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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50三百五、情咒 文 / 四下裡

    連江樓目光複雜,道:「因為我會恐懼,害怕在知道真相之後,也許,會失去你。」

    師映川萬萬不曾想過對方會說出如此一番話來,竟是讓人避無可避,將一直以來彼此都默契地從來不提的事情一下子就以最直白的話語掀了出來,不留半點騰挪的餘地,一時間他不由得怔住了,臉色微微變化,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將猝不及防的他狠狠衝擊,那是苦與甜交織,此刻連江樓與他近在咫尺,與平時沉穩平靜的樣子不同,這個時候,這個男人某種真實的情緒就透過眼角眉梢都洩露了出來,複雜,又有不安,甚至可以說是近似軟弱,然而那黑色眼眸中的愛意,卻遠比星辰都來得動人,這樣的連江樓讓師映川感到陌生,同時偏偏又被那雙黑眸之中的深沉情意所陷,是甜蜜的誘惑,令人無法自拔,曾幾何時,他想過很多種情況,想過連江樓一意追問從前之事時,自己應該怎樣回答,也想過萬一連江樓通過什麼渠道得知了兩人從前的恩怨,自己要如何應對,如此種種,他都早已經想好了對策,但在此時,此刻,師映川突然就意識到自己究竟是多麼的愚蠢,這個男人沒有做出他預料中的任何事,沒有任何的猶豫或不甘,只是簡簡單單地告訴他,我什麼也不要知道了,因為我怕失去你。

    師映川定定凝視著這個人,有些沉迷地望著,眼神複雜難言,瞳孔之中依稀有幽芒流轉,充分展現出他此刻心情的不平靜,就在這一刻,他無比真切地體會到這個男人對他的愛意,比兩個人在纏綿的時候還要深刻得多,師映川沒有說話,似乎也不需要說了,因為無論之後他說什麼,雙方都不會有心思再聽,此刻師映川表面平靜,心中卻彷彿平地裡刮起狂風,把一切的冷靜和理智,一切的權衡和謹慎,都狠狠撕扯得支離破碎,這個時候,師映川只覺得心念圓轉如意,雖與對方素來情意深深,但此時正面直對這樣的深沉剖白,還是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在心中湧動,這讓師映川難以從容應對,就在這時,一道紫光自遠處飛回,自動扣在他的手臂上,師映川這才彷彿回過神來,他盯著連江樓的臉,映著月光清輝,對方那溫柔的眸光彷彿能夠直照入心底,師映川忽然就笑了起來,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有聽出來,這笑聲中那種無法自持的味道,他瞇起了眼睛,彷彿是被漫天星光刺得只能如此,又彷彿渾然不察,只低聲歎著:「……只不過是一些情人之間常見的情話罷了,我這樣的人,什麼沒見過?又不是那些年少無知的小鬼頭,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現在這顆心,竟是跳得這麼厲害?」

    他說著,以手扶額,又像是自嘲又像是歡喜,似乎在自言自語:「不過是……不過是……該死,我為什麼這樣矯情起來了,都怪你。」師映川的嘴角微微抽搐兩下,終於還是拋去了那一點些微的自矜,愉快地大笑起來,他靈活如蛇的身體開始絞纏住連江樓,一點一點地絞緊,手臂抱住男人的頭顱,目光柔和又貪婪地攫視著對方,這親密無間的人,彷彿想要將其融入到血肉裡去,他的嘴唇在那高挺的鼻樑上緩緩游移,與一般人相較,他的唇要顯得略豐潤些,柔柔軟軟的樣子,但事實上卻很有力,這樣吻著,一路烙下滾燙的印記,哪怕是對方面部最細微的那些細節,也都被他牢牢記住,這一瞬間,師映川的心情終究是頗不平靜,是一種迷醉的感覺,他感受著自己的心跳,歎息般地吐露出愉悅的聲音,湊在對方的耳畔,語氣平平淡淡,但卻是前所未有地認真,他將熱熱的呼吸搔在對方的耳朵裡,鄭重道:「你不會失去我的,我保證,我們永遠會在一起,我永遠都屬於你,就像你永遠也屬於我一樣……」

    伴隨著這魔咒一般的喃喃低語,兩人的身形重新糾纏著緩緩沉入水中,未幾,連江樓獨自一人再次浮出水面,他上了岸,將衣物穿戴整齊,坐在湖邊的一塊較為平整的大石上,又過了將近一個時辰,遠處的湖水忽然微微沸騰起來,顏色也變得古怪,彷彿透出了暗紅的血色,倒映著天上明月,愈發地詭異,幽暗而深沉,乍一看去,竟給人一種濃稠如血漿般的錯覺,一股隱而不發的強大氣魄正不斷從中逸散出來,下一刻,一道身影破開水面,既而長長吁了一口氣,睜開雙眼,浮在水上,而周圍的一切也就此恢復如常,湖水清清,那人大笑起來,握了握雙拳,全身上下那種澎湃無盡的生機,那種彷彿能夠摧毀一切的強大感覺,絕對的力量,令人無比迷醉,感到無比的充實,彷彿上了癮似的,戒不掉,於是不禁歎道:「痛快……」隨即目光向岸上一掃,明眸顧盼,便向著連江樓所在的地方游了過去,待到了面前,見對方面上一派醇厚溫潤之色,英俊的臉孔在朦朧月影中十分柔和,清清濯然,就笑道:「這裡一直都是個不錯的練功所在,又安靜,景色又好,偶爾在此幽會放縱一番,也是別有滋味。」

    連江樓伸手拉他上來,坐在自己身邊,一時間兩人俱有所感,不由得相視莞爾,連江樓綻放出了一絲笑容,低頭凝視對方,在那額間輕輕烙下一吻。

    四下一片寂寂,夜風蕭瑟而過,兩人坐了一陣,連江樓撫摸著師映川的長髮,細細體味著那絲絨一般的質感,道:「要回去麼?」師映川愜意地歪在他懷裡,閉眼道:「再坐會兒。」連江樓沒有反對,只是微微一笑,手指輕柔地摩挲著對方精緻傲慢的下巴,就像是在逗弄一隻懶洋洋的貓,眼中滿是熠熠的迷人光彩,師映川看他一眼,並不介意男人這樣的行為,反而隨之閉上眼,享受著這並不讓人反感的撫慰,不過這種行為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對方改變了主意,或者說已經並不滿足於這樣簡單的親暱,將唇貼了上來,師映川也不拒絕,只迎合著,於唇齒糾纏之間發出含糊的低笑,說道:「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長進……」

    月色下,一對戀人相擁著纏綿親暱,師映川專心於在對方的口中攻城略地,鮮紅的舌頭逐一細細舔過男人的齒列乃至牙齦,一面自鼻腔中發出引人酥麻的聲音,佈滿鱗甲的手抓緊了對方結實的手臂,將身體緊抵在對方懷中,一面用靈活的下半身纏住了這具雄健的男體,連江樓在**手段上遠不如他,被他放肆地吸住舌頭,盡情耍弄,半晌,師映川才慢慢地移開唇,又輕啄了一下那堅毅的下巴,目光仔細逡巡著愛人濃黑的劍眉,高挺的鼻樑,以及被反覆親吻而微紅的唇,這種心情真的很奇怪,就好像抱著一件寶貝,竊喜又得意,他克制著心底蠢蠢欲動的念頭,一根手指輕輕觸著那兩瓣濡濕的薄唇,道:「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連江樓整個人很放鬆的樣子,似乎還在回味著方纔的熱吻滋味,道:「你說。」師映川盯著他,入目處,正是那張讓自己愛之不盡的面孔,沉靜卻溫柔,這一點,在只有兩人相處的時候,便再無掩飾,師映川略一沉吟,隨即眉毛輕佻,就有些不懷好意地說道:「我前天發現,這具身子……」他頓一頓,故意賣了個關子,然後才接著道:「這身體,已經可以人事了。」

    這個消息顯然很令人意外,就算是連江樓這樣沉穩的性子,也不免微一怔忡,師映川低笑道:「比我想像中要早了些,雖然懷孕還不行,可能還需要一些年,但親近你卻是可以了……所以,如果我說現在我想要你,你可願意?」一面說,一面仔細審視著那深邃的黑色眼瞳,似是想要以此探知對方的真實想法,對此,連江樓只遲疑了一瞬,便道:「自然可以。」

    說這話的時候,這個男人的臉上是坦蕩認真的神情,並無勉強之色,原來世間真有這樣的人,一旦愛上了,就會全身心地給予。師映川不知怎麼,突然間就有些情熱如沸,雙唇緊抿地看著對方,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變得鄭重起來,因為連江樓說這番話時的平靜篤定神情,令他生出根本不可以也不應該用隨意的態度來應對的感覺,到了這個境地,言語已是多餘,師映川毫不猶豫地一下子牢牢把住連江樓的一隻手腕,俯身相就,連江樓放軟強健的身軀,盡量讓自己表現得自然一些,好在彼此多年夫妻,對方十分熟悉他的身體,知道怎麼做可以令他得到熨帖的享受,很快就讓他渾身發起熱來,不過這一切在身下某處被小心試探著接觸的一刻,就立時崩解,陌生的感覺讓連江樓極不習慣,本能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但立刻又生生按捺住自己,而他這種生澀且抗拒的反應也讓師映川暫時停下,精緻的眉毛有些謹慎地微微蜷曲起來,體貼問道:「……不喜歡麼?」

    周圍月光如銀,湖水拍岸,靜謐而深沉,連江樓重重吐了一口氣,克制住自己,沉聲道:「不礙事,你繼續。」師映川低頭看他,記憶中只有在這個人還是趙青主的時候,自己才品嚐過對方的身體,這一世,卻是還不曾真正佔有過這個人,一思至此,心頭頓時火燒火燎一般,再沒有什麼自持,伸手虛抓,已將之前丟在岸上的一堆衣物攝來,從中摸出一隻小瓶,打開塞子,連江樓聞到那熟悉的味道,便皺了皺眉:「怎麼隨身帶著這個。」師映川頓時笑得狡黠,就如同一隻偷到小雞的狐狸,道:「因為我早就打算好要這麼做了,所以早早準備在身上,不然豈不是弄傷了你?要是第一次就弄得你不爽利,以後再不喜歡讓我近身怎麼辦。」連江樓聞言一哂,就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他攬住愛人纖細的腰肢:「你向來都是這般狡猾。」

    月光下,兩個相愛的人擁抱在一起,徐徐纏綿起來,這一番縱情彷彿無休無止,也許因為這是渴望了太久的事情罷,現在終於實現,使得原本冷靜理智的師映川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全身都顫慄起來,直到不可自制的地步,只知一味攻佔著這具夢寐以求的成熟身體,他有無窮無盡的風流手段,挑起的熱意比岩漿還要熾熱更多,也許唯一有些不太盡如人意的便是連江樓的反應,沒有任何的刻意迎合,只是被動承受,樸拙地敞開身體任他為所欲為,但當師映川看著男人因不適而微擰的眉頭,隱忍而浮現出一層紅暈的英俊面龐時,他就完全不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了,滿腦子只想著與這個人徹底融為一體,師映川恍惚間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頭從內到外都著了火的獸,而身下的連江樓就是一汪最清涼的湖水,可以澆滅自己心底的火,原來真正的渴望就是這樣,不需要任何花巧手段,不需要任何殷切引誘,只要看這個人一眼,就會為之迷亂瘋狂……

    如果說一開始還是溫柔款款,但到了後來,一切都變得失控,不可遏止,纖細的身軀反覆糾纏著身下高大的男人,喉間發出野獸般激昂而又貪婪的聲音,彷彿食髓知味一般,不肯鬆開一絲一毫,在極致的歡愉中徹底迷失,每索取一分,心中便有一分柔情增添,滿心滿眼都是歡喜不盡,而在這愉悅之外,又有彷彿苦盡甘來一般的酸澀幸福之感,洶湧漲滿了整個心田,紅眸的妖魔纏緊了黑瞳的愛人,做著最古老最原始的行為,如飲海水,越喝越渴,而越渴就越要喝,直到剛剛能夠人事的青稚身體發洩之後,暫時沒有辦法立刻繼續攻佔這具成熟的男性身軀時,這才終於不甘不願地鬆弛下來,卻還緊緊抱著愛人被啃咬得紅跡斑斑的身軀,不斷親吻,不耐煩地等待著自己身體的恢復,好得以再次體會那美好到不可言說的滋味。

    「真是……無與倫比的的享受啊……真的是好久都沒有這樣了……」久久之後,一切歸於平靜,師映川的氣息略微加重了些,如此感歎著,用迷醉而溫情的眼神逡巡著身下的人,心底漾開無盡的幸福感,與他相比,此時連江樓的樣子就有些狼狽許多,黑髮散亂著,強健的身軀覆滿了深深淺淺的痕跡,臉上紅暈未褪,眼角也隱藏著絲絲倦怠之意,師映川將雪白的臉孔埋進對方胸前,滿足地歎息道:「抱歉,我是完全忘情了,但我真的忍不住……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究竟等了多麼久……江樓,江樓啊……」

    此時連江樓全身放鬆下來,抱住師映川微涼的身體,自身的暖意通過肌膚之間的接觸傳遞過去,耳中聽到對方軟語低柔,儘管某處十分不適,甚至已經麻木了,但還是有著比往日裡更深濃的愛意湧上心頭,淡然道:「無妨,以後你若想如此,便與我說就是,無非小事而已。」此時兩人全身都散發著歡情過後所特有的幽幽柔靡氣味,師映川聞言抬起頭來,笑容滿面地道:「下回我會克制些。」連江樓微哂:「你認為,這話可信?」師映川笑道:「也對,男人這方面的話,一向都不能當真的。」卻又面露曖昧之色,以手輕輕在連江樓胸前劃著圈,促狹道:「方纔你雖然不太習慣,但到了後來,明明你也很享受的……怎麼樣,我的本事比起你來,要好得多罷?」連江樓並不曾有什麼尷尬難堪之色,反而坦然道:「我的確不及你。」師映川輕笑道:「既然你自己都承認了,那麼以後,這種事情還是多讓我來就好,能者多勞麼。」

    兩人溫存說笑幾句,儘管之前一番縱情,但以兩人的修為,體力並未消耗多少,無非是耗些精力罷了,就算是連江樓,也不過是那一處受些傷損而已,其他倒也無礙,一時兩人雙雙入水洗淨身體,上岸穿戴整齊,師映川放出北斗七劍,御劍載著兩人徑直返回雲霄城。

    儘管師映川御劍速度極快,但由於路途遙遠,所以當回到寢宮時,天已經微亮,師映川細心替連江樓上了藥,又讓人送來一些清淡的食物,親手餵給對方,不過兩人雖是夫妻,但連江樓對這種明顯過於親密關懷的舉動顯然不是很適應,道:「你不必這樣,我不習慣。」

    師映川卻是置若罔聞,他眉梢眼角之間都帶著滿滿洋溢的笑意,抓住連江樓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道:「你不明白,你對於我的意義……」連江樓另一隻手在他額頭上不輕不重地鑿了個暴栗,笑而不語,師映川亦笑,此刻他心中儘是難以形容的快樂,就好像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寶,想要驕傲地告訴所有人,但又恨不得緊緊藏住,不讓任何人知道,這樣的心理,又矛盾又雀躍,令師映川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年輕人,這讓他覺得有點尷尬又有點好笑,他握住連江樓的手,想把這個男人抱在懷裡,但又覺得被對方抱在懷裡應該也不錯,總而言之,此時的師映川,的的確確就是處於這樣的一個不正常狀態當中,連江樓似乎也已經發現自己對此無能為力,於是也就聽之任之,午間師映川親自下廚,做了幾個連江樓喜歡的菜,陪著對方吃了這頓飯,飯後不久,師映川就像是那種初嘗禁果的少年一般,纏著連江樓又是一番**,這才罷休。

    下午師傾涯來到師映川的寢宮時,一進門就見師映川正歪在一張方榻上,裹著一件黑色錦衣,雖然衣袍寬大,但仍然看得出體態纖細,身量未足,面前放著一尊小香爐,裡面不知道焚的是什麼香,飄出縷縷淡紫色的煙霧,香氣沁人心脾,師映川置身於這裊裊霧靄之中,如在雲端一般,此刻他閉目似在假寐,那紫煙被他吸入到口鼻中,再吐出來時,顏色就淡了許多,師傾涯也不開口打擾,只輕輕坐下靜候,過了一會兒,師映川才緩緩睜開眼睛,右手在香爐上一按,熄滅了裡面的煙,說道:「看你的氣色,身上的傷應該已經調養得差不多了。」

    師傾涯應道:「是,兒子的傷已經無礙了。」父子兩人隨意說了幾句話,後來師映川便問道:「……上回跟你說的那些,都領悟了?」他的年紀雖然已經不小,但受身體所限,也不會有什麼老氣橫秋的樣子,而且他本身性情就隨意些,平時也不大在晚輩面前故意端著長輩架子,偶爾說笑也不是沒有,不過在督促晚輩修行方面,就必然是一絲不苟的,甚至談得上嚴厲,因此師傾涯在這個問題上從來不敢含糊,當下就點了點頭,一五一十地道:「是,兒子雖然不敢說融會貫通,但也算得上是吃透了。」

    師映川眼中就有了些微的滿意之色,道:「不錯,你的悟性還是很拔尖的。」師傾涯深吸一口氣,頓了頓,就道:「兒子有一事想求父親。」師映川看他一眼,道:「你說。」師傾涯斟酌了一下,沒有馬上開口,而是先給師映川倒了茶,既而望著父親那張平靜的面孔,一字一句地道:「兒子知道這樣說會很貪心,但還是想問父親,可有讓兒子盡快提升自己的法子麼?」

    師映川聞言,眉頭微微一動,他拿起茶杯,慢慢呷著茶,神色平淡,一直都不言聲,師傾涯則是一直望著他,靜靜等待著,末了,師映川放下杯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男子一眼,道:「怎麼,就因為上次的事情,便一直耿耿於懷到現在?」也許是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的緣故,師傾涯倒不像是最開始時那樣怒意不平了,在聽到師映川這樣問之後,便只是微微欠身,道:「兒子只是從那件事當中發現一個道理,在有的時候,平日裡引以為豪的出身,滔天的權勢,數之不盡的財富,這些都是假的,在某些場合根本毫無用處,在特定的環境中幫不到你一絲一毫,唯有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沒有任何人能夠剝奪,在任何時間任何人面前都不會打折扣,這一次是對方懾於父親的威名才不得不對兒子留手,但下一次呢,誰能夠保證每一回都會這樣?兒子不願意將自己的安危,永遠寄托在別人身上!」

    師傾涯一番話說得沉穩堅實,他的眼神此刻看似紛亂,實則脈絡分明,之前發生的那一幕幕再一次地於腦海中翻騰,那血腥的場面,那慘叫,曾經師映川以為自己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當然,他確實也有這樣的底氣,尊貴之極的出身,自幼受到最好的教導,無數資源都向他傾斜,似乎沒有什麼是他做不到或者得不到的,然而就在那一天,他才如此強烈而清晰地認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剝去自身一切附加的光環之後,他就只是一個叫作師傾涯的年輕男人而已,再多的財富,再龐大的權勢,再高貴的身份,在有些時候也都不能對他起到任何作用,到最後,真正可靠的只有自身具備的實力,只有這個,才是無論什麼時候都會跟隨自己、保護自己的倚靠!

    師映川看著兒子,知道這次的事情就像是一顆種子,潛在師傾涯的心底慢慢地生根發芽,他瞭解這種心態,就道:「你從小到大,雖然足夠刻苦努力,但從真正意義上來說,你並沒有受過什麼大的挫折,所以我很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不過你可知道你父親我之所以能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又有多麼不易?回顧往昔,曾經多少次我被人打得像條狗一樣,又有多少次在生死線上掙扎,你可又知道我為了得到力量,都付出了什麼?」

    說到此處,師映川不由得就想起舊事,儘管時隔多年,但現在想起,仍然微微心痛,他看著師傾涯年輕的面孔,忽然就一哂,眼神卻冰凝起來,道:「力量?那麼我來問你,為了這個,你可以付出所有麼?願意付出你擁有的任何東西麼?甚至包括……你的親生骨肉?」師映川不是沒有想過將《血嬰經》日後傳授給自己的後代,但問題是此法所需要的條件很是苛刻的,先決條件就是要犧牲自己腹中親生骨肉的性命,尋常人有幾個做得出來?即便狠得下這個心腸,但這也只是最基本的要求罷了,剩下的還需要極佳的悟性,以及足夠的資質,還有就是實力至少也要達到半步宗師修為,這些想要全部滿足,談何容易?師傾涯的悟性與實力雖然達到了標準,而且就算他真捨得自己的骨肉,但問題是,他的資質卻是不夠!誠然與一般武者相比,師傾涯已經是天賦卓絕,但他終究不及師映川,他是沒有晉陞五氣朝元境界的希望的,即使用了此法,也只是可以晉陞宗師罷了,而這是師傾涯靠著自己就可以實現的事情,哪怕練了這門魔功也只不過是把時間提前幾年罷了,根本不值得付出這樣的代價,這也是師映川從不提此事的根本原因。

    聽到這話的師傾涯陡然一震,目光微愕地定定望向師映川,但他也沒往深處想,只以為師映川是以此形容自己需要付出的代價極大而已,這時就見師映川搖了搖頭,道:「這世上從來不存在真正的捷徑,就算有,也勢必是要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確有辦法讓你在一年後就成功突破,但是二郎,你要為此付出的東西,決不是你可以承受。」

    師傾涯聽了,久久沉默不語,腦中閃過許多念頭,半晌,才重重一吐氣,歎道:「是兒子急躁了……就像父親說的那樣,我沒有真正經歷過挫折,所以一時就難免心態失衡,這是我的不是。」此刻他說話的語氣與剛才很有些區別,變得沉穩而冷靜起來,師映川見狀,笑了笑,道:「年輕人不怕偶爾遇到挫折,反而怕一直都是順風順水,有著過於順利的人生,這樣其實才是真正對一個人的成長很不利的事情。」

    父子二人說了會兒話,師傾涯調整心態,其後便向師映川請教了一些修行上的問題,師映川都詳細解答了,師傾涯沒有在這裡逗留太久,等到一些問題都得到圓滿的解答之後,就打算離開,因為他早已發現這裡除了他們父子兩人以及坐在角落裡的寶相龍樹之外,還有旁人,雖是沒有看到,但顯然那只會是連江樓,因此師傾涯不願在這裡礙眼,便出去了。

    師傾涯離開之後,師映川便重新點燃香爐裡的香料,繼續吸食從中溢出的紫煙,直到裡面的東西燃燒殆盡,他才下了方榻,一時轉過屏風,掀開珠簾進去,見連江樓還在午睡,臉上不自覺地就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來到床前,一隻手輕撫了一下對方的頭髮,真是越看越愛,再想起兩人之前的纏綿,心頭不免火熱,一時簡直恨不得將面前這個人吃進肚子裡,這樣想著,師映川不禁失笑,這時一隻手卻忽然在他的額頭上彈了一記,連江樓眼睛睜開,一面坐起身來,拿過一旁的外衣披了,師映川便為其整理衣帶,連江樓目光在他身上罩住,道:「……有件事我要與你說。」師映川笑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連江樓臉上似有一絲極微妙的表情浮現,緊接著就變成篤定,口唇開合間,便是一句清晰到極致的話語流出:「……無論是左優曇還是皇皇碧鳥,你不能與他們再有肌膚之親。」

    師映川聽了這話,愣了愣,隨即就彷彿是聽到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一樣,幾乎想要捧腹大笑了,好在他總算沒真的笑出來,只擺了擺手,道:「就這個?」說話間,一方面心裡明鏡一般,知道從前也還罷了,自己這身體畢竟有心無力,但因為自己現在已經能夠人事,所以連江樓才這樣迫不及待地宣佈『家法』……念頭這樣轉著,師映川就有些忍俊不禁,他輕輕一捏連江樓的臉頰,笑吟吟道:「我哪敢啊,平日裡去見他們,說說話,你就吃醋,要是真做了那檔子事,你還不得殺了我?」連江樓淡淡看他,說道:「他二人一個是你妻子,一個是你自幼心腹,我知道此事是苛刻無理,但這種事終需開誠佈公,讓你明確知道我的想法。」

    連江樓此時情態雖作平淡,但絕對沒有真的無所謂的意思,反而認真得很,並且語氣態度表明了這不是商量,而是要求,師映川一向是霸道自我之極的人,換作旁人這樣,他早就惱了,但連江樓如此要求,他卻是笑著舉手告饒,道:「好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豈會不聽你的話?我保證,以後除了你,決不碰第二個人,這下你可該放心了罷。」說著,抱住連江樓,唇邊分明就是清澈透骨的笑意,柔聲道:「你的心,我都清楚,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

    雲霄城,聖武帝宮。

    師映川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身邊的連江樓也同時被他所驚醒,當看到師映川額頭滿是冷汗之際,連江樓便坐起身來,將神色微微恍惚的師映川抱進懷裡,關切道:「……怎麼了?」

    兩人的身上還殘留著夜間放縱的痕跡,師映川定一定神,一手抹去冷汗,聲音微啞道:「沒什麼,只是做了個噩夢……」連江樓這才放下心來,安慰道:「不過一個夢而已,都是假的。」師映川閉上眼,順從地偎依在男人寬厚堅實的胸前,低聲道:「嗯,只是一個夢罷了……」

    兩人靜靜相擁,過了一會兒,師映川似乎已經徹底恢復了平靜,微笑道:「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這種感覺,都已經陌生起來了。」連江樓拍了拍他光潔如玉的背,道:「這麼晚了,繼續睡罷。」師映川懶洋洋地把玩著連江樓的一縷頭髮,道:「算了,不睡了……」他忽然帶點邪氣地一笑,手指曖昧地劃過連江樓的胸口:「不如,我們做點更有意義的事?」

    連江樓一向都對師映川可以說是言聽計從,幾乎到了無條件溺愛的地步,師映川既然表示出了意願,他自然不會拒絕,一時兩人摟抱在一起,漸漸入港,但就在這時,突然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因恐懼而帶著尖利哭腔的聲音道:「……君上,君上!承恩宗的急報!」

    一出纏綿就此被生生打斷,但師映川並沒有憤怒的意思,因為他很清楚,在這個時候還會被通傳進來的,必是極重大之事,一時間師映川披衣而起,幾步從內殿走出,沉聲道:「進來說清楚!」

    片刻,外面那人幾乎是踉蹌著進來,撲倒在師映川面前,頭顱死死抵著地面,不敢抬起,只戰戰兢兢地道:「君上節哀,大公子……薨了!」

    師映川猛地僵住了,他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盯住那人瑟瑟發抖的身體,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你說什麼?」那人只覺得全身都彷彿被浸在了冰水裡,幾乎快要發不出聲音,死命咬牙之下,才終於讓自己說出語調尖利得幾乎失真的話來:「大公子閉關晉陞失敗,藥石無救,現已……身亡!白長老請君上趕往承恩宗,主持大局!」

    對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彷彿鋼針一般狠狠刺痛耳膜,師映川有片刻的眩暈,他閉上眼,似乎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侍從依舊跪在地上,不敢發出絲毫聲音,而這時聞聲而來的連江樓也已走到了師映川的身旁,將他輕緩卻堅決地擁進懷裡,好像是借此傳遞給他一點可以支撐的力量。

    師映川久久沒有出聲,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他才終於緩緩攥緊了拳頭,卻沒有睜眼,低聲道:「去安排罷……本座,親自去送那孩子一程。」

    ……

    皇宮。深秋時分的夜晚,清風瑟瑟,帶著幾分肅殺之感,偶爾幾聲鳥啼,平添森森冷意。

    晏長河自御書房出來,見天空鉛沉,知道快要下雨,不過看樣子顯然不會下得大了,於是便對外面等候的內侍道:「叫車駕回去罷,不必接孤回東宮,你去取一把傘來,孤自己撐傘走回去,細雨獨行,倒也有幾分情趣。」那內侍得了話,便忙忙地去辦了,一時油紙傘取了來,晏長河拿在手裡,就沿著路向前走去,這樣的夜晚雖然沒有什麼明亮的月光星色,但宮中燈火處處,倒也足夠照亮了,遠處自有心腹死士吊在後頭隱蔽處,負責著帝國太子的安全。

    沒有走多久,果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細濛濛的雨絲撲在臉上,十分清涼,晏長河張開手裡的傘,仍舊走著,但這時卻見遠處有人自一小片竹林中走來,身材修長,一身雪白的長袍,肌膚亦是雪白,身姿挺拔之極,幾乎與身旁筆直的瘦竹一般無二,晏長河乍一見到那人的眼睛,在如此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兩人目光相觸,頓時就彷彿有什麼東西突然闖入腦海,就像是一把鋒利長劍,狠狠地一刺,晏長河整個人驀地一激靈,當即全身都清寒透髓。

    那人長眉入鬢,眼睛冷而亮,如寶劍寒光四射,精緻的眼角隱隱含煞,卻又有著寂滅的暗沉氣息,冷漠間自有一份旁人無法模仿的孤傲,不需形容他是如何容貌如何裝扮,因為他本身就是這片夜色中最亮烈的一抹色彩,隱隱流動著,晏長河見到此人,一瞬間彷彿有時光倒回之感,如此相像的容貌,略微近似的氣質,恍惚是當年對某人驚鴻一瞥,他大腦中先是一片朦朧的空白,但隨即就是一股子極涼之意沖刷,只因那人眼中是燦耀如星河般的輝色,目光投來,就像是一把鋒芒畢露的寶劍割在了肌膚表面,然後徐徐掠過,刺得面皮微疼,就好像真的帶出了細微的血痕,與此同時,冷浸浸森獰獰的寒意就直透天靈,像是兜頭罩下了一盆冰水也似,頓時令讓晏長河立刻恢復了清明,他瞬間穩住心神,便在此時,就響起了一個清冷悠然的聲音,縱然彼此距離尚有十餘丈,卻也彷彿就是在耳邊說出一般:「……晏長河。」

    此時晏長河已經恢復平日裡的自然態度,向對方拱一拱手,道:「季先生。」對方的存在直到如今都還算是一件機密之事,不過晏長河身為太子,自然不會不知曉此事,一時季玄嬰站在夜色中,神色清冷疏離,眉宇間蘊含著淡淡然然的冷色,哪怕他的眼睛在看著你,卻也給人一種『他根本沒有看我』的感覺,那是視其他人如無物的冷淡,彷彿沒有誰可以進入到他的視線當中一樣,晏長河看著男子那與另一個人相似的俊美面容,心中有如長風乍起,吹開一湖漣漪,他克制著這種情緒,讓自己看起來一如平時,道:「季先生這是要去見父皇?」

    季玄嬰聞言,就看了晏長河一眼,沒有回答什麼,但他目光這看似隨意的一掃,不知道為什麼,卻好像是憑空激起了一波震盪,只須這樣一眼看去,就讓晏長河有一種自己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被發掘的錯覺,彷彿自己在這個男人眼中,沒有任何秘密可言,若是其他人給他這種感覺,晏長河必是十分不快的,甚至會憤怒,他是帝國皇儲,高高在上,豈容心思被人窺探,但現在面前是這個人,儘管平時接觸十分寥寥,晏長河卻發現自己無法對此人產生惡感,也許,這是因為對方是『那個人』的生父的緣故麼?這是他腦海當中最先閃過的念頭。

    秋風蕭涼,淡淡吹拂而過,星星點點的燈火中,季玄嬰白衣如雪,黑髮結髻,眉心一點殷紅如血,晏長河看著,不由得有片刻的恍惚,這世間公認的最美之人是師映川,對於曾經長年與其接觸的晏長河而言,自然不會再有什麼人在容貌上讓他看得出神,故而季玄嬰雖然是頂級的美男子,但與師映川那奪天地造化的神秀相比,還是不如,然而此時終究不同,晏長河看著他,心中就浮現出一個念頭:多年不見,那人現在的樣子,是否便是如此?

    正當這時,季玄嬰也已經走近了,未撐傘,但濛濛細雨卻不能侵入到他身周,他神情淡漠,那從骨子裡穿透出來的氣度,不故意顯露更不故意張揚,但無形之間,卻足以讓人移不開視線,只是眼神卻冷澈似冰泉,若有人與其對視片刻,不管心中想法如何,必是心生寒意,就見他看了一眼晏長河,道:「……看你現在的眼神,是因為見到我,所以想到了傾涯?」

    沒有任何委婉遮飾,沒有絲毫鋪設前奏,就這麼直接說出要問的話,彷彿寒意直透入腦,果然是劍心通明的人物,晏長河對此微一頓滯,隨即心底最深處的東西就彷彿被打開了閘門一般,一股腦兒地傾洩了出來,當年無數與那人在一起時的情景,那些記憶深刻的畫面,都就此被再次一一翻閱,他深吸一口氣,周圍微有細雨落下,空氣很是清涼,就沉默體會著這樣的感受,過了一陣,才道:「是,季先生與他很像,我見到你,就好像是又看到了他……」

    夜色淒迷,雨絲如霧,如此場景,潛移默化地讓人更容易放下心防,季玄嬰如有所感,微瞇起眼,道:「你對傾涯,還有念想。」晏長河無奈一哂,卻恰好迎上男子的目光,頓時莫名的感覺,好像很不願意在此人面前說任何言不由衷的話,於是他便點了點頭,苦笑道:「這是自然。直到如今,我真正所思所想的,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季玄嬰表情依舊冷漠,道:「既然如此,為何當初又要與他分開。」

    晏長河聽著這話,臉上一陣火熱,一陣冰涼,有那麼一瞬間,他就覺得自己是被剖開了站在對方面前,對方說得一點也沒錯,既然那麼喜歡,那麼不捨,為何卻是在當初採取了不作為的方式?自己若是真的那樣深愛,應該會拋下一切追隨愛人的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嘴裡說著思念的話,卻在這些年裡有條不紊地生活下去,心安理得地納了一個又一個女人,甚至做了父親!是,他確實可以說自己是不得已,但他更知道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沒有人會同情他,他自己最清楚,此刻的自己甚至隱隱有些惱羞成怒,這是因為對方只用了一句話,就使得自己將人性陰暗的一面暴露在了別人面前。

    心中湧起無盡負面情緒,堆疊著將腦子塞得滿滿的,此時晏長河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些並不純粹是憤怒羞愧這樣的心情,裡面還摻有著許多連自己也辨別不明的東西,混亂地攪在一起,然而現實種種卻彷彿是一張結實無比的大網,無論這些負面情緒如何強烈,終究都要被攥握其中,一時間晏長河突然就覺得憋屈之極,很快又演化成憤怒,一股已經壓抑了許多年的男人血性彷彿火山深處噴湧出來的岩漿一般,再也克制不住地爆出來,直貫大腦,他的臉孔就此微微扭曲起來,低低笑了兩聲,這才沉聲道:「我自然不想與他分開,但除此之外,我又能如何?是要我放棄一切嗎?我做不到,而當年的他,也做不到!他也一樣沒有選擇我!」

    被刻意壓低聲音但卻無法掩飾其中激昂情緒的一番話就此說出,甚至有幾分咄咄逼人,然而白衣黑髮的季玄嬰卻只是看了晏長河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這就是你的理由?」

    一句話便讓晏長河面色微青,不是因為對方態度上的蔑視,而是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夠虛偽,剛才那番話,不過是為自己無能的辯解,包括因此而惱羞成怒的反咬與指責,以緩解自己內心深處的愧意和不甘,他心情不明地看著季玄嬰,想必在這個男人眼裡,自己剛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不過就是一場拙劣的表演罷了!

    一時間晏長河不知是羞憤還是難堪,若換了一個人也還罷了,偏偏對方卻是那人的父親,就使得這種感覺被無限放大,痛苦也就自然而然地伴隨而生,就在這時,卻見季玄嬰青絲整齊挽髻,修長身軀披著雪色衣裳,整個人似乎融在夜色之中,眉毛修長斜飛,眼神清厲,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冷酷又睥睨的氣質,道:「身為男兒,自當頂天立地,既然放不下,就去將他搶到身邊,為此可以不擇手段,像你這般自怨自艾,無非是懦弱逃避之舉,當初你若放棄一切追隨於他,固然令人佩服,但即便你最終放棄,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你在作出選擇之後,不管未來會怎樣,都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動搖,雖百死而不悔,如此一來,倒也不失大丈夫本色。然而,你根本做不到這一點,無論當初你怎樣選擇,到後來都一樣會後悔,怨憤,不甘。」

    季玄嬰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在晏長河的心頭瘡疤處劃下一道道血淋淋的傷口,晏長河緊緊咬著牙,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可辯駁,更沒有底氣反駁對方的話,而就在這個時候,季玄嬰負手走來,他面上依舊平靜如水,邊走邊道:「雖然當年與李伏波並不和睦,但有一件事,我是佩服他的,僅僅只是為了最後見那人一面,他可以萬里奔襲趕回大都,悍然單槍匹馬血戰皇宮,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一切重來,給他再次選擇的機會,他必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同樣的那條路,哪怕他很清楚,一切並不會因此而改變一絲一毫。

    季玄嬰緩步前行,只一恍惚之間,就與晏長河擦肩而過,待晏長河再次定住心神,驀地回身看去,卻只是夜影茫茫,細雨霏霏,那一抹白衣彷彿就此消失於天地之間,再無形跡,晏長河突然間只覺得心臟微微刺痛,為了權勢與身份,為了皇位,為了這些東西,當年他失去了心愛的人,如此,真的值得麼?他這樣捫心自問,卻又有些愣住了,既而苦笑,因為他發現,自己也許是身處高位已久,又或者是當年還太稚嫩,當年與師傾涯分手後,下意識地選擇了將對方忘記,可是卻沒有想到,自己內心深處卻是如此重視兩人之間的感情……思及至此,晏長河不禁喃喃道:「傾涯,若是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也許我……」

    話未說完,晏長河卻突然一隻手摀住了面孔,低低而笑,任手中的傘掉落於地,細雨濡濕了衣發,是的,自己固然可以用許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來說服自己,讓自己心安理得,然而,那樣不顧一切、賭上一切、只為了酣暢淋漓地奔向一個人的機會,很可能一生當中就只有那麼一次,錯過了,就永遠不會再有了啊!

    細雨如絲,打濕了男子華貴的外袍,半晌,晏長河緩緩鬆開摀住面龐的手,夜色中,他神情冷寂,眸子露出冰冷的神色,低聲道:「傾涯,在將來的某一天,我必會成為自己人生的主宰,讓我的人生再沒有遺憾可言,不必再面對必須逼迫自己作出選擇的局面,到那時……」

    「到那時,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與你在一起,誰也不能阻止……傾涯,你注定永遠成為我的人,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代價……在所不惜!」

    與此同時,雨夜中,季玄嬰慢慢走著,方才與晏長河的一番對話讓他想起很多東西,那也許就是回憶最本質的魅力罷,季玄嬰知道如果真有可以重新選擇的機會的話,自己依然還是會作出與當年一樣的抉擇,然而,若是可以換來一個機會,重溫當年與那人之間的點點滴滴,那麼,自己就算是付出再如何沉重的代價,也都認為值得,不過可惜的是,世間卻從來都不存在『如果』……季玄嬰笑了笑,緩步走在雨中,他注定不會去重蹈那些人的覆轍,他從來都不會像寶相龍樹以及千醉雪等人那樣,可以為了一個人而不計得失地付出,自己可以放棄一切去愛一個人,甚至可以為此付出生命,但如果對方並不深愛著自己,自己無法得到完整的一份感情,那麼,他寧可選擇毀滅一切,就像當年那樣,親手將最愛之人毫不猶豫地葬送。

    季玄嬰走在細雨中,很快,他來到了御書房,逕自入內,無人阻攔,此時晏勾辰正坐在黑色的龍案後,手裡拿著一張薄絹在看,見季玄嬰進來,臉上就閃過一絲古怪的表情,季玄嬰自然捕捉到了這個變化,但他並不放在心上,只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等著晏勾辰開口,然而,今天的晏勾辰明顯與往常不同,此時這個龐大帝國的統治者表情有些複雜,道:「原本是有些機密要務準備與你談,不過,剛剛有一份急報送來……你看看罷。」

    季玄嬰微揚了修長的眉,略覺異樣,但他還是從晏勾辰手中取過了那張薄絹,目光順勢掃在了上面,下一刻,清冷俊美的面孔陡然變色,薄絹上不過是寥寥一行字,卻猶如大錘重重擊在胸口:承恩宗季平琰,晉陞失敗,死!

    ……

    承恩宗大宗正、師映川長子季平琰的死訊傳出之後,很多人都對此十分驚愕,季平琰自幼天資不凡,人人都覺得他日後成為大宗師乃是順理成章之事,然而卻發生了這樣的意外,不能不說這令人十分惋惜,不過,武道一途就是這樣,沒有人知道前方會出現什麼,發生什麼樣的意外,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就意味著自此再不能回頭。

    這一年的秋天,承恩宗之主,青元教主之子季平琰,短暫的一生如流星般劃過天際,靜靜逝去,作為父親的師映川親赴承恩宗,主持長子的身後事,在下葬的前一晚,師映川摒退所有人,自己留在靈堂裡,陪著已經永遠長眠的長子。

    大殿之中燈火幽幽,師映川站在棺木旁,看著躺在裡面的兒子,季平琰穿著繁複的大服,頭戴玉冠,那張與師映川相似的俊美面容上一片安寂,彷彿只是平穩地睡著了而已,師映川的手輕輕放在了兒子冰冷的臉上,季平琰是他的第一個孩子,雖然父子二人聚少離多,尤其季平琰執掌宗門之後,父子二人更是難得見面,但血脈天性,豈能斷絕,他培養著這個孩子,以後他的一切都會由季平琰與師傾涯兄弟來繼承,然而這個承載著他期望的長子,眼下就這樣靜靜躺在棺木裡,永遠都不會睜開眼,再叫他一聲父親。

    人生也許就像是一場戲,有的人已經謝幕,有的人還要繼續在戲台上唱下去,師映川的手緩緩撫摩著季平琰的面龐,回想起記憶中有關對方的點點滴滴,一時間穩如磐石的手也不禁微微輕顫,此刻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的眼角微濕,看到他一向高傲的面孔上那悲愴的神情,是的,他冷血,狠毒,他從不在意人命,可是,他卻畢竟還是一個父親啊!在失去了血脈相連的兒子時,他也會痛苦,也會傷心,終究,他也還是血肉之軀!

    良久,師映川的神色漸漸平靜下來,這時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再過一會兒,季平琰就該下葬了,從前斷法宗歷代宗正幾乎都是將遺體留在當年被師映川發現的那處溶洞中,不過這次自然不同,師映川準備將季平琰葬在大光明峰上,與其同樣早逝的伴侶梵劫心合陵而眠。

    葬禮並不隆重,師映川並不讓各宗派世家前來弔唁,甚至就連承恩宗內部的眾多門人弟子,也不得參與其中,只有季平琰的親朋好友才能夠參加葬禮,也就是在這一天,數年沒有音信的紀桃風塵僕僕趕來,她的身邊跟著神色默默的向游宮,而同樣多年不曾露面的紀妖師也在這一天來到了大光明峰,送自己的長孫最後一程。

    當一切結束之後,師映川沒有立刻離開,他宣佈由師傾涯擔任承恩宗第二任宗主,並很快舉辦了簡單卻不失莊重的繼任大典,典禮過後,師映川在啟程返回雲霄城之前,去了季平琰的書房,做最後一件事。

    宗主書房乃是一宗重地,其中不知有多少機密之事,平時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夠出入,眼下季平琰已逝,他的遺物原本只要由親人來整理就好,但涉及到宗門機密,甚至很可能會有關於青元教的一些事務,因此認真算起來,也只有他的父親師映川才是做這件事最適合的人選。

    書房裡冷冷清清,一切都與季平琰生前沒有什麼兩樣,師映川對這裡很熟悉,因此沒用太久就將大部分的東西都分門別類地大致撥離開來,屬於季平琰私人的物品都被歸納到一處,未幾,師映川又打開暗格,將裡面的東西也都取了出來,不過,當其中一本黑色封皮的冊子被翻開後,隨著一頁頁寫滿字跡的紙張呈現在眼前,師映川整個人卻是呆住了。

    這本冊子是一個位高權重之人在失去伴侶之後的唯一宣洩途徑,記載著此人長久以來的所有苦悶與不幸,以及對愛侶的眷念痛惜,還有對於自己最敬愛的父親的矛盾感情,當合上這本冊子的時候,師映川縱然鐵石心腸,此時此刻,心臟卻還是一陣陣地抽痛,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一直以來認為性子最沉穩現實的長子,事實上卻是有著一顆敏感多情的心,當年那孩子平靜地接受婚事,平靜地與自己安排的人在一起生活,平靜地目睹了伴侶的逝去,這一切的一切,讓師映川以為長子是一個情緒並不濃烈的人,幾十年來兒子默默接受著他的一切安排,承擔著肩上負有的責任,這個孩子的表現讓包括師映川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騙過,直到今天,師映川才驀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兒子季平琰,竟是如此珍視著與梵劫心之間的感情,如此深愛著在外人眼裡無非是相敬如賓的伴侶,也因此在長年累月之下,逐漸形成了心魔,並且嚴重到了影響修行的程度!怪不得,怪不得在本該順利成功的晉陞過程中,季平琰卻突然走火入魔,而這種概率,原本是非常小的啊!

    一時間師映川緊緊捏住冊子,只覺得無比的痛悔,自己應該想到的,平琰是自己與那個人的骨肉,這樣在感情上近乎極端偏執的兩個人,怎麼會真的生出對情愛之事平淡如水的孩子?他緩緩坐下來,只覺得心痛如絞,儘管季平琰並沒有在字裡行間流露出對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怨懟之意,可是自己為對方安排的婚姻,間接導致了這個悲劇,自己當年為了種種目的而一手促成了平琰與劫心的結合,這一切,真的值得麼?

    安靜的書房中,師映川一動不動地坐著,良久,他閉上眼,將面孔埋進掌心,低低道:「平琰,是做父親對不起你……」

    「我的兒子,你……可會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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