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夜色就此徹底消退,東方天際已經泛白,晨光就這樣突兀地來到人間。
彼時師映川正坐在鏡前讓侍女為他梳頭,而這時連江樓仍然半臥在床上未動,自他這個角度去看,並不能把師映川看得很清楚,但那烏雲堆雪一般的油黑長髮以及身上同樣純黑色的箭袖,倒還能看個大概,那衣服表面繡著不大的血色蓮花,錯落有致,這樣的顏色與圖案搭配,其實並不是太和諧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穿在師映川身上,卻是意外地合適。
在這樣柔和的清晨,雖未耳鬢廝磨私語紅帳,卻也是沉寧安然的溫馨時光,似乎讓整顆心都能融化起來,連江樓眼下這樣安靜地瞧著對方,忽然就想到『竟誇天下無雙艷,獨佔人間第一香』這一句來,而此時師映川坐在鏡前,卻也正在打量著他,透過鏡子將他看得清楚,嘴角略微傾斜成極具美感的角度,就微微噙起一抹笑來,一時忽然從侍女手裡取過了梳子,開口說道:「江樓,你來給我梳頭罷。」連江樓被這個要求弄得微微一怔,就看著師映川,但接著他就起身下了床,從侍女手裡接過衣裳披了,走過去從師映川手裡拿過梳子,乳白溫潤的象牙梳入手,表面很是細膩,卻比不上面前少年的肌膚那樣出奇地柔滑,連江樓微低了頭,垂目看著鏡中神情平和的師映川,在此刻這般清晨,他想起幾年前剛甦醒不久的時候,那時候師映川也曾經這樣要求過,而自己也依言做了,但終究是為自己以外的人梳頭,心裡不覺就生出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雖然那種感覺至少並不壞,但與現在的琴瑟相諧比較,自然完全不同。這樣一邊想著往事,連江樓手上已熟稔地動作起來,開始為師映川梳理長髮。
連江樓梳頭的手藝一般,談不上高明,但男子髮式畢竟簡單,所以梳好了之後看著也還頗過得去,這時師映川卻又遞來一隻耳釘,道:「替我戴上。」連江樓定睛看去,說是耳釘,其實卻並不小,一條黃金打造的五爪金龍緊緊環住一顆以紅寶石喻意的太陽,形成一個金龍抱日的造型,那金龍猙獰恣意,張牙舞爪,極貴也極桀驁,大異於常情,顯出師映川頗為傲逆的性情,連江樓便俯身捏住師映川雪白的耳垂,將耳釘上的金針穿過小小的耳洞,這時卻瞧見對方那粉嫩的頸子上斑斑點點的曖昧瘀紅,心頭不禁微熱,也不避忌還有侍女在側,就低頭在上面輕輕吻了一下,他二人自從那天晚上琴瑟共諧之後,這些日子便幾乎夜夜都鴛鴦交頸,被掀紅浪,彷彿新婚夫妻一般貪戀床笫間的溫柔,感情越發深厚繾綣起來。
師映川見連江樓替自己戴好耳釘,就對鏡看了一下,一面笑道:「對了,難得今日去遊湖賞雪,一會兒記著帶魚竿,順便釣釣魚。」連江樓道:「你若想吃魚,吩咐下去就是,何必自己動手。」師映川歎道:「你這人好沒情趣,我是真要吃的魚麼?不過是博個樂子罷了。」
兩人就此你一句我一句地隨口說笑著,後來用過早飯,便出宮前往城外的湖上泛舟遊玩,飲酒賞雪,雖然師映川平日裡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修行,剩下的也基本都是在處理公務,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喜歡這樣枯燥的生活,所以偶爾的調劑與放鬆還是很必要的。
暫時什麼也不用多想,不用顧及,只有身邊的愛侶相伴,雙雙徜徉在冬日裡的湖光山色之中,這樣美好愜意的時光總是令人沉醉的,直到日頭西垂,意猶未盡的兩人才返回城中,師映川換過衣裳,與連江樓說笑一會兒,晚間吃過飯,便去了書房。
一時看完案角堆積的公文,師映川便準備喚人續茶,正值這時,皇皇碧鳥攜了食盒進來,笑道:「我做了些你素日裡喜歡的點心,且嘗些罷。」師映川揭開盒蓋,道:「不必吃,只聞這味道,就知道是你手藝。」皇皇碧鳥笑著拈了一塊半透明的脂凍狀甜糕,餵進師映川嘴裡,道:「你呀,從小到大,就一向只管說些好聽的哄我。」
兩人說話間,有侍從匆匆趕到書房外稟告,說有南荒剛剛傳來的急報,師映川就命呈上,侍從進來,將一支細細的銅管交與師映川手中,師映川一見這銅管上的花紋,心中就有了些不好的感覺,這分明是由專門馴養的破風燕傳回來的消息,唯有在傳送最緊急的消息時,才會動用這種速度極快、馴養也極費力的靈鳥,一時師映川皺眉從銅管中取出一卷薄絹,展開看去,下一刻,鮮紅的雙眼猛然睜大,師映川全身血液都彷彿瞬間凝固起來,他用力攥住薄絹,彷彿是想確認上面的內容究竟是不是真的,一旁皇皇碧鳥發現異樣,忙道:「怎麼了?」
師映川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聽見皇皇碧鳥在說什麼,對於他來說,此刻他什麼也聽不見,只聽『喀嚓』一聲脆響,卻是師映川心神激盪之下,捏住薄絹的手用力過大,一節指骨竟是生生被捏折了,皇皇碧鳥頓時驚呼一聲,忙捧住那隻手,急道:「映川!」師映川不答,他緩緩閉上了眼,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平靜下來,他想說什麼,可是不知怎麼,喉嚨裡彷彿被石頭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片刻,師映川突然低低笑了起來,喉中『呵呵』有聲,道:「十九郎……伏波……」話音未落,陡然一口血噴出,皇皇碧鳥見狀,大驚失色,師映川卻已以袖掩口,用力緩緩擦去鮮血,面上扭曲的神色漸漸恢復如常,只是那眼中血光令人根本不敢直視,他輕輕收緊五指,將那張薄絹攥進掌心,輕聲道:「十九郎,放心,沒有人可以逃脫,他們必須付出代價……我發誓。」
師映川突然大笑起來,輕輕推開皇皇碧鳥的手,道:「斷我羽翼麼?除了你,沒有人會這樣做,晏勾辰,你不該這麼做的,因為很快你就會知道我瘋狂起來會是什麼樣子,這世上,並不是只有你才懂得玩弄人心,既然你先壞了規矩,那麼,就要做好接受報復的準備,上一次我與江樓遇襲,我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你下的手,而且時機也還不成熟,我打算至少兩年後,再開始進行此事,但這次十九郎的事,讓我必須將計劃提前。」師映川笑得猙獰,他坐下來,對皇皇碧鳥道:「替我磨墨。」皇皇碧鳥此時雖然沒有看到那薄絹究竟寫了什麼,但從方才師映川的言語和反應中,這個聰明的女子已經猜出了大概,她顫聲道:「大司馬他……」
師映川鋪開紙,神情有些陰沉,卻平靜地道:「大周在南荒施以陰毒之計,十九郎已然隕落,我必須為他報仇,原本我會在更適當的時間發動,但如今,因為十九郎的隕落,我必須將這個計劃提前開始。」皇皇碧鳥聞言,下意識抿緊了唇,儘管師映川此時一臉平靜之色,但她豈又看不出這平靜表象之下正隱藏著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這是山雨欲來之前的可怖平靜,師映川越是憤怒的時候,就越會如此。一時間她強行克制心神,為師映川磨起墨來,師映川面無表情地提起筆,一連寫出多封信件,一一蓋上大印,命人送出,皇皇碧鳥眼睜睜看著這些注定會攪蕩天下風雲的令書被人帶走,末了,面對師映川這種歇斯底里到近乎冷漠的平靜,讓皇皇碧鳥本能地感覺到一股即將發生什麼恐怖之事的預兆,忍不住道:「晏勾辰是聰明人,為何如此不智?他用出這等斬首之舉,只會激怒你,造成不可預計的後果!」
「不,恰恰相反,這才是聰明人之舉,我當年定下計策,以經濟戰爭為主,逐一蠶食大周,生生拖垮大周國力,長此以往,終將兵不血刃地令大周迅速衰落下去,到那時,我再發動,以最小的代價取得勝利,晏勾辰縱然智計百出,奈何大勢在我,任他如何也扭轉不了這個趨勢,想要走出死局,就只能是火中取栗,亂中求那一線生機,所以如今他便索性跳出棋盤,在大周還沒有出現不可挽回的敗落兆頭之前,乾脆動手掀了這局棋,劍走偏鋒,這一來,橫生波瀾,才是於他有利。」師映川冷靜分析著,面沉如水,嘴角僵硬彎起,浮現出一絲微微的冷笑,將自己那節被捏折的指骨隨手接上,雙眼猩紅如血,淡淡道:「他既如此,那麼,就戰罷,十九郎的性命,必須有人償還!」
說著,忽頹然一洩,彷彿精神氣都軟弱下來,師映川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想起那人戎裝沉默的身影,一時慘然而笑,喃喃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伏波,你為我戎馬奔波兩世,卻都不得善終,是我師映川誤你。」
同一時間,搖光城皇宮之內,御書房中只有晏氏父子二人相對,晏長河眉頭微鎖,道:「父皇此次策劃一舉擊殺千醉雪,勢必激怒那人,引發不測之災……」
如果說之前這些年大周與青元教還只是在一定的克制之下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博弈,那麼現在,隨著千醉雪的隕落,晏長河完全能夠想到隨之而來的必將會是一場巨大的風暴,他還不曾真正見識過那個人的怒火,但他可以想像,來自於有著殺神之稱的那個人的憤怒,究竟會是多麼恐怖,在這世上,不會有人希望承受一個大劫宗師的怒火。
晏勾辰身穿明黃龍袍,衰老的容顏在經過巧妙修飾之後,幾乎看不出任何破綻,燈光下,依舊俊美儒雅,他坐在大案後,表情淡淡,道:「當年尚是群雄逐鹿之際,青元教與大周聯合,每每取勝之後,並不大肆獲取田畝人口,財物往往亦是兩方按勞分配,也由此使得雙方之間少有矛盾,一直維持緊密合作,卻不想青元教以此埋下伏筆,十數年中,逐一打下脈絡,布出一著大局,不知不覺間,鹽產,桑織,礦業等一系列民生所用之資已被大半壟於其手,又有水路,海運,6路商運往來,已然掌握天下經濟命脈十有六七,這等在亂世之際就已開始精心設置的大手筆,無疑是早定乾坤,早早將大周囊括入局,師映川他多少年來6續落子,終於布下這一記勝負手,使得他後來便能夠好整以暇,靜待大周被慢慢蠶食,這本已是死局,因此朕要做的,就是破局。」
晏勾辰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案面:「讓朕想一想……接下來,他應該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估計很快就會亂起來了。」晏長河皺眉道:「當初戰亂結束之後,天下已是元氣大傷,至今大部分地方仍是民生凋敝,因此這些年來大周與青元教才沒有輕啟戰端,如今……以那人心性,縱使再暴怒激憤,應該也不至於如此!」晏勾辰看了長子一眼,微微一笑,道:「誰說他要發動全面戰爭?他不會做這種蠢事,因為無論是我和他,都承擔不起這個後果,因此,你想像中那等席捲天下的戰亂是不會發生的,軍隊更是決不會出動。」
晏長河雖然因為年紀的緣故,還沒有磨練出像晏勾辰一樣老辣的政治眼光,但他也是極聰明的人,聽到這裡,脫口道:「莫非……」晏勾辰微閉了眼,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不錯,以後的博弈,便是雙方高手之間的廝殺了,百姓的傷亡與各地的民生經濟損失都會控制在一個較小的程度上。」晏長河又驚又疑:「那人果真會如此不智?高等武者乃是中流砥柱,一向都是不到必要時,不會輕易出動,豈能如此耗費?」
晏勾辰卻是面色淡漠,悠然道:「不智?長河,你可曾見過你那映川叔父做過不智之事?」說著,皇帝睜開眼來,眸色幽幽,卻轉了話題:「長河,你也算博覽群書了,朕問你,數千年之前,天下武夫是何等地位?」晏長河略一猶豫,道:「從典籍記載來看,當時武道式微,所謂天下無敵者,亦不過是百人敵,至多千人敵罷了,一旦失陷於千軍萬馬中,長槍林立之下,勁弩重甲之圍,除非僥倖逃脫,不然必死無疑,因此武夫地位並不算高。」
晏勾辰嗓音低沉,道:「不錯,當時的武道極致,不過是先天罷了,任憑多少高手,都要在千軍萬馬之前避退俯首,由此,武夫對於天下大勢的影響,遠不能與如今相提並論,那時所謂的江湖,豈能與軍隊相抗?天下幾大強國分立,即便是各宗門大派,也都約束弟子不得肆意生事,一旦有武夫自恃武力,以武亂禁,不但要被朝廷緝拿處置,甚至還會連累宗門,多少年間總不乏一些宗派被朝廷清洗,馬踏山門,那樣的時代,何曾有過後來以一介武夫之力,就能力敵千軍萬馬的事情?然而不知究竟從何時起,武道大盛,世間逐漸再不復原貌,當武夫極致再不限於先天,力拔山河,便就此打破格局,改天換地,到最後竟有一人一劍可鎮國運之事發生,甚至一名宗師就能左右一場戰爭的勝敗,無數年來,死於宗師手上的帝王將相已是不計其數,我大周歷史上便有皇帝被人殺入宮中取去首級之事,武夫至此,皇權式微,所以便有大儒發出『亂天下者,武夫也』之語。」
說到此處,晏勾辰似是有些疲倦:「這是一個畸形的世界,先天之上本就不該存在,大宗師這種怪物更不該出現,當個人之力突破到一個程度,擁有力挽狂瀾之能,便成為了充滿未知的不可控變數,若沒有這些強者,天下早已一統……朕不得不說,當年泰元帝統一天下,打壓世間武道傳承,如果他沒有死,最後真的成功,那麼,便是為這天下開創萬世之太平。」
晏長河聽到此時,猛地一震,彷彿振聵發聾一般,頓時明白了男人的意思,隨即已是一股寒意自心底生出:「父皇的意思,那人竟是……」晏勾辰微笑如常,燈光下,整個人卻莫名地顯得陰鷙:「是啊,他與朕的心思一樣,時隔多年,到了現在,也差不多該是時候開始發動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利用所有能夠利用的力量來耗盡這天下武道氣運,否則,日後皇權又怎能徹底凌駕於一切之上,不可動搖?這世間的武者太多了,尤其是精英武者,他們耗費了大量資源,為天下百姓加上沉重負擔,況且本身又是一切禍亂動盪的根苗,留之何用?當然,武者還是有些作用的,而且習武之人永遠也不可能消失,但這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不能有力量足以威脅到皇權的統治!……呵呵,沒有誰比朕更瞭解他,他一定會選擇這麼做,也知道朕一定會如此應對,這是一舉兩得,也是朕與他之間的默契,至少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兩人的利益是一致的,畢竟,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實現一個看似不可能的理想,除非是真的具有以一人抗衡全天下的力量,否則,就必然要徐徐圖之,為此作出一些必要的謀劃,採取非常規手段,因此朕與他就要互相借彼此之手,來消磨武人數千年來的積累,他為何當初一手將大周扶持,固然理由多多,但其中一個原因,只怕便是為了這一天。」
晏長河心頭止不住地冷意泛出,晏勾辰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在那個人與自己父親這兩個世間最有權勢的男人眼中,天下武者就是害蟲一般的存在,養著這些人不但要耗費數不盡的資源,支出無數,成為沉重的負擔,而且達到一定程度的個人武力還會是嚴重影響皇權高度集中的因素,因此必須最大程度地進行折耗,如今這二人默契地聯手,以堂皇理由將大量高等武者送上不歸路,當初大爭之世,亂世殺戮,致使武者元氣已損,如今再次狠狠消磨,這長遠計謀,這陰詭心思,不可謂不毒不絕!
「必須掀起一場消耗性的精英武者之間的戰爭,只有這樣才是最好的削弱手段,堂堂正正的陽謀……你映川叔父此人,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心思,千年之前就是如此,千年之後也還是不變。」晏勾辰說著,聲音越來越低,他起身走到窗前,看外面月影稀疏,喃喃道:「武道一途,幾經沉浮,薪火相傳,前人歷經無數劫難坎坷,才終於摸索出一條路來,打破人體極限,與天爭命,一代代傳承發展下來,終於讓一部分人得以改變命運,從脆弱短暫的人生中脫離出來,走上一條與庸碌眾生截然不同的道路,然而這燦爛文明,也許終將毀於朕與他之手。」
……
這一年的冬天,史稱『末武之亂』的混亂時期便以青元教大司馬千醉雪之死拉開了序幕,被後世稱為高武時代最後的輝煌,宗師大量隕落,萬劍山的厲東皇以及沈太滄便在此列,無數武者紛紛死於這段時期,無數宗派傳承斷絕,身不由己,被大勢的洪流裹脅著,走向衰落。
……
兩年後。
案几上的小薰爐裡焚著香料,幾縷淡淡的乳白色輕煙從中悠悠逸出,糾纏著聚散,慵軟的香氣中帶著幾分沉靜與清涼,悄無聲息地在這寂靜的空間中播散著裊裊芬芳。
師映川面孔平靜,一頭有著難以形容的特殊美感的華麗長髮很隨意地披在身後,他坐在那裡,十指交叉,眼神沉凝地看著窗外,樹上的葉子大部分已經變得深紅,風過處,其中一部分便緩緩飄落枝頭,在風中翻飛不已,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天際有朦朧薄霧一般的銀河橫亙,師映川正思緒起伏之際,有人走近他身後,道:「……在想什麼。」
師映川轉過身去,入目處,是男人沉穩的容顏,他便掃了一眼不遠處的計時金漏,就微笑起來,說道:「已經這個時辰了啊……那麼,你過來找我,是因為我沒有陪你一起吃飯麼?」連江樓道:「我已經吃過了,來尋你回去下棋。」師映川便笑道:「好罷,正好我也忙完了,那我們這就回去。」
兩人出了書房,並肩緩步而行,安然閒適,配著月色如此溫柔動人,倒也是一幕和煦寧靜的畫面,師映川手裡隨意把玩著一顆玉核桃,溫潤的玉色在他纖長晶瑩的手指間流洩出清清的光澤,一時回到寢宮,那棋盤已經端端正正地擺在小几上,兩杯茶正裊裊冒著熱氣,並二三樣點心水果等物,師映川先執了黑子,兩人便閒閒下起棋來。
一時連江樓勝了這一局,師映川便動手分揀黑白兩色棋子,一面與連江樓閒話,就道:「眼看著再有兩個月便是婚期了,香雪海就要嫁去晉陵,一轉眼,當初的小丫頭都長成大姑娘了,真是歲月催人老。」正感慨間,卻忽聽得有人稟報,說是紀桃來了,在外求見,師映川微覺意外之餘,就笑:「正說她呢,這就來了。」遂讓人帶紀桃過來,未幾,只聽環珮叮噹之聲由遠及近,已經出落得清麗窈窕的少女徑直入內,上前向二人恭敬見了禮,她乃是師映川嫡親的孫女,出身且不論,只說自身,論姿容,她秀美清絕,燦若雲霞,論資質,雖不是天賦卓絕,但也頗過得去,更難得的是性情和潤知禮,全然沒有驕橫跋扈之態,亦未鋒芒畢露,如此佳人,不知有多少年輕人愛慕,只不過她早早許婚,未婚夫又是李神符這樣的人物,令人徒歎奈何,此時師映川見了她,就笑道:「你這丫頭來得正好,眼下距離你出閣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祖父這裡有一份清單,一會兒讓人取了來,你瞧瞧上面有什麼是你喜歡的,到時候一併給你陪送到晉陵。」
紀桃聞言,卻是默默不語,既而忽然間就屈膝跪下,道:「祖父容稟,孫女兒有話要說。」師映川何等閱歷,見狀,臉上的笑容就漸漸消失,知道必有什麼事體,他雙目精光微現,直視著少女,沉聲道:「你說。」他何等威嚴,紀桃即便一向受他疼愛,此時也覺微微凜然,遂強行按捺住心跳,定一定神,方咬牙道:「孫女兒……孫女兒不想嫁去晉陵……」
「你說什麼?」師映川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但很快,他的表情又放得和緩了,道:「怎麼,是與李神符鬧了彆扭?還是有其他什麼問題?你說給祖父聽,祖父自然為你做主。」紀桃這時卻膝行上前,叩首道:「不是,他很好,只是,只是……」少女微微抬起頭,迎向師映川的目光,晶亮清澈的眸子裡是敬畏,但也有著坦然與堅毅,道:「是香雪海的錯,香雪海……喜歡上了別人。」師映川聞言,倒不是特別惱怒,但也冷冷看著少女,將手裡的棋子隨手丟進棋盒之內,道:「是誰?我倒要看看,有哪個比李神符更好的,竟迷了你的心竅!」
紀桃看著師映川,事已至此,她反而平心靜氣起來,再不怕什麼了,她抬頭看著師映川完美無瑕彷彿不似人類的面孔,縱然心頭有著極其沉重的壓抑感,卻仍然頑強抗衡著,輕柔而有力地吐出一個名字:「……向游宮。」
一瞬間師映川神情驟變,似是難以置信,眉宇間霜寒之色陡現,渾不覺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狠戾,比最淒瑟的秋雨還要寒冷得多:「荒唐!」他憤怒以極,用手徑直指著少女,眼睛緩緩瞇起,目光愈加鋒利:「……你給我說清楚!」
在師映川的逼問下,紀桃便說出了她與向游宮兩人之間的事情,原來有一次紀桃路過武帝城,在一處深山當中意外發現了當年因為參與營救季玄嬰而被師映川下令永世鎮壓於此地的向游宮,自此情根深種,只不過她也知道一些當年的恩怨糾葛,因此一直不敢將此事透露給其他人知道,但如今眼看著婚期將至,便不得不向師映川坦白。
一時紀桃將此事和盤托出,她說的話也從一開始時的艱澀吞吐,到現在的漸漸恢復流暢,當下重重叩首道:「從前香雪海還小,於情愛之上懵懂無知,因此答應了晉陵方面的婚事,然而如今香雪海大了,再不是小孩子,自從遇到向游宮,才懂得情愛滋味,萬不能嫁與旁人,祖父向來最疼我,求祖父成全了孫女兒罷!」
「此事絕不可能!」師映川斬釘截鐵地一口拒絕,激怒之下,他就想狠狠呵斥少女一番,但剛剛張口,卻看到紀桃雙眼含淚,正一臉乞求地看著自己,那眼神,分明就是當年那人,一時間滿腔怒火化作空無,不覺長歎一聲,看向少女,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若是看上旁人,只要你二人真心互愛,祖父拼著這張臉皮不要,也要將這婚事退了,讓你順心遂意,可你偏偏看上的卻是……丫頭,你分明是知道當年那些事情的,怎麼卻還如此不智!」
紀桃聞言,膝行著來師映川面前,咬唇道:「是,香雪海知道的,向游宮當年傾慕季祖父……可是,香雪海管不住自己的心,偏偏難以割捨。」師映川面色複雜,伸手輕撫少女的秀髮,道:「傻孩子,你確定他心中有你麼?」紀桃身體微微一顫,苦笑起來:「也許有,也許沒有,也許把我當成季祖父……但是,我就是喜歡他。」師映川看著少女那明艷的玉容,心中無法形容此時的感覺,自己早已為她安排了鮮花著錦的人生之路,盼她一世喜樂,可是冥冥中彷彿總有什麼東西,讓人掙不脫,這叫人如何承受?
片刻,師映川情緒稍許穩定,這才帶著不容置疑的冷峻,緩緩叱道:「……果真是冤孽!丫頭,你可知道,這世間有些事情,一旦做錯了,就再無回頭之路!」紀桃聞言,不禁垂下眼簾,強忍著淚水道:「祖父的苦心,香雪海都知道,可是香雪海偏偏就喜歡他,若是不能與他在一起,香雪海一生都不會過得開心。」
師映川心中微微酸澀,手指勾起少女的下巴,注視著這個年輕美麗的女孩,但是突然間,那捏住她下巴的手上就加了幾分力,然後,微微吃痛的紀桃就發現師映川那雙血色的眼睛在盯著自己,一張美麗無倫的臉上,表情如常,但是那眼睛卻已瞇成一線,彷彿蛇瞳,眼眸深處閃過意義莫名的寒光,忽然就令她本能地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就見師映川沉聲道:「此事,若是本座不允,你待如何?若是本座現在就派人前去殺了向游宮,你,又待如何?」
紀桃頓時大驚失色,一把死死抓住師映川的手腕,尖聲道:「不,不要!祖父不要!」
因為極度驚恐而變得尖銳的少女嗓音,令師映川的眼裡似乎多了一絲可怕的物事,但這種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的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師映川凝視著少女,淡淡道:「不要?為什麼不要?憑什麼不要?香雪海,你在哭什麼呢?是為了自己此刻以蚍蜉之力來撼大樹的傷感,還是為了自己愛上那樣一個人所受到的委屈?也或許兩者皆有?在你的預想中,我是不是應該在一番憤怒叱罵之後,最終還是不得不成全你?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會利用我是一個慈愛祖父的弱點,來用感情逼我做出妥協,這其實沒有什麼不對的,但是,偏偏你卻犯了一個錯,而這個的錯誤就在於,雖然我的確是一個疼愛你的祖父,然而你卻忽略了我的另外一個身份,天下第一教之主!對於這樣的上位者而言,兒女情長在有些時候,必須為現實讓路……冷酷無情,說一不二,這才是你祖父這樣的人所必然具備的特點,你明白了嗎。」
少女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呆呆地看著面前這個彷彿變得陌生起來的人,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這樣的師映川,在此之前,縱然她很清楚自己的祖父在世人眼中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可是這麼多年來,在她面前始終以和藹可親的一面出現的師映川,卻讓她下意識地忽略了這一切,直到現在,紀桃才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面前這個一直以來對自己和顏悅色的人不僅僅是自己的祖父,更是不容任何人反抗自身意志的天下第一人,青元教主師映川!
「為什麼,為什麼……我只是,只是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已……」久久之後,紀桃忽然喃喃說道,晶瑩的淚水順著臉頰流淌,師映川注視著少女淚痕點點的美麗面容,漠然道:「因為,你一無所有!香雪海,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你出身高貴,自幼錦衣玉食,但你不要忘了,你所擁有的這一切,都是家族給予,而你,也是由家族培養至今,當你被剝奪這一切的時候,除了哭,你還能做什麼?」
冷漠的言語響徹大殿,也使得紀桃迷惘的眼神漸漸變得複雜起來,師映川面上的冰冷之色緩慢褪去,他望著少女,目光依然寧定而沉穩,半晌,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意興闌珊道:「你贏了,不得不說你確實賭對了,你的祖父,有時候真的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那麼,現在我來問你,香雪海,縱然他心中所愛非你,縱然他永遠只記掛著那個人,你也能接受麼?」
紀桃原本失魂落魄地跪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聞言猛地一怔,她定定凝視著師映川,臉上的表情變幻莫定,彷彿明白了什麼,似是不敢置信,又似是心神激盪難平,終於,她死死咬牙,聲音一如平常,一字一句道:「……香雪海決不後悔。」
師映川只覺得心神一震,他靜靜望著堅定的少女,彷彿當年那女子又在眼前,那時候的她,不也是如此百折不悔地選擇跟自己走麼?一時間師映川心下微亂如麻絮,良久,才重新恢復了平靜,臉上的表情有如波瀾不興的水面,語氣中亦透出一絲冷漠,道:「你要明白一件事,那人乃是罪人,若你今日執意如此,那麼從此以後,你就要放棄現有的一切,與他浪跡天涯,隱姓埋名,從今天開始,世間再無紀桃這個人……那麼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面前,究竟是選擇一帆風順,高高在上的人生,還是去過著泯然眾人,浪跡天涯的日子,選擇權,在你手中。」
紀桃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叩首三次,也預示著她的人生,從此為了一個人而全盤改變,師映川見狀,微閉上眼,再無一語……半個月後,雲霄城傳出消息,承恩宗大宗正之女紀桃因急病暴斃,而此事的真實情況,則只有少數人知情,至於紀桃的未婚夫李神符,師映川原本準備在自己的母族燕氏選一位嫡女與其婚配,妝奩在當初紀桃的基礎上加一倍,以示對晉陵方面的厚愛與補償,但李神符卻只是婉辭,並未接受。
……
清晨時分,窗外鳥鳴聲漸漸啼遍安靜一片的寢宮,殿內灑入淡淡晨輝,雕鏤著描金圖案的窗子敞開著,微風送爽,窗外花樹滿枝繽紛,深深淺淺,迎風輕顫,染得空氣中幽香不斷,偶有一陣風過,落花便輕飄飄飛揚起來,如同一陣香雨,一切都是那樣的寧和而美好。
芙蓉帳內,雪白的無瑕身軀被高大強健的男人摟在懷中,一床錦被糾纏,青絲鋪灑,男人修長的手指輕撫著懷中人秀致的長眉,回味著夜間顛鸞倒鳳時的繾綣纏綿滋味,美人如玉,唇如劫火,是任何人擺脫不了也永遠不想擺脫的誘惑。
懷中人忽然微微低吟出聲,連江樓的手伸進衣內,撫摩著對方那光潔溫膩的脊背,柔聲道:「……醒了?」對方模糊哼了一聲,緩慢睜開眼來,一雙鮮紅眸子一開始略顯朦朧,隨即漸漸清明,見到眼前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便嘴角微翹,道:「怎麼醒得這麼早……看來是昨夜還沒把你搾乾。」連江樓面色溫和地看著對方,那雪白的面孔極其精緻,五官搭配得恰倒好處,簡直無可挑剔,是已經超脫了性別的美,即使自己已經十分熟悉,也還是常常會為這份美麗而震撼,一時他並不言語,只放任自己吻上那豐潤的菱唇,翻身將這具纖細的青澀身體壓在身下,熟練地分開愛人併攏的雙腿,師映川見此,並不拒絕,只微哂道:「你這傢伙……唔……慢點……」
一場晨間纏綿就此展開,當殿中漸漸安靜下來時,師映川瞇著眼,身上一件雲綃褻衣半褪半掩,早已被揉搓得不成樣子,他曲起手指刮著男人高挺的鼻樑,歎道:「我說過不要弄在裡面,還得費工夫清理……我這具身體還沒成熟,你就是天天弄在裡面,我也懷不了孕,只白添了收拾的麻煩罷了。」聽著愛人的抱怨,連江樓漆黑的眼中就隱隱帶了些笑意,道:「抱歉,下次我盡量不會如此。」面對這毫無誠意的道歉,師映川無奈地扔給對方一記白眼,起身披衣,喚人進來伺候。
一時沐浴穿戴已畢,師映川去了書房處理公務,侍從上了茶,茶水溫度適宜,清香淡淡,師映川呷了一口,看著各地送來的公文將一些情況詳細作出匯報,末了,他起身踱到窗前,望著外面如畫風光,面上若有所思,同一時間,遙遙萬里之外,一輛馬車行駛到承恩宗山門前,車簾掀開,露出一張美麗面孔,寶相寶花看著眼前這種比起當年頗有不同的境況,再想起自己近年來在許多宗派那裡所目睹的蕭條景象,心中就一種恍若隔世之感,轉眼之間,這才多少年呢,曾經的江湖就已衰落至此,然而大勢之下,誰又能免呢?
時已近午,書房中,師映川批完了所有折子,正準備回去尋連江樓之際,一個心腹近侍捧著一隻精緻的玉匣子進來,上面貼著封條,小心放到案上,就退了下去,師映川目光在匣子上一掃,心裡有數,就撕下封條,把匣子打開,裡面是大小並花紋都一模一樣的十餘支銅管,師映川一一取了內中存放的薄絹,將內容都看了,這是他麾下密諜送來,將從各地宗派中刺探到的情報都詳細寫在上面,一時師映川將所有密報都看完,面上就露出一抹古怪之色,說不清道不明,只輕歎道:「當年沒有做到的事情,如今終究是要做成了……」
如此說著,一時想到連江樓,心中就有些怪異之感,但很快又覺得好笑,那些都是從前之事,現在終是有了以往所期盼的生活,又何必還去在意當年的事情,這樣想著,就出了書房,未幾,師映川快要走到寢殿時,卻遇到了正準備去向他匯報教務的師傾涯,如今的師傾涯已經長成了一個挺拔俊美的青年,師映川每次看到這個兒子的時候,就會從那張與某人越來越相像的面孔上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孩子的生父,這令他的心情有些複雜,但在看到這個日漸成熟的青年時,從對方身上,又能夠捕捉到當年自己身上曾有過的那些氣質,這實在是一種矛盾而又微妙的平衡。
父子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師傾涯向師映川匯報了一些他所負責的工作目前的情況,末了,正事說完,兩人又聊了幾句家常,師映川問道:「你現在也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可有成家的打算?」師傾涯笑了一下,道:「暫時沒有這個打算,兒子覺得自己還沒有負擔起一個家庭的準備,千穆是個不錯的人,我們這些年在一起也過得還算自在,暫時就先維持這個狀態罷。」
師映川聽了,也就不再說什麼,一時師傾涯告退,師映川回到寢殿,連江樓正在打坐,師映川沒打擾他,坐在桌前從臂上取下北斗七劍,用調配的藥脂細細擦拭,這時卻有人從身後撫上他的髮髻,道:「可要我幫你?」師映川容色恬淡,笑道:「一點小事而已,哪裡需要人幫忙?」那人就在他身邊坐下,也不說話,只靜靜看著他做事,師映川看他一眼,哂道:「你這樣看我,容易讓我不能專心。」男人理所當然的語氣,很篤定地道:「我想這樣看你。」
男人的聲音很好聽,帶著某種磁性,不過在師映川聽起來,卻更是多了一絲`誘`惑,讓他想起昨夜的癲狂,師映川就笑了起來,不再理會,重新專注於手上的活計,一時殿內安靜得出奇,又過了一會兒,師映川終於做完了這件事,起身去洗了手,正準備擦拭時,旁邊已遞來雪白的毛巾,師映川看了對方一眼,男人的眉眼平淡安然,卻自有一股隱隱的冷漠與矜貴之意,這實在與當年的趙青主很像,也與從前的連江樓有許多共通之處,但師映川並不厭惡這種感覺,事實上他甚至隱隱慶幸這一點,否則的話,如果對方真的完全沒有從前的任何痕跡,那麼師映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會愛上他,畢竟,一個全新的陌生人,即使有著熟悉的皮囊,那也終究是陌生人,而如果愛上了,那麼是不是意味著,對於從前感情的全盤否定?
師映川臉上露出微笑,拂去這些心思,接過毛巾擦了手,帶了點調笑意味地道:「我發現你如今越發賢惠了。」連江樓微薄的唇角略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伸出兩根手指夾住師映川的鼻子一捋,道:「這是抱怨?我看你卻是樂在其中。」師映川舉手投降,笑道:「好罷,我承認,我喜歡你這樣照顧我,黏著我……這回可是實話,不是口是心非了。」
兩人說笑幾句,一時命人擺飯,師映川吃這些東西也無用,只嘗嘗滋味,無非是陪著連江樓罷了,動了幾筷之後便不再進食,飯後,兩人便在外面小路上閒閒散步。
彼時已是濃秋時節,殘餘的那點暑氣早就褪去,涼風徐至,陽光也有十分的溫柔,毫無燥熱之意,這帝宮之中大多種植著一些奇花異木,四季都是能夠看到滿眼的花團錦簇,不會給人以蕭瑟凋敗之態,兩人分花拂柳走在潔白的石徑間,沿途風光如畫爛漫,無數鮮花交映成輝,將本該昏黃暗暖的秋季暈染成彷彿無限春光一般,行走其間,就好像走過一匹斑斕錦繡的華毯,不少樹上都結了果實,纍纍垂垂地頗為可愛,偶有涼風拂過,亂花輕揚如霧,師映川側首抬眸看著身旁男子,這個人在金紅色的日光下,在無邊靜美的如畫景色中,肌膚表面隱隱流動著一種彷彿玉石般溫潤潔淨的光澤,鬢髮被清風拂起,優雅地飛揚起來,顯得有一種溫柔的靜默,讓人看著就覺得安詳,整個人都不自覺地心思沉靜下去,這時連江樓也注意到師映川在看他,便微彎了唇角,伸手撣去師映川發上和肩頭的落花,指尖便染上了若有若無的淡雅香氣,師映川笑著剛要開口,連江樓已拿起他的手,將幾顆手指肚大小的紫色果實放在他素白的掌心裡,道:「我剛才隨手摘的,嘗嘗看。」
師映川便拈了一顆放進嘴裡,牙齒一咬,頓時一股甜中帶點清香的汁水就迸濺開來,師映川點點頭,笑生雙靨:「味道不錯。」連江樓聽了,就從他手上拿過剩下的幾顆果子,放入自己口中,既而頷首道:「果然是熟了。」師映川微愕,旋即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你這傢伙,居然是讓我先試試酸不酸!我說你這個人,平時一本正經,其實肚裡壞水比誰都多!」連江樓眸底帶笑,並不反駁,只低頭封住了師映川忿忿不平的唇,須臾,膠著在一起的唇瓣緩緩分開,師映川抓著對方一縷鬢髮,似笑非笑道:「別看你人前人後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其實你骨子裡卻是個好色之人,你承認不承認?」連江樓吻了吻他額上那一線殷紅,目光清粹透徹,道:「你我夫妻恩愛,天經地義,有何不妥。」師映川拿他毫無辦法,知識笑歎:「你倒是臉皮厚得很,最是理直氣壯不過。」
兩人閒聊著,彼此逗趣,按原路返回,這時水上可見有三五條小舟蕩漾,年輕侍女們正在乘舟採摘蓮蓬蓮藕,這裡的荷花都是些異種,一年四季都是不間斷開放,風中瀰漫著鬱鬱甜香,伴著亭亭如蓋的濃綠荷葉高舉,像是無數翠傘一般,又有清清水波疊蕩,將亭台樓閣掩映於煙水之間,看上去令人心曠神怡,此時悅耳的歌聲笑語隔水傳來,是年輕少女們不知愁滋味,師映川抬臉去望連江樓,道:「想不想吃藕?」連江樓淡淡微笑:「你去拿?」師映川歎道:「你這人喜歡吃現成的,自己一向不肯動手,我能不去麼。」說著,縱身入水,不多會兒,手裡拿著一條洗得白生生的蓮藕露出水面,全身上下滴水不沾,從臂上取下一支紫色小劍,將蓮藕切下薄薄一片,然後挑起來遞給連江樓,道:「嘗一嘗,看看怎麼樣。」
連江樓就咬了一口,只覺得一股甘美清涼之意充盈滿嘴,師映川看他喜歡,便又切了一片餵進他嘴裡,自己也吃了一片,一面嚼著,一面隨口道:「味道確實不錯,一會兒讓人給碧鳥那裡送一些,她小時候就喜歡吃這個……」話沒說完,突然被人一把拽進懷裡,連江樓凝視著師映川微訝的雙眼,目光便專注起來,道:「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提到其他人。」
師映川看著他,忽然一嗤,戲謔道:「怎麼,吃醋了?」連江樓半點也不遲疑,很誠實地表達了自己的心情,道:「是。」師映川聽到這麼直接的回答,反而就有點無話可說,便訕訕道:「你從前可沒這麼愛吃醋……」連江樓沉聲道:「我不知道自己從前是什麼樣子,但現在的我,不願你在我面前提到旁人。」師映川歎了一口氣,道歉了:「好罷,是我不對。」
兩人倒沒有就著這個話題說更多,一時回到寢殿,師映川把吃剩下的那截蓮藕隨手放在桌上,脫了外衣準備打坐,但剛除掉靴子坐在床上,一隻有力的手就忽然握在了他的腰間,將他直接按倒,男人沉重雄健的身軀也隨之壓了上來,師映川看到兩隻熠熠深亮的眼睛,裡面隱藏的溫度幾乎將他燙傷,連江樓的手撫上他的臉頰,隨即解開兩人身上的衣物,師映川沒有拒絕,只是看著男人,挑眉道:「你是在嫉妒?」連江樓並不否認,淡淡道:「很嫉妒。」師映川就笑起來,舒展開身體,哂道:「這佔有慾啊……」連江樓解開彼此輕軟的衣物,深沉的目光一寸一寸地逡巡著身下麗人的雪白軀體,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希望有任何人靠近你,不能忍受其他人與你親近,你信任的,牽掛的,喜歡的,關心的,只能是我一個人。」
這樣的話是第一次從對方口中聽到,是截然不同的新奇體會,師映川似乎就有些愣住了,彷彿不解其中之意似的,片刻,他伸出手摸著男人英俊的面孔,道:「很貪心,也很霸道。」連江樓微閉上眼,低頭吻上愛人的唇:「橫笛,你不喜歡?」師映川輕笑:「不,我很喜歡。」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落花綿綿無聲地飄飛而下,有清謐的風吹過,廊下風鈴便發出悅耳繚長的聲音,半人多高的大鼎中冒出輕煙,香氣幽幽不絕,散失在空氣裡,師映川坐在鏡前,雪白的蛇尾逶迤於地,身上只披了一件寬鬆的天青色暗織紋袍子,儘管方才在浴室清洗身體時正值發作,令他痛苦難當,但眼下一張精緻的臉上顯然早已沒有了半分痛苦的痕跡,神態自然,偶爾回頭看向大床上的人,明亮如星的眼中就有了些笑意,彷彿有無限情意流轉,一時師映川慢慢梳通了一大把華麗似墨錦一般的青絲,反手挽起髻來,這才站起身,來到床前,連江樓臥在九尺闊的雕花大床上,正枕著一隻綴有杏色流蘇的枕頭,身上斜搭著一條輕軟如羽毛似的薄毯,他睡得很是安穩的樣子,平日裡險峻得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撫平的眉峰略作舒展,一副饜足滿意之態,看得師映川有些好笑,又覺得溫暖,對方這樣孩子般的睡容似乎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令師映川的心情也變得越發愉快起來,同時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從前那些種種陰霾,終於已經遠離了自己的生活,面前的這個男人失去記憶,如同新生,而他們之間的感情,不也是如此麼?浴火重生,兩情繾綣,變得簡單而純粹,不再交織著掙扎與痛苦。
師映川坐下來,仔細打量著熟睡中的男子,對方是大光明峰一脈的底子,修為越高就越會慾念淡薄,按理說到了連江樓這個程度,雖然不至於說是斬去本能,但也絕不該慾念如此強烈,而且還佔有慾十足,與從前很是不同,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人對自己的感情,超乎尋常地濃烈且直接……這樣想著,師映川不覺輕笑,指尖小心地描繪著連江樓眉眼的輪廓,面上一片溫柔之色,曾經的感情經歷令他遍體鱗傷,已經不敢也不肯再相信愛情,然而一個意外卻給了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原本一開始的時候,連江樓的失憶令他憤怒而惶恐,彷彿自己愛著也恨著的那個人就此死去了,但沒有想到,新生的這個人卻只是剔除了那些陰暗的瘡疤,而還保有著讓他動心的特質,有了這個人之後,這些年來,當初造成的那些傷口已經逐漸恢復,曾經長滿荒草的心底最深處,終於有陽光重新照射進來。
正微微出神間,手卻忽然被人抓住,攥在掌心裡,連江樓睜開眼,目光清亮,師映川低頭在他眼睛上親了親,輕笑道:「睡得真夠香的。」連江樓看到他的樣子,就道:「又發作了?」師映川的尾尖靈活地撩開毯子,輕佻地撥弄了一下對方肌肉緊實的腹部,哂然道:「你該覺得慶幸,若是再早一些發作,我這個樣子,看你還怎麼拿我來快活。」連江樓捉住那雪白的尾尖,以手摩挲著,不以為然地道:「那又如何?」師映川挑眉,做出一個驚訝的表情,半真半假地忍笑道:「我都不是人身了,莫非你連我這個樣子都有興趣?簡直禽獸不如……」
連江樓不在意地道:「你是美是醜,是人是獸,很重要?」他坐起身來,毯子滑落,露出白皙強壯的上半身,舒臂將師映川攬入懷中:「……不過,我有些好奇。」師映川隨口問道:「好奇什麼?」連江樓一隻手放在他腹部,臉上的表情依然平淡,顯得有些一絲不苟,眼中卻流露出明顯的思索之色,很認真地道:「我想知道一件事,若你日後有孕生產,恰逢眼下這個樣子,那麼生出的究竟會是普通嬰兒,還是一隻蛋。」
師映川頓時瞠目結舌,他下意識地擺動了一下尾巴,皺眉道:「呃……說實話,我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隨後就忽然都笑了起來,師映川一邊大笑一邊用手使勁揉了揉男人的頭髮,道:「你的腦子是怎麼長的?總是關注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兩人說笑幾句之後,連江樓起身梳洗穿衣,師映川看著他一絲不苟地繫著衣帶,便道:「你之前說的吃醋,是認真的?」連江樓看了他一眼,用自己特有的那種不急不緩的語氣,穩穩當當地道:「……以為我只是在說笑?」師映川兩條眉毛微微蹙了蹙,然後又重新放平,沉吟了一會兒,兩手放在連江樓的手臂上,抬頭對他說道:「等過些年罷,無論是優曇還是碧鳥,他們畢竟修為有限,壽元不會長久,而你卻是大宗師,壽元悠長,所以我們兩個還會有很長的時間單獨在一起,到那時我答應你,從此只有你一個人,再不看其他人一眼。」
連江樓聞言,黑玉似的眸子望著師映川,師映川迎著他的目光,繼續道:「甚至等到一切都安定下來,等到我對這世間權勢名利都不再留戀,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答應你,我放下一切,陪你走遍天涯海角,踏遍五湖四海,過著閒雲野鶴般的日子,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連江樓聽著,目光之中微瀾點點,他瞭解師映川,他完全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師映川熱衷於權力,是一個野心極大也極有控制欲的人,這樣的人就是如此,很難做到捨棄一切,想要在最輝煌最絢爛的時候瀟灑放手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為了心愛的人,但是不管怎麼樣,至少在此刻,連江樓能夠感受到對方的真誠,因此他臉上的表情雖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一隻手卻已摸了摸師映川的頭頂,溫言道:「好,我等著你。」
……
雲霄城數百里外,有一處大湖,不知深幾許,終年寒氣迫人,刺骨入髓,附近的野獸從不近前,周圍只零星生長著一些不畏寒的草木,也有少許特殊的生物在這裡活動,人跡罕至。
日色下,一道被陽光照得微微模糊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湖畔,面對著撲面而來的錚錚寒氣,來人不覺微微皺了眉頭,但仍然毫不遲疑地上前,直接縱入到冰冷刺骨的水中。
湖水深得不可思議,而且越往下,越是冷得可怕,寒意漸長,且水中隱隱泛著藍色幽光,有些詭異,到後來,卻是突然間一下子柳暗花明,竟另有一番天地,是一處冰洞般的天然所在,男子浮出水面,身上滴水未沾,順著長長的冰路前行,此地滔滔寒潮流動不息,即使以大宗師之身,也覺得不適,寒意透骨入髓,一時男子走過這段路,眼前豁然開明,乃是極大的一片空間,類似溶洞,只不過儘是以微微泛藍的冰質形成的罷了,朦朧瑩光雖然並不多麼明亮,但已勉強可以照明,使得周圍一片幽魅的藍,不過此時這些都是次要,真正引人注目的,卻是冰窟內一片較為平整的所在,周圍環水,在那裡,一個削瘦身影正盤膝坐著,穿單薄白衣,微垂著頭顱,漆黑的長髮未束,長長垂下,擋住大半的面容,兩條不知道是什麼材質的黝黑金屬鏈子從冰壁中長長地延伸出來,連在此人身上,被長髮遮擋,此人一動也不動,若非看到那口鼻位置隱約有白色霧氣間或繚繞,只怕任何人見了都會覺得這是只是一具屍體,而這個詭異的冰窟,就是存放這具屍體的冰冷巨大棺木。
繡有金龍出海的黑色靴子無聲地踏在冰面上,這時遠處閉目盤坐著的白衣人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了來人的注視,忽然就微微一動,既而緩慢地抬起頭來,露出容顏,肌膚如玉,眉心一點殷紅,整個人如同一尊玉雕也似,而隨著他抬頭,長髮微動,伴隨著細微的金屬鏈子輕響,這才讓人看清楚原來那兩條鎖鏈末端分別連接著兩隻鋒利的彎勾,鉤子從身後勾穿了白衣人的琵琶骨,尖端一直透出胸前,卻沒有流血,彷彿傷口附近的皮肉與勾子早已經凍在了一起似的,白衣人長長的睫毛動了動,眼睛緩慢睜開,剎那間彷彿其中有星光閃爍,又好似劍氣縱橫,待看清來者的模樣時,白衣人眸光頓時微微一閃,顯然是意外,不過他旋又垂下眼簾,過了一會兒,才重新抬眼,黑色如夜的眸子裡逐漸焦點凝聚,與對方視線相接,片刻,就淡淡開口道:「……晏勾辰,居然會是你?」
他說起話來,明顯口齒不靈,有些滯澀,分明是長時間不曾與人交流的緣故,可想而知,他必是在這裡待的時間已經很長了,晏勾辰將對方面上的神色盡收眼中,卻只是微微一笑,道:「自大都之亂後,你我距今已闊別一千餘年,眼下熟人見面,唐王就是這個態度麼?」
這白衣人正是季玄嬰,此時聽了這番話,漆黑的眸子裡當即泛起驚天寒波,他望向晏勾辰,眼神鋒利得幾乎能將空氣都切割開來,似乎是想要從中搜尋到一些什麼,但對方那張平靜微笑的面孔上的表情,卻絕不以意志為轉移,如同一張面具般遮掩住了一切,讓人很難找到什麼有用的信息,不過就在這時,季玄嬰突然目中精光微現,千載歲月之前,過往種種舊事,瞬間在心頭閃過,見這表情,這笑容,就彷彿抓住了什麼熟悉的東西,吐氣道:「是你……」
晏勾辰見狀,知道他已經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便微微欠身而笑,從容道:「看來唐王想起來了……不錯,正是曲某。」季玄嬰垂下眼簾,說話也逐漸流利起來,淡淡道:「比起曲蜃樓這個化名,我更願意稱呼你的真名,呼兒勃帝疆。」
淡淡一句話,卻好似一把鋒利的刀子,一下就戳破了表面那一副客氣的虛假外殼,晏勾辰卻微笑如舊,只道:「這都無所謂,當年我與唐王同殿為臣,後來又聯手共謀大事,這樣的交情,區區稱呼又算得了什麼?」
季玄嬰聞言,神情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是說不出的意味,但也終究沒有開口說什麼,片刻,才幽幽道:「原來你竟是曲蜃樓,難怪你能夠找到這裡來。」晏勾辰面上露出回憶之色,輕歎道:「是啊,當初皇帝他發現此地有陰冰穴之事,所知者不過寥寥,而我便也在其中……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派人多方打聽你的消息,卻都沒有結果,我也是後來才終於想起這個地方,便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前來,果然,唐王你正是被囚於此處,大概也就是這樣的地方,他才放心不必派人在此看守,只不過,他沒有想到我會是一個變數。」
說到這裡,晏勾辰的目光徐徐掃過季玄嬰身上的鏈條,他無論眼力還是經驗,都是與一般人不同,一眼就能分析出其中關竅所在,直抵根本,雙目之中也因此流露出一絲古怪之色,說道:「長時間身處於這陰冰穴之中,若無深厚修為護持,則必死無疑,所以,想必你體內的禁錮應該早已解開了,否則早已身死……但偏偏又被封鎖了琵琶骨,而且看樣子應該還是以極陰毒的手法穿刺,令你無法用力,更無法自行取出此物,如此一來,宗師之身固然可保你在此不死,但封鎖了琵琶骨卻又限制你發揮更多的力量,不得不時刻身受寒毒浸體之苦,整個人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如此看來,他能這樣待你,果真是恨極了你。」
「……他本就該恨我。所以,無論他如何處置我,我都不會有任何意外。」清冷似冰珠一般的話語從口中毫無起伏地吐出,季玄嬰面色無波,語氣亦如常道:「你是來救我?」正說著,卻見周圍冰冷的水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漫上來,不快也不慢,不久,就有了將近三尺高,而隨著水位上漲,一些銀色的小魚也被裹挾進來,季玄嬰輕輕伸手,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就捉到了幾尾魚,然後面色平靜地將這些巴掌大小的魚送到嘴邊,活生生地吃了下去,看他這樣習以為常的樣子,顯然這並非偶然現象,分明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早已習慣,如此一來,有了這一股活水和食物,自然就可以維持生命,甚至保持清潔,只不過一想到這幾年來他孤身一人被囚禁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地方,日夜受寒毒之苦,生活艱困,又不得與人交流,若是換作一般人,只怕早已發瘋甚至自盡了,而他偏偏卻還活得不至於太狼狽,如此心性意志,即便以晏勾辰城府之深,也覺得佩服,當下就走了過去,來到對方面前,伸出手來,輕輕撫上了對方的頸脈,對此,季玄嬰的身體沒有動,沒有抗拒的表現,似乎知道並無危險,而晏勾辰則是微瞇起眼,靜靜感受著從季玄嬰體內傳來的緩弱卻穩定的生命脈動,末了,他收回了手,說道:「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季玄嬰淡然道:「因為我很看重這條性命,所以任何時候都不會輕易放棄。」晏勾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片刻,就說道:「你在這裡困居已久,對外界近幾年來發生的事情,想必是一無所知的……這些年來,很多事都已改變,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季玄嬰長睫微垂,語氣漠然地道:「說來聽聽。」
晏勾辰沒有馬上說,只是打量著他,過了片刻,卻忽然直接吐出了一句話:「……兩年前,曾經的大司馬李伏波,在我手中隕落。」季玄嬰聞言,倏然抬頭,但很快,他又是一副漠然的樣子,道:「是麼。」晏勾辰微笑如舊,卻歎道:「畢竟大司馬當年與唐王乃是同胞兄弟,這一世又是同門師兄弟,唐王聽到他的死訊,竟是如此冷漠麼?而對於我這個始作俑者,似乎也毫無憤恨之意?」季玄嬰面無表情地看了男子一眼,平靜說著:「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既是處於那個位置,那麼殺人或被殺,都是正常。」
晏勾辰輕歎,說的話也不知是不是諷刺:「這便是劍心通明,不縈外物?果真不是常人可及……對了,你的師尊沈太滄,也在兩年前的一場宗師之戰中隕落了,還有厲東皇,也是在其後的一次行動中身死。」
季玄嬰聞言,微閉雙眼,靜了許久,既而鳳目徐睜,看著晏勾辰,道:「閒話休提,你既是尋我,無非是借我之力,你我之間不過各取所需,又何必多說這些。」此時此刻,兩雙同樣深黑的眼睛直面相對,互相都清楚地看到了彼此眼中最深層次的某些東西,至於其中究竟意味著什麼,就只有自己清楚,這時就見晏勾辰忽然一笑,道:「說得很是……那麼,有些事情,還是先出去再說。」季玄嬰微微揚眉:「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