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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42章 三百四十二隻是當時已惘然 文 / 四下裡

    那聲音慢慢道:「……原來,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貨。」話音未落,原本掩緊的門已被人從外面緩緩打開,伴隨著一聲『吱呀』輕響,身材纖細的少年穿著一件青衣走進來,撩開珠簾出現在殿內兩人的面前,他的容顏絕美稚嫩,只是此刻那明亮的眼眸內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紅色瞳子裡的沉凝已經變得不再像以前那般穩定,雖然乍看上去依舊還是像一泓靜湖一樣,但終有不同,平靜卻不可捉摸,他微側著頭,眼神平靜地望著正前方,那是一種令人覺得毛骨悚然的冷靜,似乎在考慮著什麼,但這些許的波動瞬間就被漠然所代替,他望著連江樓與季玄嬰兩人,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勃然大怒,更沒有暴起傷人,他只是將目光在連江樓與季玄嬰之間游移了一下,然後就定在了前者的身上,這時他舔了舔嘴唇,彷彿有些乾渴,道:「我剛才來到門外,聽到了你們的話……從你說『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開始。」

    事到如今,沒人還有心思去想原本這個時間應該在書房處理公文的師映川為什麼會來這裡,但事實上生活就是這樣喜歡跟人時不時地開一個惡意的玩笑,有的時候無傷大雅,但有的時候卻足以將人推入深淵,此時外面熱烈的陽光灑進殿內,照亮了大部分角落,也照亮了師映川那比陽光還要明燦的容顏,以及他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容,但儘管如此,他給人的感覺卻像是整個人都被陰影所籠罩,明明是在微笑著的,但只要看他的眼睛,就會讓人覺得這個人也許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理智,正處於即將瘋狂的邊緣,徹底地把什麼撕開來,就算是普通人這個樣子,也會有些駭人,更不要說師映川這樣擁有著無邊權勢與力量的強者,這已經不僅僅是駭人那麼簡單,此刻的師映川給人的感覺只有一個:面無微波而胸有狂雷。

    至此,季玄嬰的眉頭跳了跳,一貫少見波瀾的臉色也終於有了變化,雖然他面上淡漠的表情並沒有絲毫恐懼的樣子,但內心深處,心臟卻是悸動,更是感覺到了危險,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這是他身為武者的一種直覺,在無數次戰鬥殺戮中經過千錘百煉才逐漸形成的敏銳直覺,儘管現在的他修為被禁錮,但這種同野獸與生俱來的天賦相類似的由後天培養出來的人類直覺,卻是不會被禁錮的,此時此刻,季玄嬰的心臟微微抽縮起來,心思更是無法轉到別處,以往就算是他曾經身處極其危險的境地,這種危險之感都沒有如此強烈,然而在今日,此時,面對著正面帶微笑的師映川,他卻是感覺到了血腥與死亡交織的冰冷氣息,那是彷彿能夠將一切都統統撕成碎片的狂暴,對方目光之中的寒意如劍如刀,直刺心底!

    同一時間,對於此刻的師映川,連江樓也像季玄嬰一樣,從對方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種正在醞釀著的恐怖風暴,明明是身材纖細的少年形容,然而站在那裡,就已給人一種淵渟嶽峙的壓迫感,但面對著如此糟糕到了極點的危險處境,連江樓卻仍然目光平靜,也沒有明顯的情緒變化,彷彿是接受了這樣的現實,所以認為任何試圖補救包括請求原諒甚至辯解的行為都已經沒有意義,起不到絲毫作用,既然如此,那麼不如從容面對,只是那銳利的眼睛此刻看著不遠處的少年,薄薄的唇角終究還是流露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遺憾。

    師映川站在當地,目光森冷地盯著連江樓,眼中點點幽火,彷彿在燃燒,他幾乎想要咆哮,想要質問這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忽然覺得很噁心,很想嘔吐,但他卻什麼也做不了,吐都吐不出來,方才在門外聽到的那些話,字字落到耳中,就像是驚雷一般令人駭然呆住,然而思緒卻偏偏快得讓人反應不及,大腦本能地高速運轉起來,曾經無意中捕捉在眼內的一些連江樓的怪異表現以及由此引發的些許疑惑,在這一刻終於悄然消失,原來這一切的一切,並不真是他多疑,真正的答案早就隱藏在他萬萬料想不到的方面,原來如此,原來竟是這樣。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師映川並沒有暴怒,也沒有做出任何瘋狂的事,他只是面帶機械性的微笑,目光變得前所未有地冷靜,就像是一把最銳利的刀子,直插任何他視線所及之人的心口,他就這麼看著連江樓,瞇著眼睛想了想,少頃,他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一面用了很緩慢也很誠懇的語氣開口說道:「是啊,你看,我一直都在怨你恨你,我恨你背叛了我們之間的感情,一手撕毀了你曾經對我的那些承諾,所以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被狠狠傷害了,但是呢,我必須得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即使當初我將你擒到搖光城,即使已經說過很多絕情的話,但在剛才之前,我必須承認,我內心深處對你其實還是抱有那麼一絲絲幻想的,對,幻想,想過也許時間會改變我和你,會逐漸彌補我們之間的裂痕,無論在我們兩個人的身上曾經發生過多少事,但隨著以後孩子的降生,也許一切都會有所改變,從前丟失的那些寶貴的東西,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又會重新回來……是的,我的的確確有過這種念頭,確實有過,也許你會覺得我真夠賤的,都被踐踏成那種樣子了,居然還會有這樣的念頭,活該,真把男人的臉都丟盡了,我自己也是這麼覺得,我知道的,不過我還是不否認我心裡確實這樣想過。」——

    一直以來,師映川所受到的創傷是由無數個難以承受的傷痕所積累出來的,烙得他皮焦肉爛,可生活卻依然不肯饒他,狂笑著揮舞以真相為名的利劍,用現實再次扎得他鮮血淋漓,掃蕩著心底深處殘餘的那些溫柔,讓他無處可逃!

    說到此處,師映川似乎語塞了一下,他的腰身有些微佝,顯得似乎有些落寞與疲憊,而不是發怒,但是在寬大的衣袖裡面,潔白如玉的雙手卻緊緊握住,用這種方式來用力控制住此刻說不出究竟是悲傷還是心灰的情緒,連江樓看著他,心底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了一種古怪的陌生感,眼前這個人還是那個樣子,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但是說不清楚哪裡又有了很大的差異,不過這種念頭在心中也無非就是一閃而過,並沒有時間去仔細審視,因為這時師映川在沉默了幾次呼吸的工夫之後,接下來突然就用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他目光看向遠處,然後又看著連江樓,想要哭,但更想狂笑,最後他緩緩搖了搖頭,眼裡的不甘,憤怒,仇恨,怨毒,灰心等等無數負面情緒,都就此接踵而來,但都控制著不讓它們爆發出來,為什麼,為什麼呢,每一次絕望痛苦之後,他都強迫自己將悲憤轉化為動力,拚命地提升自己的實力,想要擁有保護自己不再陷入痛苦境地的力量,於是他的力量也就越來越強,可是為什麼,即使他已經擁有了這世間最強大的武力,到頭來卻還是受到了傷害!

    師映川『呵』地古怪笑了一下,輕輕拍著手,如同欣賞著一出蹩腳的戲,他臉上似悲似喜,說話的語氣裡帶著一股詭異的平靜,彷彿是在細細斟酌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最後淡淡說道:「……是啊,希望,然而,老天在給予我那麼一絲絲希望的同時,卻又準備了更濃烈的絕望,知道麼,這些日子在一起的時候,看到你對我很好,我心裡不是不高興的,後來我跟你說,將來我們有了孩子,不論男女都要叫寧神通,那時你就看著我,什麼話都不說,連表情都沒有,我還以為你只是心裡不快活,不願意有孩子來束縛自己,不過,事實證明是我錯了,其實那個時候,你心裡大概是在嘲笑我罷,嘲笑我在做著一個永遠都不會實現的夢,我就像是一個白癡一樣在傻乎乎地幻想著可笑的將來,而你冷眼旁觀,看我一個人自說自話……哈,不得不說我自己真是個蠢貨,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那樣的想法,竟是如此虛妄。」他頓一頓,鳳目微睜,眼裡蘊了一縷似喜似悲的顏色,道:「你這算是在還我麼?當年我自己剖開腹部,取出女兒,沒想到後來你卻也照樣在腹部給了自己一刀,取出了不該取出的東西,這算是一個驚喜嗎,還是說,這是一個償還?一刀還一刀?」

    這番話說得很慢,很平緩,導致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楚,聽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說到這裡,師映川抬起頭來,望著連江樓,此刻的師映川,完全沒有什麼疾言厲色的樣子,但那眼裡卻分明洶湧著一絲冷意,瞳子深紅如血,他古怪地咧嘴一笑,雙手攤開,神色轉變為輕鬆模樣,卻偏偏讓人覺得他笑得有些慘然,他就這樣笑著,只見他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繼續說道:「我想過的,真的,我想過我們的將來,我無數次捫心自問,究竟能不能放下我們之間的恩怨,雖然很難得出確切的答案,但我內心深處卻隱隱覺得在時光面前,也許所有的事情都最終會過去,也許很久之後的某一天,我們會忽然發現那些仇恨與隔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悄悄消失了,未來將變得不同,那也許會是另一篇嶄新的人生……但是,你聽著,連郎,現在的我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噁心,你做的事讓我覺得噁心無比,是的,太噁心了。」

    連江樓靜靜無言,只是沉默地看著師映川,眼中眸光波瀾不驚,非常地平靜,季玄嬰在一旁也同樣不曾出聲,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也沒人知道應該如何反應,這時師映川深深望著連江樓,眼神中有一閃即逝的痛苦,但他不願表現出來,於是他選擇繼續笑著,目光一厲,讓自己顯得渾不在意,那漂亮的嘴角微揚,攤開雙手,聲音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如畫的長眉卻些微挑起,看起來很平靜,卻又隱約泛出一絲滲人的涼意,致使這種平靜就彷彿是海洋一般,在寧靜的表面下暗藏著洶湧狂濤,師映川的聲音很平靜,甚至還有些溫柔,只不過說出來的話,每一個字都是極其篤定而沉重,只見他眉心曲折成峻川險峰之勢,淡淡道:「我現在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說點什麼,可卻又覺得自己心裡空蕩蕩的,江樓,你能明白這種感覺麼?直到今天,直到剛才,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從頭到尾,都是我想得太可笑,我終於徹底明白了,或者說,是現實來得太突然太殘酷,讓我不得不明白,明白你是永遠也不會轉變心意的……連郎,你擁有我佩服的一種品質,那就是頑強狠決,無論面臨著什麼樣的困境,你都百折不撓,永遠不會放棄自己所堅持的東西,永遠可以淡然面對一切,是啊,你怎麼會改變呢,你是趙青主,是連江樓,是一個有著獨一無二的特質的男人,如果隨隨便便就可以改變你的信念,你的追求,那麼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冷酷絕情的男人麼?我是個自欺欺人的蠢貨,我只是覺得以後我們之間會產生變化,也許某一天會出現我給你的幸福,但是我卻忘了這種所謂的幸福,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所以……我認栽了!」——

    難道宿命的長河就是這樣的嗎,一旦捲入就再也身不由己,無論多麼拚命地去抗爭,去掙扎著想要游出來,但迎接你的卻總是殘酷的終焉,在歷經了千般磨難萬般痛楚之後,以為總算是解脫了,可是最後卻發現,原來一切都只不過是在做著徒勞的掙扎罷了,可憐又可笑!

    師映川嘴角向上彎曲,驀然大笑起來,他笑得很好看,聲音聽起來也很輕鬆,但這笑容怎麼看也找不出愉悅的樣子,反而很有些暴戾的意味,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漸漸冷卻,這令師映川突然就有一種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的感覺,然後他就緩緩走向連江樓,那赤色的眼睛此刻就像是一面鏡子,能夠反射出很多事物內部隱藏著的真相,這一刻,即使心中萬般不願承認那殘酷的人間真相,可是在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時,師映川突然就發現自己的承受能力其實未必就像想像中那麼強,在經歷了這世間許多挫折苦難之後,迎接自己的卻仍然是命運那殘酷的嘲弄,這個認知令師映川嘴角扯出的笑容顯得有些荒唐的意味,他來到連江樓面前站定,抬頭看著高大的男人,他發現對方的眼睛裡沒有難過,沒有緊張,更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流露出一絲歉意,師映川自失地笑了一下,目光緊接著向下移動,最後來到對方的腹部才停了下來,師映川頓了頓,然後伸出手,精緻的面孔上神情複雜,他似乎想要去碰一下那裡,以此確定些什麼,但最終還是並沒有這麼做,一時間師映川閉了閉眼,低低一笑,額頭上卻綻起了一道隱約可見的青筋,他沉默了一時,心底滾動著非常灼燙的熊熊焰漿,促使他本想以冷酷的表情和語氣說出接下來的話,但話一出口,卻不知道為什麼就變了味道,聲音有些苦澀更有些疲憊地喃喃道:「你果然夠狠,不但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了不起,果然,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啊,絕情絕義趙青主,狠辣無心連江樓。」

    話到最後,那聲音之中也已變得帶有幾分冷厲,剛才還因巨大衝擊而凝滯的思維在此刻終於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釋放,說完,師映川睜開雙眼,抬起頭,看著連江樓,他想起了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想起了那些恩愛纏綿,也想起了自己曾經那些慘痛無比的經歷,原來真實的生活就是這樣不斷地壓搾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的,哪怕曾經試圖反抗,卻往往總是盡數石沉大海,世事如此,任誰都不能逃脫……他自嘲地這樣想著,同時眼中閃過絕然之色,聲音裡更是有著一股說不出的嘲弄與無奈之意,毫不猶豫地盯住了對方的眼睛,道:「在你那看似已經馴服的表面下,隱藏著的是人類最為深層的惡意……我想,任何一個人在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都不會再冷靜下去,更不要說我是那麼地深愛著你,這對我的打擊勢必會更大,但是為什麼,我發現自己現在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憤怒呢?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哀莫大於心死?」

    師映川說著,挺直了腰,以他現在的身高是無法平視連江樓的,這樣的話,從氣勢上就勢必要大打折扣,但此時的師映川卻以仰視的姿勢作出了俯視吞噬對方的氣魄,他的目光變得深邃,一縷縷近乎發紫的血絲充斥了眼球,將原本就是鮮紅的眸子染上了一層濃重的猩色,令他絕色的面貌顯得尤其恐怖起來,他自認已經具備了與世間的一切去抗爭的力量,但不可否認的是,就在自己已經適應了生活的平靜之後,生活卻再一次讓他嘗到了絕望的滋味,天意如刀,冥冥之中真的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一步步地顛倒並玩弄著每一個身在漩渦當中的人的命運,令彼此都身不由己地踏上了最終的宿命,無可逆轉。

    連江樓冷毅的眉宇間閃過一絲莫名的波動,他徹底沉默著,面部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板,看不出任何變化,也許他是在等待著什麼,準備接受即將而來的一切風暴,但無論如何,普通人在這種境況下勢必會出現的反抗,企求,瘋狂乃至恐懼等等,在他身上都不會出現半點,這副樣子看在師映川眼中,不知道為什麼,師映川突然就不憤怒了,不委屈,不仇恨,甚至不生氣,只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都是空曠的寂寞,然後他就大笑了一聲,笑過之後,他的聲音徹底涼了下來,微笑道:「知道我現在是什麼感覺嗎,那就是……解脫!是,就是它,就是解脫,我覺得自己終於解脫了!不,這不是氣話,也不是我失去理智才這樣講,我現在很清醒,所以我是真的覺得自己已經解脫,不必再那樣糾結了,一切都輕鬆起來了。」

    在師映川說這些話的時候,一旁季玄嬰分明看到一抹哀傷在師映川絕美的眉宇間微微漾開,就好像一滴黢黑的墨汁滴濺在雪白的紙上,再也無法消去,這是季玄嬰兩世之中第一次見到師映川這個樣子,而師映川這時已呵呵笑著,他抬起兩隻手,捧住了連江樓英俊的臉龐,他認真看著這個男人,很認真地審視,這世間很多人都能夠麻木平靜地接受自己的境遇,因為這些人沒有對此抵抗的能力,所以連掙扎都不曾嘗試,而自己呢,自然是不甘如此的,所以一直以來只想盡一切辦法盡快提升力量,認為只有力量越強才越能掌握一切,卻從來沒有真正意識到,或者其實自己知道,但卻不肯承認,承認有些事即便是自己再強大,也依然無法控制,那就是人心!力量賦予了自己盲目的驕傲,而那種深藏於心的驕傲與自信,在此刻他不得不接受殘酷現實的時候,就變成了刀子,狠狠將他刺痛,只剩下強烈的自我厭惡,反覆地折磨這一顆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師映川這樣注視對方,就笑著說道:「雖然我很憤怒你耍了我,但是同時我也很理解你,如果我處於你的位置,我想我也很可能會這麼做的,真的,我說的不是氣話,所以啊,怎麼說呢……總之連郎,我現在忽然並不怎麼恨你了,因為我剛剛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你跟我,我們兩個人,其實是不適合成為愛人的,你想想看,兩個同樣個性太強的人,是不是很難在一起?因為這樣的個性導致誰也不會為了對方而放棄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不是麼?好罷,儘管很可惜,也很痛苦,但眼下我仍然鬆了一口氣,甚至覺得慶幸,慶幸剛才我得知了這一切,所以能夠早早解脫出來,不然的話,時間越長我只會受傷越深,只會越發不幸。」

    師映川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堅定,他的手指在連江樓的臉上輕輕撫了一下,這胸腔裡的一顆心在滾油裡反覆煎熬,在刀山上反覆扎透,早就已是破碎不堪了,他深邃的赤瞳中流轉著複雜之色,更有著深入骨髓的疲憊:「……我累了,也厭倦了。」他這樣說道,微抬著頭,靜靜望著男子英俊的面孔,有些不捨,但更有決絕:「我是愛著你的,這一點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所以,你對我做過的很多過分的事情我都可以一一原諒,但是,我不可能永遠地包容下去,將你所有的錯誤都容忍了,因為我終究有著底線,如果真這樣一味忍耐的話,我就是在犯賤,就是被打了一耳光之後,卻還笑呵呵地把另一邊臉送上去的賤人。」

    師映川收回手,抬起眼皮,心中突然有些說不出的釋然,剛才那些話,道盡了他壓抑已久的辛酸,他克制著自己,如此心情之下,那雙美麗的眸子就這麼凝視著連江樓,那透出來的目光猶如清泉一般純澈,但就是這樣的目光,也意味著其中再沒有半點情緒,然後就見師映川緩緩搖了搖頭,肅然說道:「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我現在真是看清楚了,一塊石頭無論怎麼捂,也永遠捂不熱,我永遠也改變不了你,你的所作所為,一次又一次地讓我認識到你這個人到底是多麼地沒有底限……你追求你的夢想,你想實現你的目標,你把你的求道之路看得高於一切,這統統都沒有錯,就像是我,不也一樣如此麼?但是,你的路,你的夢想,卻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你傷害到了我,所以,現在,就讓我親手結束這一切罷。」

    說著,師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他的身子挺直,頭也傲然抬起,這一刻,他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強者,是高高在上的聖武帝君,他是師映川,他依然微笑,但這笑容不代表同樣的情緒,他明亮的眼睛注視著面前的男人,眼眸裡彷彿氤氳著熹微的晨光,那眉梢眼角都還有著少年人無法掩去的青澀稚嫩,但卻沒有那種真正少年的純真,他字字清晰地慢慢說道:「在這個世界上,終究是有著無心之人麼?你讓我看到了這一切……連郎,也許我該說你是無知者無畏罷,由於你從來沒有真正看到我憤怒的一面,所以,你不害怕,所以,你什麼都敢做。」

    話音未落,突然只聽『啪!』地一聲脆響,師映川已一巴掌重重甩在連江樓的臉上,這一耳光他並沒有動用內力,所以以他現在這個稚嫩少年的樣子,一耳光並不會給連江樓這樣的強壯成年人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但也還是打破了對方的嘴角,滲出一絲殷紅,當下師映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向依舊面無表情的連江樓,他注目於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語氣平緩地道:「這是你平生第一次挨耳光罷,那麼,就記住這個滋味。」他笑著,雪白的指尖輕輕拭去男人嘴角的一點鮮血,然後送進嘴裡嘗了嘗,淡淡道:「是苦的,就像毒藥一樣。」

    做完這一切,他再不肯看這個傷他至深的男人,頭也不回地就像門口走去,只有一縷漸行漸遠的幽然聲音響起,語調淡漠而厭倦:「本以為世間再無事可令我動容,如今看來,卻是可笑,可笑……」師映川一面說著,一面走向更遠處,唇角泛起一個冷漠的弧度,如此,舊的故事就應該到此結束了,自己即將踏上的,將是一個未知的全新旅途……他一直走到外面,微金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沒有任何暖意,師映川站在光影裡,臉色冷漠,讓人依稀產生一種詭魅可怖的感覺,他對正垂手聽候吩咐的帝宮總管道:「叫人收拾出一個院子,讓連江樓住著,從今天開始,他的一切生活所需就全部由自己承擔,不要撥人伺候他,只定期給他提供米面粗布等物就是,他要吃飯就得自己做,要穿衣就得自己縫,只需讓他不至於凍餓而死就是了,其他的都不用理會,除本座之外,不許任何人探望他,你可聽清楚了。」

    這總管是個中年人,眼下一聽師映川的話,心裡頓時『咯登』一下,這滿宮上下,誰不知道師映川與連江樓之間的恩怨,但偏偏師映川自從當年將連江樓俘虜之後,雖然囚禁,但日常起居卻是最高規格的,沒人敢怠慢分毫,哪知今日師映川卻突然做了這麼一個決定,這分明是將那人打落塵埃,連帝宮之中最下等的僕役都不如,莫非是真的厭棄了不成?但想歸想,這中年人卻是不敢遲疑片刻的,連忙應下,立刻就去派人按照師映川的吩咐開始準備。

    上位者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時刻都會有無數雙眼睛在關注著,更何況以師映川如今的身份地位,圍繞著他所發生的事情,必然都是會以最快的速度傳播出去,落在有心人的耳中,雖然除了當事人之外,其他人不清楚連江樓究竟是因為什麼使得師映川做此決定,但並不妨礙消息本身的散佈,當天晚上,因為連江樓之事,得到消息的紀妖師悍然闖入師映川寢宮,父子二人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執與對峙,只差沒有動手,最後,憤怒的紀妖師氣沖沖地摔門離開,不曾留下隻言片語便逕自出了雲霄城,一路返回弒仙山。

    此次連江樓一事縱然令人猜測紛紛,但師映川積威之下,倒也沒有人敢拿出來議論,只在私下裡嘀咕幾句罷了,不過作為當事人,師映川卻彷彿完全不受影響一般,再不提起連江樓,就好像根本不存在這麼一個人似的,不過就當連江樓遭受貶落之事傳出之後,遠在萬里之外,攜有隆紂帝晏勾辰親手所書秘信的大內諜子已暗中前往弒仙山,而同一時間,寶相寶花進入承恩宗,親赴大光明峰,與宗正季平琰相見。

    生活似乎開始一成不變,一切都平靜無比,但過分的平靜之下,往往都會醞釀著暗流,隨著時間的推移,師映川的脾氣逐漸變得越發冷僻,除了少數身邊親近的人之外,已經沒有人能夠從他臉上看到笑容,而在連江樓被發落的一個月後,季玄嬰也一同被關押到了那裡。

    ……

    室內有女子喁喁細語,在午後**辣的光景中透出幾分令人睏倦的舒緩意味,一些時新瓜果湃在水甕中,染得空氣中都是甜絲絲的清新味道,偌大的房間裡,一張方榻上坐著夫妻二人,中間隔著小巧的矮几,花淺眉素手捧盞,纖細的玉手潔白如雪,勝過手中的薄瓷,她將盛著冰涼酸湯的瓷盞遞到師映川面前,笑吟吟地道:「這是妾身煮了將近半個時辰的酸湯,祛暑生津,夫君且嘗嘗看。」

    師映川接過湯盞,送到唇邊喝了一口,花淺眉看著,笑靨如花,這樣的笑容點綴在她臉上,使得絕美的面容變得越發柔和,眼下正值暑熱天氣,她穿著一襲顏色素淡清新的衣裙,並不曾滿頭珠翠,只挽了最簡單不過的螺髻,在油黑髮髻間埋了幾朵小巧珠花,讓人看著只覺得清爽怡人,一時花淺眉見師映川在喝了一口之後,又將剩下的酸湯都喝了,便笑道:「看來夫君還算喜歡這味道。」師映川看了她一眼,道:「你的手藝越發精進了。」

    花淺眉微笑恬然,渾不是一般女子的羞澀淺嗔,而是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大家風度,她望著師映川稚色的面容,柔聲道:「夫君喜歡就好。」這樣說著,心中忽地就有片刻的微顫,她出身花氏,家族世代經營天涯海閣,無論出身,姿容,天賦還是行事手腕,都近乎完美,自年少時期就有無數傾慕者,她還是少女的時候,有親近之人偶爾談及她將來究竟會花落何方,那時她自己表面上不以為意,但心中又豈會真的不有所憧憬,只覺得這天下間能夠匹配自己的男子不過寥寥,後來,她嫁了人,嫁與任何方面都比她還要光彩奪目的師映川,她覺得很滿意了,自己不可能找到比這個人還好的丈夫,世間女子不知有多少都要對她嫉妒萬分,雖然師映川待她並不如何親密`愛憐,但應有的一切也都是有的,她也並不貪心更多,然而,她這輩子,卻背著他做下了一件無論如何也不能被人所知的事情。

    思及至此,花淺眉面上的笑容淡了一些,這時卻聽師映川道:「……剛才靈修出去玩,怎麼現在還沒個影兒,讓人找他回來,外面這麼毒的日頭,不要叫他亂跑,以免中了暑氣。」師靈修午後隨母親一起來師映川的寢宮,但小孩子家坐不住,早就跑出去玩耍了,這時花淺眉聽丈夫問起,便回過神來,微笑道:「小孩子就該多多地跑跳玩鬧,才長得結實呢。」口中這樣說著,卻也的確有些擔心熱壞了兒子,當下就叫自己的貼身侍女去尋師靈修,不過侍女剛出去不一會兒,就聽有孩子軟糯的聲音歡快響起:「……娘!」就見生得粉妝玉琢的師靈修臉蛋熱紅著,從門外跑進來,花淺眉見了兒子,眼裡剛帶了笑,但隨即卻又滯住了,循著她目光看去,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跟在師靈修後面走了進來,師映川見了這人,嘴角的紋路就柔和了一分,道:「你怎麼來了。」

    這男子自是左優曇,他先向師映川行了禮,又對花淺眉微微欠身,這才含著淡淡的笑意對師映川道:「屬下前往東海有些瑣事,順路經過雲霄城,便給爺帶些小玩意兒,雖不值什麼,卻也有些趣味,爺平日裡把玩一二也是好的。」有花淺眉在場,左優曇說話就不像他與師映川單獨相處時那樣隨意,師映川也知道這一點,正要說話,卻忽見花淺眉摸著師靈修的腦袋,垂眼說道:「……夫君既然與魏王說話,妾身就先帶修兒回去了。」

    師映川聞言,看了花淺眉一眼,他知道花淺眉為什麼要帶著孩子離開,也捕捉到了對方平靜表面下隱藏著的微微焦灼與心虛,不過這時還沒等他開口,師靈修卻先一步掙脫了花淺眉的手,跑到左優曇面前,笑著脆聲道:「左叔叔!」左優曇見他還記得自己,不覺面上就露出笑容,轉而對師映川道:「屬下這次來,也給小公子帶了些孩子們玩的小東西,還算新巧,小公子必是喜歡的。」師映川淡淡一笑,以他的目力,能夠清楚地看到師靈修明亮的眼睛裡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喜與親近,那是最單純最本能的親近之意,不受外物影響,師映川心裡有些異樣之感,但他控制自己忽略這種感覺,只道:「這孩子倒跟你投緣。」一旁花淺眉見此,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卻也不能露出半點,一時師映川微微抬起了眉,纖長的手指緩緩摩挲著腕上一串黑色木珠,淡然說道:「優曇,你既然與靈修這孩子投緣,不如就做他義父罷。」

    此話一出,頓時四下俱寂,花淺眉之前再如何表現得鎮定,此刻卻也面色微變,幾乎失態,左優曇雖然不至於如此,但也十分驚訝,他愣了一下,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師映川已示意他不必推拒,道:「你我之間,無須這樣生分,你在我身邊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就連平琰和傾涯也是你看著長大的,若說身份,你乃鮫人一族之主,亦有大周魏王封號,如此種種,莫非還當不得這小子叫一聲義父麼。」

    左優曇聽師映川這樣說,就知道這已不是隨口一提,何況他也確實十分喜歡師靈修,當下猶豫了片刻,就道:「爺既是抬舉,屬下便也不矯情了,只是……」說著,就向花淺眉看去,這也是應有之意,畢竟師映川身為師靈修之父,雖然可以完全替師靈修決定任何事,但花淺眉這個生母既然也在場,就總該問一問她的意思才好,師映川見狀,遂將目光移過去,對花淺眉淡淡道:「……你的意思呢?」這一刻,花淺眉全身都僵硬了起來,她平生從未這樣緊張過,竟是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師映川的樣子乃至語氣都沒有什麼異樣,但她卻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那是心中最深沉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看破的巨大衝擊與恐懼,明明對方什麼表示也沒有,但夫妻多年,花淺眉就是感覺得到,那件事情,對方已經知道了!

    無邊的恐懼將她吞噬,花淺眉天水綠色袖中的手那樣涼,彷彿是在冰水裡浸過一般,她強自撐著,竭力在眼下不要露出什麼異樣,也或許是她心中還存有一絲僥倖,希望自己只是在疑神疑鬼而已,因此這個美艷萬分的女人用力穩住自己,面上依舊是溫柔平順之色,只是眉宇間卻多了一分幾不可覺的僵滯,嘴角緩緩溢出一縷強笑,道:「……一切但憑夫君做主。」

    師映川聽了,便轉而向左優曇道:「好了,現在這小子便是你義子,待日後他再大些,你就帶他去海上多看看,至於海陸之間的貿易往來,更是要讓他熟悉一下。」左優曇心情很好,笑著應下,一時又說了會兒話,師映川便讓左優曇帶師靈修去看師傾涯,師傾涯雖還禁著足,但如今師映川也並不禁止少數幾個親近之人偶爾去看他一眼。

    待兩人走後,室內便只剩師映川與花淺眉夫妻二人,師映川斜身坐在方榻上,給自己又倒了一碗酸湯,慢慢喝著,花淺眉見狀,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也似,但終究不敢開口,只因她不敢去賭,這時師映川卻突然道:「……他們兩人,倒是投緣。」花淺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應了一聲,師映川放下喝湯的湯匙,目光投向花淺眉,卻道:「你過來,瞧瞧我左耳。」

    這莫名其妙的話令花淺眉一怔,但她是個聰明女人,雖然不知道師映川是什麼意思,但還是起身來到對方身邊,看了一下師映川晶瑩如玉的左耳,並沒有看出什麼古怪,便笑道:「怎麼了?」師映川神色不動:「我是讓你看我耳後。」花淺眉心下疑惑,不過手上動作卻不遲疑,她輕輕撥開師映川濃密的頭髮,仔細看去,頓時發現三顆朱紅色的小痣整整齊齊地排列成一線,就在耳根處,當下就微訝道:「這裡怎的有三顆痣……這地方倒是隱蔽,難怪夫妻多年,我卻從未留意到。」師映川抬手抓住花淺眉的手,語氣聽不出喜怒,道:「不止是我,還有我父親紀山主,我的兩個兒子平琰和傾涯,以及我那孫兒蘭督,他們也都有此物。」

    花淺眉的手突然一顫,她是何等聰明的女人,師映川雖然只是說了這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但她已經從中察覺到了一絲令她幾乎難以呼吸的東西,一顆心急遽跳了起來,體內溫熱的鮮血正在迅速冰涼下去,就聽師映川繼續道:「紀氏男子左耳後都會有這三顆痣,此乃紀氏一族中唯有男子才會有的標記,代代流傳下來,乃是家族一脈當中的一個秘密,外人不會知道,甚至大部分男丁本人都不知道,我當年之所以與父親相認,就是因為身上有這個印記。」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花淺眉整個人已經跪了下去,被師映川抓在掌中的那隻手冰冷僵硬,冷汗瞬時濕透了掌心,花淺眉雖是女子,但身為天涯海閣之主,自身又已是宗師之身,大權在握,比之男子還要決斷霸氣得多,按理說就算是面對再不利再險惡的境地,也不至於如此,至少不會缺少奮起一搏的勇氣,然而此刻在她面前的卻是師映川,她的丈夫,這個男人的可怕已經通過無數次的血淋淋的事實被證明,這是一個真正的屠夫劊子手,是一個魔神一般的男人,以其積威之盛,花淺眉甚至無法生出反抗的念頭!

    師映川低垂著長睫,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妻子,那未知的命運催迫著每一個人都不得不向前踉蹌而行,他如此,她也是如此,這樣想著,師映川就似乎是笑了一笑,道:「你很聰明,沒有試圖辯解……」他沒有再說下去,花淺眉也沒有出聲,沒有動,只是那樣低頭跪著,一動也不敢動,惟恐自己一動就會立刻引發一場暴風雨,師映川鬆開她的手,撫上了那油黑的髮髻,淡漠笑了笑,神色清遠,說道:「我知道,成親多年你都沒有孩子,這讓你不安,一個女人沒有孩子可以倚靠的心情,我能理解,更何況你手中還有天涯海閣,你不能坐視有人將它染指,甚至吞併,唯有你生下子女,天涯海閣才會順理成章被這孩子繼承,這份家族世代基業才會一直延續下去。不過,理解過理解,身為一個男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的女人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哪怕是最無能最卑賤的男人都無法忍受這樣的事情,何況是我。」

    花淺眉緩緩咬緊了唇,身子一歪,失力般地坐在了地上,她的視野中是師映川的腳,穿著一雙極精緻的織錦翹頭履,用血紅的絲線在上面繡出一朵又一朵的蓮花,那麼繁密的花朵,像是鞋子上濺滿了鮮血,花淺眉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似是被人抽走,她死死攥緊了拳頭,彷彿想以此增添一點力氣,她用力之大,指甲扣進了掌心裡,刺出血來,卻還渾然不知,它一顆心搖搖蕩蕩沒個著落,半晌,才近乎囈語般地道:「你早就發現他不是你的兒子是麼……難怪,你一向都對修兒並不十分關切……可是為什麼,你忍了這麼久都沒有揭穿我?」

    師映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看著花淺眉,靜默片刻,伸手緩緩托起女子的下巴,道:「你告訴我,你與優曇他,是私下通好麼?」花淺眉與他目光交接,身子一陣冷一陣熱,好久才澀聲道:「不是……他不知道……」師映川聽了,微閉上眼,片刻,才輕聲說道:「你的答案很好,至少很老實。知道麼,若你剛才說是與他私通,那麼現在,你已不會在這裡,因為我最恨的就是別人欺騙我,你沒有抱著拖別人下水的心思而胡亂攀咬,這很好。」

    花淺眉聽著這些話,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她的氣息漸漸變得急促,微啞道:「……你已經調查清楚了?」師映川收回手,垂目穩穩道:「在我的地盤上,只要我想知道,就沒有什麼事情能夠真正瞞得了我,即使瞞,也只是暫時的。」

    事到如今,饒是花淺眉生性堅毅,眸中亦已露出頹敗之色,身體微微顫抖,這時卻聽師映川說道:「既要借男生子,首先必得確保孩子生下來不會被看出端倪,平呂王師遠塵是我表親,與我容貌相似,因此本是最好的人選,只不過他遠在師家,一向極少見我,而你又不能離開宮中,所以此事行不通。」

    師映川目光平靜如死水,臉上看不到有一絲漣漪,彷彿說的只是別人的事情:「如此一來,左優曇就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他容貌絕美,只比我差幾分,眉眼輪廓都與我差別不大,與你生出的孩兒必是絕色,所以即便不大像我,也不會引人懷疑,況且以你手段,就算萬一發現孩子容貌與他太像,也能及時補救,只要在五官上略施手腳,也就不成問題,更何況他時常進宮見我,你總能找到機會動手,不是麼?」

    花淺眉無言,良久,她微微抬起頭,目光之中有一種寂滅的無望,她看著師映川,然後又默默地閉上了眼睛,輕聲道:「帝君要怎麼做?我自知罪無可恕,只是,修兒他……」師映川伸手緩緩撫上她細膩蒼白的臉,道:「若是換了其他任何男人,那麼你生下的孩子必死無疑,但既然是優曇……靈修是優曇的骨血,我對優曇有所虧欠,所以這孩子,我保他一世富貴無憂,也不會讓人知道他的身世,他仍然是我師映川之子,尊貴無比。」花淺眉微顫,睜開了眼,她眸中有無盡的複雜之色,但終究只是說道:「……多謝帝君。」

    說罷,她緩緩站起身來,看著自己的丈夫,臉上恢復了平靜,道:「那麼,帝君打算如何將我發落?也許,帝君願意賞我一個體面,賜我自盡?」師映川沒有看她,只淡淡道:「你我畢竟夫妻一場,多年來總有幾分情分,你的性命你留著,對外只說你練功出了差錯,抱病在床,不能理事,從今往後,你便不要再露面於人前了,至於靈修,我會讓碧鳥照顧他。」

    這就是軟禁,類似於打入冷宮,聽了這話,花淺眉似乎有些意外,她定定凝視著師映川,忽然就輕輕笑了一下,道:「以帝君的性情,我本以為必死無幸,未曾想帝君竟會念著夫妻情分,留我性命……這並非是諷刺,只是帝君固然與我成親多年,我卻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帝君不過與我是面子情,並無愛意,因此才覺得意外。」她頓一頓,整個人卻是忽然間微笑如花:「好在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我對帝君雖然敬畏討好,卻也是並無愛意啊……否則的話,縱然一輩子沒有孩子,我也不會允許有別的男人碰我。」——

    像你這樣得天獨厚的男人,有著所有人都嫉妒的一切,如此完美耀眼的你,似乎注定了總是會輕而易舉地就能夠讓男人和女人都愛上你,可是我卻只是有些喜歡你而已,儘管在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了,我卻從未愛過你,因為,我也是一個無比驕傲的人啊,有著強大又敏感的自尊,既然你是一個永遠不會愛上我的男人,那麼,我花淺眉,也永遠不會愛上你呢……

    花淺眉笑得雲淡風輕,既而微微福身一禮:「妾身告退了。」她深深看了師映川一眼,像她這樣多年來浸淫權勢之中的上位者,對某些事情的敏銳嗅覺不是一般的聰慧之人可比,豈能猜不到師映川選擇這個時候揭破此事的原因?對方明明早就知道師靈修之事,卻一直容忍到現在,無非是因為自己家族在天涯海閣嫡系眾多,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時機未到罷了,然而到如今師映川經過多年安排,必是各方已經水到渠成,因此才正式發動,絕非一時心血來潮。

    師映川看著她娉婷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心中湧起一絲淡淡的微澀滋味,想到這一點,他垂下眼眸,知道自己如今仍然還是沒有脫離人心範疇,終究還是短時間內無法完全擺脫情緒的影響,一時間沉默著,片刻,掃去這種無益的心情,當下就喚了人進來,將一些事情安排下去,花淺眉既已被軟禁,那麼天涯海閣那裡,自然要盡快接收起來,好在從前已有佈置,眼下全盤接過,只要稍加整理就是了,倒也不算麻煩。

    大夫人花淺眉練功導致自身重傷受損、需要長年靜養之事很快就被傳開,天涯海閣一時間陷入到群龍無首的地步,不過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決,二夫人皇皇碧鳥被師映川推出,暫代花淺眉統攝天涯海閣,並代為撫養花淺眉之子師靈修,師映川明確表示,當未來師靈修元服之後,便由師靈修正式繼任閣主之位,如此一來,原本天涯海閣上下一部分對花淺眉之事心懷異議之人便也偃旗息鼓,畢竟母位子繼,誰也說不出什麼來,更是符合天涯海閣當中那些多年老人的利益,只要花氏血脈仍然執掌天涯海閣,大方向不變,且又有師映川這個恐怖如魔神一般的男人坐鎮於前,那麼就沒有人敢於表示不滿,再加上多年以來青元教對於天涯海閣的滲透,各部都有人手盯住,因此交接之事十分順利,幾乎沒有翻起什麼波瀾,如此一來,早已是大吸金組織的天涯海閣就於一朝之間,徹底被掌握在了師映川的手中。

    時光匆匆,轉眼就是數年過去,在這期間,青元教與大周之間的關係明顯逐漸緊張起來,到後來已有愈演愈烈之勢,隆紂四年冬,雲霄城之中發生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青元教主師映川聲稱有神人入夢,托美玉於懷,醒後發現果有一尊尺餘高的人首蛇身玉像置於枕邊,如今世間人人皆知傳說當初造人的神祇乃是人首蛇身,是為人類祖先,而紀氏則是人祖嫡傳直系血脈,師映川受神人美玉之事無論真假,至少已推動了足夠強烈的大範圍輿論,其後師映川發佈通告,自詡人祖親傳,號稱神子,發動民夫在城中立起人祖青銅塑像,高達九九八十一尺,飾以珠玉,耗費青銅無數,自此,皇權於青元教勢力範圍內徹底失去影響力與約束力,儘管在後來雙方之間尚且不曾爆發正面鬥爭,但天下間稍有見識之輩,都已經很清楚這兩者之間必將出現激烈衝突,無非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同時,也就是在這數年之中,大周皇宮內陸續有皇子帝姬出生,隆紂帝晏勾辰自當年太子晏長河降生之後,再不曾臨幸宮中女子,皇室血脈十分單薄,如今晏氏皇族卻又得子嗣,這不但從側面標誌著青元教與大周之間的裂痕之大已經到了不可彌補的地步,同時也表明隆紂帝晏勾辰與聖武帝君師映川之間的私人關係也已處於終結的邊緣,數十年的合作交好,相濡以沫,到如今可以說是基本走到了盡頭。

    雲霄城,聖武帝宮。

    周圍青松拂簷,鮮花繞欄,其間大小閣宇秀亭錯落,連綿不絕,微風帶著花香徐徐吹過,一條由不同顏色水磨石拼成西番草圖樣的小路上,兩名身高相似的年輕人正慢慢並肩而行,路旁的樹上,落花漱漱如雨,不時有幾朵沾在衣上,暗香點點,其中穿白衣的青年面容清秀,頭上挽著道髻,手裡拿著一把灑金蠶絲竹扇,那竹骨潔白如玉,看起來十分精巧溫潤,乃是萬劍山弟子千穆,走在他身旁的年輕人看起來還是一個少年,作貴公子打扮,衣飾精緻之餘卻並不張揚,有一種簡約低調的華美,眉宇間已脫去稚氣,容色清俊如畫,眉心一點殷紅如血,正是已經長大的師傾涯,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由師映川發話解去禁足之令,這幾年參與處理教中事務,整個人迅速成熟起來,已逐漸成為師映川的臂膀。

    日光綿綿輕薄,透過枝葉淡淡烙在地面上,也令樹下兩人似被斑駁碎影籠罩其中,千穆握了握手中的竹扇,體味著竹骨上傳來的清涼,表情柔和地說道:「這扇子是帝君賞你的,是你心愛之物,你就這樣給我了麼?」師傾涯微微一笑,道:「父親既賞了我,便是我的了,憑它再怎麼好,終究也只是個玩意兒罷了,我要送你,莫非使不得?」

    千穆聞言,亦是一笑,這幾年他與師傾涯二人之間關係日益親密,早已不僅僅只是道侶而已,更是成為了情侶,兩人已有了肌膚之親,如今彼此十分親厚,時常相伴,許多人已私下議論這千穆如無意外,日後只怕就是師傾涯的平君人選,因此宮中上下頗為奉承,至於遠在萬里之外搖光城中的晏長河,師傾涯這幾年來,已經與其不知不覺間漸漸疏遠了。

    一對年輕人說著話,很快來到師傾涯的住處,兩人正值青春年少之際,又是情侶,如此單獨相處,不免做出些親密之事,一時**既罷,喚人取水梳洗一番,便並頭躺在榻上,一同午睡,千穆之前與師傾涯鬧得過頭,眼□子又乏又有些不適,很快便睡著了,師傾涯躺了一會兒,並無睡意,便起身下床,他披了衣裳,到外面透透氣,站在廊下隨手逗弄著拴在架子上的白鸚鵡,正當此時,有人輕輕近前,雙手將一封書信奉上,道:「……爺,有搖光城來的信。」頓一頓,又輕聲補充了一句:「是東宮所書。」師傾涯聽了,臉上神色就有些變化,他從那人手裡拿過信,踱到距離此處最近的一間書房,這才坐下來展開信紙,看了一遍,讀罷,師傾涯面色明晦不定,他放下信紙,伸手欲取筆架上的筆,但手剛伸出去,還沒拿起筆就又縮了回來,一時師傾涯眼中流露出一絲複雜之色,他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沒有回信,因為他知道,時至今日,自己與晏長河之間,已經沒有多少可能了。

    同一時間,一處內殿中,仍然還是少年模樣、與幾年前幾乎沒有明顯差別的師映川坐在方榻上,面前幾步外放著一張椅子,容貌氣度比起從前越發沉穩許多的季平琰端正坐著,已經初步能夠看出少女模樣的紀桃靜靜侍立在父親身側,手裡牽著一個俊秀可愛的男孩,便是她的幼弟梵蘭督,兩個孩子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師映川,雖然心裡有些懾於祖父威嚴,但血脈中的親近卻是天生就有的,因此倒也並不見十分拘束,這時就見師映川放下手中的茶碗,對姐弟倆道:「好孩子,你們先下去,祖父與你們父親有話要說。」

    紀桃聽了,便帶著梵蘭督給師映川恭恭敬敬行了禮,姐弟二人便下去了,師映川見兩個孩子離開,這才目光落在季平琰身上,道:「這些年你將承恩宗打理得不錯,頗有欣欣向榮之勢,兩個孩子也教養得很好,你不容易。」季平琰如今年紀並不算大,但已開始蓄須,唇上一抹髭鬚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老成許多,聞言微微欠身,道:「這都是兒子分內之事,當不得父親這樣誇讚,況且若無白叔父從旁協助,兒子也難以顧及到方方面面。」師映川點頭道:「白緣是宗內老人,為父幼時便由其照顧指點,你平時多聽他的意見,不會有錯。」

    季平琰沉聲應了,師映川看著他,不知為何,忽然很想與這個長子多說說話,但他終究沒有這麼做,只是仍然保持著一個嚴父的姿態,道:「你將宗門打理得很好,但也不能因此便忽視了自己的私事,自從劫心離世,這些年你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這不像話,況且香雪海和蘭督還是孩子,需要有人照顧,縱然身邊下人僕婦眾多,但也終究不能與母親相比,而且你到底是青春鼎盛的年紀,總該有合意的人侍奉枕席。」

    季平琰聽了這話,目光一閃,便看向師映川,道:「兒子這些年也習慣了,況且……」師映川伸手止了他的話,微微揚眉道:「燕氏與師氏乃是你祖母、曾祖母出身的家族,我留意了一下,兩家都有幾個品貌性情皆佳的嫡女,你便選一個為你打理家中瑣事、照顧兒女罷。」

    季平琰一直平靜的臉色有了變化,忙道:「兒子在女色之上並無心思,而且香雪海和蘭督兩個也已經漸漸大了,無須格外照看,更何況畢竟不是親生骨肉,旁的女子待他們終究不能像親生兒女一般,日後萬一再有子嗣,說不定家中便要生出嫌隙,兒子實在不耐煩見到後院起火之事發生。」季平琰說著,見師映川眉頭微皺,似有不贊同之色,便起身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劫心當年與兒子感情深厚,是少年結髮夫妻,決非其他人能夠相比,他既離去,兒子已無心再婚娶,還請父親見諒,成全兒子這點念舊之心。」

    師映川不語,只是看著季平琰,久久之後,才道:「罷了,你既是心意已決,做父親的也不好拂了你的意思。」當下換了話題:「你是一宗之主,不宜久離宗門,過兩日便回去罷,不過香雪海和蘭督倒不必過早回去,就在雲霄城住些日子,過一段時間我再派人送他們回去。」

    季平琰躬身應了,父子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季平琰便退下,自有人引他去已經收拾好的住處,剛進到園內,卻見師傾涯正站在廊下等候,見了他便笑道:「之前大哥與父親說話,我不好摻和,就來這裡等大哥回來,再好好聊聊。」

    一時兄弟兩人見面,自然十分親熱,就在廊下說起話來,季平琰也將方纔師映川對自己說的話都對弟弟講了,末了,季平琰手扶朱欄,面色還算從容,只是語氣之中卻透出少許的不平靜:「父親這些年,越發威嚴了,我面對父親之際,只覺得壓力甚大,原本事先還想著在父親面前提及阿父,希望能見阿父一面,更想見師祖一面,沒想到與父親當面時,這話卻是說不出來了。」

    師傾涯聽了,神色微動,眉宇間就有了幾分肅穆,道:「大哥沒有說就對了,否則只會惹得父親不快,這些年來,莫說大哥,就連我也不曾見過師祖與阿父一面,就連想要私下讓人照拂一二,都是不能。」季平琰歎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我二人也只能旁觀了。」

    卻說季平琰出去之後,師映川在殿內坐了一會兒,忽然卻見一個小腦袋自門口探進來,卻是紀桃,他就笑了笑,招手道:「丫頭,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麼?來,到祖父這裡。」對方聽了這話,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就猶猶豫豫地走了進來,覷了一眼方榻上的師映川,見他沒有絲毫不高興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上前行了禮,乖巧地站在師映川面前,師映川拉起她的小手,道:「蘭督呢,你這做姐姐的,怎麼倒把弟弟丟下了。」

    紀桃這些年很少見到師映川,自然有些陌生,但師映川和藹的態度卻讓她放鬆了些,尤其不知怎的,冥冥之中彷彿有一種力量讓她本能地想要與對方親近,當下就道:「祖父說得不對,我才沒有丟下弟弟呢,是我們剛才遇到小叔叔,弟弟就被小叔叔拉去一起玩了。」

    紀桃說的小叔叔自然是師靈修,師靈修與梵蘭督年紀差不多,兩個男孩玩在一起也是正常,師映川聽了,就笑著用手輕刮了一下紀桃白嫩的臉蛋,道:「哦,原來是祖父冤枉香雪海了。」一時見紀桃笑語嫣然的可愛樣子,不免微揚了眉毛,淡笑道:「世人大多畏我,連你父親在我面前也有拘謹,不過瞧你這小小丫頭倒有些不同,怎麼卻不怕我?」

    紀桃烏黑的眼睛眨了眨,道:「您是香雪海的祖父,香雪海為什麼要怕您?自然是不怕的。」女孩說著,稚氣未脫的臉上忽又閃過一絲迷離之色,吶吶道:「而且,香雪海很喜歡您,想跟您多說說話……香雪海也不知道為什麼……」師映川聞言,古井無波的心頭微微泛出一絲漣漪,他仔細看著紀桃秀美的小臉,看到了小姑娘眼裡真切的親近之色,一時間彷彿就從中看到了當年那個溫婉的女子,師映川心中輕歎,就伸手摸了摸紀桃的頭頂,柔聲道:「好孩子,以後若想見我,隨時都可以過來。」

    紀桃走後,師映川靜坐了片刻,忽然起身下榻,走到外面,這個時節的天氣並不喜人,連風都是微微有些焦熱的,花香亦是過分濃郁而甜膩,師映川坐在廊下的台階處,沐浴在陽光中的他被熾烈耀眼的光線照得有些不真實,玉骨雪肌,難以逼視,但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塊石頭,氣息完全內斂,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波動,他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一隻蓮花玉珮,指尖緩緩在上面摩挲,此物是從前他還是斷法宗劍子時,親手為連江樓琢磨而成,但這時,卻見師映川眸子一凝,眼中閃過一絲冷漠的光,一瞬即逝,下一刻,突然五指一合,溫潤無瑕的玉珮頓時就被握得粉碎,師映川臉上的平靜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涼到心底的冰冷,他緩緩站起身來,沿著白石小路走向遠處。

    師映川信步走著,彷彿沒有什麼確定的方向,但他所經過的地方卻是越來越冷清的樣子,不久之後,週遭已是寂靜無人,這聖武帝宮佔地面積極大,甚至大周皇宮也是不及,只不過師映川家眷不多,因此帝宮之內大部分的地方是由青元教眾人佔據,根據分工不同而各司其職,平時絕大多教中事務都是在這裡集中處理,保證青元教這個龐然大物的日常運轉,不過在一些偏僻之處,卻是少有人跡,當師映川穿過一條幽深的巷子之後,沒走多遠,面前便出現了一處冷清的院子。

    四下安靜一片,樹上的蟬有氣無力地嘶鳴著,樹葉都被熾烈的陽光烤得有些打卷,不時有一兩隻縮頭縮腦的麻雀蹦跳而過,才給這樣死寂的畫面帶來一絲活氣,不過畢竟這帝宮乃是新建不過數年光景,哪怕此處清冷,卻也不可能多麼破敗,院牆屋宇都還是整齊乾淨的樣子,還不至於出現廢棄無人的荒敗感覺。

    周圍看起來靜悄悄的,安靜異常,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但師映川知道,實際上此刻有很多雙眼睛都在關注著這裡,儘管那人被貶落在這種地方,但仍然一直都有足夠的人手在這裡看守,各個地方也隱匿著一些強者,不容那人有失,否則,這裡沒人能夠承擔他的怒火。

    一時師映川的身影出現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裡,這院子原本是給宮中雜役所住,所以雖然簡陋,但地方卻是足夠大,這樣才能容納很多人,師映川站在角落裡,看著遠處正在忙碌的那個身影,既然是雜役所住的地方,自然不會種多少觀賞用的植物,一般都是種些小蔥茄子之類的蔬菜,所以原本院子裡就被開闢出兩塊地,只是從前因為尚且無人居住的緣故,因此一直沒有用上罷了,而眼下這地裡卻是一片綠色,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提水澆灌著這些蔬菜,看那身形,似乎比從前略瘦了些,男子的動作沒有絲毫笨拙的樣子,就像是一個普通農夫一樣,顯然是早已熟悉了這種事,身上穿的粗布衣上面沾著些泥土,隱隱透出幾許滄桑。

    這世間之人往往最是勢力,最擅長捧高踩低的,尤其皇宮那種地方,更是如此,聖武帝宮雖非皇宮,但道理是一樣的,下面的人見連江樓失勢,自然不會趨奉,不過因為師映川兩個兒子都與連江樓感情深厚,師映川之妻皇皇碧鳥當初也是出身斷法宗,礙於這些大人物,所以這些年,底下的人雖然因為連江樓失勢而無人多加照應,但至少也不敢太過分,不會故意剋扣折辱,該做的事情還是做到了的,至於季玄嬰,畢竟是兩位公子生父,所以與連江樓一樣,不會被故意為難,不過即便如此,這兩人的生活亦是頗為清苦,終究艱難了些。

    師映川看著眼前畫面,想起從前這人在斷法宗那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生活,現在卻是被打落塵埃,做著粗笨辛苦的工作,在烈日下為了一點收成而費力勞作,兩相對比之餘,真是天上地下,他漠然看著這一切,可是心中卻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痛快,這時一個身影進入到他的視野中,同樣是穿著粗布衣,提著水桶,來到另一塊地裡,開始澆灌菜園,師映川看著那人瘦削的身材,知道對方在這幾年裡必是吃了不少苦,當初這二人曾經雙雙背叛自己,如今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師映川看了一會兒,很快又靜悄悄地離開了,離開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連江樓,這個人,自己不是不愛的,哪怕是此時,此刻,依舊對其有著不曾徹底剝離的感情,但是卻不願意再與這個人朝夕相處了,因為無論是誰,當身邊有著這樣一個人的時候,只怕都是會覺得恐懼的罷。

    就在師映川離開院子之際,此時遠在萬里之外的搖光城,已長成一名挺拔青年的晏長河正站在門外,眉頭微鎖地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殿門打開,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被太監送了出來,晏長河見狀,立刻道:「大令正,父皇身體如何了?」那老太醫掩去眸中異色,躬身道:「殿下不必擔心,陛下無恙。」

    晏長河神色一鬆,臉上就有了幾分輕快之色,他擺了擺手,示意那太監送老者出去,自己進到殿中去看晏勾辰,此時殿內並無宮人在側,晏長河來到龍床前,一面將明黃的帳子挽起,一面道:「方纔聽到父皇突然暈厥的消息,兒子真是嚇壞了,幸好父皇無事……」

    話未說完,晏長河突然神色大變,他目光死死盯著床上的人,聲音中充滿著不可置信:「父……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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