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長河神色大變,目光中滿是不可置信,他死死盯著床上的人,驚疑道:「父……父皇?!
只見此時偌大的龍床上,晏勾辰一頭黑髮已是盡數花白,尤其那原本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模樣的年輕面容,此時卻彷彿一下子衰老了二十年一般,不但眼角出現了許多細密的紋路,額頭上也多了幾道溝壑,面部更是不復光澤,整個人看起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儒雅俊美的盛年男子形貌,分明是年過半百的樣子,頗減幾分雍容威儀,隱隱透出一絲衰老不振的意味,就連眼中原本流動著的精光也似乎是略倦怠了些,要知道晏勾辰已是半步宗師,內力深湛,縱然再過幾十年也還可以維持著一副比較年輕的容貌,怎麼會一下子突然變成了這種模樣!
看到晏長河的震驚之態,床上晏勾辰卻是沒有多少神色波動,他穩穩當當地起身坐好,道:「……不必擔心,朕無事。」晏長河下意識地一把抓住父親的手,急道:「父皇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如何卻……卻突然成了這個樣子?」晏勾辰看到長子面上的焦急惶然之色,心中微暖,知道兒子還是十分緊張自己這個父親的安危的,當下就拍了拍青年的肩頭,安慰道:「莫要擔心,朕的身體,朕自己最清楚,方才朕突然暈厥,並非身體出現問題,而是晉陞之後脫力,只不過此事不能外傳,所以只召了你來。」說到這裡,晏勾辰眼中閃過複雜之色,他頓了頓,看著自己的長子,語氣放得沉緩起來,道:「……長河,朕如今,已是大宗師。」
晏長河頓時心頭大震,大宗師!這三個字的份量之重,令他一時間根本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他從前雖知晏勾辰因為師映川相助的緣故,資質提高,後來又終於晉陞為半步宗師,但也與其他人一樣,認為這已經是晏勾辰的極限,這一生在武道之上也就止步於此了,萬萬沒有想過晏勾辰竟然有朝一日能夠再次突破,因此眼下親耳聽到對方說出這個消息,如何能不震驚莫名,但晏長河向來是極為聰慧之人,震驚之餘,心中念頭猛地一轉,便已猜到了幾分端倪,他望著父親晏勾辰眼下明顯衰老許多的不正常形貌,脫口就將心中所想直接說了出來,道:「莫非……」晏勾辰閉了閉眼,整個人如同夜色下一片波濤不驚的深海,嘴角泛起一絲微微的弧度,有些自嘲又有些落寞地道:「不錯,朕現在這個樣子,便來源於此……這就是代價。」
殿中靜默一片,晏勾辰神色恢復如初,他迎上青年困惑中帶著震驚的眼神,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這才淡色道:「長河,你可知身為武道大宗師的強者,壽元幾何?」晏長河不解其意,但父親既然問話,不能不答,便道:「根據有證可考的確切記載,宗師壽命大約有兩百餘年,不過也不排除有一些特殊情況。」晏勾辰倚在床頭,微瞇著眼,沒有立刻開口,借此先稍稍整理一下心中軟弱的角落,少頃,才撇出一絲古怪的笑容來,說道:「是啊,有兩百餘年,一名武道宗師只要不隕落,正常情況下可以有普通人三倍左右的壽命,但是長河,朕現在雖是宗師,但自身壽元卻已與普通人無異,原本以朕被提升之後的資質,憑借自身最多可以達到半步宗師境界,壽元往多里說的話,大概會有一百六七十年,但朕這些年強行逆天改命,如今終於成就宗師之身,但是作為代價,朕的壽命不但沒有像其他宗師那樣長久,反而只剩下與常人一樣的七八十年而已,也就是說,朕為了成為大宗師,捨棄了一半的壽命。」
說到這裡,晏勾辰神情複雜,他一向示人以平靜面目,很少能夠有人看到那平靜外表下隱藏著的真實情緒,但此刻卻是臉上諸態畢現,不知是悔是幸,唇側勾起一絲不明意義的笑,眼眸裡燃燒著幽幽的火,歎道:「以犧牲朕的本源生命力為代價,終於成就宗師大道……也不知道朕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床前晏長河此時聽到這秘聞,心中一時亂如麻絮,緊緊鎖著眉頭,語氣微顯急迫道:「父皇從哪裡得到這種古怪法子,看似誘人至深,實際上卻與飲鴆止渴之流有多少區別?至少未必就值得如此行事,兒子不認為這是十分明智之舉……」
晏勾辰這時臉容平靜,已經看不出絲毫明顯的情緒,似乎已經徹底接受了這一切,黑色的眼眸中透露出晦澀的光芒,他想起教給自己這種秘法的那個人,那人毫無保留地將此法的弊端和盤托出,並不隱瞞絲毫,分明是對方當初就早已預料到以自己的性子,權衡之下必會如此選擇,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由此也可以想像此人的心機氣度,從前一手毀去偌大王朝,可見一斑……不過如今還不是將此中一系列隱秘對晏長河說的時候,便道:「朕得此法也是偶然,至於究竟是不是值得,這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否則若無此法,朕終此一生也無望宗師大道,又怎會在短短數年之間便修為大漲,達到這個地步。」晏長河面色微沉,看著晏勾辰衰老的容顏,心中不是滋味,鬱鬱道:「父皇乃是天下之主,個人修為已經無關緊要,大周如今也有宗師強者,又不缺這一兩個,父皇又何必如此?兒子只覺得並不值得!」
聽到這番言論,晏勾辰忽然微微一哂,他的表情變得漠然起來,淡淡說道:「與其靠別人,不如靠自己,這世間什麼都不是絕對可靠的,只有自身具有偉力,才是任何外界變化都不能剝奪的倚靠……朕成為大宗師是必須之事,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價,何況這世間之事,沒有捨,又哪有得?長河,現在你不理解朕的決定,但日後,你終究會明白朕的意思。」
皇帝說到這裡,將長子臉上的表情盡數收入眼內,便淡淡一笑,眼中卻又是有複雜之色閃現,幽幽道:「朕方才記起了許多事,那麼久遠的事情,幾乎都要忘光了……」他這樣莫名其妙地說了這麼一句,卻又並不作解釋,隨即話題一轉,就道:「至於說到值不值得……長河,以你映川叔父如今的修為,已經可以說是行走於人間的半人半神的存在,莫非你就不羨慕,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夠走到這個地步麼?若是可以的話,想必你定是願意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來換取罷。」
晏長河默然不語,晏勾辰看著青年,就笑了一笑,他不由得想起記憶中的那些泛黃的畫面,自己想起了這麼多的往事,很有向人傾吐的衝動,只不過,現在卻是不能說給任何人知道,一時間晏勾辰眼前閃過那個男人君臨九天的身影,與師映川絕美的形貌重疊在一起,心中就是百轉千回,他想,映川啊,原來我與你之間的關聯,又豈只是這幾十年來的糾纏這麼簡單。
殿內沉寂下來,晏勾辰微微閉上眼,似是休息,道:「朕晉陞之事,不會外傳,今日發生的一概事情,都會封鎖消息……」晏勾辰說話間,喚了心腹太監來,吩咐了幾句,那太監退下,不一會兒,帶了一名中年人進來,這中年人容貌普通,看起來毫無特點,此人將隨身攜帶的一隻小箱子打開,從裡面取出一些瓶瓶罐罐,晏勾辰下床坐在鏡前,中年人便雙手極其靈活地在晏勾辰臉上擺弄起來,那太監則是調了一盒烏髮膏,用梳子蘸了,慢慢梳理著晏勾辰花白的頭髮,很快,不過是一頓飯的工夫,原本明顯出現衰老之態的晏勾辰便重新變成了從前的樣子,基本看不出什麼破綻,而目睹了這一切的晏長河站在一旁,面上神色微微變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晏勾辰從鏡子裡看到長子的樣子,俗話說知子莫若父,他自然很清楚對方的心思,便道:「長河,朕知道你有很多話想問朕,但現在知道得太多,對你而言未必是件好事,日後到了該知道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晏長河聞言,也只得應道:「……是。」
雲霄城。
今年雨水較之往年要豐沛些,在一場連續兩日的大雨過後,天氣越發酷熱起來,明晃晃的太陽高高懸在天上,曬得樹葉都打起卷兒來,如非必要,根本沒有人願意在這種天氣出門。
周圍綠蔭濃翠欲滴,奇花異草遍佈,更有一些果樹已經結了果,顏色不一的果實纍纍綴於枝頭,惹人喜愛,此時草木掩映之下,一間精巧的涼亭中,身穿銀袍的人影負手在身後,憑欄而望,似在觀賞美景,一截雪白的蛇尾自袍下露出,健韌有力的蛇尾穩穩支撐著整個身軀,微風吹動著寬大的袍袖衣袂,恍恍然如同欲乘風而去,在此人身後,一個年輕人垂手立著,正認真地對其不斷匯報著什麼,末了,銀衣人負在身後的那隻手輕輕擺了兩下,示意對方今天就到此為止,然後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均勻分佈著雪白細鱗的清麗面孔,語氣平和中又帶幾分隨意地道:「這趟去洛水,你的差事做得很好……行了,先放你幾天的假,且歇一歇罷,你剛從洛水回來,晚上去你阿姐那裡,一家人好好吃個飯,也算是給你接風洗塵了。」
這年輕人便是季剪水,他年紀比師傾涯要大一點,當年師映川扶持寶相龍樹上位,便將俘虜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帶回搖光城,那時年紀還小的季剪水便跟隨雙親一同上路,到了搖光城之後,師映川便將他交給皇皇碧鳥撫養,可以說是自幼就一直養在皇皇碧鳥與師映川身邊的,比起雙親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季剪水只怕對皇皇碧鳥與師映川的感情更深一些,而師傾涯也是由皇皇碧鳥養育,兩人幾乎可以說是一起長大,名為叔侄,實際上感情便如兄弟一般,這二人年紀漸長之後,就一起參與教中諸事,如今做起事來得心應手,季剪水做事沉穩仔細,雖然還年輕,師映川卻已經很放心將一些擔子交給他,這次季剪水將洛水那裡的事情辦得不錯,師映川滿意之餘,再看看面前青年長身玉立的形容,心中倒是忽然動了一個念頭。
季剪水聽了師映川的話,臉上笑容溫煦,說話也隨意,道:「這些日子在外頭,可是好久不曾嘗過阿姐的手藝了,大兄可得讓阿姐做兩道我喜歡的菜才好。」師映川亦是微微一笑:「這是小事,晚上便讓碧鳥親自下廚,做幾個你素日裡喜歡的菜。」說著,師映川唇邊微勾起一絲弧度,就對季剪水道:「你現在也已經長大了,身邊縱有下人伺候,終究不及枕邊人貼心,燕氏、師氏之中有幾個不錯的女子,你不如看一看,若有中意的,就挑一兩個在身邊服侍,倒不必一定要做正妻,只做側室也罷了,以後若遇見真正喜歡的女子,再娶妻不遲。」
季剪水對此倒也沒有什麼抗拒之心,他現在並無心儀之人,所以對這種事情抱有的是無所謂的態度,便道:「一切都聽大兄安排就是。」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師映川便讓他先回去了。
季剪水走後,師映川便走到涼亭的另一邊,那裡坐著一個人,從一開始一直到現在,都還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坐在那裡,沒有半點兒動彈,師映川從懷裡摸出一隻小瓶,從中倒出一粒清香四溢的丹丸,那人便側過身來,眼神死寂而空洞,師映川表情溫和,摸了摸男子的頭髮,道:「天氣太熱,坐久了很悶罷?」說著,把丹丸餵進對方嘴裡,這才將其拉起來:「好了,回去我給你洗個澡,寶相,我們走罷。」寶相龍樹當然沒有回答,只跟著師映川走出亭子,一時回到寢宮,師映川吩咐下去:「召燕步瑤來見本座。」說完,就帶著寶相龍樹去沐浴更衣。
大約一頓飯的工夫之後,師映川撩起竹簾進到殿中,身後跟著寶相龍樹,兩人都換上了一件青衫,洗得油亮漆黑的長髮披散著,殿內原本坐著已經在此等了一會兒的燕步瑤,見師映川來了,立刻起身相迎:「……步瑤見過帝君。」此女這些年來在燕家已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在教中也負責著不少事務,能力還是有的,師映川知道此女對自己愛慕之極,當年八大宗師一戰之後,自己被囚禁於大光明峰,後來之所以能夠偷偷解開禁錮恢復修為,其中就有此女不小的功勞,所以對於這樣的人,自然可以信任,他雖然不會納這燕步瑤入自己的後院,但也不介意令其掌握一些權力,當下就在方榻上坐了,讓寶相龍樹坐到另一邊,就道:「上回與你說的事情,你可留意了?」
燕步瑤如今年過四十,但看上去雖不能說是少女,但至少也是嬌艷少婦模樣,師映川眼下蛇身猙獰的模樣看在她眼裡,不但絲毫不覺得可怕,反而一雙杏眼從師映川進來之際便一直粘在對方身上,雙頰暈紅,全副心神都徹底集中在了眼前這人身上,再容不下其他,雖然師映川並沒有給她任何名分,但在她心中早已把自己當成對方的女人,這時聽師映川問起,就忙道:「回帝君的話,輕藥,淞雪,青妝她們三個,都是如花年紀,容貌出眾,資質也是不錯,帝君若要驗看的話,我便即刻命人回青州燕家,將她們帶來。」說罷,去取了一條毛巾過來,幫師映川輕輕擦著還有些半濕的頭髮,師映川微閉著眼,手指在腿上叩了幾下,道:「那麼,就讓人帶她們來雲霄城罷,讓剪水挑出合意的。」燕步瑤笑吟吟地應了一聲:「是。」
當燕步瑤離開之後,師映川便斜臥在榻上,敞著懷,散著頭髮,一手支頷,小憩片刻,彼時微風入窗,輕拂著水晶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師映川閉目靜心,一動也不動,彷彿已經睡著,未幾,卻聽外面有人輕聲道:「……君上,奴才有事稟報。」師映川並不睜眼,只漫不經心的樣子,道:人便進到殿內,垂手站在門口處,先是小心翼翼地覷了一下師映川的臉色,這才說道:「剛才下面的人來報,罪奴連江樓身患熱疾,兩日來高燒不退,已不能下地勞作,所以請示君上,是否需要找郎中給此人診治,還是任其如此,不必理會?」
師映川聽了這番話,一直閉著的眼睛終於睜了開來,他想說『不必理會』,但卻不知怎麼的,話到嘴邊就變了一個意思,道:「……叫人去看看,別讓他死了,本座要他一直活著。」
那人領命而去,師映川起身盤坐,開始打坐行功,但不知怎麼,今日卻是有些靜不下心來,不到一個時辰,師映川便起身下地,他沉默了一會兒,蛇尾微微輕擺,便蜿蜒游出了大殿。
此時一間簡陋屋內,木床上鋪著洗得發白的粗布床單,甚至沒有帳子,室內只有桌椅等最基本的傢俱,一股子藥氣在屋子裡還不曾完全散去,桌上放著一隻碗,碗底殘餘著些許褐色的藥汁,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躺在床上,只穿著魚肚白的麻布褻衣和長褲,面色微微潮紅。
連江樓昏昏沉沉之間,只覺得渾身都像是著了火一般,不過郎中開的藥還是有效力的,漸漸地他還是好受了些,神智開始清醒,覺得乾渴,他勉力攢著力氣,等到終於清醒些了,才有些艱澀地睜開眼,想要撐起身來,但就在這一刻,全身酸疼無力的肌肉突然猛地一繃,因為視線中卻是多了一個青色的身影,於是瞬間,周圍的一切聲音彷彿都戛然而止,頓成死地。
那是夢中經常出現的身影,所以縱使數年未見,也全然不覺陌生,露在青衫外的肌膚被雪白鱗甲覆蓋,面部分佈著均勻的細鱗,優美蛇尾自衫下探出,猙獰詭魅中透露出傾國亦傾命的美,連江樓的身體有些僵硬,但他還是強行用胳膊支撐住身體,緩緩直起身來,目光一動不動地罩住床前的身影,即使病中不適,眼前有些模糊,但他仍然看得清清楚楚,自當年一事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於現實中再次看到這個人,對方仍是少年模樣,纖長的身子曲線流暢,面上神色平靜,眼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層冰冷的光澤,時光匆匆如水,卻沒有在此留下多餘的東西,連江樓已不能從此刻這張雍容淡漠的面孔上找到當年那個痛絕心死之人的痕跡。
臉上忽然有些隱隱作痛,那是曾經被人用一記耳光重重摑到的地方,而眼前之人,也是世間唯一這樣打過他的人,即便有時偶爾想起,也會令心底生出別樣的滋味,當然,那並不是因為曾經的疼痛……連江樓望著面無表情的少年,一時撫平心緒,深沉的瞳子雖然沒有太過明顯的變化,但目光卻未曾從那張絕美的面孔上移開半點,不過他終究沒有開口,也許,他與他兩人之間,本身也已經是到了相對無言的地步,只是,彼此之間的恩怨,真的就是徹底了卻了麼?
在連江樓注視著師映川的時候,師映川也在同時打量著對方,幾年過去,自己沒有什麼變化,這個人也似乎一樣,在他的記憶裡,這個人的模樣也許永遠都是那個在風雪之夜,與他在這一世第一次相見時的男人,只是那眉宇間到底還是多了一些風霜滄桑味道,可想而知這些年過得並不舒坦,師映川原本並不想與對方正面相對,只是方才連江樓突然醒轉,自己已是來不及悄然離開,此刻與這個男人四目相對,師映川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樣情緒翻湧,也感受不到那曾經靈魂也為之悲嚎的痛苦,心底最深處的回憶也不再灼熱得讓人難挨,一切的一切,都已平靜接受,哪怕是刻意如此。至此,他稍稍頓了一下,唇角微擰出一線溝壑,行動比思維更快,便已開口道:「……數年未見,連江樓,別來無恙?」
當『連江樓『這三個字從嘴裡乾脆利落地說出來的剎那,師映川心裡陡然就生出一股說不出來的快意,令整個人都輕鬆地有些反常,當年那些泣血嘔心的話彷彿還響在耳邊,眼下卻連名帶姓地叫出他的名字,再不是親密的稱呼,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而已,就已經在彼此之間劃下了涇渭分明的界線,或許在旁人聽來這並沒有什麼很大的不同,然而只有他與他這兩個當事人最清楚這其中究竟意味著什麼,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就已是在對兩人之間的曾經一切回憶,有力地作出了最辛辣冷酷的嘲諷,效果絕對不啻於一個足夠用力的惡狠狠耳光。
師映川站在床前,沒有親密的表示,也沒有敵對的態度,也談不上多麼冷漠無情,就好像是在路上碰到一個陌生人一樣,談不上任何摻有明顯感情`色彩的傾向,而面對著這一切,連江樓的表情中有幾許明悟,至於心中究竟是平靜還是夾雜著複雜的情緒起伏,這就不是除他自己之外的人能夠得知的了,一時間這個男人突然劇烈咳嗽了幾下,等到呼吸漸漸平復下來,這才微微嘶啞著嗓音道:「……僥倖安好。」
他的眼神太過平靜,也太過淡漠了些,師映川聽著,一面打量著對方潮紅的面孔,純淨的紅色眼眸當中彷彿沒有人類該有的情緒,更沒有曾經那些眷戀,只點了點頭,嘴角扯出乾巴巴的弧度,道:「看你的樣子,想來也的確沒什麼事。」
師映川說著,環視四周,一絲絲的躁動自某個陰暗的角落裡升騰起來,無數念頭都在腦海中滋生,那是踐踏與摧殘,淪喪與毀滅等等負面的東西,瘋狂交織在一起,但他沒有表現出這一切,只淡淡說道:「雖然似乎辛苦了些,不過這種生活,想必這幾年你也已經習慣了罷。」
連江樓有些費力地倚坐在床頭,英俊如初的臉上分辨不出是什麼表情,只平板開口道:「還好。」師映川嘴角扯了扯,心中冷笑,還是這個樣子,永遠都是如此,面前的這個男人從來都絲毫不為周圍的一切而有所動搖,他的雙眼一直都緊緊攫視著自己的目標,無論出現任何狀況,都不會干擾他的前行,這就是自己曾經的愛人,這就是糾纏不得解脫的罪孽……師映川雙手隨意攏進袖中,他淡然道:「那麼,就永遠待在這裡罷,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說完,他便轉身欲走,這時卻聽連江樓微啞的聲音道:「……不能多留片刻?」師映川的眼神幾不可覺地動了動,就在這一刻,一種深藏在血液甚至骨髓中的本能衝動,使得他有剎那間想要鬆動的趨勢,渾身氣機也出現了瞬間的不穩,但也僅僅是一瞬,自心底泛出的一股森冷滋味,立刻就將這點情緒凍結,碎成渣滓,止水明鏡一般的道心依舊堅如磐石,他冷冷地提醒自己,這個男人永遠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甚至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惜暗地裡籌劃著最冷酷無情的陰謀,最重要的是,這個人是一個比他自己還更瞭解自己的人,所以更是毒藥一樣危險無比。這樣想著,師映川就慢慢轉回身來,望向床上的男人,他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道:「一個人的底線,往往與他擁有的權勢力量成反比,越是強者越是沒有底線,當然,這強者不僅僅指的力量,更是心靈強大,這樣的人,心中沒有敬畏,只有自己,所以,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來,而你就是這樣的人,只是可惜啊,直到後來我才真正明白了這個道理……連江樓,我曾經被你利用,玩弄於鼓掌之間,甚至為此失去了性命和一手締造的基業,哪怕後來再一次成為你的工具,幾乎又被你害死,我也還是慢慢接受了這些現實,甚至還毫無尊嚴地抱有那麼一絲幻想,幻想著也許時間會改變一切,然而,當我發現你連我想要擁有我們的孩子,擁有你為我孕育的孩子的這個希望,都殘忍地早早親手斬斷,我實在無法再讓自己面對你,現在對於我而言,和你見面,說話,都是一種並不令人愉快的經歷,你明白嗎?」
師映川完全不在意對方會怎麼想,他只將自己的心情宣洩出來,只要自己痛快就好,無須在意這個男人,他微瞇起美麗的雙眼,完美的容顏卻像是冰塊一樣冰冷,沒有絲毫活氣,那犀利明澈的眸子顯得極是泊然悠遠,只淡然說道:「在我知道你親手斷絕了自己生育的希望之前,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已經岌岌可危,而你做的這件事,就像是在一條將沉未沉的船上又添了一塊大石,讓船上的人感到窒息,或者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連江樓,我這一世的命宮主星乃是太陰,而你的命宮主星,卻是太陽,日與月相對,是兩個極端,相生相剋,所以本就不該相見,若是在一起的話,便是大凶格局,因此,你我之間,從來就是孽緣而已,從前我不肯相信這些,或者說不願意相信,所以我最終為此付出了代價,好在經過這些年之後,我早已想通了,不願意再折磨自己,我們在感情上放過彼此,才是最好的選擇。」
師映川徐徐說著,他微抬了眼皮,沒有看連江樓,那誘人的面龐上也沒有任何暖意,卻又笑了笑,一派漠然地微笑著,冷言冷語地說道:「你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找到無數個理由,為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進行開脫,但作為懲罰,你會一直像這樣活著,我要你好好地活著,活到壽元枯竭那一天,在此之前,這裡就是囚禁你的牢籠,你將沒有希望沒有未來地在這個地方日復一日地活下去,這是我給你的懲罰,你該感謝我的仁慈。」
說完,他轉身邁步,移向門口,他不知道自己身後的連江樓此刻是什麼表情,也許會悔恨,也許會不甘?他並不能確定,但他始終也沒有回過頭,只是心平氣和地離去,儘管速度並不快,然而至少絲毫不曾遲滯——你是我唯一愛的人,哪怕直到今天也還是忘不了你,但我再也不會對你心軟,再也不會了。
師映川回到寢宮的時候,平日裡負責他飲食起居以及一些大小往來之事的近身侍從之一已經等在門口,見他回來,忙快步迎上前來,垂手稟道:「君上,剛剛接到的消息,瑤池仙地的太上長老陰怒蓮閉關之際,不慎走火入魔,現已隕落,瑤池仙地如今已經著手準備後事。」
「……陰怒蓮隕落?」師映川聞言,頓時微微一怔,當年舊事,彷彿還歷歷在目,那個絕美驕傲的癡情女子,就這樣香消玉殞了麼?一時間饒是師映川這麼多年經歷了無數大風大浪,早已打磨得心如鐵石一般,此刻也不禁有些唏噓,想起從前兩人之間的淵源,師映川略一躊躇,便作出了決定,當下稍作安排,把一些事情交代下去,這就獨自一人前往瑤池仙地。
……
雖還是酷暑時節,然而瑤池仙地範圍內,較之其他地方終究還是涼爽許多,宗門之內一位大宗師的隕落原本是件大事,但這些年來由於陰怒蓮深居簡出,已經不大出現在公共場合,一向只在後山清修,行事極其低調,再加上宗主師赤星生性有些冷僻,不欲大肆操辦,因此陰怒蓮的後事辦得隆重之餘卻並不繁瑣,最後將其葬在了生前幽居清修的地方,也算是適宜。
長長的山路間有白石鋪就的台階,從前就沒有什麼人行走於此,如今陰怒蓮既歿,這裡的弟子便遷了出去,於是更顯冷清,不過此時卻見一個黑色身影走在石路上,緩步登山,速度不緊不慢,不多時,此人登上峰頂,風吹著袍角,這人微微仰起臉來,露出一張雪白的面孔。
師映川並沒有驚動任何人,獨自來到陰怒蓮墓前,不過顯然他並不是第一個到的,因為此時不遠處的墳墓那裡,已經有一個青色身影靜靜立於碑前,這身影並不陌生,是一個曾經令年少時的師映川驚為天人的男子,師映川見到這人,嘴角就微微翹了起來,並不意外,他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夏風,忽地微微一哂,腳下不停,就走到近前,道:「……藏先生也來了。」
那人轉過身來,素袍木簪,容色平靜,修為到了精深處,自然就會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駐顏延壽的功效,因此多年時光並沒有改變他的樣子,五官依舊還是像師映川幾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彷彿幾十年的時光對他而言,只是昨日,露在外面的皮膚十分白皙,沒有哪怕半點皺紋,歲月只是讓那一身氣韻越發沉靜,自有一番清逸從容,正是藏無真,此時他平靜看去,不覺眼前一亮,彷彿周圍景色都越發明媚起來,只見那黑袍下裹著的身型看上去有些纖瘦,事實上卻並非瘦弱,而只是年幼罷了,容貌之精緻模糊了男女界線,黑衣雪膚的少年站在近前,世間似乎已沒有任何詞彙能夠形容那種絕美與氣質,唯有眼神幽深莫測,藏無真深深凝目看了對方一眼,從如今的師映川身上完全已經看不見當年的神采飛揚,只有漩渦般的一味幽深,在感覺中只是個普通人,但實際上當然決不普通,藏無真感受著從對方身上傳來的與普通人毫無差異的氣息,知道這是功力達到了極致的返璞歸真體現,很多武道強者雖然也能夠做到這一點,但在藏無真這樣極高明也極挑剔的眼力之下,自可發現比起師映川這種渾若天成的自然,其他人終究是差了一層的,一時藏無真靜立片刻,方轉回臉,重新看著面前的墓碑,望著那上面的刻字,心頭一片平靜,並沒有太多感傷之類的情緒,人生百年來一次次地見證了無數生死,對於生存與死亡的態度,早已不是普通人容易受到影響的心境能夠相比,只聽他平緩說道:「……悠悠一晃近百年,我還記得怒蓮她年幼時的模樣,而如今卻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過往都盡皆湮滅,再不留痕跡,世人都羨慕武道強者壽命悠長,然而古往今來,真正能夠順利活到壽終正寢的強者永遠只是少數一部分,更多的人要麼死於爭鬥,要麼死於舊傷積累,要麼就是在修行中走火入魔,也許,這就是武道家的宿命。」
藏無真的話令師映川頗有認同,彷彿隱隱回到了曾經那個黑暗的歲月,事實上越是清楚地知道死亡滋味的人,才越是怕死,只有那些還根本不必考慮死亡問題的年輕人,才會不把這當成是一回事,師映川忽然之間內心最深處就有出一股淡淡的莫名孤寂感湧出,他抬手撩開眼前被風吹亂的長髮,心頭有絲絲微妙感觸,嘴角就微微泛起了笑意,只不過那一雙赤色眼眸中卻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就說道:「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權利,同時也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既然走上了這條路,也就意味著不再平凡,所以無論未來結果如何,我都要感謝最初帶我走上這條路的人,因為他給了我選擇的權利,讓我有了自此掌握自己人生的機會。」
「……是啊。」藏無真望著墓碑,眼裡有的只是平靜,片刻,他轉首看向師映川,道:「你如今的境界,已非我所能及,如此,你可曾真正觸摸到那一步?」師映川瞇起眼睛,看著周圍美景,微微而笑,笑容似有飄忽:「藏先生指的是長生不死麼?」他抬起白皙纖長得好似美玉一般的左手,輕輕將垂落到眼前的髮絲撩到耳後,一雙鳳目流轉之間,光澤幽幽,嗟呀一聲,說道:「只能說是剛剛摸到門檻罷。」藏無真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明利的光,但隨即又平復下去,他感受著從師映川身上傳來的那一點隱而不發的威嚴氣息,淡淡道:「世間永遠沒有真正的長生不死之說,就算有所謂的不朽,也只是相對而言罷了,滄海桑田變幻,星辰亦會隕落,或許對於整個世界來說,也終究會有走到盡頭之時,真正的永恆,從不存在。」
「……的確如此,當有一天連我們所存身的世界都走向毀滅,所謂的永生不死自然也就是一個玩笑,就算是真正成為了所謂的神,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只不過是比起其他人而言,掌握了更為強大神秘的力量而已,即使思維與情感都已變得與普通人不同,但歸根結底,沒有本質區別,不會具備摘星攬月,移山倒海這般超越想像的力量。」師映川神色從容地接過話頭,沒有任何掩飾,藏無真看他一眼,清平的雙眉微微挑起,彷彿是正在與一個老朋友閒聊,只道:「你如今已是天下無敵,無人再是你對手,卻繼續苦苦追求一個縹緲的夢想,值得?」師映川沒有正面回答,天光燦熱中,明晃晃的陽光照映在他雪白的臉龐上,不似真實所有,他只微微一笑,鼻翼輕翕,表情與動作都是那樣的完美,一時就道:「人的欲`望是永無止境的,於我而言,這僅僅只是開始罷了……能夠體會我這種心情的人,這世間不過寥寥幾個,至於到最後,或許會漸漸覺得相當稀鬆平常,也或許會一直覺得充滿遊戲一般的刺激感,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不確定的答案,所以未來才會有著如此令人嚮往的魅力,不是麼?」
兩人一問一答,靜默地進行著交流,藏無真看著這個自己曾經的徒孫,在他眼中,這個人既無望獲得真正的感情,又無法徹底放棄那殘餘的人性,明明仇恨著心愛之人的冷酷,偏偏又有著寂寞猶如死水一般卻仍是渴望一點光明的心,如此矛盾,又如此可悲,世間的一切已無法對其進行約束,但是又找不到真正自由的道路,靈魂流離失所,始終在尋覓一個真正安心的歸宿,這樣的人生,無論在旁人眼中多麼精彩,事實上,卻也並不值得期待與羨慕啊……藏無真如此想著,但這個男人並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開口問道:「這些年,他還好麼。」
儘管沒有提名字,但藏無真所說的『他』,自然也只能是那個人,而師映川聽到這突然問出來的一句話,面上神情似是幾不可覺地微微一頓,隨後就笑了一下,道:「固然談不上好,但也不是很壞……至少,他還好好地活著,並且,我會讓他一直活下去,直到壽元枯竭為止。」他從容說著,就好像只是在談論著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樣,被刺得千瘡百孔的心早已不會再因為提及對方而痛苦,也許這份感情他永遠都不能徹底忘記,但至少已學會不輕易為之所動。
藏無真沒有意外師映川的態度,也沒有求情勸說,因為知道沒有用,一時間兩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及那個人,師映川看著墓碑,微微出神了片刻,道:「還記得年少時初見陰前輩,一晃多年過去,這便陰陽隔絕,如今多少熟識之人都陸續離世,令人不勝唏噓。」頓一頓,師映川微微仰頭,迎著風,輕歎著說道:「看到這樣的生老病死,世事無常,所以更渴求打破這桎梏,求一個大自在。」藏無真笑了一下,眼神亦有追憶往昔之色,也許人的年紀一大,往往就容易如此罷,開始喜歡回憶往事,那一幕幕就彷彿是翻開了一本泛黃的書,曾經那些愛恨情仇的經歷,就是書中那些故事……一時以平和的心情淡淡地想著這些,藏無真便對師映川道:「……想過有可能失敗麼。」師映川亦笑,一副不太在意的樣子:「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沒有害怕失敗過,但凡有一點無措,我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至於說失敗嗎?無所謂的,從頭再來就好了,世人皆知我有秘法在身,可以轉世重生,我會一直活下去,為了心中那份追求而努力,這一世若失敗不成,那就下一世,如此一次次地輪迴轉生,直到成功為止,或者徹底消亡……也許這一世我就會成功,也可能會經歷無數次的失敗,甚至在很久以後會逐漸忘記自己一開始到底是為了什麼而這樣做,不過,即便真是這樣,那也已是極其遙遠的事情了,現在的我,過多地想這些,也沒有什麼意義。」
兩個人站在這裡,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著,也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並不是交談,而是對於往事與歲月的追挽,大概回憶是最讓人心情放鬆的事情了罷,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因此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藏無真才望向微紅的天際,淡然說道:「我該走了……很久沒有與人說過這麼多的話了。」師映川微微一笑:「是急著回去照顧他麼?」藏無真眼中有了柔和之色,就算是回答,師映川難得臉上露出一絲真誠的笑容,輕歎道:「看得出來,這些年你們的日子應該過很是平靜愉快,雖然這樣的生活我不會去選擇,但這不妨礙我感到羨慕。」
藏無真離開了,回到那正等待著他歸來的愛人身邊,師映川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一時再看那日暮西沉,殘陽斜照,心中微微落寞,這世間之大,等待著自己的又有幾人呢?如此想著,也覺無味,當下解了腰間一隻巴掌大小的扁平銀酒壺,拔了塞子,將裡面的酒徐徐倒在陰怒蓮墓前,此女一生癡愛藏無真,如今對方來此見她一面,終究也算是有些安慰罷。
師映川靜悄悄地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從頭到尾,瑤池仙地之中都沒有人發現他的蹤跡,待回到雲霄城後,師映川還沒來得及休息,便翻閱這幾日積壓的公文,卻見一封信放在最上面,乃是永安公趙剴所書,他拆開細細看了,臉上就露出一絲冷意,當下命人去召大司馬千醉雪,千醉雪在帝宮之中有專門住處,因此相見倒也方便,不多時,千醉雪進殿,師映川示意他坐下,道:「我接到消息,朝廷在南夷秘密擴軍四十萬。」
千醉雪頓時長眉一抬,整個人瞬間就如同寶劍出鞘,鋒芒微露:「……哦?」師映川坐在榻上,手指輕撣袍擺,淡淡道:「皇帝與我之間,終究是不可彌合了。」千醉雪簡潔道:「天無二日,世無二主,如今種種,也是意料中之事。」師映川心底泛起了一個儒雅溫俊的身影,仍是當年模樣,只不過轉瞬之間,他眼中就恢復了清明之色,重新變成了那個果決鐵血的師映川,自失地一笑,道:「不錯,既是早知會如此,又何必作這小兒女之態。」一時兩人在殿內秘談許久,千醉雪這才退出,師映川不知怎的,只覺得有些身心疲憊,他信步走出寢宮,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間卻是來到了師傾涯的住處,此時園子裡,師傾涯與千穆正在交流修行心得,兩人不時比劃幾下,很是認真嚴肅的模樣,偶爾也會爭論幾句。
看著這一幕,師映川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回憶之色,很久很久以前,當自己還沒有具備強大力量的時候,不也是像眼前這兩個年輕人一樣,不斷充實提高著自己,對於無敵的力量充滿了嚮往麼?以極大的熱情與毅力投入其中,咬牙走在這條路上,奮力殺出一條血路,如今多少年過去,看到兩個年輕人也走上這條注定坎坷的路,就好像看到自己當年一樣。這樣想著,師映川也沒有刻意隱藏自己,從樹後慢慢走了出來,師傾涯眼尖,率先發現了師映川的身影,立刻迎上前來,恭謹地行了禮,這才含笑道:「父親回來了?」千穆也隨之見了禮,師映川隨意擺了擺手,開口道:「你們繼續,不必理會本座。」
師傾涯頓時眼眸一亮,就明白了師映川的意思,便道:「還請父親指點。」千穆聞言,亦是目露精光,要知道師映川如今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若能得其指點,必是受益良多,尤其自己出身萬劍山,是正宗的劍修,而千餘年來唯一有著劍神之稱的便是面前這個人,能夠受對方點撥一二,恐怕是世間所有劍修都夢寐以求的事情,縱是千穆自己,也是十分動心。
一時師映川便坐在涼亭裡,看著兩個年輕人演練,不時出言指點幾句,儘管這時節烈日炎炎,但師傾涯和千穆都是精神百倍,絲毫不以為意,半晌,兩人都是頗有收穫,便請師映川進屋喝茶,師傾涯道:「兒子新得了一批仙羅那裡出產的特殊苦茶,味道有些獨特,正準備獻給父親一些,今日正好父親來了,便嘗嘗這個味兒,若是喜歡,兒子這裡有十二斤,就讓人送七斤到父親那裡,另外五斤送給碧鳥阿姨。」師映川淡淡道:「你有心了。」
師傾涯笑道:「那兒子就讓阿穆去煮茶了,這茶需要以特殊手法煮制,怕是下人萬一弄不好,白白糟蹋了東西,這茶是阿穆帶來給我的,他知道應該如何煮茶。」師映川不置可否,師傾涯見狀,便向千穆微微點頭示意,千穆就起身出了房間,這下室內便只剩下父子二人,師映川從身旁小几上的果盤裡拿了一枚果子,在手中隨意把玩著,少頃,他看了一眼師傾涯,道:「你如今還與東宮那邊有來往沒有?」師傾涯聽了這話,立刻站起身來,以為是對方不滿,便道:「父親……」師映川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道:「坐,用不著緊張,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你與東宮之間的情誼我也清楚,你二人多年交往起來,算得上是青梅竹馬,這層關係不是說斷便能斷了的。」
師傾涯這才慢慢坐下,就有些沉默的樣子,片刻,才開口道:「近來兒子已經不再回他的信了,這幾年,彼此之間也沒有多少往來,他與我心裡都清楚,我們之間……不成的。」師映川在手裡那枚拳頭大的果子上咬了一口,任甜香的汁水湧進嘴裡,等到三口兩口吃完了這枚果子,師映川才取出錦帕擦了擦手,道:「你是一個優秀的孩子,也有能力,但是如今形勢你也很清楚,你和東宮之間已不可能……這與是否努力無關,與地位無關,甚至與資質都沒有多少關係,但他既然是太子,是皇室之人,而現在青元教與大周的關係你很清楚,不過是勉強還沒有徹底撕破臉而已,但這也只是早晚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你與他之間勢必已經沒有未來,如果你固執地想要跟東宮有所結果,有朝一日迎接你的,必然是左右兩難之境。」
師傾涯聽著這話,面上多了幾分複雜之色,他心裡明鏡也似,自己與晏長河之間並非是兩人的感情出了問題,而是現實所致,但這又怎麼樣呢,儘管是找出了其中的癥結所在,但他仍舊沒有任何辦法去解決問題,因為只要青元教與大周繼續這樣下去,乃至最後發展到局面無法控制的地步,那麼自己與晏長河之間的天塹就是一直存在甚至變得更加嚴重,如此一來,兩人勢必再不能走到一起,這樣想著,心中微微沉重,道:「兒子明白……所以這幾年也與他逐漸冷淡下來了。」
師映川兩手放在腿上,神色略略溫和了一絲,沉聲道:「我知道,你對他很是喜歡,但有些事情,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必說你,即便是如今的我,也終有不得不向現實去妥協的時候。」師傾涯微微垂首:「…映川看他一眼,說道:「其實,也有旁的法子,他若肯放棄儲君之位,與你遠離世間紛擾,雙雙隱居,再不問世事,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父親說笑了。」師傾涯聞言,苦笑的同時卻又堅定地搖了搖頭:「兒子做不到,他也做不到。」師傾涯很清楚,無論是自己還是晏長河,都不可能為這段感情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自己做不到,晏長河也必是做不到的,如此一來,他微微抬起頭,看著師映川絕美的面龐,低聲問道:「父親,我是不是很虛偽?嘴上說著喜歡他,但實際上卻根本做不到為他放棄我所擁有的東西。」師映川難得真心笑了笑,望著稚氣已褪的兒子,道:「這與虛偽無關,也沒有人能因此而理直氣壯地指責你,因為你有權拒絕對自己的人生作出這樣影響重大的決定。」
說到這裡,師映川頓一頓,神色端正如初,眉宇間多了幾分犀利:「一個人成熟與否,就是看他在作出決定之前,先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做好了承擔後果的準備,是否不至於後悔,你沒有一時年輕衝動,輕率決定這種大事,這很好。」師傾涯微垂眼皮,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只聽他說道:「兒子大概是天生冷情罷,縱然是喜歡他,但也僅此而已,不知情濃深愛是何等滋味,更做不到為對方犧牲很多的地步。」說到這裡,少年突然就自嘲地笑了笑,眉目之間變得逐漸淡然,道:「可能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在其中付出過太多罷,沒有投入多少心力,所以就算失去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無非是心情有些不好受罷了,其他的,卻也沒什麼。」
師映川沉默了一下,既而道:「……你這樣的性情,其實像我。」他似乎對師傾涯的話有所觸動,想到了很多事情,眼中就有了片刻的複雜:「的確,因為沒有付出太多,所以才可以不太在乎,只有投入過大,為此犧牲過多,才會寧可死死抓住也不肯放手。」如此說著,師映川心中一片清明,這大概就是人的劣根性罷,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當初寶相龍樹等人對自己百般聽從,自己不覺得如何,而連江樓卻是難以被自己得手,越是這樣,自己就越是不肯死心,這就是人的本性。
父子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一時千穆端著煮好的茶進來,兩人便緘口不語,師映川在這裡又坐了一會兒喝著茶,點撥了二人一些修行上的事情,便返回自己寢宮,當下千穆收拾著茶具,隨口就道:「方纔帝君與你都聊些什麼了?」師傾涯淡淡笑了一下:「也沒什麼。」
師映川回到寢宮,正巧皇皇碧鳥也在,見他回宮,起身迎上來笑道:「聽人說你回來了,我便來瞧瞧你……一路可還順利麼?」師映川攜了她的手,走到方榻前坐下,道:「談不上什麼順利不順利,只是看到那墓,有些感觸罷了,當年風華絕代的美人,就這麼化作一掊黃土,諸事皆消。」皇皇碧鳥聽了,也有些唏噓:「是啊,我還記得那位陰前輩,當年我還年少,見得那般絕代佳人,心中又是羨慕又是敬畏,卻不想世事無常,如此人物,就這麼隕落了。」
夫妻二人感慨了一番,末了,皇皇碧鳥將帶來的一本帳冊遞到師映川面前,道:「這是近期的帳目,你看看罷。」師映川動手翻開冊子,大略看了看,一時看罷,就點了點頭,道:「不錯。」皇皇碧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這些年天涯海閣的生意遍佈大江南北,一些特殊渠道甚至一手壟斷,做得太絕……」師映川打斷她的話,道:「碧鳥,你應該知道,我與大周之間,如今基本已是決裂,只不過還沒有徹底撕下臉皮罷了。」皇皇碧鳥微微點頭,師映川雙目之中泛出一絲紅得近紫的詭異之色,襯著那完美容顏,更覺妖異,他淡淡道:「當年天下混戰,彼此征伐,血流萬里,生靈塗炭,尤其後來我命人大肆散佈瘟疫,致使人口銳減億萬,如此幾經磨難,子失其父,妻失其夫,比起數十年前,人口數量還剩下多少?縱然有這些年的休養生息,但也遠遠不曾真正恢復元氣,所以如今『穩定』二字才是眾望所歸,沒有人願意再打仗,一旦誰要輕啟戰端,立刻就是千夫所指,萬人怨望,這還只是一部分原因,我並非是在乎物議的人,當年瘟疫傳播,死了無數人,當真是天下沸騰,世人皆謂我喪心病狂,但那又怎麼樣,我不在乎,但現在我要的卻不是一個千瘡百孔的天下,這世間已經再經不起太大的動盪了,若是我如今不計後果,施以雷霆手段,只要付出相應代價,最終必然可以奪得勝利,然而那時牽一髮而動全身,到最後我得到的決不會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總之,這其中牽涉甚廣,即便是我,也不是真正能夠隨心所欲地行事,要考慮的實在太多了。」
師映川說著,拍了拍皇皇碧鳥的手背:「所以,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會輕啟戰端,也不會做會被詬病之事,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盡量將大周的經濟命脈控制在手中,狙擊一切與天涯海閣對立的商業組織與個人,很多時候,不止是刀子才能殺人,錢也一樣,要知道經濟崩潰對於一個國家而言,可是相當於滅頂之災。」皇皇碧鳥聽了這話,輕歎一聲,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偎依在師映川懷中,但這個看似溫柔的女人知道,無論丈夫作出怎樣的決定,自己都會義無返顧地陪著他,為他做一切能夠做到的事情,因為在她的世界裡,他就是唯一啊。
從師映川宮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不早了,晚間皇皇碧鳥用過飯,留下一個貼身侍女伺候,便開始處理一些公務,隨著一本又一本的薄子逐一合上,皇皇碧鳥揉了揉眉心,道:「把燈剔亮些。」侍女聽了,忙拔下頭上的耳挖子撥了撥燈芯,燭焰輕搖之際,皇皇碧鳥倩麗的影子便也在牆上微微搖晃,這時皇皇碧鳥取了印,沾上印泥,在一張已經數目核對完畢的長箋上端正蓋了,語氣裡略有了一絲疲憊,道:「修兒那邊,有書信送來沒有?他隨魏王出海,算算時間,這時候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侍女應道:「還沒有。」一時又輕輕為皇皇碧鳥捏著肩膀,柔聲說道:「其實夫人對三公子何必這樣上心,畢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夫人現在盡心盡力操持著天涯海閣,日後卻要全部都交到三公子手上,這樣偌大一份產業,在夫人任勞任怨多年之後,偏偏要讓別人來坐享其成……」
話沒說完,皇皇碧鳥原本已經閉上的眼睛忽然睜開,面上神情雖然仍是平靜淡然,但語氣裡卻是有了一絲冷厲,道:「你跟了我這麼久,倒越發學得沒有規矩了,竟嚼起主子的舌來!」
她並非疾言厲色,侍女卻心中一下子『咯登』一聲,她見皇皇碧鳥惱怒,不由得面色微微一變,忙道:「奴婢只是為夫人著想,這樣大的一份家業,怎能……」皇皇碧鳥面色一凜,逼視著對方,喝止道:「還混說!」那聲音之中陡然透出絲絲冷凝之意,皇皇碧鳥臉上閃過一絲失落,不過又立刻一字一句地冷冷道:「我這一生,看這樣子應該也不會有子女了,所以映川便是我的一切,你莫要動那些小心思,我不需要,權勢錢財於我而言,又算得了什麼?」
侍女跟隨她多年,見她如此,知道真是惱了,便立刻含淚跪下,雙唇微微哆嗦著,道:「奴婢知錯了,奴婢只是關心夫人,怕夫人吃虧……」皇皇碧鳥目光掃過她全身,又重新閉上眼,過了一會兒,才道:「起來罷,讓廚房做了傾涯素日喜歡的點心,晚些送過去,給他做宵夜。」
侍女答應一聲,便下去吩咐,皇皇碧鳥眼見她離開,面色卻緩緩涼了下來,道:「來人。」話音方落,一個身著素衣的女子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皇皇碧鳥面前,垂手低眉,靜候吩咐,燈光下,皇皇碧鳥美麗的容顏上似是蒙了一層陰影,她看向那素衣女子,道:「上次你對我說的事情,果真麼?如今可有確切證據了?」素衣女子清麗的面孔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塊木頭,低聲應道:「是,冬妍的確暗中與搖光城往來,定期傳遞信息。」
皇皇碧鳥聞言,娥眉蹙鎖,歎道:「冬妍跟著我多年,我本以為或許她只是一時糊塗被人收買利用了,誰知如今看著,竟然卻是開始挑唆我滋生私心,這天涯海閣乃是映川手裡的一把鋒利刀子,關係極其重大,當初映川將這重擔交於我手,也是極信任我的意思,若是我真的有了私心,勢必會讓映川的基業大受影響,如此看來,這冬妍,決非一時糊塗,分明乃是包藏禍心,想必她一開始應該就是朝廷的人,當初到我身邊,便是皇帝暗中授意,在映川這裡不動聲色地埋下釘子……」說到這裡,皇皇碧鳥用力捶了一下腿,沉色道:「冬妍乃是許多年前就來我身邊伺候的了,那時還是天下大亂之際,諸雄並起,正值朝廷與青元教緊密合作的時期,皇帝竟是在那個時候就已提前悄悄布下暗手,晏勾辰此人心機之深沉老辣,性情之冷漠奸狡,著實令人可畏可怖。」
素衣女子面上神情不變,只道:「夫人的意思……」皇皇碧鳥眼中閃過厲色:「這冬妍暫且留著,不要驚動了她,她既是大周的暗樁,以後暗中防著就是,說不得,日後這枚釘子就能用得上,利用她反過來讓對方吃個大虧。」說這話的時候,皇皇碧鳥根本不似平日裡師映川面前那個溫柔體貼的妻子,這個原本與師映川青梅竹馬的女子,經過這些年的風雨,早已成長起來,她再也不是年少時依賴師映川的女孩,而是一個為了丈夫,讓自己變得強大的女人!
此時在師映川的寢宮,殿中燭火通明,兩條長長的大桌拼在一起,上面放著一張巨大的沙盤,沙盤上極為詳細地呈現出山丘、平原、峽谷、森林、城鎮,千醉雪身穿便服,站在沙盤前,這個平日裡威嚴冷漠的男人,此時眉宇間透露出認真之色,正通過沙盤演化而不斷地對一旁的師映川說著什麼,師映川顯然剛沐浴過,隨意挽著髻,褻衣外面披一件薄衫,此時一面低頭看著沙盤,一面聽著千醉雪的詳細匯報,不時以手指用力捏著眉心,似在考慮著其中得失,這時千醉雪卻暫時停下,去倒了一杯茶遞到他面前,道:「先潤潤。」
師映川笑了一下,把杯子一推:「你喝罷,都說了這半天了,嗓子只怕也干了。」千醉雪也不推辭,便把茶喝了,師映川道:「先歇會兒,讓人送宵夜來,我們吃過了再繼續。」千醉雪清冷的眼眸微微柔和起來,替師映川繫上衣帶,說道:「今夜就暫時先到這裡罷,你今天才回來,這些日子一直趕路,想來也乏了,還是早些休息才是。」
師映川笑道:「我如今已經很久沒睡過覺了,也不需要休息,你不必念著我。」千醉雪亦是一笑,便不多說了,就去洗了手,用冷水擦一把臉,這時正取了剪刀在鉸燭芯的師映川卻突然眉峰一凜,雙目之中閃過一絲猩紅之色,冷叱到:「……何人在此窺探!」
說話間,師映川身形微動,整個人已消失在了原地,幾乎與之同時,帝宮之中不少人便看到一抹青影破開夜幕,朝某個方向飛射而去,緊接著,一道血色光華以青影為中心亮起,化作一柄幾乎實質的大劍,狠狠向前方斬去!
剎那間只聽一聲巨響,空氣中有肉眼可見的波紋劇烈碰撞在一起,卻不知斬中了什麼,下一刻,師映川纖長的身影降落在屋頂上,全身被淡銀的月光所籠罩,瑩白如玉的右手中捏著一根血淋淋的斷指,這時帝宮之中諸多高手已被驚動,在負責人的指揮下,無數道黑影已遁入夜色裡,迅速開始大範圍的搜捕,師映川長眉輕蹙,對這一切恍若不聞,隨手丟掉了那截斷指,千醉雪此時也已趕來,面色凝重,道:「……以你之能,居然也沒有把人留下?」
師映川神色平靜,只是眼中卻已有劍芒幽幽亮起,他唇邊微微冷哂,身形凝立不動,只道:「此人精通遁術隱匿之法,若是在平原山谷等荒涼無人之地,我必可將其拿下,但在雲霄城帝宮之中,我若不計後果出手,則必然此處損失極大,投鼠忌器之下,倒是讓他僥倖脫身。」
說到這裡,師映川就微微冷笑起來,他面沉如水,看了一眼被丟在一旁的那根血淋淋斷指,眸色深冷之極,這一瞬間,他身為絕頂高手的氣勢便毫無保留地洩露出來,眸光之中透出的森寒,甚至令身旁的千醉雪都為之一窒,只見他垂目悠悠道:「如此詭妙遁法,倒讓我想起了當初那大衍門的《通變九步》來,還有那隱匿氣息之法,令宮中諸宗師包括你在內都沒有察覺到,想來很有可能就是大衍門的《寂滅禪功》,沒想到千餘年後,大衍門這些東西居然還有傳承不絕……這賊子倒也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於冒險,暗中摸到我的聖武帝宮之中。」
師映川眼力何其毒辣,僅僅從剛才瞬間的交手之中,就看出了對方的路數,一旁千醉雪皺眉道:「應該是朝廷之人。」師映川面無表情地一彈指,頓時不遠處那截斷指就被無形的劍氣擊得粉碎,他淡淡看了一眼那一小蓬血霧,便收回目光,漠然道:「不會有錯,看來皇帝那裡,這些年來也網羅了不少能人異士……隱藏得倒也夠深。」師映川說著,微瞇起秀美的眼睛,玉色指尖用力捏著太陽穴:「讓我想想……大概是我前時離開雲霄城的消息走漏,所以那邊才敢派人夜探帝宮,否則若有我在此坐鎮,應該不會有人敢玩這麼一手,只不過他們沒有想到,我會回來得這麼快。」千醉雪目光望向師映川,道:「你打算如何行事?」
師映川咧嘴一笑,整齊的牙齒在月光下反射出白森森的光,令人莫名地遍體生寒,他抬頭望著天空,黑暗的夜色薄薄地籠罩,一切都是陰霾暗淡,雖然有月亮還在努力布灑著清輝,但天空中卻仍有烏雲,令一切都顯得沉重而壓抑,師映川雙手負在身後,一股無形的氣氛籠罩了周圍,只見他悠然道:「如何行事?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且看最後到底是鹿死誰手。」
就當師映川與千醉雪在殿頂交談之際,萬里之外的大周皇宮之中,一間偌大的殿內,沒有任何內侍與宮娥在此伺候,只有晏勾辰獨自一人坐在巨大的書案後,案角擺著一摞奏折,正中間平平整整地攤開著一幅畫像,畫上的紫籐花架下,少年微微斜靠在躺椅上,一手托著下頷,面帶慵懶之色,淺笑微微,雪白的手臂上扣著七把短劍,色彩斑斕,晏勾辰看著,雙目幽深,彷彿深不可測的幽淵,無法探知他此時心中所思所想,他伸出手,緩緩摩挲著畫上的人物,忽然就笑了笑,低聲開口,似乎是在對那畫中人說道:「……這北斗七劍的原料乃是從天外隕石之中提煉而出,你當年命宮主星乃是紫微,紫微星號稱斗數之主,有北斗七星拱繞,命宮主星是紫微之人便是帝王之相,那時欽天監曾為你占卜,曾言你命中注定有七人與你糾纏不清,因此你後來索性就以北斗七星命名,打造出了這北斗七星神劍,當年我聽說此事,只覺得可笑,然而後來才知道,此事果真不假。」
殿內燈火靜靜,但不知怎的,卻隱隱透出一絲詭異之感,晏勾辰臉上出現了一抹從未有過的表情,這表情之古怪,很難形容究竟是在表達什麼意思,然後晏勾辰就閉上了眼,身體微微向後,靠在了結實的椅背上,就此沉默了許久,一動也不動,久到讓人覺得他似乎是已經睡著了,然而就在這時,晏勾辰卻又忽然緩緩睜開了雙眼,他依舊保持著身體靠後的姿勢,卻看著高高的梁頂,微笑著彷彿自言自語地道:「方梳碧是當年服侍你的女官桃兒,寶相龍樹乃是丞相拓拔白龍,季玄嬰是唐王溫沉陽,千醉雪則是大司馬李伏波,左優曇乃綠波轉世,連江樓便是趙青主,這六個人,果真都是與你糾纏不清,……」
皇帝的聲音越發低沉下來,小半張面孔隱藏在陰影中,嘴角卻似乎有笑:「而我,就是第七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