田師傅又說:「此事還未告知下人,只有二公子和幾位百總知道。」
金士麒臉色蒼白:「師傅你快說,急死個人啦!」
「是老爺病重。」田師傅緩緩地說,「前日晚上我們在前屯,正遇到覺華島的兵士送信回關,說是金將軍染了風寒,病得很重,召兩位公子立刻趕往島上,怕是……唉!」
「喔……」金士麒長出一口氣。他暗道:嚇死我了,還以為要把我趕出家門呢。
但他的神色也凝重起來,此事很嚴峻。這個小小的家族之所有今天,全靠這金冠將軍一人的實力。如今將軍重病,甚至說不定已經逝世,今後這一票人馬的前途都成問題。
金士麒雖沒見過那便宜老爹,但莫名的,他心頭也有些酸楚。也許是心裡也藏著原先那金公子的記憶和感情吧……
二公子士駿突然站出來一步,他盯著著哥哥,「這些天,你躲在哪兒去了?」
「我遭了一次凶險,被奸人劫持,前日裡才跑出來。」金士麒實話實說。
士駿冷著臉,「你怎麼不說你是千里突襲瀋陽去刺殺老奴呢!」
金士麒知道這弟弟有氣,便又解釋了幾句。沒想到那士駿句句反駁、連連追問,根本不相信他。
金士麒也急了,「你不信。金寶的屍首你們可見了?難道是我殺的?」
弟弟立刻道:「誰曉得你有些什麼齷齪,或是誤殺說不定。還編排什麼奸人迫害,你敢說出那名字嗎?」
「好,反正諸位都是自家人。」金士麒也憋不住了:「是吳襄父子。」
眾人聽了這名字,果然都有些震驚,魏百總還四下看看以防被別人聽到。二公子士駿依然冷笑道:「你厲害呀,能從吳襄手裡跑出來。」
「我還砍了吳襄兩刀,一刀在臉上,一刀在臀上!」金士麒便講述這幾日的經歷,從匠戶所被劫持、連夜出關、跳車逃命、最後籠絡一夥潰兵抵達龍宮寺,前後都簡要說了。為了提高真實性,他還講述了細節:晚上在雪地裡過夜,只能睡在雪窩棚裡,莫兒那小姑娘差點被凍死……
「雪窩棚?美女相伴,真是香艷啊!」士駿嘲諷道。旁邊幾人都神色尷尬,都心想這正符合大公子的做派。
「……」金士麒這才醒悟,自己無意中的言語,卻污了莫兒的名節。這公子忙說:「是兩個窩棚,一人一個。」
他撒了一個小謊。他很不習慣,話一出口臉就紅了。在場的幾個傢伙都是人精,立刻就察覺到他神色不對。雖然沒人追問下去,都認定了金士麒這一番故事基本上是胡說八道了。
最後還是田師傅打圓場:「公子無事便好。快去島上吧,見老爺要緊。」
一提到老爺,金士麒便立刻明白了:士駿這臭小子平日裡一副酷酷的德性,他幾乎不搭理自己。今日他卻故意炫耀武功,現在又藉機貶損自己,這一切都與老爹病重有關。
不會吧,難道這小子是想爭遺產和私兵的統治權,還有老爹的軍職繼承什麼的?金士麒真傷心啊,這老爹還沒死呢,兄弟就開始反目了。
……
金府兵馬整裝之後便立即開拔,一路向南,趕赴覺華島。
接下來一路上,他們遇到成群結隊的災民和明軍潰兵。略一查問,竟然都是逃往覺華島的。原來寧遠的城門已經關閉,覺華島是唯一的避難所。遼東軍民皆知那裡有大海相隔,冬天可以鑿冰避敵,建奴無法抵達。
災民和潰兵們看到了金冠私兵車隊的藍色旗幟,都像是見了菩薩。他們追過來哭喊著要求搭載、尋求庇護。可是這菩薩自身也難保——他們兵力只有200,喪失了一切補給,又攜帶了馮氏兄弟那一夥百餘名潰兵和家眷,若是遭遇建奴大軍就嗚呼哀哉了。
他們只能趕路,遇到災民和潰兵就立刻避開,一個人也不救。他們只能遠遠地喊著:別停!一路向南!到覺華就能活下去!
他們一路上也遇到了幾隊建奴斥候,都是幾個人一小隊輕騎兵。每次遭遇,那些敵兵們都是尾隨一段便離開了,沒人敢來挑釁。
金府車馬急行了一個時辰,午時之前抵達了海邊,終於望見了覺華島。就在海邊15里之外,在漫天的雪霧中它依然清晰可見。
覺華島,它如一條巨鯨,擱淺一片冰原上。
眼前的大海已經完全凍結。
從岸邊到15里外的覺華島之間,全是厚厚的冰層。冰上覆蓋著雪,但更多的地方卻裸露著斑駁的、龜裂的、嶙峋的海冰。此處的冰面平整如鏡,彼處又如亂峰錯雜。冰原上沒有阻隔,北風更肆無忌憚了。雪被風捲著在冰凌之間劃出道道白色的風痕,發出漫天的哀嚎聲。
金府的車馬毫不遲疑地衝向冰原,車上的人們沒有喜悅,沒有即將回家的釋然,更沒人說話。
車隊筆直地衝向海島,每過一段時間,就會途徑過一些災民或潰兵。馬車偶爾會平地彈起來半尺,再「轟」地落下,那是壓在了冰凍的屍體上。
許久之後,海島在視野中變得更清晰,能看得清那島上的樹木和房舍,島嶼的腳下依稀蔓延著一道灰藍色的線。
「老魏,那是……防禦工事?」金士麒指著那道線,問同一輛車的魏百總。
「那是人。」魏百總回答,「是水師的弟兄們在鑿冰。」
等馬車隊抵達了海島腳下,金士麒終於見識了什麼叫氣勢!
龍武水師總兵額近萬人,分為5個營。其中金冠的「中營」和姚與賢的「左營」常年駐紮在島上。去年局勢緊張,又有「前營」和「右營」也趕來支援,此刻這島上的的水師共4個營,七千餘人。
此時此刻,七千個男人,全在冰上忙活著。
到處冰塊和冰渣橫飛,空氣中震耳欲聾的鑿冰的「鏗鏗」聲,刺痛耳膜!
「混帳!」魏百總卻怒吼,「奴兵都殺來了,怎麼還沒鑿開!」
此時車馬已經慢下來,看得清車輪下的冰層很厚。龍武的士兵們鑿開了一道數丈寬的冰壕,但深度卻只有兩、三尺。連人的膝蓋都遮不住,又哪能阻住敵軍的戰馬?
那冰壕裡也有一些地方鑿得很深,深達十餘尺仍不到底,形成一個白花花的冰坑。更可怕的是很多地方發生了海水倒灌,並重新凍結。有的冰裡還鑲嵌著水兵的屍體和斷肢,那是海水湧起時不及逃走的可憐兒。
金士麒跳下馬車,頓時差點跌倒。這風真夠冷的,公子的三層皮衣都擋不住。
就在這寒風中,那些士兵們穿著單薄的棉衣破皮襖,已經鑿了半個月的冰。
金士麒渾身戰慄,他踩著冰渣緩緩走著,他周圍就是淒冷的地獄。他終於走不動了,呆立在冰壕的邊上,望著一個深達十餘尺的大冰坑,竟產生了墜落下去的幻覺。
突然有個弱弱的聲音傳來:「別踩我手指。」
金士麒忙轉身,看到一個渾身包裹的士兵,正跪在地上,手裡拿著鐵釬子。公子暗想:「這不扯淡嘛,我距你一丈遠呢!」
「在你腳下。」那士兵木然道。
金士麒猛然抬腳,靴子下面的冰上果真有一條白色的東西。他仔細一看,是根手指,是凍掉的,已經堅硬如冰。
金士麒知道古人身體受於父母不能捨棄,連頭髮鬍子都不剪,更何況手指。他便蹲下來,用劍把它「喀」地一聲撬了出來,然後捧了還給那士兵。
「謝了。」那士兵伸出手來。那是一張禿掌,只剩下大拇指,其餘的指頭全都凍掉了。
七千個男人,像是一群垂死的螞蟻,被拋灑在長達10里的冰壕兩邊。有人一邊鑿,一邊哭。有敢停歇的,就被鞭子抽,軍棍打。敢逃跑的,直接砍死。
有的士兵長久也不動一下,被打了幾棍子依然沒反應。再踢他一腳,就「嘩」地翻到在冰上,竟早已沒了知覺。有的人爬起來掉頭就走,索性被砍死以獲解脫。最後總會有人過來,用鉤子鉤住他們,拖到冰渣後面去,那裡早已經是冰屍一片……
金府的車馬停在冰壕邊上很長時間了,才終於有幾個人來過盤問。領頭的軍官臉也凍傷了,全是黑紅色的血痂,手裡拎著一把鐵鏟。
魏百總忙遞去腰牌,自報:我們自山海關來,是金冠將軍的私兵,這兩位是金將軍的公子。
「喔。」那軍官木然地應著,「為啥來送死?」
眾人皆無言以對。
那軍官便說,今年的冰,真是妖孽了!
最厚的冰足有兩丈深,直接凍到了海底上!最薄的地方也四、五尺,只要鑿到海水,立刻就是倒灌,一個時辰就凍結。再鑿,再凍!還鑿,還是凍!鑿得遠比不上凍的速度!
金士麒立刻明白:這已經不是增加幾倍工作量的問題,而是超越了一個極限之後,已經進入了死循環。
那軍官還說島上常年鑿冰,經驗很多,但現在全都不好使了。什麼用柴燒,灌熱水,用火藥炸,撒狗血,用小孩祭龍王,拜菩薩……屁用沒有!如今這覺華島與岸上凍結在一起,建奴隨時都可以上來,建奴號稱二十萬啊!咱水師才幾千人,除了凍死的就是凍傷的。建奴只要分出一個零頭殺過來,就足夠屠光咱們。
你們這幫公子還敢來覺華,不是活膩歪了?
金士麒悲哀啊,「田師傅,你不是說年年鑿冰嘛!前幾天在山海關是誰在教訓我來著?你說呀!你說呀!你幹嘛不說話!」
田師傅黯然道:「師傅也有錯的時候。」
……
眾人上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見金冠將軍。
金士麒跟著諸人奔入半山腰的水師大營,沒想到這關外荒島上卻建設得很像樣。那水師指揮司也是黑磚青瓦、五大開間的規格,處處威嚴肅穆,不輸給山海關的那些衙門。
兩位公子被簇擁著直奔後院,路上便有軍將追過來呼喚行禮。金士麒應了幾聲,心裡卻忐忑,他可是頭一次見這便宜老爹。
推門進了將軍的睡房,裡面被火爐蒸得滾熱,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熏香和藥味。兩個公子悄悄繞過屏風,湊到床邊,金冠正在昏睡。
這老爹身材並不像兩個兒子那樣高大,他長著一張刀條臉,稀疏的白茬鬍子。金士麒仔細看了看,那狹長的眼線和鼻子形狀跟自己略像,但鼻樑上面橫著一道傷疤,很是突兀。估計這老爹是個犀利刻薄的傢伙,此刻他面色灰暗,毫無血色,呼吸更是微弱。
將軍已經昏睡了半日了,兩個兒子不敢出聲,悄悄退了出來。
待出了一道門,大公子便追問醫師:我老爹如何得了風寒,用了什麼藥,有無起色,接下來還應如何醫治等等。但無論他問什麼,那醫師只是木然地應著,最後卻不住地搖頭。二公子金士駿立刻怒了,他扯著那醫師大罵,眼睛中淚水滴滴綻開。
金士麒也被攪得心神不寧,走出了外門,正撞見田師傅。
「師傅,我爹有救嗎?」
田師傅點點頭,說:「只能活三兩日。」
「那你還點什麼頭!」公子氣道。
「習慣了。」田師傅聲音依然淡然,「現在不是老爺一人生死的問題,是千人萬人……」他指著旁邊的廊門,「公子你來。」
金士麒隨他走出幾步,眼前豁然開朗,這裡竟是一個平台,能遙望東邊的半島和大海。田師傅不再說話,靜靜地站在寒風中,一副不怕冷的樣子。
「師傅,你在幹啥。」
「看海。」
「……」
「放眼大海,才覺得自己的渺小。」田師傅仙氣凜然,「如若海中一朵浪花,轉瞬即滅。今夕明夕,此間是曾有我,你覺得重要嗎?」
「我覺得很重要。師傅,我這朵小浪花才剛剛升騰啊!」
「士麒,人活百年,終有一死。我田叔光活了五十九歲了,見慣了花開花落,經歷了人間悲喜,我足夠了。」
「我沒夠啊,我才二……我才十九歲!」金士麒急道。
「又有什麼區別!」老妖怪轉身瞪著他。
「當然有!」金士麒暗想:那些理想啦、使命啦、自我價值的實現之類的暫不提,眼前那莫兒剛剛跟我好上,還沒洞房呢!「師傅,你要振作起來。你這樣子對得起我爹嗎?即便我爹……仙去了,你也應該繼續輔佐我!」
田師傅搖搖頭,「你爹救過我,我只與他有誓,他死了,我隨後赴死,也算是報答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金士麒怒道。
此刻,大公子的心中卻更是焦慮。連田師傅這老妖怪都在想生死的問題了,可見眼前局勢的嚴峻啊!
就在半日之前,他在龍宮寺親身經歷了一場大陣仗。雖然他逃過一劫,但數千計的軍民慘死在身後,而他卻束手無策。那些哭泣和哀嚎依然在他耳邊繚繞,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讓心懷壯志的他很有挫敗感。此刻這覺華島雖然平靜,但一個更淒厲的陰影卻正悄然襲來,更是壓得他窒息。
忽然間,他覺得這田師傅……莫非是在激自己?金士麒不想跟這老妖怪打太極了,他轉身便走。
「你去哪兒?」
「去冰上。」金士麒把手一揮,「這島,我要搶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