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勾辰似乎自言自語道:「……這六個人,果真都是與你糾纏不清……而我,就是第七個。」
他說著,忽然就笑了起來,他站起身,低頭以手輕輕撫摩著面前的畫像,不由得微微恍惚一下,但很快定了定神,就這麼一瞬間,晏勾辰就彷彿是經歷了一場長達無數歲月的夢,緩緩從紛繁複雜的記憶當中清醒過來,他看著畫上少年那淡笑如花的面龐,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透出一絲亮芒,其中似有柔情無限,又似什麼也沒有,但語氣之中分明就多了些古怪的東西,輕聲說道:「當年認識你之後,我曾經想過,如果我再強大一些,有了足夠的力量,那麼我就可以將你留在我身邊,哪怕你對我並無愛意,我也一定要得到你……呵呵,這些話,我從來都沒有對你說過,即便是說了,但是身為劍神的你,也一定只會嘲笑我不自量力罷?」
用一種特殊而複雜的古怪語氣喃喃說著這番話,是平靜,淡然,從容,晏勾辰的臉上就微微有了笑意,耷拉下了眼皮,目光變得越發清澈犀利起來,仔細端詳著畫上的人,彷彿是在與少年對視,如果仔細的觀察的話,就能夠看出他睫毛正輕微地顫動,很快,晏勾辰的眼神漸漸有些變化,變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地譏諷,既而輕輕歎了一口氣,對畫上微笑的人說道:「逃避永遠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有時候也曾想過,我可能只是愛你,而不是最愛你,但是那又如何,這種事情本來就很簡單,我知道我傾慕於你,想要得到你,這就已經足夠了,至於其他的,又何必去想太多?所以曾經為了獲得站在你身邊的資格,我甚至放下了屬於我的驕傲,我的心情你應該能夠理解罷?我嘗試過無數次,我努力地做過很多事,你永遠不會知道為了與你在一起,我究竟付出過多少努力,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你當然知道,但你不肯回應,不過即便如此,這也沒什麼,畢竟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一定會有回報,但是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很明確的,那就是我當初對你有多深的仇恨,就有同樣甚至更多的感情。」
如此說著,晏勾辰的聲音變得低緩,眼神卻突然變得無比冷冽凌厲,宛如冰凌般刺骨,但很快,又變得微微迷離而寥落起來,臉上帶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他彷彿正陷入到一場盛大的回憶之中,指尖在畫像上的少年臉龐上溫柔游移,就好像在撫摸著真人一般,燈光下,大周天子經過精心掩飾的面孔上看不出蒼老模樣,他黑色的眸子裡隱約閃著光,又慢慢變淡下來,重新恢復了平靜,一時凝望著這幅在數年之前由自己親手所繪的畫像,他的心中從未像現在這麼平靜過,嘴角甚至還微微上揚,露出了一絲笑容,柔亮的燈光籠罩在這個男人的臉上,呈現出明暗不定的分割區域,眼神依稀冷戾,半晌,晏勾辰方冰涼地說著,臉上再無半點表情:「很抱歉,但我終究還是無法原諒你,依我本心,我真的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如此待你,但我的確無法原諒……所以,我不得不把我曾經經歷過的那些痛苦都返還到你身上,讓你嘗到更加痛苦許多的滋味,畢竟那時的我,唯有恨你傷害你,才有著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悠悠千年,其間酸甜苦辣,艱澀冷暖,有誰可知?我愛的那個人,天下……無雙。
晏勾辰笑著,笑得很是真誠,但他的眼中的幽火卻是輾轉明滅,嘴唇失色,所以就顯出隱隱的殘忍味道,眼中儘是火一般的熾烈,在幽黑無底的眼瞳當中熊熊燃燒,幾欲焚身,他低喃著:「不要覺得我冷酷無情,因為我要做的事情,原本就是冷酷無情的,如果太過多情,就像你當初一樣,那下場,你自然知道……你為情所困,害人害己,我不能學你。」
他的聲音有些啞,與嗓子無關,只是心情所致,令他的聲音如此低弱,還有那麼一絲絲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話剛說完,這時忽然就聽悶隆隆地一聲響,卻是一記悶雷在遠處天邊滾過,晏勾辰望向窗外,卻見雨點開始零星落下,他走過去,片刻,雨就下了起來,水花濺落,白茫茫地模糊了天地間的一切,晏勾辰伸出手去,冰涼的雨水便迅速打濕了掌心,也讓那微微躁動的心緒逐漸平復下來,只覺得冷雨彷彿能夠浸透骨髓,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低喃道:「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時間,是美人與英雄最大的敵人啊……」
那些深埋於心底最深處的記憶,被拂去表面積壓的灰塵,逐漸鮮活起來,清晰無比地呈現在腦海當中,晏勾辰說著,定了定神,眉宇間透著冷峻,將窗子關上,回到書案前,就準備把那幅畫收起來,但一個沒留意,手上殘餘的雨水卻是滴到了紙間,畫上少年的面孔立刻就模糊在了水滴中,晏勾辰一怔,心中不由得諸念起伏,下意識地就用袖子去擦,然而哪裡又濟得事,反而越發將顏料洇開,好好的一幅畫,就算是徹底毀了,晏勾辰望著那已經模糊成一團、再也看不清模樣的少年面孔,半晌才定過神來,一時間卻是微微有些癡了。
……
距離搖光城萬里之外的雲霄城,隨著近來連續幾日的雨,天氣也略微涼爽了些,這一日午後,已經一連打坐數個時辰的師映川下了榻,推開窗朝外面望去,頓時一陣風雨就從窗外刮進來,打濕了地面,但卻沒有半點沾濕了師映川的衣裳,師映川看著大雨辟里啪啦地下著,密集的雨線打在建築與花木上,將其沖洗得乾乾淨淨,微涼的水氣在這樣酷熱的季節裡,不禁令人精神都為之一爽,師映川注視著眼前白茫茫的雨幕,不遠處的地面上,一些花瓣與樹葉在風雨中被打落,零星四散,又被雨水沖開,師映川的手指輕輕叩擊了一下窗欞,蒙在心頭的那絲郁燥因為此時的清涼而淡淡散去,在這種狀態下,他的心境似是頗為平和,一時伸出手去,接著雨水,任其迅速打濕自己潔白的掌心,雨水這種東西自然是再常見不過的,沒有任何能夠引人興趣的地方,師映川小時候也是經常在雨天裡嬉戲的,不過感覺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古怪過,清涼的雨水從指縫中偷偷流走,彷彿是一把最柔滑涼順的絲,這樣愜意的感覺,從前自己為什麼卻從來沒有發現呢,也或者是說,只是從來不曾留意過罷了……一時師映川望著窗外雨幕,美不勝收的面容上便有了微笑,忽然就道:「寶相,你看這雨,如此一來,今年想必此地的收成會很不錯,是罷?」
不遠處,寶相龍樹站在那裡,錦衣金冠,看起來與以前絲毫無異,但臉色卻微微蒼白的樣子,表情木然,尤其是他的眼神空洞無比,沒有一絲神采,一味地寒意逼人,乍看一眼倒也沒什麼,但細細打量的話,越看就越給人一種極其恐怖的感覺,令人不寒而慄,但師映川卻並不這麼覺得,他讓寶相龍樹過來,攬住對方的腰,微微一笑,就像是溫暖的春風吹綠了青草,吹綻了花苞,無比動人,他說道:「我記得有一年京中乾旱,雨水甚少,你對我說今年收成必然銳減,請我減免賦稅,以免傷農……呵呵,那時候的你,真是勤勉政事啊。」
師映川說的自然不是寶相龍樹,而是當初的丞相拓拔白龍,他與寶相龍樹並肩站在窗前,細細說著話,他其實有心裡話想要對寶相龍樹說,然而從始至終都只有師映川一個人的聲音,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寶相龍樹並沒有回答哪怕一句,師映川微蹙起精緻的眉峰,縱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單人演繹,但這樣的滋味,沒有人會覺得很好,他讓寶相龍樹轉過身來,與自己面對面,仔細地端詳著這個熟悉無比的人,沒有掩飾自己眼中的柔和之意,是了,樣子一點沒變,然而,沒有了靈魂,沒有了思想,什麼也沒有,只剩下這樣一具軀殼,這樣的一個人,還是寶相龍樹麼?曾經那些溫柔體貼,調笑風流,以及百死不悔的癡情與堅定,一切的一切,統統不是此刻眼前的這具完全受人驅使的肉身所能相比的,儘管這個身體沒有任何損傷,看起來與從前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但師映川深深知道,那個癡愛著自己的男子,早已灰飛煙滅,在這個時候,只能做一個聽眾,而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叫他一聲『川兒』了。
一時間師映川忽然就有些說不出來的淡淡疲憊之意,這種認知打亂了他原本恬淡的心境,再沒有絲毫心情去繼續賞雨,他輕輕摸了摸寶相龍樹仍然富有彈性和光澤的臉,一雙血色美眸像是在燃燒,哂道:「是我貪心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限,多一點少一點都不行,你既然已經解脫了,我就應該恭喜你才對,我是不祥之人,只會給你帶來不幸,不過,這些年有你在身邊,我可以不必有任何顧慮地時常對你說說心事,傾吐一下,這讓我放鬆了許多。」
如此說著,師映川就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時寶相龍樹還在,兩人就像現在這樣一起看雨,寶相龍樹望著外面的雨幕,就道:「川兒,我這個人沒有太大的野心,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目標,我只想做一個對你有用的人,可以幫得上你,為你分憂,偶爾能夠像這樣和你安靜地站在一起,賞賞雨,聊聊天,我就覺得很滿足了,這樣的幸福於我而言,勝過擁有整個世界。」說這番話的時候,寶相龍樹的語氣平和,臉上帶著的笑容是除了心愛的人以外,其他任何人都沒有資格看到的溫柔——那曾經刺痛人心的溫柔啊!
殿外的雨仍在下著,師映川兩手扶在窗台上,呼吸著潮濕微涼的空氣,他的雙眉黑而長,那麼地修直而秀逸,鼻子又高又挺,似乎隱喻了內心深處那決斷冷酷的性格,而眼中是一如既往地坦然,他淡淡道:「如果你還在,你一定會讓我殺了連江樓的罷,當年你就試圖殺了他,其實我知道我應該徹底毀滅他的,但是當我直視自己內心當中的種種情緒變化,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對他的感情是一種沒有道理的東西,如果他徹底湮滅,我的心也會被隨之撕碎……呵呵,我這個人,天生就是屠夫魔頭,為了達到目的,哪怕牽連無辜,哪怕為此害死許多人,哪怕生靈塗炭,我都絕對不會心慈手軟,我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婦人之仁斷然不可取,可我偏偏在有些人的身上,就做不到這一點。」
恍惚中,眼前依稀浮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那是他深埋於記憶當中的男人,無論是作為寧天諭的一世還是這一世,他都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到對方,手足無措地迎接愛情的到來,一開始他都是以為世間際遇如此美妙,然而到後來,他又都發現原來是自己錯了,那不是美妙際遇,反而是命運的無情捉弄,真相如此殘酷,又如此冰冷。
瞳內有紅色漣漪微微泛起,師映川眼中迸射出精光,彷彿是有兩簇火焰在燃燒,那潔白的手指按在窗台上,一時間不禁微微用力,隨即他又鬆了手,有點自嘲地道:「一開始,我碰得頭破血流,後來我才明白了,原來人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就是一個逐漸學會麻木的過程,學會自然而然地面對一切痛苦,學會自然而然地抹平一切心結。」忽又一哂:「你看,我怎麼又想起他了……」師映川說著,回頭對寶相龍樹無奈一笑:「你應該理解的罷。」
寶相龍樹不說話,師映川也沒繼續說下去,兩人靜靜站著,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才開口換了話題,不再作兒女情長之語,雙眼沉沉如無盡深潭,只道:「寶相,你從前早早就對我說過,晏勾辰此人野心滔天,心機深沉,要我早作打算,其實以我如今的修為,不是不能殺了處於重重高手保衛之下的天子,但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最重要的是,這個天下早已經不是當初的天下了,當初多年的混戰,加上後來破釜沉舟的瘟疫爆發,很多地方都是十室九空,民生凋敝之極,所謂的『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完全不是誇大,儘管這幾年有所恢復,但也薄弱得很,沒有數十年的工夫,是難以恢復元氣的,根本再經不起動盪,我雖然不是心軟慈悲之人,但接手一個滿目瘡痍的爛攤子,我沒有這個興趣,所以,一切就都交給時間罷,文火慢燉,漸次蠶食,終有水到渠成那一日,軟刀子有時候才是最好的選擇。」
殿外雨聲陣陣,殿內兩個人並肩站在窗前,聽師映川說著心底最真實的想法,末了,師映川伸手輕輕環住寶相龍樹,並將手臂慢慢收緊,他感覺得到對方那有節奏的呼吸,但過於規律乃至於顯露出幾分機械性的呼吸卻分明只是可無可無的東西,而並非像活人那樣,是必須的行為,師映川就有一種悵然的感覺,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縱然他早已此身經歷了太多世事無常的殘酷嘲弄,甚至就連本身玩弄人心的手段也已經是爐火純青,但在這個時候,卻也不由得有些澀澀地堵心,不知道該如何擺脫,他的手下意識地來到寶相龍樹的背部,輕輕地撫摸著對方背上的肌肉,寶相龍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味道,說不上到底該怎麼形容,有些古怪,並不完全是曾經寶相龍樹自己身上的味道,而是攙雜了屍傀特有的氣味,但這終究是屬於寶相龍樹的味道,所以師映川並不排斥,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鬆開對方,而這時雨也已經停了下來,慢慢開始有蟬鳴聲響起,一陣潮濕的風由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夾雜著淡淡的青草與泥土的味道,師映川替寶相龍樹整理了一下衣衫,他垂著眼睫,明明看起來相貌青稚幼嫩,只有最多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但那眼神中偶爾閃現的滄桑卻像是在歲月中翻滾打熬了無數年一般,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就低聲說道:「這世上,願意不留退路地愛著我的人,卻永遠不是我愛的那人……其實這一世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原本你在你的人生道路上可以很安穩地不停前進,我相信你可以走到很高的山頂,但因為我的緣故,讓你很早就離開這世間……寶相,你的運氣真的很不好,總是遇到我,而我的運氣卻真的很好,總是遇到你。」
這一切當然沒有人回答,師映川也不以為意,這時殿外樹上和草叢中的蟲鳴已經熱鬧起來,不時還有雀鳥的輕啼,目光空洞的寶相龍樹去取了琴來,師映川坐下來,伸出袖中的手,露出兩隻雪白晶瑩得幾乎驚心動魄的美手,細膩,柔嫩,纖軟,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甚至用肉眼無法看到毛孔,如同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師映川動了動手指,撫過琴弦,發出的琴音清亮而純粹,他說道:「很久沒彈琴了,寶相,你想聽什麼?」他看了看對方,原本沒什麼情緒的眼裡閃過笑意,就笑了一下:「記得你喜歡聽我彈《春花秋月》,只是我總彈得尋常,不得其中妙處。」當下白嫩的指尖輕輕一撥,頓時一道流水似的琴聲便從指下流淌出來。
師映川的琴技談不上多麼高明,只能說是中等,隨著琴聲連續不斷地傳出,師映川雙目微瞇,彷彿已經逐漸沉浸其中,也許是琴聲勾動了心緒,漸漸的,師映川眼神微微迷離,不知想到了什麼,而他指下所發出的琴音彷彿被什麼所渲染,隱隱變得有些妖異起來,好像被那十根白玉般精緻動人的手指撥動,就此充滿了某種詭異的力量,未幾,忽聽一聲脆響,桌上的一隻茶杯毫無預兆地四分五裂,而琴聲也隨之驀地止住,一切終於安靜了下來。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安靜,蟲不鳴,鳥不叫,周圍再聽不見來源於自然的聲音,師映川的眼神清明起來,雙手按在琴上,此時附近的樹上和草叢裡,雀鳥以及蟲子之類的小型生物再沒有一個還活著,若非師映川一直下意識地刻意壓制,附近的大型動物包括人在內,也要受到波及,師映川微微凝神,忽然微啟菱唇,冷誚一笑,雙唇腥紅如血,道:「看來我的心情並不像想像中那樣平靜……這一切,又是誰的責任?」
同一時間,搖光城中某條胡同裡,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一處宅子前,從車裡下來一名裝扮普通的青年,疏眉朗目,貴氣逼人,門口一直在張望四周的小廝見狀,連忙推開半邊門,將青年讓了進去,這宅子不大,院子裡打掃得很是乾淨,青年剛進到屋裡,心臟就不知道怎麼了,不由自主地咚咚直跳,嗓子也有些干,這令他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氣,以此穩住心緒,當走到竹簾前時,青年臉頰上的肌肉就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他還是伸出手,手上動作出奇穩定地去掀竹簾。
簾子一掀,裡面的光景便一覽無餘,室內十分明亮,就見一個面容極俊秀的年輕貴公子正坐在方榻上,一身淡紫色箭袖,眉目如畫,望之就如同一尊玉雕也似,正靜靜喝茶,青年腳步當即一頓,呼吸亦便不由得猛一窒,血液在瞬間就沸騰了,定定瞧著對方,他沒有說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雙黑水銀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攫在紫衣公子身上,從頭到腳地一寸一寸貪婪逡巡,拔都拔不出來,對方自然也是看到了他,精緻的面孔上就多了幾分複雜之色,這一對青梅竹馬的情人在時隔數年之後,終於再次相見,這樣的重逢,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晏長河的拳頭已經無意識地攥緊,且又微微輕顫,這是經常會想念也經常會出現在夢裡的人,然而現在真的看著對方就站在自己面前,心中卻升起一絲難以言述的荒謬之感,他想要向著對方笑一下,但不知怎的,明明激動如斯,卻反而笑不出來,於是他索性就不做這無用功,看了師傾涯一眼,深吸一口氣,幾步就來到了朝思暮想的情人面前,對方抿了抿唇,微微垂下眼皮,但沒有其他的明顯反應,晏長河伸手輕輕撫上了少年烏黑的鬢髮,師傾涯稍稍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抬眼看他,目光隱隱深沉,眼眸深處的幽光不斷閃爍著,晏長河緩緩彎下腰,俯身讓自己的臉靠近師傾涯的臉,他貪婪地端詳著少年那比起從前少了許多青澀,多了幾分清雋秀美的面孔,手指一寸一寸摸上嫩滑的肌膚,一直來到形狀美好的唇瓣上,拇指在嘴角柔和地摩挲著,兩雙同樣漆黑卻內容各異的眸子直面相對,近在咫尺,下一刻,晏長河再也不滿足於這樣簡單的接觸,他慢慢更貼近些,鼻尖碰上少年的臉頰,一別多年的柔和觸感所帶來的微妙體會,頓時就包圍了全身,既陌生,又那樣熟悉。
這樣的安靜只持續了一瞬,下一刻,晏長河已伸手摟住了師傾涯的腰身,將對方勒起身來,與自己緊貼在一起,當兩具溫熱的男性身軀貼合的剎那,一股微微的顫慄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彼此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喘,似歎息,似滿足,又似誘惑,誰也說不清楚,晏長河突然發力,將這具已經不比自己矮的身軀緊緊抱在懷中,但他的這種行為卻並沒有得到回應,此時的師傾涯微閉了閉眼,心中暗歎,他的下巴微微抵在青年的肩上,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但不管怎樣,最後他還是緩緩推開了晏長河,就準備開口說話,但這時晏長河卻先他一步開了口,兩手握住他的肩,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面前這張與從前相比有些變化的面孔,慢慢道:「幾年沒見,你變了很多……二郎,你長大了……」
師傾涯微抿了唇,世事可笑,命運弄人,卻是如此,過去的就永遠都過去了,再回首,一切都已經不同,不經意之間,這個少年突然就想起兩人年紀還小的時候,那時見面,同樣還沒有長大的晏長河望著自己,想要上前拉話,又怕唐突的猶豫模樣,可是就這樣歲月匆匆逝去,就已經錯過了,師傾涯很清楚自己到底錯過了人生中多麼值得珍惜的東西,而且是並非以自己的意志如此,就這般被動失去,真真是心氣難平,卻又無人可訴,他咀嚼著此刻複雜如麻的心情,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惘然,頓了頓,才道:「你也變了一些……」他不等晏長河反應,就已經繼續說了下去,道:「我這次出門是因為有些事情要去閬州處理,沿途會經過距離搖光城不遠的大澤河,所以才知會你一聲,在這裡見面。」
晏長河眼神一怔,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從中感覺到了一種他不願意去細想的東西,心裡一陣陣寒意,但還沒等他有所應對,師傾涯已輕輕拿下他放在自己肩頭的手,兩人四目相交之際,都清楚地看到彼此眼中的意味,師傾涯心下沉重,但眉宇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多出了一絲果決之氣,他搖了搖頭,道:「這幾年,不但你我不曾見面,就連通信也漸漸少了,到後來,對你的信,我都已經不回復了。」
剛才在師傾涯拿下自己放在他肩頭上的手時,晏長河就已經突然有一種微微恐懼的感覺,並難以擺脫這種強烈的不安感,所以此時聽到這裡,晏長河哪裡還不明白對方究竟是要做什麼,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只不過他不肯相信罷了,還抱著一絲僥倖的心理,但這時,他又要怎麼做?晏長河嘴角微微抽搐,想擠出一絲笑容來,道:「傾涯……」然而事情卻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甚至也不是師傾涯能夠控制的,這時師傾涯打斷他的話,低緩道:「長河,曾經我以為我們會在一起,但後來才發現自己太天真,當理想與現實相對立的時候,年少時的那些想法,便毫不留情地被粉碎了。」是的,他們是互相喜歡的,但也僅此而已,他們的背景,他們的立場,乃至他們的本質,都是不能交融,縱然曾經有過甜美情濃的時光,但是對於現實而言,又能有多少人在一開始的甜蜜之後,演化出不離不棄,最終攜手走過人生之路?一切的一切,終究不是小說話本裡的平順圓滿,博不出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晏長河突然『呵』地一笑,但聲音卻是乾澀的,又因為太過突兀而被拉成了一個怪異的調子,他像是用力加重了語氣,以此讓自己穩住,直到這時,他才清晰地明白某些事情,或者說不得不正面與其相對,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傾涯,你這是……什麼意思?」師傾涯看著青年,本以為自己能夠平靜地面對這不得不面對的一切,然而當與這個人相對時,他慢慢在袖裡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終究嘗到了沉重壓抑的滋味,一時沉默了片刻,才調整好了自己,開口道:「長河,何必呢?你我都已經很清楚,我們之間,再不能回到從前了。」晏長河定定望著他,嘴唇似是微微翕動,眼中的情緒再沒有半分掩飾,重複道:「再不能回到從前……」
他慢慢從牙縫間擠出這一句之後,用力呼吸了幾下,壓住胸腔中翻騰的氣流,讓自己盡量顯得心平氣和,這才勉強能夠繼續說下去,道:「為什麼?」剛說完這四個字,卻是連他自己都覺得十分可笑,因為事實上不論是師傾涯還是他自己,都很清楚地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
晏長河只覺得胸腔中有東西在不斷地漲大,令人不堪忍受,他想要用力抓住師傾涯狠狠搖晃,質問對方為什麼要這樣,可是卻不知怎的,手上卻根本使不上力氣,因為他知道這並非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問題,然而儘管知道,心裡明鏡也似,但在這種情況下,人卻往往會逃避性地選擇另一個答案,讓自己好受些,以此證明自己並非是軟弱無力,於是晏長河便笑起來,他笑的幅度很小,但面孔卻隱隱有些不受控制地扭曲,心中的軟弱在一瞬間噴薄而出,咬牙道:「……是千穆?這些年我不在你身邊,他便近水樓台先得月,討了你歡心……千穆,因為他,所以你移情別戀……人心如棋,畢竟就算是再深沉的感情,也是受不了長時間相隔兩地的逐漸疏遠,是不是?你有了新人,耳鬢廝磨之餘,自然漸漸忘了舊時情誼,你與他的事情,這些年我也知道些……」
「夠了,你明知此事與他無關,無論有沒有他,你與我之間,都只能如此……長河,你這樣,有意義麼?」師傾涯輕聲說道,他的目光依然平靜,也沒有什麼情緒變化,似乎已經將從前發生的那些事情都統統忘卻,但這都不是真的,他望著晏長河微顯扭曲的俊容,眼中就有了一絲淡淡的疲憊,姣好的眉頭也越來越鎖得緊密起來,他畢竟又不是木頭鐵石,豈能絲毫無感?因此雖說是早已做了決定,然而此時,他的心還是被觸動了,只是,卻也只能如此。
晏長河與師傾涯對視,在對方沉默的短短一段時間內,彼此都承受著一種說不上來的煎熬,片刻,晏長河面上終於露出頹然之色,這個俊美的年輕男子後退幾步,盯著師傾涯,只覺得眼珠有些不正常地乾澀,他閉上眼睛默然不語,再睜開時,便沙啞地開口,有幾分無力更有幾分不甘地喃喃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你曾經對我說過,會與我在一起,但是現在我想,這樣的話,太過草率輕易,你想必也對千穆說過了罷……然而你對我的這個承諾,你卻沒有做到。」後的幾個字時,聲音已經輕得幾乎聽不清楚,但卻彷彿耗去了青年大部分的力氣,餘下的,只是一陣陣的虛乏失力,以及類似於剛剛從冗長夢境之中醒來一般的茫然,他驀地嘿然一笑,雙眼有隱忍之色,目光卻有些空洞,如同靜寂的夜,咬牙說道:「無論是什麼事情,如果你一開始不能確定自己可以做到,那麼就不要對別人輕易作出承諾!不然,到最後就比刀子還要傷人!」
「不錯,我的確說過這話,我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面對曾經情人的指責,師傾涯並沒有分辯什麼,他搖了搖頭,平靜的眸子驟然浮現出難以無繼,想起昔日自己與晏長河之間的愉快時光,以及自己來這裡之前的決意,於是這一切終究就只是一閃即逝,目光也隨之變得清冽如水,眸子清亮勝昔,低聲道:「人的想法是會變的,而世事更是無常變幻,我當初在對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出自真心,但是這樣的真心,在現實面前,就變得無力了,所以,即使在當年,我也不曾對你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因為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是會變的,我所能保證的,只是在承諾的那一刻對你出自真心……長河,我們之間,怪只怪你姓晏,我姓師,你是大周皇儲,代表著晏氏皇族的利益,而我是青元教主之子,維護的是青元教的利益,秉承的是父親大人的意志,所以,由於立場的截然不同,我們終究只能有緣無分,這些事,你其實早就明白的,只不過卻不肯面對而已,你希望逃避這樣的現實,但是不要忘了,你終究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師傾涯說完,看著晏長河因不甘而扭曲迷茫的面孔,突然就笑了一下,攤開雙手,默默感受著心中那清晰的酸澀,說:「這世上真的有人能夠隨心所欲麼?不能的,即便是我父親,即便是你父皇,他們這樣的人物,也沒有這樣的福氣,又何況你我。」
此刻少年精緻的眉宇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了一種令人無法正視的味道,自有一股清泠泠之氣,那種眉目與師映川幾乎並沒有什麼相像的地方,但那種感覺,那種類似於師映川身上某種氣質所造成的感覺,在這一刻卻是如此清晰,明亮更勝過皓月,就見他說道:「父親曾對我說過,你和我並非不能在一起,只要我脫離了青元教,你脫離了大周,我不再是教中二公子,你不再是一國儲君,我們攜手隱居,自此再不問世事,只有這樣,你和我才能走到一起……當時我就告訴父親,我做不到。」
隨著師傾涯徐徐道來,晏長河的表情開始變化,他的眼神也迅速轉換,怔住了,那種滋味不是是酸甜苦辣就能夠簡單形容的,那是一種很難言明的感覺,也是拷問內心的最直接也最複雜的感覺,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袒露在烈日下,一切都無所遁形,將所有繾綣的幸福轟然擊垮,只剩下現實那殘酷且猙獰的嘴臉,心底最深處被死死壓制的某些東西,突然就出現了瀕臨崩潰的預兆,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修剪整齊的指甲已經陷於掌心,刺破了皮肉滲出血來,也不自知,這時師傾涯當然也注意到了發生在青年身上的微妙變化,當下自嘲地笑了笑,歎道:「看來你明白的,你和我都一樣,無論是你還是我,都做不到竭盡全力地為我們的感情去爭取,也做不到毫無保留地為彼此付出,不是麼?」
兩個人終於就是沉默不語,兩雙併不相同的眼眸內,此時卻是有同樣複雜的色彩,彼此都不是天真衝動的少年,都很清楚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也很清楚一意孤行所要付出的代價是彼此都不能承受,晏長河定定看著師傾涯,突然間他低吼一聲,聲音並不大,卻分明能夠讓人感覺到其中的聲嘶力竭,而在這吼聲的最後,聲音彷彿都被拖長,隱約似受傷孤獸的無力幽咽,他目光一動不動地釘在曾經的情人身上,臉色微微蒼白,有什麼東西想要溢出喉嚨,卻又被緊咬的牙關所阻,半晌,晏長河的表情中逐漸爬上了頹然,但同時,一瞬間轉過,彷彿他整個人又有了什麼不同,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相比起之前的晏長河,眼下的這個青年就有了些不知名的變化,雖然看上去好像也沒有什麼特殊的,但卻讓人覺得這個人似乎已被一些沉重的東西所籠罩,即便不言不語,也沒有發洩性的舉動,但這種感覺就是存在,晏長河突然神經質地咧嘴笑了一下,他退後一步,眼底深處有幽火無盡,那不是暴烈,也不是憤怒,他微啞著嗓音,喃喃著,道:「沒錯,你說的……很對,你是不會為了我們之間的感情做到這個地步的,而同樣的,我也無法為此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我,不能……」
短短的幾十個字而已,卻好像耗費了身體裡的大部分力氣,晏長河的眼眸彷彿像是遮滿了霧霾的夜空,再也不能明亮,他慢慢搖頭,望著同樣面色複雜的師傾涯,愴然不已,苦笑起來道:「眾生皆苦,只因渺小,在大勢面前不可反抗……二郎,你知道嗎,其實我現在很想一把抓住你的手,豪氣萬丈地要求你跟我走,一起隱居世外,浪跡天涯,可是我很清楚,你不是熱血衝動的人,而我,也一樣……我們所背負的東西,遠遠比你我之間的感情還要沉重。」
此時的晏長河,再也不是剛才那個失魂落魄的不理智年輕男人模樣,他漸漸有些平靜,慢慢平復著那一顆狂亂動盪的心,同時痛苦地閉上雙眼,他很清楚自己與師傾涯的青春之中早已失了那種飛揚與輕靈,只留下一抹沉重,他不是不怨的,然而只要稍微想一想,他就知道他們兩人所要面對的究竟是什麼,如此重壓哪怕只是想一下,就覺得有些不寒而慄,令人喘不過氣來,而這份壓力,師傾涯必是一樣的,設身處地一想,他自己尚且如此,那麼比他還要小、尚是少年的師傾涯,又當如何?這樣一來,原本還想說什麼,可是這滿心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不是不知道說什麼,而是不知道說了有什麼用,此時,即便兩人都是真正的天之驕子,萬人矚目,卻也終究徒然,在大勢面前依舊不能抵抗,只有看著面前這陌生又熟悉的人,心中如遭重擊,那些複雜,苦澀,刺痛,像是洪流一般在胸口沖蕩,這不至於是心碎欲絕或者痛不欲生,還沒有那樣矯情,但這種難過,卻是如此清晰,半晌,晏長河眼神微朦,呆呆地看著師傾涯,忽然就哈哈笑了起來,笑聲中,眼神卻是晦暗的,是對命運捉弄的無力抗拒,他笑了幾聲,卻小聲喃喃道:「連感情都不能自主,這樣的人生,也活得太累了啊……」師傾涯見著,突然就想起當年兩人的事情,頓時心中浸軟,定定凝視著青年一會兒,他想安慰對方幾句,哪怕隨便說點什麼也好,然而,此情此景,無論說什麼,都顯得那樣蒼白,終於,師傾涯閉上眼,等到雙眼再次睜開之際,他的眼神已沒有明顯的變化,壓抑住了心中的不平靜,道:「長河,你是我平生第一個喜歡的人,我確實喜歡你,而我也知道,即使以後我想要將你忘卻,也是不能的了,甚至哪怕我未來會遇到一個讓我願意付出一切去深愛的人,那人也不會代替你的位置……這其中的是是非非姑且不問,只是,如今往事已去,你我總還要各自走自己該走的路,這是你我的責任,也是我們必須遵守的遊戲規則。」
晏長河低低苦笑,是啊,師傾涯說的很對,有些事情,不是他們能夠左右,他深刻地明白,從他們降生的那一天起,就打上了各自家族的烙印,在享受這份榮耀與權利的同時,也必須承擔相應的東西,所以如果選擇的話,他們便不能選擇彼此,如果僅僅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與糾紛,那麼他們可以共同尋找無數種方法來解決,然而偏偏不是的,他們的感情沒有問題,而出現的問題偏又是他們絕對無法解決的,無論是自己還是師傾涯,都不是孤身一人,他們都有父母親長,有著手足親朋,更有著各自身後所屬的龐大利益集團,而這兩方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與利益衝突,如果他們都選擇了彼此,就意味著兩人都放棄了自己擁有的一切,而若是其中一人甘願拋棄所有,為了感情而依附另一個人,那麼這個人就等於背叛了自己身邊的所有人,這樣的後果,比放棄一切還要嚴重,晏長河自問,無論是身為青元教教主之子的師傾涯,還是身為大周皇儲的自己,都無法為這份感情作出如此犧牲!
話本戲劇之中往往有著讓人為之熱血沸騰的美滿愛情,可是諷刺的是,古往今來那些真正能夠為了感情不顧一切,放棄一切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原本就沒有太多牽掛,不曾擁有太多東西的人,說得殘酷現實一些,這些人就是因為原本擁有的不多,所以才無所謂放棄,然而身上承擔太多東西的人,有幾個能夠如此瀟灑?或許世上的確有人把感情看得大過一切,但這永遠只是極少數,而其中,並不包括晏長河與師傾涯!
淡淡陽光照進室內,將兩道身影映在地面上,拉得長長,卻又是模糊的,唯有兩人此時臉上晦暗的表情,偏偏像刀子用力一筆筆刻出來那般清晰,又似折了翅膀的鳥兒淒艷委地,始覺心頭涼透,末了,在長時間窒息般的死寂之後,師傾涯突然上前抱住了晏長河,定定瞧著,他的目光似乎有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晏長河清楚地從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然後,師傾涯就在青年的唇上用力一吻,決然道:「保重。」說罷,深深看了對方一眼,再無遲疑,既而鬆開手,擦肩而過,大步走向門口。
師傾涯頭也不回地走著,世間星辰再璀璨,卻也敵不過他此刻眼中的清光,他走得並不快,但足夠堅定,身後那人似乎是喚了一聲自己的名字,又似乎沒有,但他已經不糾結於這樣的事情,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也一步都沒有停留,很快就離開了這所宅子,門外已有一輛馬車靜靜等著,師傾涯上了車,道:「……走罷。」漠然地吐出這兩個字之後,他整個人也隨之沉默下來,靜靜坐著,看著車窗外的景致,穿過胡同之後,經過商舖集中的大街,一片繁華模樣,師傾涯默默不語,自己有多年的時光就是在座城市中度過,時隔數年,舊地重遊,然而世事變遷,人事全非,心中滋味不是言語能夠描述,良久,當車子終於駛出城門的一刻,師傾涯閉上眼,面上再無波瀾——
再見了,我平生第一個喜歡的人,下次再會的時候,就是敵人了……
……
雲霄城,聖武帝宮。
秋日裡的陽光略顯薄淡,沒有了夏季的酷熱,結著艷紅小果實的不知名青色籐蔓爬滿了牆頭,廊下一溜兒兩排的數十盆白菊潔如霜雪,染得附近的空氣中儘是淡淡奇香,台階下十餘步外,身材修長的少年直挺挺跪在堅硬的地面上,即便偶爾有落葉被風吹到他身上,少年也一動不動,除了眼皮間或眨上一下之外,全身再不曾有絲毫動作。
室內花香細細,方榻之上,一人單手支頤,那張臉縱使有細鱗分佈,卻依舊美得令人目眩生癡,另一隻手正有條不紊地捻動著手中拿著的一串血紅數珠,半斜著身子臥著,華貴的長袍裹住纖細身軀,下擺中露出一截雪白蛇尾,閉著眼,似在假寐,面容異常舒緩平和,即使這樣已經臥了很久,卻也不曾改變過姿勢,一身氣機不露,鋒芒暗藏,雖然面容看起來十分青稚,然而風度之卓絕,體態之妖異,豈只是皮囊絕美,風姿更是無雙,並不刻意卻分明有著天然的居高臨下之態,臥在那裡,雍容恰似畫中仙,但偏偏袍子只是隨意裹著,敞胸露懷,很是不羈,那身軀雖被雪白鱗甲覆蓋,但胸前兩點突起卻是粉光緻緻,暈紅柔潤,如此矛盾交映,彷彿週身籠罩著一層半仙半妖似的奇異魅力,給人以極大的視覺衝擊。
此時在那方榻前則是坐著一個身材窈窕的美貌宮裝女子,肌膚光潔如羊脂,目光不時向外移去,面帶關切之色,多年時光過去,比起從前天真無憂的少女時期,女子現在早已少了許多柔弱靈動,卻多了幾分沉靜氣度,末了,她終於忍耐不住,道:「映川,傾涯那孩子在外面已經跪了好幾個時辰了,就算是要罰他,也該差不多了,他畢竟還年輕,做事難免有莽撞錯漏之處,你也不必太責難他了,他跪了這些時候,定然已經知錯了。」
師映川聞言,陡然蹙起眉頭,隨之緩緩睜開眼,就似湖面乍開,呈現出粼粼的鮮紅波光,就像一陣風拂過湖面,平靜而淡漠,此時秋至,他穿著一身黑色寬袍,沒有戴冠,睜開眼後,就順勢盤坐了起來,尾部坐在身下,雖說常人都是躺著最為舒適省力,然而眼下或許是蛇形時的本能,就總覺得還是盤起來的姿勢最為稱心,不自覺地就擺了出來,右手裡徐徐把玩著那串紅石髓數珠,眼中看似水波不興,卻隱隱是銳色深利,冷冰冰地道:「……知錯?他這性子一向這樣,明知不對,也還要做,當年的那件事,不就是如此?」皇皇碧鳥聽他提起當年師傾涯所參與的季玄嬰私逃一事,便連忙轉過這個話題,勸道:「說這些陳年往事做什麼,誰又不會犯錯呢,便是你我這樣的大人,也有想錯做錯的時候,又何況他一個孩子?」
此時外面師傾涯跪在地上,他這是剛辦完正事從閬州回來,第一件事自然是先來向師映川請安,但還沒跨進門去,便被勒令在外頭跪著反省,師傾涯是何等聰明的人,當即就明白必是自己去見晏長河的事情被師映川知道了,事實上,他也沒怎麼指望自己私下的小動作能夠瞞過父親那幾乎無所不在的耳目,自己特意潛入搖光城去見晏長河,此事雖然做得隱秘,但師傾涯很清楚,跟隨自己前往閬州公幹的那些人,並非都是自己心腹,自己去搖光城的事情,瞞不過他們,只怕自己前腳走,後腳就有書信送回雲霄城。
卻說室內師映川被皇皇碧鳥以柔情勸說,時間長了,也是不耐,就以手扶額道:「好了,把那混帳叫進來罷,不然我這耳邊只怕不得清淨。」皇皇碧鳥聞言,忙叫侍女去外頭喚師傾涯進來說話,不一會兒,師傾涯進到房內,雖然在外面硬地上跪了許久,換了普通人,必是早已熬不住,只怕是落下病來也未可知,但他修為精湛,自然不損分毫,這時走幾步上前,然後就撩衣跪下,皇皇碧鳥見狀,起身走過去,站在少年面前,彎腰抬起胳膊,寬大的袖口滑開,露出霜雪般的皓腕,一雙溫暖玉手就此扶起師傾涯的雙肩,柔聲道:「我兒,你父親不惱你了,起來罷。」師映川見狀,微皺了皺眉頭,但也沒有阻止,只道:「慈母多敗兒!」皇皇碧鳥抿唇一笑,依稀是少女時期的嬌俏可人,顯然知道師映川並不是真惱火自己,當下給師傾涯使個眼色,示意他待會兒柔順些,莫要逆了師映川,這時卻見師映川長睫一抬,寒星一般的紅眸在師傾涯臉上一掠,就道:「你這業障,眼下跪了這些時候,你可知錯了?」
師傾涯聽了,也不辯解什麼,就垂手肅容道:「兒子知錯,不該私下去見晏長河,如今青元教與大周已成對立之勢,兒子卻與皇儲相會,自是有錯,請父親責罰。」頓一頓,又道:「兒子與他私下見面,非是敘私情之故,而是將我二人之間的事情說清楚,做個了斷。」
師映川微微皺眉,一種冷意蘊藏在眼底,因為面容雪白,越發顯得兩道漆黑的眉毛鋒秀絕倫,此時一皺,便添威嚴,對師傾涯輕喝道:「我又豈是因你二人私會才要訓你!年輕人,一時忘情也是尋常,莫說不是敘舊情,就算真的是幽會通好,又能怎的?我之所以叫你在外頭跪著,為的是你擅自涉險!你這混帳,自小也是讀了許多書的,莫非就不懂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你是我師映川的嫡子,如今這世道你再清楚不過,大周與青元教之間已經不可彌合,你倒好,輕車簡從就進了京中,你當搖光城還是數十年前的光景?如今搖光城乃是帝國中樞,高手如雲,陳兵列陣,經營得鐵桶也似,不啻於龍潭虎穴,一旦陷入,普天之下也只有我這已入五氣朝元境之人才有資格說自己有把握穩穩脫身,敢於孤身犯險,你這無知小兒又有什麼憑仗,就敢這麼潛進去!」
師傾涯聽到這番話,才知道師映川究竟為什麼生氣,如此一想,他自己也是凜然,前時他只一心想著與晏長河說清楚,其他的倒是真沒有多考慮,如今聽師映川說起,才驚覺自己的確莽撞,這時卻聽師映川又道:「你這次安然無恙,只能說是幸運,或者是你做得隱秘,沒有其他人得知,也或許是皇帝已經知道,只不過出於多方面考慮,最終並未出手……若是當時消息走漏,而又偏偏有人打上你的主意,你又待如何?甚至,若是乾脆晏長河對你動手,你不設防之餘,會不會中了圈套?若是控制住了你,以此向我要挾,你說該怎麼辦?或者以某種方式在你身上做下手腳,伺機加害於我,而你憑白做了旁人的棋子,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又當如何?這些,你可都曾一一想過了?」
一番話直聽得師傾涯冷汗微微滲出,他縱然心思敏銳,但畢竟年輕,兼之當時一心想著了結自己與晏長河之間的事情,因此並沒有精力與餘暇去想太多,更沒有懷疑過晏長河,正所謂當局者迷,眼下被師映川一說破,如何能不震動,當即跪下道:「……是兒子一時想得岔了!」師映川看他一眼,徐徐道:「這世上有些錯是可以犯的,犯了錯之後還有挽回的餘地,但是有些錯卻不可以,一旦犯了,就再沒有機會重來,我從前就曾犯下大錯,若非……」
說到這裡,師映川卻嚥住,並不往下繼續,而是一滯之後,轉了話頭:「總而言之,警惕之心時刻都不能忘,尤其不可過於信任他人,即便是枕邊人也一樣,你可聽明白了?否則說不定有朝一日,便會落得一個淒慘下場,到那時候,才是後悔莫及……二郎,感情大於理性並不是一件好事,能夠一再被感情所礙的人,往往會在某一天得到相當慘痛的教訓,所以,該冷酷狠心的時候就必須拿出這些狠絕來,否則你在未來的某一天裡,說不定就會付出生命的代價,甚至還要牽連到那些你最親最近之人的身上。」師傾涯跪在地上,深深低頭,用力說道:「兒子省得了,再不會如此,請父親放心。」師映川不欲過分嚴責他,見師傾涯確實已經明白,便緩了語氣,道:「起來罷……這次你去閬州的差事,辦得還不錯。」
師傾涯這才起身,就說著:「兒子慚愧。」師映川看了看他因為在外面長時間跪地而弄髒的衣裳,便擺手示意師傾涯下去:「罷了,先回去洗個澡,換身乾淨衣裳,晚上去你母親那裡,一家子一起吃個飯。」師傾涯一聽,知道師映川這就是不打算責罰他了,當下又跪地謝了,這才告了罪,退出門去。
當天晚間,師映川便在皇皇碧鳥那裡用膳,說是吃飯,但師映川所吃之物與妻兒都是不同,皆以富含靈氣之物為材料,普通的食物早已不能滿足他的身體需要,因此只這一頓飯所要花費的銀錢,對於普通人而言就是天文數字,可想而知要供養一位大劫宗師,究竟是何等耗費人力物力的事情,一個中等規模的門派將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活活拖垮,這決非危言聳聽。
待諸人用過飯,下人送上茶來,彼時師傾涯,師靈修,季剪水都在,師映川問了幾句師靈修的功課,便與皇皇碧鳥說話,這裡都是自家人,自然隨意些,季剪水一面喝茶,一面微傾了身子低聲與師傾涯聊起此次閬州之事,至於師靈修,年紀尚小,便坐在那裡一心一意地吃果子,這時師映川對皇皇碧鳥道:「瞧你臉色似是不大好,不如讓十三郎給你看看。」皇皇碧鳥以手掩口,微微打了個哈欠,笑道:「我不過是近來忙了些,沒顧得上好好休息,哪裡就需要方十三郎來瞧,豈非大材小用,無非是飽睡一覺便好了。」
兩人說著話,又談了些天涯海閣經營之事,師映川這時已經恢復人身,穿了件寶藍色的衣裳,皇皇碧鳥用手捻了捻那袖子,道:「這件衣裳有些舊了,我再給你做一件。」師映川不以為意地道:「這是你春天剛做的,哪裡就舊了,你如今也忙,這些針線上的事,你就莫要再動,有那空暇不如多休息才是。」皇皇碧鳥聞言,盈盈一笑,正要說些什麼,卻有腳步聲匆匆由遠及近,緊接著,只聽有人在門外惶急道:「……奴才有要事稟報君上!」
師映川皺了皺眉,也沒叫人進來,只道:聲音帶著畏懼,顫聲道:「稟君上,罪奴連江樓私下不知做了什麼,致使不慎走火入魔,如今已是性命垂危,不省人事,罪奴季玄嬰亦是昏迷不醒!」
「匡當!」原本放在小几上的茶碗被衣袖猛地帶翻,殘餘的茶水沾濕了袖口,師映川驀然站起身來,面上神色大變,室中諸人亦是齊齊變色,師映川一句話也不說,瞬間便消失在原地,師傾涯面色微白,再也顧不得許多,起身就欲緊跟著奔出門外,卻被皇皇碧鳥神情嚴肅地止住,師傾涯無法,只得不動,心中卻早已亂成一團。
當師映川來到那處關押著連江樓與季玄嬰二人的院子時,方十三郎正在為連江樓診治,室內簡陋的床上,連江樓與季玄嬰被並排放在上面,兩個人都是呼吸微弱,面色慘白,室內除了方十三郎以外,還有幾名帝宮之中最高明的醫士,院子外面則黑壓壓地跪著許多人,人人都是面色發白,冷汗滿額,要知道他們這些人不但是負責看守此處不讓囚犯逃脫,同時也是負責著囚犯的安全問題,一旦有所差池,不但在場所有人都要人頭落地,甚至還會株連家人!
「……怎麼樣?」師映川走到床前,目光死死盯著床上的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問了這麼一句,他的聲音很是清稚脆亮,但這聲音裡卻又滿滿地散發著無比威嚴的味道,甚至顯得有幾分瘋狂,隱隱帶有血腥之感,令人非常清楚地認識到一個事實:如果床上這兩個人死去,則必將發生誰也不想看到的、極其可怕的事情!
「他們兩個人應該是動用某種方法強行衝擊體內被種下的禁制,類似於互助同修,結果同時遭到了反噬。」方十三郎面色凝重地說道,他用一根長長的銀針刺入連江樓的臍下,手指有節奏地輕顫,片刻,銀針被拔出,方十三郎眉頭緊鎖,目光掃向床內的季玄嬰,道:「季先生重傷,不過若是在藥物可以無限制提供的前提下,我便有把握保住他的性命,並且加以時日,慢慢將他的身體調理過來,但……」說到這裡,方十三郎看向面前的連江樓,頓了頓,搖頭道:「但連先生的情況相當不容樂觀,他的情況要複雜得多,心脈乃至大腦都受到了嚴重衝擊,我沒有把握保住他的性命,甚至就算僥倖保住了他的性命,他也很有可能留下嚴重的後遺症,甚至無法醒來,總而言之,對於他的情況,我不能作出任何保證。」
室內一片死寂,沒有人敢出聲,師映川一雙紅眸中沒有任何可以探究的波動,只是看著床上的人,一種連他自己都根本說不出的東西,自心底最深處噴發出來,半晌,才一個字一字地緩緩道:「救活他……不惜任何代價。」
很簡單的一句話,不是命令,不是拜託,不是要求,不是威脅,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任何人都不得違逆推脫的意味,凜然不可拒絕,方十三郎微微一歎,道:「我盡力。」
三日後。
殿內薄薄的煙霧好似一層柔軟的輕紗,恣意瀰漫在寂寂無聲的帷帳間,陽光被窗子一濾,在地面上留下了明暗不定的斑駁印記,殿中原本極是敞亮的,但眼下不知怎的,整個大殿之內就像是一潭死水,無盡地沉靜下去。
連江樓靜靜躺在床上,面容安詳而平和,黑色長髮整齊鋪散在枕間,身上穿的不再是粗布衣,而是雪白的冰紈褻衣,床前腳踏上坐著兩名容貌清秀的侍女,正做著繡活兒,一面隨時注意著床上男子的情況。
不多時,有人自外面進來,師映川身後跟著方十三郎,一起進到殿內,兩個侍女見狀,連忙起身,師映川沒等她們拜下,便擺了擺手,示意二女出去,一時方十三郎來到床前,仔細替連江樓檢查了一番,師映川雙手攏袖站在一旁,沉聲道:「如何?他什麼時候能醒?」方十三郎搖頭道:「季先生傷得雖重,不過君上既然不吝惜貴重藥物,我便到底還是將其救回,昨日就已有些清醒的徵兆,只要慢慢養著,總有恢復的時候,但連先生……雖說終於僥倖保住了連先生的性命,但當時我已說過,留下嚴重後遺症的可能性很高,甚至他會一直無法醒來也說不定……總之,我已盡力了,剩下的就要看運氣,這是盡人事,聽天命。」
對於這樣的回答,師映川顯然不可能滿意,但他終究沒有說什麼,只道:「也罷,你先回去罷。」方十三郎微微欠身,便帶著藥箱出去了,一時室中再無旁人,師映川站在床前,微微鬆乏了些,眸中卻有暗沉的猩色隱隱流轉,床上連江樓雙目靜合,彷彿是在熟睡中,師映川望著對方的睡容,竟是有些恍惚,他出神了片刻,然後彎下腰,眼內沉沉如有滂沱大雨肆虐,他握住連江樓的手腕,又展開對方的手掌,那指掌間有一層繭,是長年勞動所造成的,師映川望住對方,許多念頭就此打住,只化作長久的靜默,無聲亦無息,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才忽然輕笑了起來,道:「我其實想過,你不如就這麼死了也好,我也算是了結心事,但終究還是不肯如此,前日你情況最危急之際,十三郎問我是否放棄,我偏是生生說不出『不救』二字。」
連江樓一動也不動,師映川的呼吸變得越發綿長起來,幾乎感覺不到,他更靠近了些,耳朵貼在連江樓胸前,聽那心跳聲,微弱,但每一聲都沉沉入耳,師映川緩慢說道:「放心,即便你的情況再糟糕,我也會讓你活著,直到我再也無能為力。」
往昔那些溫柔的畫面在心中流轉,此刻,師映川並不想去回憶一些不愉快的曾經,他斜身坐在床邊,連江樓靜臥不動,師映川沒有擁男子入懷,也沒有吻上那薄唇,只低頭深深嗅了一下對方身上的氣息,那是一如從前的味道,曾經令人情願沉溺於此,師映川微瞇著眼,低語道:「即便你我兩世都是無情廝殺,我也還是從未停止過愛你,我想,我大概永遠也無法割捨這份感情了,至於你,應該也一樣,哪怕對我再無情冷酷,你心裡也依舊愛意且存……是啊,你說過,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人就是你,而我,又何嘗不是。」
殿外桂花飄香,師映川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淡淡道:「不是冤家不聚頭。這話現在細想想,真是再貼切不過。」他喚進兩個侍女,吩咐著:「仔細照看,若有事,立刻稟報。」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其後一連多日,季玄嬰在大量珍貴藥物以及諸多醫道聖手的調治下,神智漸漸清醒,身體情況也穩定下來,但連江樓卻似乎並未有什麼起色,只是堪堪保住了性命而已,仍舊昏沉不醒,眾人皆知他是師映川極看重的,自然盡心,但奈何連江樓的情況特殊,到了後來,藥物也已經對他沒有什麼突破性的作用,只能是看他自己能否清醒過來。
……
海上。
如血夕陽舔紅了天邊的雲,海天遼闊之間,展現出一幅浩瀚宏大的畫卷,此時海面上一條渾身通黑的巨艦,大得宛若一座移動的小山,但在眼下,整個龐大的船體卻是飄搖不定,在彷彿海嘯一般的風暴巨浪的裹挾中動盪不堪,如同一片樹葉,在眼前翻騰的大海中苦苦掙扎。
然而此時天光如血,並無積厚雲層,天空中紅霞萬丈,哪裡是有風暴的模樣,更不必說什麼海嘯,一切都只是出自這場風暴中心的黑色身影,那正肆意宣洩著恐怖力量的人。
巨艦上,面對這樣的風浪,普通人勢必早已被拋飛出去,不過眼下這裡並沒有普通人類,而是天生就能分波蹈水的海族鮫人,這樣的風浪對於這些海洋之子而言,還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困擾,此刻甲板上,頭戴血色珊瑚冠的左優曇運功站穩身體,遙望遠處海面,只有親身體會,與風暴抗衡,才能真正感受到這股力量的強大,在左優曇身後,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模樣鮫人眼中是迷離之色,渾然不覺身上的華服已被海水打濕大半,喃喃道:「這就是大劫宗師麼?一人之威,竟至於此……從前只知自然之力,天地之威,最為可怖,卻不曾想以血肉之軀,竟然能夠擁有這般幾乎與天地威能相媲美的力量,修行之路,果真是沒有盡頭啊……」
「這些年來,帝君也只能在空中或海上才可以恣意放開全力修煉,渾身氣勁徹底綻放,否則若在陸地上,便會給周圍帶來很大影響。」左優曇目光遙望遠處,如此說著,那中年鮫人聞言,不禁苦笑起來,歎道:「王上,從前我本以為自己身為半步宗師,也算是獨當一面的人物,卻不料原來在真正的強者面前,連近距離觀摩感悟的資格都沒有。」
大約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海上掀起的風暴才終於漸漸平息下去,很快,一道人影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自極遠處轉瞬即至,下一刻,一身黑袍的師映川已站在左優曇身旁,淡淡道:「……備水罷,我要沐浴。」
小半個時辰後,一間華麗艙室內,師映川整個人泡在浴桶裡,左優曇正服侍他洗髮,師映川閉著眼,似是假寐,左優曇慢慢揉搓著那一大把青絲,道:「今日爺在海上,似是在宣洩心中郁氣……」
左優曇不愧是跟隨師映川多年之人,一眼就看了出來,師映川也沒有瞞他,只道:「這些日子以來,為著那人之事,我心裡不痛快,躁意難平,剛才那樣借練功大肆發洩一通,覺得好受許多。」以兩人之間的關係,左優曇在師映川面前說話是沒有什麼忌諱的,見狀,就道:「蓮座……連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爺不必過於憂心。」師映川不出聲,過了一會兒,才淡淡道:「不必為我準備酒食,我這就回去了。」左優曇估摸了一下此處到雲霄城的距離,以師映川的速度,天黑之前還是能夠趕回去的,於是也不挽留,只伺候師映川洗淨了身體,換上衣衫,便目送對方馭使著北斗七劍破空而去,轉瞬消失在天際。
一時師映川回到雲霄城,徐徐降落在帝宮內自己的住處,便向寢宮走去,他方一現身,一直站在廊下焦急張望著的帝宮大管事便臉色微變,旋而急忙迎了上來,師映川見其神色異樣,便微微皺眉道:「怎麼了,這等魂不守舍的樣子。」大管事滿心有苦說不出,但也只能硬著頭皮道:「稟君上,那人下午的時候……醒了……」
師映川聞言,神情頓變,立刻便加快了步子,轉眼就將大管事甩在身後,大管事還來不及把下面的話說出來,師映川就已經沒了蹤影,這中年人站在當地,心中忐忑,生怕接下來會是一場雷霆之怒,但眼下也沒有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了。
片刻,師映川來到一扇門前,輕輕推開,走了進去,裡面沒有什麼聲音,很是安靜,他進到內殿,看見床前兩名侍女正半扶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端著碗在餵藥,男子臉色微微蒼白,師映川心臟猛地跳了一下,走過去,兩名侍女因為背對著的緣故,並沒有發覺有人進來,但那男子卻是看個正著,當下微微皺起濃黑的長眉,目光淡漠,有些虛弱地道:「……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