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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49三百四十九、害怕失去你 文 / 四下裡

    既然得到了季玄嬰肯定的答覆,晏勾辰便彎下腰來,仔細觀察著對方身上的鎖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神色微鬆,道:「雖然有些麻煩,但並不是大問題……忍著些。」說著,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透出一抹朦朧的青芒,小心地接近了季玄嬰的傷口,而季玄嬰對此只是一味地冷淡,明明拆解身上束縛令他疼痛難當,可他臉上卻連一點兒痛苦之色都不見,彷彿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似的,目光也並不在晏勾辰身上停留,只是側首望著微帶幽藍之色的水面,眼神微微迷離,好像是在出神一般,只緊抿著唇,隨著疼痛加劇,眼中也開始變得陰鬱而冰冷。

    冰窟內響起壓抑的忍耐聲,大約一刻鐘後,晏勾辰長吁一口氣,將手中的尖利鉤子棄之於地,頓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季玄嬰臉色蒼白著,用手按住並未流血的傷口,抬起頭,臉上依舊是不動聲色,仍然那麼平淡,只因他此時雖是疼痛難當,但性情中的高傲卻是兩世都一樣的,嚴格意義上來說是非常傲慢的一個人,絕不容許自己在晏勾辰這個人的面前有所失態。

    傷口詭異地不曾流血,若是其他人一連數年以利鉤這樣一直勾穿著身體,就算是不死,整個人到現在也勢必早就廢了,但宗師肉身卻是強悍之極,不能以常理論,因此晏勾辰在檢查了一下對方的傷勢之後,便點了點頭,說道:「回去精心調養一段時間,應該就無礙的,只要治療得當,應該對以後不會有什麼影響。」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瓶,遞了過去,季玄嬰也不拒絕,一手接住,拔出塞子仔細聞了聞,然後就從中倒出一粒玉色丹丸,吞入腹中,很快,蒼白的臉色就略微好看了些,就對晏勾辰道:「我眼下沒有大礙……先離開這裡再說。」

    不多時,平靜的湖面上忽然就多了兩個身影,向岸上而去,季玄嬰瞇著眼,從長年不見天日的牢籠裡乍一脫身之後,他似乎不能立刻適應外界這樣明亮的光線,被刺得眼中泛出了淡淡的一層水漬,沐浴在陽光下,一時間就恍惚有了再世為人的感覺,腦海之中關於這些年來暗無天日的囚牢生活,種種情形接連閃過,一旁晏勾辰微偏著頭,看著他此刻模樣,臉上似笑非笑,彷彿是在評估著什麼,又彷彿什麼也沒有,只說道:「……怎麼樣,重見天日的感覺如何?」

    季玄嬰閉眼深吸了一口氣,有些貪婪地體味著空氣中那一絲絲草木的氣息,熟悉又陌生,那是闊別已久的味道,此刻心中隱隱有四面通暢之感,再無一絲窒礙,半晌,他才緩緩睜開了雙目,長眉向上挑起,犀利如劍,不知是回應還是回擊地道:「……自然很好。」

    冷冰冰的話語從那涼薄而無情的唇中被輕鬆吐出,季玄嬰說著,右手就在兩肩處快速點了幾下,頓時就見原本並不流血的傷口開始往外迅速滲血,很快就將白色的衣物染紅了一大片,這些血是紅中帶著烏黑色的,滴在地面的草葉上時,很快就凍結成冰,直到那些流出來的血徹底變成了正常顏色時,季玄嬰才動手將血止住,這時他卻突然又重重在自己胸口一拍,頓時喉嚨裡就發出了古怪的聲響,『呵呵』作聲,聽起來彷彿是血液與什麼東西交織著在胸腔中湧動而產生的怪音,而此時季玄嬰的臉色也變了,漲得通紅,瞳孔急遽縮小,身軀止不住地弓了起來,突然間從口中噴出什麼東西,掉在地上,定睛一看,卻是一團泛著污黑的血塊,這半凝固狀態的血塊一經吐出,幾乎立刻就凍結成硬塊,就連旁邊的枯草表面也結出了薄薄的一層白霜,而從頭到尾,晏勾辰都只是在一旁站著,注視著對方的動作,同時暗自觀察著,唇角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冷意,但細看去時,又分明只是微微的笑意噙著,末了,晏勾辰見季玄嬰簡單處理好了傷口,才說道:「從前那一回,大家合作得很好,那麼這一次,希望我們還是會像當初一樣,順利取得最後的勝利。」

    這一句話說得平靜,內中卻已是殺機縱橫,變得鋒利了很多,兩人心裡都是再清楚不過,不過這些事情自不必明說,季玄嬰看了晏勾辰一眼,眉頭微不可查地跳動了一下,縱使內心驕傲如他,事實上在這一刻也有些凜然,他很清楚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因此儘管是受人所救,但心中卻對這個男人並沒有半分信任,反而兀自警惕,但他也知道,合作才是雙方目前都需要的,當下暫時不去想太多,便道:「先回搖光城,我的傷必須經過細心治療,否則這一身修為只怕就要打個折扣。」晏勾辰微笑起來,語氣稍稍有些格外的柔和,道:「這些年,唐王的修行似乎並沒有落下,反而精進了。」季玄嬰淡然道:「身處牢籠,別無他事,自然一心修行,心無旁騖。」說著,低頭看自己素白的雙手,在這個世上,唯有擁有足夠的力量,才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力量的盡頭,也許會是空虛,但至少,它會賦予自己充實的感覺。

    晏勾辰面色清清如水,似有意若無意地道:「聽說他二人在這幾年中,感情頗為融洽,那人極受信愛,有專房之寵……」季玄嬰眼眸深沉,聲音亦是清冷:「當年不也如此?有何意外。」晏勾辰笑得溫和,其中卻又透著絲絲古怪:「你二人當初的所作所為,不相伯仲,卻一個留在他身邊享盡溫柔,一個則關押在不見天日的所在,日夜受苦,我還以為你心中必是極度不平的。」季玄嬰面無表情,長睫掩映下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變得異常狂躁,但隨即這一切就都恢復原狀,彷彿只是錯覺,有如利劍,剛剛出鞘了些許,卻又突然放了回去,說道:「……不必說我,你與他之間並不比我好到哪裡,當年無非皆是求而不得罷了。」——

    恨因愛而生,只有愛到了極致,恨才有可能達到極致,而無論是愛還是恨,在達到極致的時候,就連自己的一切都能夠捨棄,一切都可以。

    季玄嬰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也從中透露出那種決斷且自我的性子,他的臉上沒有什麼意味深長或者詭異陰毒的表情,就是很普通的樣子,卻讓晏勾辰這樣泰山崩於眼前都可以面不改色的人,在此刻從心底隱隱產生了某種叫作警惕的情緒,因為晏勾辰知道,這是一個真正的瘋子,從當年還是唐王的溫沉陽參與到那個計劃當中的時候,晏勾辰就肯定了這一點,這樣的人,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晏勾辰似是無意與季玄嬰相執,便不再說話,兩人互視一眼,隨即便同時消失在原地。

    此時在雲霄城,左優曇坐在花廳裡,問面前已經為自己第二遍添茶的侍女道:「君上此時在何處?」侍女欠身道:「奴婢不知。」左優曇聽了,也就不再問她,只繼續等著,等到侍女第三遍來續茶的時候,一個年長些的秀麗女子進來,對左優曇屈膝一福,道:「請隨奴婢移步。」左優曇這便起身隨著此女向外走去,不多時,卻是來到一處大殿,那女子退開,左優曇推門而入,進到裡面,就看到一個纖細身影正半臥在香榻上,發如流水,披著寶藍色長袍,意態慵懶,那袍子略微有些凌亂,使得一痕精緻的鎖骨外露,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剛睡醒似的,但左優曇知道對方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不再需要睡眠了,而且此時榻上放著的小几上,分明擺著一壺茶,兩隻茶杯,左優曇見了這情景,心頭情緒便有如被投石入水的湖面,不再那麼平靜,他是聰明人,從眼前種種跡象可以猜得出來,剛才這裡必是曾經發生過一場繾綣之事,因此自己才會等了很久,眼下那人離開了,自己才得召見,這樣想著,雖知這二人本就是感情深濃,絕非其他人可比,卻還是心中止不住地有著一絲難以形容的滋味。

    正當左優曇心中思緒微亂之際,師映川已坐起身來,手肘隨意支在小几上,拿了茶壺往杯子裡續上茶,呷了一口,這才做了個手勢,示意左優曇過來坐,左優曇便收拾心情,走上前去,卻沒坐,而是撿起了掉落在榻上的一支黑色簪子,然後就用五指梳理著師映川長及臀下的青絲,那絲綢般的觸感,淡淡清香,彷彿仍是舊時的光景,師映川瞇起眼,道:「我記得年少時,你一開始都不會為我梳頭,還是過了一段時間,才漸漸做得順手。」

    左優曇聽他提起當年,不覺就微笑起來,那瑰麗的髮絲在他指縫中輕輕流淌著,比最華美精緻的絲絨還要柔順得多,他唇角微微勾起,臉上的表情就此顯得分外柔和許多,說道:「那時候什麼都不會做,時間長了才慢慢好起來。」師映川笑了笑,清澈的目光移向窗外,道:「你自幼錦衣玉食,是一國太子,從前都是被人服侍著,又哪裡會伺候人。」

    兩人說著話,左優曇熟練地將大把青絲挽成髻,簡單中自有一番隨性的別緻之意,然後用那枚黑色簪子牢牢固定住,師映川讓他坐下,略說了幾句閒話,便談起正事,兩人正說著,有人進來,雙肩寬厚,身著碧色羅袍,兩袖垂廣,整個人看去雄姿英發,走起路來龍行虎步,迎面就給人以巨大的壓力,正是連江樓,他進來之後,黑色的眸子微微在左優曇身上一掠,但並沒有就此釋放出什麼驚人的氣勢,然後就看向師映川,不過並不曾開口,隨即就在一旁自顧自地打坐,並沒有參與其中的意思,師映川看了一眼閉目打坐的連江樓,一直都是慵懶之態的身子似乎坐直了些,瞇著眼睛笑了一笑,就繼續與左優曇接著方纔的話說下去,一時說罷,師映川起身,對左優曇道:「走罷,有新送來的玉羅酒,一起喝兩杯,算是給你接風。」左優曇目光掃了一眼不遠處的高大身影,低聲應了,兩人便一起出去,到了外面,師映川以手撫額,道:「他就是這個樣子,你不必放在心上。」

    左優曇垂目淡淡,道:「我明白。」師映川歎道:「他如今連碧鳥都不大能容,更何況你……這幾年他性子越發如此,我也沒有辦法,平時去碧鳥那裡坐坐,雖然回來不至於給我看臉色,但也看得出來他不高興。」左優曇凝注於對方,靜靜聽著這些話,他對師映川極是熟悉,豈能感覺不到師映川在感歎之餘,心中那一份歡喜自足?換句話說,也許這就是甜蜜的抱怨,只不過當事人自己還沒有察覺罷了。如此一想,左優曇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兼之又聽著附近樹上一陣陣鳥鳴,不禁就有些難以掩飾的心煩意亂,遂自嘲道:「看來我的確很礙眼。」

    師映川聽了,將目光投向那雙漂亮的眼睛,有些意外地看著對方,左優曇也發現自己的語氣明顯尖刻,就有些悔意,想說些什麼,但又說不出,尷尬而莫名地心塞,這些都一一交織在一起,釀成名為苦澀的酒,此時此刻,只有自己在品嚐,一時間左優曇看著地面,沉默不言,他並不是真的無慾無求的人,隨著年紀漸長,也就更重感情,對於師映川的佔有慾也就隨之膨脹,雖然有理性制約,大體上都能處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內,但終究偶爾也會失控,這是人的本性,不可能真正抹滅,只不過心知不該也不能如此,所以時時警醒自己罷了。

    一時間氣氛就有些促迫,須臾,左優曇開口道:「其實……」話剛說了個開頭,師映川已打斷了他的話:「我明白。」左優曇還待解釋些什麼,卻見師映川紅眸幽幽,看不出什麼明顯情緒,但熟知他的左優曇卻已知道,這個話題已經到此為止,不宜再繼續下去,這一下,就將他一切的言語都重新打回了肚裡,這時師映川卻抓住他的手,道:「走罷。」

    一時卻是到了書房,兩人坐下,師映川命人上酒,整治幾樣佐酒之物,如此相對坐著,師映川拿起酒壺,阻止了左優曇想要為他斟酒的動作,自己動手,為兩人都滿上,他抓住酒杯,輕聲道:「這麼些年過去了,很多人,我親近的人,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都死了,而我,還活著……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也是世間最無法扭轉之事,很多遺憾,很多追悔,幸而到如今,你卻是還在我身邊,這值得慶幸,也值得這一杯。」

    說罷,師映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既而拿起杯子,杯裡的酒是滿的,他這麼一拿,頓時酒杯微微一晃,就灑了那麼一些酒液出來,原本以師映川的修為,他的手穩若磐石,根本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但偏偏確實就發生了,而師映川卻是渾若不覺的樣子,仰頭飲盡了杯中酒,左優曇見狀,又回思師映川方纔的話,心頭不知怎的,就是微微一酸,種種心緒無可抑制地翻湧而上,雖不可能因此落淚,但也已經是百感交集,一時緩緩端起酒杯湊到唇邊,然後一飲而盡,這玉羅酒最是綿長清透,但這一杯下去,左優曇卻覺得像是烈酒入喉,又狠又辣,幾近刀鋒一般,入腹之後,瞬間就沿著血液擴散到全身的所有角落,彷彿化作了一團熊熊火焰,灼燒著一切,潔白如玉的面孔上也隨之泛起一絲複雜之色,他望著面前的師映川,道:「當年若非爺救我於水火之中,我勢必淪為玩物,到如今只怕早已是枯骨一堆了,此情此義,今生不忘,往後的路,我能陪著爺走多久,就走多久,左優曇窮盡一生,決不相負。」

    師映川笑了笑,伸手在左優曇的手上輕輕一握:「我知道。」曾幾何時,自己的身邊有著很多人,他們安安靜靜地陪伴著自己,雖然不能說是默默付出而不求回報,但至少也是盡其所能地付出了感情與關懷,而自己這個骨子裡涼薄的人卻只知道恣意地去享受這些溫柔,並沒有太多的回報,直到後來這些人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而永遠地離開,自己才驚覺究竟失去的是多麼重要的東西,其實自己這樣卑劣而自私的人一直都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愛著自己的這些人,事實上是非常容易被感動的,所以才會只用了少少的給予,就換得他們竭盡所有地付出,直到徹底失去他們——現在想來,自己真是多麼卑劣而貪婪的一個人啊。

    師映川鬆開了左優曇的手,給兩人續上酒,轉過話題,說道:「聽說皇帝新得了一個兒子,因為生得與他極其相像的緣故,所以十分寵愛,甚至打算滿月的時候去太廟為這小兒子祈福。」左優曇聽到這番話,有些不解,不明白師映川怎麼會突然說起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情,師映川笑了笑,也沒有解釋什麼,卻歎道:「我有些想念十九郎了……」

    師映川回到殿內時,連江樓沒有在打坐,而是坐在榻上,看面前的棋盤,上面黑白二色棋子正呈現出難分難解的激烈局勢,師映川走到近前,伸手拂亂了棋子,眼睫微動,輕聲笑問道:「怎麼自己和自己下棋,多沒意思,你若想的話,我陪你不就是了。」

    連江樓看他一眼,把棋子分揀開來,放進棋盒,師映川見狀,笑得眼睛就微瞇了起來,挑眉道:「哦,看來這是不痛快了……小氣的傢伙,吃醋吃到這種地步。」

    他的聲音如絲柔順,又微顯暗沉,形成的效果便是出人意料地誘惑,如此說著,一面伸出兩臂環住男人,貼身相就之際,輕言柔語:「這醋氣熏得我都頭疼了,非要我整天用鏈子把自己栓在你身上,才能放心了是罷?」一時眼中紅光瑩瑩,嘴角帶著一抹近似溺愛的笑意,輕輕啜吸著連江樓的唇:「怎麼有時候就像個小孩子似的……」連江樓終於開口,一面將師映川抱進懷裡:「我本就是如此。」師映川甚至都懶得再笑話他,乾脆就直接堵住這個醋氣十足的男人的唇,直到把那薄唇都嘬得微腫,才鬆開了對方,道:「嘖嘖,這嘴親起來都是酸的……」連江樓看著笑意盈盈的師映川,坦然道:「我知道不必如此,但很難克制。」師映川笑歎:「好罷,我明白,所以說你這個人啊,其實本質上就是個需要人哄的小孩子。」

    兩人相擁在一起,喁喁私語,免不了一番親暱,末了,師映川把玩著連江樓的黑髮,道:「我要出門幾日,很快就回來。」連江樓露出意外之色,因為這些年師映川無論去哪裡,都是會帶著他,但現在看師映川的意思,分明是打算獨自一人出門,因此連江樓就直接問道:「不需要我一起?」師映川唇角輕撇,搖頭道:「這次就不必了。」連江樓對他很瞭解,見狀,就知道師映川已經做出決定,於是便不再提及此事。

    ……

    夜色深濃,月光微微黯淡,偌大的皇宮就像是一頭已經陷入到沉睡當中的巨獸,在夜幕下顯得有一絲隱隱的猙獰之意。

    這似乎是一個與平時沒有任何不同的夜晚,但此時在寢宮中,正在打坐的晏勾辰卻不知道為什麼,隱隱有些心緒不寧之感,過了一陣,他終於有些忍耐不住,煩躁地睜開眼,起身脫了外衣,只穿著黑色長褲和金黃薄衫,在殿內慢慢踱步,但這似乎並沒有什麼作用,他依舊覺得有些莫名的心煩意亂,過了一會兒,晏勾辰覺得自己今晚的狀態已經不適合再運功了,於是也不勉強自己,就對外面道:「擺駕,去麗妃那裡。」外面內侍應了一聲,連忙去辦,晏勾辰便重新穿起衣裳,就準備出去。

    剛踏出殿門,卻突然間似有所感,晏勾辰猛地抬起頭,卻什麼也沒有發現,一時皺了皺眉,登上金輿,隊伍就向著春華宮方向而去,然而皇駕不過是剛走出小半盞茶的工夫,突然間就見一道劍光自某個方向沖天而起,與此同時,一陣勃發恣意的笑浪橫掃夜幕,有人大笑著,聲音在風聲中不但不消散,反而愈演愈烈,有若實質,下一刻,數道身影突然就從四面八方飛射而出,向著那一點紅影疾掠,面對此情此景,那人身形倏然拔高,血紅色的衣袍翩翩舒展,雙袖飄搖,姿態優雅之極,說時遲那時快,一聲厲叱剎那間貫徹天地,無數猩紅劍影暴射而出,瞬間轟然炸開,月色下,轟然撞擊的氣浪扭曲了空氣,恍惚間有如滔滔血海一片,瞬時籠罩了一方天地,映襯著如銀月光,詭異到了極點,與此同時,幾道身影炮彈般從血浪中彈射而出,只聽一個好似利劍出鞘般的聲音長嘯而起,陰冷無比,然而從中卻能夠感覺到情緒極其興奮,近乎癲狂,道:「……晏勾辰,當年你壞我大司馬性命,那麼,就拿幾條性命來抵罷!」

    嘯聲通貫上下,聲音極其冷漠,乃至冷酷,且有著難以想像的穿透力,直傳得整個皇城只怕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晏勾辰勃然色變,他仍舊坐在金輿上,抬頭看著夜空中那一片血色,只覺得冷意襲身,但他卻不能有所動作,反而要收斂自身氣息,以使自己不被對方鎖定,此時已有無數身影向那抹紅衣奔襲而去,以如今搖光城的防衛力量,又有諸多宗師坐鎮,即使大劫宗師這樣的絕頂強者,貿然闖入也是十分不智,否則這些年對方豈非早就來此生事?然而眼下那人偏偏就是來了,無視戒備森嚴的皇城當中的武裝力量,悍然殺入,只為了給一個人報仇!——

    當年接到千醉雪的死訊時,師映川並沒有表現得特別悲痛,然而,原來自始至終,在這個看似冷血理智的人的心底,卻一直都還殘留著那一絲絲的脆弱,一份痛惜不已的感情!

    半空中的師映川放聲狂笑,笑聲震盪得彷彿整個天地都在微微顫抖,很難有人相信,一貫被視為冷血無情的他會做出這樣危險而又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事情,但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這樣做了,儘管這並不是理智的方式,也帶不來任何利益,並且即使以他大劫宗師的實力,這樣做也不是真的沒有風險,然而,他就是要這樣做!因為千醉雪的死,觸及到了他的底線!師映川很清楚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冷血,陰毒,利益至上,為了達到目的,往往不擇手段,可是,他畢竟還不是神,他還是一個人,一個人如果活在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以計較得失來決定,那麼,又有什麼意思?人活一世,總有那麼幾次會做出一些看似並不理智的行為,但,這也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理由!

    此時師映川猛地仰天咆哮,一圈肉眼可見的震波以他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瘋狂衝蕩,將無數衝向他的身影籠罩其中,他血紅的雙袖越發猩紅似血,無數細細紅絲爬滿手臂,彷彿纏繞著數不清的赤蛇,而此時遠處地面上,晏勾辰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這咆哮聲中的憤怒與痛惜——當年隕落的千醉雪,那屍骨無存的千醉雪,畢竟曾是他同床共枕多年的愛侶啊!

    下一刻,狂暴的衝擊轟然降臨,劇烈的爆炸席捲了一片天空,不知多少人在這一波攻擊中受傷甚至死去,即使以師映川的修為,也在眾多強者的聯手攻擊中斜斜掠退,不知道是否受了傷,但就在這時,他袖中飛出七道彩光,憑空在他身旁組成一把大劍,緩緩旋轉,師映川眼中彷彿有火焰燃燒,突然間大劍錚然尖鳴,如同千萬鳥雀齊齊嘶啼,這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下一刻,師映川已手握長劍,在無數身影衝到他近前的前一秒,當頭一劍斬下!

    這一劍,橫貫天地,擊破諸多強者聯手相抗,將遠處一片宮殿建築生生斬開!這還不是結束,緊接著又是接連劍影,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直打得這一處立時成了廢墟,看那情狀,裡面的人勢必連屍骨都是不存的,而幾乎就在這同一時間,晏勾辰『啪』地捏斷了手邊的堅硬扶手,臉色鐵青無比:那分明是麗妃所在的春華宮,自己最寵愛的小皇子,剛剛滿月的幼子,就在那裡!——

    何其毒辣!

    天空中傳來陣陣狂笑,笑聲中充滿了陰狠與毒辣,且肆無忌憚地釋放著這一切,笑聲中,一道紅色身影彷彿流星般破空飛逝,並不戀戰,轉眼間就將整個皇宮拋在了身後,對此,遲疑之下,終究還是無人敢追,而隨著這一道劍光,也昭示著師映川與晏勾辰之間的最後一絲情義,就此斷絕!

    由於整個戰鬥持續的時間極短,且發生在半空當中,因此倒不至於波及太大,當最初的恐慌與躁亂過去之後,無數強者與宮中侍衛開始進行戒嚴並展開搜救工作,此時春華宮所在的位置一片殘破狼藉,到處是碎石爛瓦,迅速趕來的人們只能救助那些在建築附近的大量的傷員,這些都是被波及到的人,而至於廢墟中的那些人,看那慘烈恐怖的情況,根本沒有誰抱有從中搶救傷員的念頭,因為這已經沒有必要,就算是將這一大片廢墟清理出來,得到的也只怕是一些碎爛骨肉,而這個時候,依舊坐在金輿上的晏勾辰突然猛地噴出一口血,猩紅的血水染紅了衣襟,他重重地喘了口氣,下一刻,那滿面憤怒與痛心之色驟然斂去,卻是緊接著『呵呵』地低笑起來,就在方纔,他失去了最疼愛的幼子與寵妃,可眼下偏偏面上卻是微笑的表情,那種詭異,令人只覺得心底生寒,晏勾辰不理會周圍內侍的驚恐眼神,他笑著,眼神幽深,低喃輕輕,有如詛咒:「映川,事情永遠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簡單,總有一天,你會體會到什麼才是真正的地獄,當最終的一切到來,你就會知道你究竟做了些什麼,那時的你,又會是一副什麼樣的面孔?我無比地期待你的表現。」

    淒冷月色下,皇帝緩緩擦去唇上的血跡,眼中是平靜又瘋狂的火焰:「我等著的,我等了太久太久,我要看你在我腳下失去一切時……臉上到底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同一時間,數百里之外,師映川晶瑩如玉的臉上一片血紅,仔細看去,就會發現他露在外面的皮膚表面凸起了無數條彷彿蟲子一樣的紅色細線,這些線條緩緩在皮下扭動著,乍看上去就好像有著生命一般,師映川用手輕輕一摸,知道自己受了傷,只不過現在他並不在意這個,此時在他面前,站著全身都罩在黑色斗篷中的傀儡,將一隻襁褓遞了過來,師映川接過,這襁褓中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看那眉眼輪廓,分明就是晏勾辰的樣子,難怪晏勾辰極其喜愛,事實上,之前師映川在正面出手時,傀儡便已在師映川的刻意遮掩下暗中潛入春華宮,將剛滿月的皇子抱走,隨即師映川立刻痛下殺手,一片混亂中,傀儡順利帶著孩子遠遁,而師映川則毀去整個建築,令裡面的人屍骨無存,給所有人造成小皇子已死的假象,瞞天過海!

    「很俊的娃娃,真的很像你父親……」師映川伸出纖細的手指,輕撫著嬰兒的嬌嫩臉蛋,他用利刃般的眼神看著嬰兒,嘴角卻是笑盈盈的,歎道:「十九郎隕落,甚至連殘骸都無法搜集,你父親欠我的,便由你日後來討些利息,如此,就叫你卿丘罷,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將來你為我討債的情景了……」說著,手指在嬰兒的小臉上緩緩游移,嬰兒頓時猛地大哭起來,哭得臉紅頭漲,彷彿十分痛苦,但師映川卻是置若罔聞,不一會兒,他鬆開手,卻見嬰兒的面目與方才有了明顯的變化,乃是臉部肌肉被師映川以特殊手法做了變動,將一張酷似其父的面孔變得頂多剩下一二分原本的影子,以避人耳目,而眼下卻從那變化過的眉眼上分明看出了季青仙的模子,一時師映川拍了拍因痛苦而啼哭不止的嬰兒,笑道:「這下便萬無一失了,這種化形之術,待日後需要時,我便自然替你解開……到那時,你父親一定會很『驚喜』的罷。」

    月色冰冷,一如師映川的眼神,之前還淡然無所謂的那張臉,此刻卻是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他冷笑著,笑容是絕對的邪惡,絕對的陰毒狠辣,自言自語道:「勾辰,我們都是罪人,無論是誰有錯在先,誰錯得更多,都是無法推卸的,所以,不要覺得我太極端,因為這是你對不起我……而我,比你想像中的還要狠。」他說完,抱著哭泣不停的嬰兒,與傀儡踏上北斗七劍,轉眼之間便消失在深沉的夜色當中。

    ……

    師映川夜闖大周皇宮之事很快便傳得盡人皆知,在外人眼裡,細想想,大周與青元教撕破了臉,當年千醉雪中伏而死,師映川為此發動高等武者這個層面之間的大戰,然而這居然還不是結束,在時隔已久之後,師映川突然間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親自遠赴搖光城,單槍匹馬潛入皇宮之內,生生斷送了晏勾辰最疼愛的小皇子,這等行事手段,這等隱忍耐心,當真就如同九天雷霆一般,只為了報當年千醉雪之仇,如此凶殘,怎能不令人心驚?

    就在這個消息被傳得沸沸揚揚之際,與之相比,沒有人會關注發生在聖武帝宮當中的一件小事,當初被師映川賜給季剪水的三名燕氏女子裡,有人生下了一個男嬰,取名季卿丘。

    ……

    時光飛逝,又是數年過去,但不過就是這樣短暫幾個春秋替換之後,世間卻已經有太多的東西都已改變,從青元教與大周兩大勢力發動高等武者之間的血鬥,到後來整個武道世界的大敗落,只不過是過去了短短的數年時間,但就是這段原本並不足以讓太多事情出現本質改變的時期,卻偏偏讓世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許多小型門派徹底毀滅,大量修行法門毀於一旦,武道強者損失慘重,如果說雙方一開始還是略有克制,但進行到後來,互相之間因為鮮血的越來越多積累而導致的仇恨已經無法被束縛,更不可能化解,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令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被捲入其中,曾經鼎盛一時的武道文明再不復從前,被迅速削弱,元氣流失大半,儘管普通武者的數量沒有太多的損耗,甚至因為源源不斷的補充而出現畸形的興盛假象,但依舊無法掩蓋精英人員絕大多數被消磨的事實,這些中堅力量的損失,不僅僅是個人乃至所屬勢力的損失,更重要的是,這些代表著未來希望的武道種子的大量死亡,導致了力量承接上的斷層,這才是真正難以承受的後果,而這一點隨著時間的流逝,終將徹底爆發出來,當未來的某一階段,處於頂端的強者們紛紛謝幕,到那時就是武者世界真正全面衰敗的時代,自此一蹶不振,幾乎再沒有可能恢復曾經的輝煌。

    ……

    雲霄城,聖武帝宮。

    書房中一片安靜,只有偶爾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師映川穿著家常便服,隨意挽著髻,正批閱著面前的一沓公文,案角燃著一爐他所喜歡的香料,淡淡清香讓枯燥公務所帶來的煩躁感被抵消到了最低程度。

    這時外面響起細碎的腳步聲,片刻,有人在外道:「稟君上,奴才有要事來報。」師映川也沒讓那人進來,眼睛依舊看著面前的公文,只頭也不抬地道:「說。」那人不敢遲疑,只謹慎地組織著語言,小心翼翼地道:「二公子剛剛從滄浪郡回來……身受重傷。」

    正在批閱公文的師映川猛地抬起頭來,他眼中有寒光一閃,沒有問任何多餘的事情,只直接問道:「可有性命危險?」外面那人忙道:「君上放心,公子並無性命之危,眼下方大家已去看了。」師映川聽了,眉宇間的寒意微微消退了幾分,放下手中的筆,起身走向門口,推門而出,門外侍從不小心迎上他森然的目光,頓時心臟突地跳了一下,忙低了頭,腿莫名的就有些軟,卻死死撐住了,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出了書房,此時師映川雖有些怒意,但畢竟心境不同,哪怕是聽說親生兒子受傷,也沒有太明顯的情緒表露出來,當下鮮紅雙眸中微微閃著冷光,負手而行,一言不發,只四平八穩地一級一級走下台階,不過走了幾步之後,便站住了,面無表情地道:「是誰傷的他?」那近侍小心道:「只知是大宗師出手……」師映川聞言,皺了一下眉,但並不說什麼,就往師傾涯所住的地方而去。

    師映川到了那裡時,師傾涯正躺在床上,由方十三郎施針,千穆面色陰沉地站在一旁,眉宇間難掩關切之色,諸人見了師映川,正要有所反應,師映川已擺了擺手,道:「不必講究這些虛禮。」說著,來到床前,看師傾涯的情況,此時師傾涯面色蒼白,額頭之間有一片詭異的淡青色,師映川目光在青年身上一掃,就知道對方身上應該沒有什麼嚴重的外傷。

    過了一會兒,方十三郎施針完畢,將一根根的銀針收起,對師映川道:「二公子受傷之後,這些天在路上因條件所限,急著趕路,因此沒有經過專人治療,但好在服用了不少療傷的藥物,至少沒有讓傷勢變得嚴重……二公子這是內腑受損,不過還好,沒有真正重創到要害,只要調理得當,無須太久就會康復,也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既是大宗師出手,卻只是這個程度,很顯然對方不敢真的傷了二公子性命,謹慎留了手。」師映川聞言,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在我死之前,這天下還沒有人敢殺我師映川的兒子。」

    這話說得霸氣之極,顯示出極其強大乃至狂妄般的自信,但沒有人會覺得可笑,因為師映川的個人武力之強橫已經無可置疑,作為世間唯一的五氣朝元大宗師,他的確有底氣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一點,就連他的敵人也不能夠否認。

    這時師傾涯忽然咳嗽起來,一旁千穆顧不得許多,忙近前為他撫胸順氣,師傾涯對情人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無大礙,雙眼望向師映川,道:「是兒子無能,讓父親擔心了……」師映川臉上冷色徹底斂去,微瞇起眼睛,道:「這與你何干,有宗師出手,你抵擋不住實屬正常。」師傾涯眼中寒意森然,道:「當時兒子在滄浪郡境內辦事,卻遭遇襲擊,且有宗師帶隊,兒子身邊之人十不存九,只有我與幾個心腹逃出,此次滄浪郡之行並未大張旗鼓,所知之人有限,如何就恰好遇到了襲擊,何況又有宗師在其中?分明是走漏了消息,有奸細隱藏!」

    「我知道,此事暫時就這樣罷,你好好養傷,其他的不要多想,自有為父處理。」師映川像小時候那樣拍了拍師傾涯的頭,溫言說著,至於師傾涯所說的內奸之事,他也並不如何在意,畢竟兩方對立,無論是青元教還是大周,彼此內部都勢必會有對方的暗樁滲透,這是任何一個形成一定規模的組織都不可能避免的事情,更何況是青元教與大周這樣的巨頭?因此師映川安慰了兒子幾句,並未太將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師傾涯一副耿耿於懷的樣子,忿然道:「兒子不是那等嬌生慣養,受不得挫折之人,但是這一回敗得太過窩囊,此次滄浪郡任務失敗,造成教中不小的損失,這個仇,待兒子傷養得好了,必會親自報回來!」

    見了青年眼神中冷冰冰的火焰,師映川便說道:「好了,這些都以後再說,你能安然無恙的回來,就比什麼都強,再怎麼大的損失,莫非還能與你的性命相提並論不成?」師傾涯蒼白的臉上泛出一抹憤怒的紅暈,用力一捶大腿:「只恨我還沒有突破,否則的話,豈容他們猖狂!」此時的師傾涯,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更強烈地體會到力量的重要性,想要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唯有擁有了足夠強大的力量才可以,否則的話,就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掌握之中,還要靠著父親的威名震懾了對手,才保全了性命,這樣的事情,自己難道還想要再次經歷麼?決不!

    師映川歎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麼氣話,你如今早已是半步宗師,只差那一步,在你這個年紀已是極難得的了,想來不久之後,宗師之內自有你一席之地,又豈需爭這朝夕?待你日後成就宗師境界之時,我這隨身的北斗七劍便賞了你,如此一來,等閒宗師都不在話下,到那時自然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正說著,卻聽外面急匆匆的一陣腳步聲雜亂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皇皇碧鳥明顯焦灼的聲音:「涯兒怎麼樣了?」師映川便對青年道:「好了,你母親他們來了,不要讓他們擔心。」

    師傾涯點了點頭,一時皇皇碧鳥等人進來,自是一番關切,師映川不大習慣這樣的場景,於是便沒有在這裡待太久,逕自出去了,到了外面,卻見一個少年正牽著一個男孩的手,往這邊而來,少年年紀還不很大,生得玉面朱唇,形容清俊,此時身穿錦衣,戴珠冠,遍身並無裝飾,但那泛著健康紅暈的雙頰,卻抵得上最好的裝飾物,雖面目與師映川似乎並沒有什麼相似之處,但兩人若站在一起,就會讓人下意識地覺得這樣俊秀的孩子,正該是師映川的骨血,而少年手裡牽著的男孩,不過才幾歲大的樣子,生的清秀可愛,眉眼倒是與當年季青仙很有些相像,雖然比不得那少年的雅致脫俗,但也有另一番的吸引人之處,可想而知,再過上些年頭,待這孩子長大,必是少見的美男子,卻是師靈修與季卿丘兩人。

    此時兩個孩子見了師映川,忙上前行禮,師靈修不知自己身世,雖然師映川一向待他並不十分疼愛,有些淡淡的,不能與季平琰與師傾涯相比,但他身為兒子的慕孺之情卻是不減,一向對師映川這個父親很是敬愛,對兄長們也極具手足之情,這時就急著問道:「父親這是看過二哥了麼?聽說二哥受了傷,不知要不要緊?」季卿丘也道:「伯伯,二哥哥傷得重麼?」

    師映川道:「不礙事,你們進去看他罷。」師靈修聽了,便安心了些,就帶著季卿丘準備進去,這時師映川卻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扯他的袍角,回頭一看,卻是季卿丘,男孩仰著小臉,一雙黑亮眼睛看著師映川,眼裡滿是崇拜與慕孺之色,道:「伯伯,上次教的心法卿丘已經會了,伯伯應該教卿丘下面的了。」

    季卿丘從四歲起,便由師映川開始點撥功夫,當然,師映川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可能從頭到尾都細細教導,季卿丘的功夫大部分還是由其他人傳授,但就是這樣的點撥,已是十分罕見的了,師傾涯年幼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的待遇,因此青元教上下都認為師映川對這個孩子十分眷顧,季卿丘自己也因此對師映川極是依賴慕孺,甚至勝過自己的父母。

    此時師映川低頭看著季卿丘白嫩清秀的小臉,那漂亮的眸子裡,是純淨期盼的眼神,任師映川早已被世事挫磨得心腸冷硬如鐵,此刻卻也有瞬間的遲疑,頓了頓,才神色如常地道:「待會兒到伯伯寢宮,自會教你。」季卿丘高興地應了一聲,這才跟著師靈修去看望師傾涯,一時師映川看著那小小身影進入門內,臉上神色莫測。

    ……

    湖水倒映出一輪明月,泛著淡淡銀色光波,今夜月色明亮,雖然不時有雲遮掩了一部分星光,但呈現出暗藍色的天空中,依舊是星河璀璨,此處三面環山,景色優美,尤其水質清透,若非附近一向有凶獸出沒,這裡只怕早已成了供人遊玩的好地方,不復清淨。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此時月光下,兩個身影正親密地依偎在一起,漫步在這動人的景致當中,身後跟著兩匹駿馬,少年牽緊了身旁少女的手,不無得意地道:「我上次迷路,無意間就發現了這裡,如何?我沒有騙你罷,這裡的風光是極好的。」他身旁的少女圓圓臉蛋,雖無十分顏色,卻也嬌俏可人,此時面帶歡喜,道:「真的很美呢……」正說著,忽然遠處響起一聲低沉的咆哮,少女頓時一驚,雖然身懷武藝,但從小到大並未真正有過什麼對敵的經驗,隨身的佩劍連血也是沒有見過的,自然不免有些緊張,抓緊了少年的手,聲音微顫道:「……那是什麼?」少年安慰道:「無非是些野獸罷了,以你我之力,莫非還擔心這些畜生不成。」少女聽了,也就漸漸放鬆下來,一對小情侶便繼續說笑起來。

    然而正當兩人卿卿我我之際,跟在身後的馬匹卻突然嘶鳴起來,驚恐後退,兩個少男少女見狀一驚,連忙拔劍四顧,卻並沒有看到什麼異樣,正緊張間,突然眼前一花,隨即就聽見一聲哀鳴,兩匹馬其中的一匹瞬間就被一道從水中躥出的巨大黑影拖進了湖裡,速度之快,簡直駭人聽聞,連樣子都沒有看清楚,兩人當即大驚,少年擋在戀人面前,帶著對方向後謹慎退去,緊張道:「……什麼東西?」

    話音未落,卻聽『嘩啦』一聲水響,一個龐大的影子再次躥出水面,月光下,恰似一條巨蛇與蜥蜴的結合體,頭大如臥床一般,滿口利齒,四肢鋒利,尚且還有一部分`身軀在水下,兩眼死死盯著兩個年輕人,做出準備攻擊的姿態,二人乍見了這樣一個可怕的怪物,幾乎駭得呆了,那少年臉色蒼白,突然大叫一聲:「快走!」一把就將女孩向後用力甩去,自己咬牙挺劍衝向怪物,這少年武藝不弱,一劍便刺在了對方身上,哪知那體表黝黑的鱗片卻是堅硬無比,根本不曾被刺穿,少年大驚,一顆心止不住地涼了下去,這時卻聽一聲尖叫,那膽小少女竟是提劍衝了過來,顯然是不肯獨自逃走,然而這怪物力大無窮,速度又快得可怕,更兼一身鱗甲堅韌無比,兩個年輕人不過片刻的工夫,就已支持不住,說時遲那時快,巨獸大口箕張,利齒森森,眼看著就要將那女孩一口吞下,少年目眥盡裂,狂吼著衝來,但顯然已來不及將戀人救下,值此生死之際,那少女駭到極點之後,反而倒不怎麼怕了,只癡癡想著:「若是吃了我,會不會這怪物就飽了,便不吃他了?若是這樣,那我就是死了,也……」

    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幾乎同一時間,湖面上忽然飄渺響起一個聲音,輕叱道:「……好個孽畜。」這聲音清靈如水,帶著微微的鼻音,悅耳動聽之極,令人生出無限遐想,卻由於語氣的從容沉靜而呈現出叫人不敢放肆的威嚴之意,倨傲而冷僻,下一刻,一道眩目的青光陡然一閃,那正張口欲噬人的巨獸便突然發瘋般狂嘶起來,身軀竟是被從中間斬成兩截,與此同時,偌大的沉重軀體還未得掙扎幾下,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乾癟下去,只聽那聲音滿足地歎道:「這生機……倒也還算充沛……」

    如此詭異的場景,衝擊力不可謂不強,一時間兩個年輕人不禁僵在當場,睜大了眼睛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那巨獸在不過幾個呼吸的工夫裡就變成了一具乾枯的屍骸,看著這樣殘酷可怕的場面,雖然是似乎得救了,但兩個年輕人的身體卻也忍不住微微顫慄起來,一股寒意自尾椎直衝腦際,這時湖中有什麼東西緩緩浮出水面,白生生的月光下,兩個年輕人將一切都看得清楚,頓時便驚呆了,只見兩具不著寸縷的身軀正以不可思議的形式交纏在一起,身形雄健的男人似標槍般筆直而立,英俊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威嚴而高大,在他身上,一個人形生物慵懶地纏繞其間,全身覆滿雪白的鱗甲,下半身則乾脆就是蛇尾一般的東西,詭異之極,令人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然而當看清楚那張黑髮掩映中的臉龐時,在那一剎那,兩個不過十幾歲的年少男女頓時腦海中一片空白,雙腿發軟,無法再直視這個人的面容,彷彿那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褻瀆,但偏偏眼睛卻又好像被釘住了似的,牢牢地固定在那個猙獰詭異中又散發著無限誘惑的身影上,就連眼皮都無法眨動一下。

    月色下,光影變幻,水中的兩個人並沒有分開,明明此時並沒有做什麼狎淫之事,但那畫面卻令人止不住地耳熱心跳,岸上那一對年少男女呆呆瞧著,突然間少年神智一清,整個人激靈靈一顫,已是明白了對方的身份,這等容貌,這樣奇異之身,天下間唯有一人如此!

    一時間少年臉都漲得紅了,不知是激動還是畏懼,只說不出話來,兩個年輕人呆看著那人身蛇尾的絕色之人,看那美玉般毫無瑕疵的面貌,以及沉靜中透著桀驁恣意的氣度,如此直勾勾地看著,明知這樣做很是無禮,但卻根本難以控制自己的目光,好在那人似乎並不在意,又或者是早已習慣了,一張超塵脫俗的面孔上忽然就泛起一絲笑色,月光下,那張臉彷彿正在表面流動著比月光還要明麗的熠熠光彩,眼尾微微向上,纖細卻覆滿了雪白鱗甲的手臂半纏著雄健男子的脖頸,看了一眼岸上的一對小情人之後,就把頭轉向男人,嗤道:「這小子倒還有幾分擔當,方才明明怕得發抖,卻硬撐著護住那丫頭,而那丫頭也還有幾分癡心,不曾獨自逃走,既如此,我來救他們一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那個氣度雄奇的男子一手托住對方纖細的腰身,英俊的臉上就有了幾分柔和,嗓音亦是低沉微磁的,彷彿金屬般具有一種鏗鏘堅定的吸引力:「……我還以為你一向不會多管閒事。」這聲音其實並不甚冷,但有點惜字如金的意思,彷彿不喜歡也不耐煩與旁人說話,天然的居高臨下,本性之故,但望向懷中之人的眼神卻是溫柔,那人嗤笑,眉毛已經舒展開來,清利如劍,月光照在他面部如雪肌膚上,竟是瑩瑩生輝,妖魅不可方物,無論以怎樣挑剔的眼光看過去,這張臉都有著可令天下無數男女為之效死的風華,那清涼的目光微微掠過岸上一對年輕的戀人,一雙鮮紅的眼睛深不見底,明亮得讓人心驚,彷彿一把最鋒利的刀子直戳心口,偏又令人情不自禁地溺進去,就說道:「是外地人?不然也不會大膽闖入這裡……附近常有凶獸出沒,跟著此劍一路離開這片山谷,保你二人無事。」

    他與岸上兩人相距大概有七八丈的樣子,但那聲音卻好像沒有任何間隔一般,就像是直接在耳邊響起那樣清晰,說罷,小臂間一道紫光飛起,就向岸上而去,那少年激動得說話都結巴起來,拉著少女手忙腳亂地行了禮:「……多謝帝君!」說著,也不敢再多作停留,生怕打擾了對方,扶著少女上馬,兩人共乘一騎,緊緊跟在了那道紫光後面。

    明月清輝灑落,一對年輕人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師映川的尾尖輕搔著男子堅實的小腹,身子緩緩移動,從背後貼緊了對方,將唇瓣湊在愛人耳畔,此時他的笑臉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歎道:「這一對小情人,倒讓我想起年輕時的光景了。」

    連江樓將他攬在懷中,面對面看著他如玉容色,道:「為何忽然想起這些。」師映川不答,只是靜靜將愛人打量,半晌,才道:「這些年,除了一開始你還會打聽從前之事以外,到後來,你便再也不問曾經種種,難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往麼?任何人在失去記憶之後,都會千方百計地打聽自己從前的經歷,沒有能夠例外的,難道你對曾經的自己就沒有一丁點兒的好奇之心?自然不可能。」

    連江樓聞言,黑玉似的眼睛望著師映川,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你一向無論去哪裡,絕大多數之時,總是要我伴於身側,從不肯長時間分開,你這樣做,無非是擔心我從旁人那裡得知從前之事,既然如此,我便沒有必要知道那些陳年往事。」

    師映川聽得怔怔不語,他沉默著,隨後就道:「為什麼?」連江樓看著他,目光複雜,如此靜靜望了他許久,臉上的神情似乎已經定格,凝固住了一般,自始至終都沒有半點明顯的變化,眼中看似沒有任何情緒,卻已包含了萬般情緒,半晌,在對方微怔的空當,才一字一句地道:「因為我會恐懼,害怕在知道真相之後,也許,會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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