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長河見晏勾辰雖非疾言厲色,但語氣之間已是不容置疑,當下也不敢一意孤行,只好應道:「父皇教訓得是,兒子知道了。」晏勾辰知道他年少慕艾,有了師傾涯這個才貌出類拔萃的心上人,自然心心唸唸地著緊,更何況兩人之間又早已有了肌膚之親,**也似,如今分隔兩地,自己這個兒子又豈能不想念,這也是人之常情,如此一想,面上就溫和起來,道:「你的心思,朕自然明白,畢竟朕也是這個年紀過來,只是你要記得,你是太子,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如今傾涯被禁足思過,你卻萬里迢迢趕去探望,旁人會怎麼想?」
晏勾辰說著,雙目爍爍如星,神色間卻越發平淡,言語之中更是無喜無悲,幾乎不攙雜任何的個人情緒:「你與傾涯之間的婚事,雖然朕有此意,朝堂上許多人也都樂見其成,但你映川叔叔卻從未真正提起過,值此敏感之際,你趕赴雲霄城探望傾涯,此事看在天下人眼裡,會是什麼意思?若是再多想一層的話,會不會有人認為你這太子,甚至是朕這個皇帝,在借此使軟刀子來迫使聖武帝君表態,促成兩家聯姻之事?」
晏勾辰說話時的音調從頭到尾都沒有明顯的起伏變化,平穩得就像是在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但事實上此時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如果流傳到外面,必然會造成一場地震,而聽到這番話的晏長河雖然聰明,但畢竟年輕,又是一時急切情人之事,因此許多事情並不能想得過深,眼下聽晏勾辰這樣剖析得分明,不由得一下醒悟過來,他勉力維持著外表的平靜,其實心裡已是翻天覆地,臉上就微微帶出愧色來,頹然道:「是兒子想得簡單了,做事一味衝動,考慮不周全……」晏勾辰擺了擺手,道:「這也不怪你,畢竟你還年輕,一時衝動也是有的。」
晏長河雙手垂在身側,默不作聲,但心底仍是不甘,完全陷入到激烈的權衡思考當中,想去尋找出任何一種兩全其美的可能,都說知子莫若父,晏勾辰知他性情,見狀,自然清楚他心中所想,不過卻不肯縱他,當下就道:「好了,此事就這樣罷,你若是心中掛念,不妨多給傾涯寫信,你映川叔父雖然將傾涯禁了足,但也沒有不許他與人通信,你在信中多多開解於他,也就罷了。」話說到這個地步,晏長河清楚父親稟性,雖平日裡並不嚴厲,但已經決定的事情,就是不會更改了,因此也就知道事不可為,所以雖然心中迫切想要去見師傾涯,卻也只得放棄,晏勾辰見兒子面色黯然,便歎了一口氣,道:「長河,朕知你對傾涯難捨,但現在朕不妨告訴你,你與傾涯之間的事情,朕心裡清楚,但是,你可能無法達成所願了。」
晏長河不料父親竟會突然說出這麼一席話來,頓時神色大震,死死盯住晏勾辰,顫聲道:「父皇……您的意思……為什麼?」晏勾辰沒有回答,面上卻是露出一絲疲憊之態,他搖了搖頭:「事實上從你映川叔父遷居雲霄城的那一天起,你與傾涯之間的婚事就已經意味著不再有希望,長河,其實你自己早已明白這一點,為何還這般自欺欺人,莫非只是因為不甘麼?」
晏勾辰用保養得宜的手指用力壓了壓額角,他坐在寬大的龍案後,整個人微斜了身體倚在椅背上,一雙深邃的黑眸默默注視著窗外,眼中沒有了往日裡的溫和,呈現出清明中透著睿智的波瀾,沉聲道:「朕與映川,已經漸行漸遠……」忽又目光熠熠地望向晏長河,望著這個帝國的皇太子,道:「長河,朕已經看清楚了,那孩子只怕永遠也不會願意為你生兒育女,因為他是你映川叔父的血脈,他流著和你映川叔父一樣的血,所以也同樣驕傲,不允許任何人將自己降伏,所以他不會讓自己為一個永遠無法真正駕馭他的男人作出這樣的犧牲,你可明白?」說完這聲音壓得極低的同時也包含著晦晦深意的一句話,晏勾辰也不看猛然間面露迷茫與凜然之色交織的少年,逕直擺了擺手,道:「好了,你先下去罷,讓朕靜一會兒。」
晏長河深深吸了一口氣,緊抿著唇,然而終究什麼也沒說,只向晏勾辰行了禮,便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御書房,晏勾辰平靜著面孔,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忽然間重重捶了一下大腿,嘴角帶出一抹陰鬱,喃喃道:「天無二日,世無二主……」說著,又微微歎了口氣,自登基以來,第一次覺得這世間還能有這樣讓自己深深為難的事情,難以取捨,晏勾辰從來都是一個理智的人,但有些事情,真的只是簡單的取捨麼?他自幼就是冷靜過人,從來都是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且會為此不惜一切代價,然而後來師映川的出現卻讓他有了不同的人生與體驗,令少年時代覺得無所謂的東西逐漸在多年時光中慢慢轉變為心中十分在意的存在,讓這個極度冷靜現實的男人真正嘗到了感情的滋味,知道了什麼是人生當中難以割捨的東西,一時間只聽晏勾辰輕聲喃喃道:「映川,成者王敗者寇,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歷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那些人不惜一切也要取得勝利,到底是為了什麼?無非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頂峰,看著那些失敗者哭泣,而自己臉上卻可以展現笑容……」
晏勾辰輕聲說著,又好像什麼也沒說,獨自坐在那裡,偌大的室內只剩下他一個人,坐著一言不發,只眼神沉靜,此時此刻,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此次潛逃事件牽連不小,作為始作俑者的向游宮被永世鎮壓於武帝城的深山當中,師傾涯身為知情並為其提供方便的策劃人,則被師映川痛打一頓之後囚禁起來,而作為整個事件的源頭,季玄嬰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在這段時間內,他飽嘗了普通人難以想像的懲罰。
此時一間空闊的深殿內,微弱雜亂的喘息聲若有似無,那是歡樂中又無法忽視痛苦的聲音,良久,當一直緊掩的紗帳被揭開後,一雙雪白的赤足便踩在了地面上,師映川隨手扯過外衣裹住身體,走出門去,大約過了一頓飯工夫,沐浴更衣後的師映川又回來了,這時床上的人依舊一動也不動,身下凌亂的床鋪被汗水血水與其他不明液體浸濕,一頭水藻般的豐密長髮鋪散於身,儘管如今的師映川並不能真正人事,但床笫間的事情也並不僅僅只有一種,師映川有著無窮的精力與手段,他的手,唇,牙,舌,臂,腿,足,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統統都可以在這場另類的戰爭中發揮出極其可怕的作用,令承受者從頭到尾都隨時處於強烈的激亢以及痛苦當中,給予對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旖旎卻又噩夢般的回憶,被徹底征服,他就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妖魔,使出他所希望的一切手段,將對方帶到歡愉的最高峰,同時也是地獄的最底層。
全身上下收拾得一絲不苟的師映川站在床前,連一根頭髮都不亂,整個人仙麗莊正到幾乎聖潔的程度,聖潔的樣貌,甚至類似聖潔的氣質,任誰也無法將他與剛才那個在床上像惡魔一樣的人聯繫在一起,這也證明了人的表面與內在永遠不是完全相同,此時就見師映川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望著床上那具白皙優美的身體,嘴角微微咧開,臉上就有了些似笑非笑的樣子,但清美的眉眼之間卻隱有寒意,道:「今天的你很不尋常,出奇地逆來順受,不但如此,還試圖努力取悅我,不再表現得像一塊木頭……說罷,你想要什麼?」他說著,表情平淡,也沒有借此用更多的語言來故意刺激對方,因為他覺得那樣做並沒有什麼意義,他已經認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改變一個人的意志,其實比徹底摧毀一個人的意志還要困難得多,尤其是對於季玄嬰這樣的人而言。
床上那具白皙修長的身體似乎動了動,又似乎沒有,只聽見沙啞的聲音從那被咬出齒印的唇中吐出來,透著不曾掩飾的虛弱無力:「……讓他出來罷。」沒頭沒腦的話讓人聽不明白,但師映川卻立刻知道了對方指的到底是什麼,於是他就笑了起來,但這一刻,他就像是一條吐出了蛇信的劇毒毒蛇,每一個毛孔裡都從內向外地透著一股子冷冽,面部的表情配合著那眼神,形成一個讓人永生難忘的笑容,那笑容是殘忍,包括冷漠,師映川滿含古怪意味地盯著床上的人,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選擇錯,做錯,有重來的機會,但是有些事情卻是絕對不可以錯的,一步也不行,師映川這樣想著,嘴角就微露出一絲略顯認真的笑容,他漫不經心地彈了彈指甲,笑道:「怎麼,現在才想要表現一下你的慈父之心了?你這般心狠,當初一生下他就讓人送到搖光城,如此隔絕骨肉,不覺得也太殘忍了些麼,那是十月懷胎才生出來的一塊肉,誰家做父母的能有這樣的狠絕心腸?你既然能夠十多年來對那孩子不聞不問,何不就這麼一直下去,不也很好?你要斷情絕性,那就斷個徹底好了。」
床上那人聽了,沒有反駁什麼,也沒有辯解,只道:「……他對你並無2心,無非是報我誕下他的恩情罷了……你也已經懲罰過他,沒有必要繼續如此。」
師映川淡淡一哂,他望著床上的人,眼神幽深,當初唐王溫沉陽出手,一動就是石破天驚,讓人永世不得翻身,而季玄嬰卻是春風化雨,具有一種長久而持續的韌力,讓人越發期待他的表現,以及想要看看他的承受力究竟會達到什麼樣的地步,這令人期待中又隱隱透露出一絲渴望,果然,生活就像是一出讓人無奈的蹩腳苦情戲,折磨著被捲入漩渦當中的每一個人,不斷地在原本就已經支離破碎的人生中肆意劃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師映川心中自嘲,並沒有再尖刻地說些什麼,只漠然道:「我不會答應你的,不過看在你剛才那麼賣力的份上,我倒是可以讓你今日去看看他……如果你還起得來的話。」
說罷,拍了拍手,漫聲道:「來人,準備熱水,讓他梳洗一下,再備一台軟轎,待會兒送他去涯哥兒那裡。」說完,看了床上那具筋疲力盡的身體一眼,便毫不猶豫地甩袖走了出去——那些時光,那些歲月,永遠都無法再回來了,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磨下去,只有偶爾的回味,卻很難再沉浸其中,以往的那些經歷早就讓他知道,季玄嬰或者說溫沉陽,絕對是一個偏執的人,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動搖他的想法,在這一點上,自己不也一樣麼?
小半個時辰之後,已經沐浴更衣後的季玄嬰坐在鏡子前,他似乎恢復了幾分力氣,但蒼白的臉上卻仍有疲憊虛乏之色,不過那一雙眼睛裡卻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明亮與純淨,那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不染塵埃,這樣的純淨與外物無關,而是因為內心深處有著高度的自我認同才會具備,換句話來說,這雙眼睛的主人,對自己的一切所作所為都不曾後悔懷疑過——
是的,不後悔不懷疑,但是,如果有一天時間真的可以回溯,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的話,回到最初的最初,其實我也許會選擇寧可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不是唐王,你也不是什麼泰元大帝,我們沒有任何修為,沒有任何顯赫的身份,就這樣在一起終老一生,兩個人平凡地一起生活,最後悄無聲息地死去,而不是像後來那樣,引出無盡糾纏。
季玄嬰目光漠然地看著鏡子裡的人,那男子衣衫整齊,已經干了大半的頭髮也梳成了簡潔的道髻,季玄嬰望著這畫面,忽然就笑了一下,他曾經以為自己是驕傲的,但實際上他發現這種驕傲其實也可以放下……這樣的人生,是誰開的冷酷玩笑,誰手中操縱著的殘忍遊戲?
男子這樣想著,千回百轉之間,就慢慢地站起來,沉默地忍受著從全身傳來的陣陣不適,走向門口,但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對正在收拾房間的侍女吩咐道:「去拿些……」剛說了幾個字,卻是說不下去了,他原本是想讓人拿些師傾涯喜歡吃的點心一類小食,既是前去探望對方,這麼做自然也是常理,但話剛出口,他才突然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師傾涯平日裡究竟都喜歡吃些什麼,作為父親,他卻是對幼子的口味一無所知。一時間季玄嬰靜了靜,面上神情莫測,片刻,他才恢復了素日裡的冷漠樣子,慢慢走了出去。
大約一柱香的工夫,一台兩人扛的青色軟轎就停在了一片建築前,季玄嬰從轎中出來,此時這裡的人早已得了消息,師傾涯就站在外頭迎著,他穿著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裳,臉色較之往日不同,略有些憔悴,不過看樣子傷勢應該沒什麼大礙了,畢竟那日師映川雖然打得厲害,看起來駭人,但終究是親骨肉,下手還是有分寸的,不至於真的傷了根本,養了這段日子也就差不多了,這時他見了季玄嬰,並無多少欣喜之色,只躬身見了禮,道:「父親既然來了,還請進屋說話。」這樣恭敬中帶著客氣,本不該是父子應有之意,但在場之人卻並沒有誰覺得這種態度有什麼奇怪,人人都知道當年師傾涯尚在襁褓就被送到師映川身邊,十幾年來季玄嬰完全不聞不問,即便後來季玄嬰被軟禁,師傾涯可以時常瞧見對方,這父子二人也是談不上多麼親熱,情分委實淡薄了些,當下就見師傾涯在前引路,父子兩個便進到了裡面。
師傾涯雖是被拘禁,但終究是師映川親子,起居用度並沒有落了等,依然還是從前的上乘供給,並不見落魄淒涼,一時下人送上香茶與精細果品,師傾涯望著男子,心中卻沒多少熱切,不像小時候那樣,也許是自己已經過了渴望父親關愛的時期罷,哪怕偶爾還會想起,卻也只是想起罷了,當下恍惚了一下,旋即釋然,就壓住心中的複雜之感,擠出一絲笑,說道:「父親來看兒子,卻是不必擔心什麼,兒子的傷已經好了,再過些日子,連疤痕都不會有。」
他尚且年少,對生父多多少少還是有著本能的孺慕親近之心的,但畢竟父子二人十餘年沒有什麼接觸,有些東西已經定型,而他也不是幼童了,確實很難表現出過於親近的的態度,雖然父子兩人見面時該有的恭敬不會少,但實際上卻並沒有至親之間那種濃厚相宜的感覺,沒有就是沒有,而以兩人的性格,也都不會硬要作出父慈子孝的樣子,那樣的話,對彼此都是折磨,因此一時間室內氣氛就有些靜默,父子兩人心中都是難以言述的感覺,尤其季玄嬰覺得隱隱異樣,這是自己的兒子,如今卻依稀陌路,他看著眼前的少年,似乎沒有什麼可說。
就這樣沉寂一時,師傾涯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望向男子,正好觸及對方視線,下一刻,師傾涯就先一步移開目光,與男子的視線錯開來,季玄嬰見狀,卻注意到這個幼子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身材修長,氣度沉穩,雖在拘禁中,卻並無頹喪乃至自暴自棄的模樣,反而更似成熟了些,這樣看著,好像既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季玄嬰突然想到對方已經差不多快要到了可以成家立業的年紀,說不得再有幾年,就會有了子女,思及至此,只覺得胸腔內彷彿多了什麼東西,他屏棄這種感覺,道:「……看來你已經無礙了,這就好。」
師傾涯聽了這話,就抬起頭來,望向那素衣淡容的男子,目光清明中透出幾分苦笑,然後神情又轉為淡然,畢竟男子這樣疏離平靜的做派,他已經習慣了,這就是他的生父,跟這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被忽視的感覺,那張臉上的笑容永遠不會對人綻放,印象中似乎只有漠然到對任何事物好像都沒有興趣的表情,即便是他冒險做了內應,並為此付出這樣的代價,這個人待他,也還是一如既往……但是明白歸明白,接受與否又是另一回事,因為還在乎,所以才會怨恨,事實上無論師傾涯心裡多少次告訴自己,對方對他有著誕育之恩,不要怨恨,但就真的能夠做到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麼?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試圖親近這個捨棄了他的人,但有些事情已經早早定型,想改變過來,已是不能的了……
師傾涯忽然笑了笑,他用力攥了攥拳頭,讓自己徹底平靜下來,季玄嬰,自己的生父,與自己的父親師映川曾經一起經歷了很多事情的男人,身上有著常人所沒有的光環,但同時也是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這些的冷酷自私男人,為了達到目標,可以不擇手段,包括當年親手斬去親情羈絆,將剛剛出生的幼子遠遠送走,一切的一切,都把這個男人極度冷漠的本質呈現在其他人面前,此時此刻,師傾涯只覺得嗓子發緊,有很多平時決不會訴之於口的話,現在卻是無比地想要說出來,所以他就確實這樣做了,他並沒有克制自己,就見他嘴角微微上翹,雖然容貌並不相似,但這個神態與動作卻與師映川驚人地如出一轍,師傾涯輕輕笑著,俊秀的面孔上一片清明之色,說道:「直到今日我才知道,父親竟還是關心我的……那麼,父親今天來這裡看兒子,只是要說這些話麼?」
季玄嬰也不說話,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少年用微笑的方式在宣洩著的情感,有些話,他不會說,也或許是說不出口,總之,這無關緊要,想到這裡,目光中就悄無聲息地閃過一絲自我嘲弄,既而又沉靜下來,心頭微微默然,曾經的自己在追求自我之道的同時,選擇忽略了身邊人的感受甚至存在,如今曾經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已經沒有機會挽回,也沒有必要挽回,當下季玄嬰黑眸深邃,吐字清晰道:「……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記著。」
「這樣啊……」師傾涯笑了笑,然後欠身一禮,抬起頭看著男子,臉上有輕鬆之色,這麼多年以來,師傾涯很少與人提起過季玄嬰,談論與其相關的話題,不是不想,而是沒有必要,他溫文有禮地說道:「我曾經與朋友說過,不管怎麼樣,無論父親為了什麼自幼拋棄我,哪怕心中懷有不小的怨懟,可父親終究十月懷胎辛苦,給了我這一副血肉之軀,這是我欠父親的,縱有埋怨,也終須記得這份恩情,所以才會有此次助力之舉,即使因此被爹爹厭棄責罰,也沒有什麼後悔的,不過,經此一遭,我也算是還了父親一部分的生恩了,心裡踏實許多。」
季玄嬰瞇了瞇眼,靜默聽著,沒有說話,只是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眼前這俊秀少年帶著淡淡笑容,眉目疏朗,嘴裡說著平常卻又疏離的話語,這種樣子,真像那人當年模樣……他頓一頓,平靜道:「既然你沒事,那我便回去了。」師傾涯也沒有挽留,只道:「我送您。」
此時在一處花園裡,師映川正與左優曇坐在涼亭中說話,面前的桌上放著果子和點心,還有茶水,兩人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閒聊之餘,左優曇見師映川並不碰面前擺放的精美點心,只慢慢吃著幾盤果子,便笑道:「我記得爺從前是和我一樣很喜歡這種豆糕的,莫非如今口味變了麼?」
師映川眉頭微展,雙指輕輕抹了抹雪白的額頭,無所謂地說道:「這倒不是,只不過我如今已經逐漸淨體,越來越少食用普通的五穀雜糧與肉食等物,普通人必須從食物中汲取營養,以滿足身體需要,其中不能吸收的雜質就會作為排泄物被排出體外,而以我現在的情況,一般食物從質量上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需求,就好比正常人吃糠咽草,即便可以勉強維持生命,卻對身體沒有任何好處,只有那些蘊含靈氣的草藥果木,以及強大珍稀的走獸鳥類等等,才是我需要的食物,這種精粹是可以完全被人體所吸收的,理論上一絲雜質殘餘都不會有,在食用之後,以我自身的吸收力,根本不會再有普通人的排泄之事,至於一般的武者乃至宗師,在食用這類食物之後還要排泄,那就是修為還未突破到一定程度的證明,等到他們真正可以做到完全吸收而不留雜質,那就是成就無垢無漏之身的時候。」
師映川說完,拈起一枚紅果送入口中,左優曇聽著,忽然就問道:「這就是『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的真義?」師映川頓時哈哈一笑,撫掌道:「優曇你果然是聰明人。不錯,所謂大劫宗師,可以稱得上是武道聖人,你看,最普通級別的武者,為了打熬身體,就必須吃肉,吃有營養的東西,而且食量比普通人要大很多,一年下來就要耗費一定數量的糧食與肉食,小民之家根本養不起,要不怎麼有『窮文富武』的說法?而再精進些的武者,在這基礎上還要再多消耗一些藥物等等,就這樣逐漸往上算起,等到了宗師級別,一年所要耗費的資源,價值之大已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優曇你看,為什麼古往今來的宗師數量總是有限,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資源有限,因此天道平衡之下,宗師的數量不可能超過界限,否則這世間早已崩潰,你可以想像天下忽然多出了億萬百姓是什麼樣子,無非是造成一些亂子,但也還是會漸漸平息下去,可是你能想像世上忽然多出一萬個大宗師之後,會是什麼模樣麼?」
左優曇面色微凜,歎道:「那必是一場可怕的災難。」師映川笑得雲淡風輕:「何止災難,那將是真正的浩劫……優曇,我如今是大劫宗師,武道聖人,僅僅是我一個人,便要奪取天下多少資源?想要滿足一個武道聖人在生存、修行以及享受上的需求,這背後必將是無數百姓的血汗,你可知道五氣朝元大宗師為何又叫作大劫宗師?因為成就一個五氣朝元大宗師,本身就意味著世間眾生的劫難!我這樣的人,只要有十個,整個天下勢必就要徹底崩潰。」
師映川說著,兩手攤開,淡然笑了起來,自己已經擁有了掌控自己命運的能力,擁有無盡權勢,擁有太多普通人無法想像的東西,縱意踏行天地,這一切都是他不斷奮鬥拚搏才得來的,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很累,但人生歸根結底不就是這樣麼,不斷享受著生活,改變著生活,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絕對的力量上面,因此自己只能一直前進,他望著左優曇,笑道:「其實到了我這個層次之後,人生當中真正的追求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的夢想,所以只會不斷地前進,對我而言,財色享受之類的東西已經沒有吸引力,因為這一切都是唾手可得,而人的**,卻偏偏是源自於自己得不到或者還沒有得到的東西。」說罷,一時間兩人都有些靜默,片刻,左優曇望著面色平靜的師映川,微微蹙眉道:「爺當年統一天下,其中就有這方面的考慮罷。」
師映川輕揉著眉心,道:「不錯。王朝爭霸,天下一統,這其中固然有權力野心的因素,但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種強力整合世間力量、以便為自己的最終目標而服務的最有力有效的手段罷了,說的殘酷一些的話,那就是權力只是方法,長生久視才是結果。」
左優曇聞言,笑了笑,他對師映川很瞭解,這是一個有權欲的男人,寧天諭如果沒有權欲,又怎麼會有泰元大帝,師映川如果沒有權欲,又怎麼會到達今日的地步,就算這個男人的最終目標是讓權力為自身本質上的提升而服務,但一個雄性生物天生就是有著控制欲的,就算能夠做到不迷戀,不被權力反過來操縱,但真正擁有這些東西之後,就會明白它所帶來的迷人滋味究竟是多麼的令人沉醉。
也許是太沉重了些,兩人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繼續聊些家常,不過左優曇在隨意扯了幾句話之後,到底還是猶豫了一下,提起自己想說的事情,他認真看了一眼師映川的表情,這才道:「二公子……」剛說了三個字,師映川卻已打斷他的話,目光冷然:「如果你是打算替他求情的話,還是免了。」左優曇默然,後來就歎息道:「畢竟那是他生父。」師映川面色如水,淡淡道:「他的性子,是該磨一磨了,至少知道什麼應該做,什麼不可以。」
左優曇猶豫了一下:「不擔心他會怨你?」師映川無所謂地拈起一枚果子,淡淡道:「我這一生,愛我,恨我,怨我的人很多很多,不差他一個。」武道修行,最根本的就是肉身與精神上的高度統一,如果僅僅只是具備強悍的身體,卻沒有足夠相匹配的強大堅定心靈,那麼就注定了無法真正做到勇往直前,未來必定有限,以師映川如今道心之堅,縱然是至親,也不能夠動搖他的內心想法,也因此導致在這條路上,他注定了最終會走向孤獨。
左優曇拿起茶杯,歎道:「其實直到現在我還很難相信,季玄嬰從前竟會是害你之人。」師映川聽了,沉默了幾個呼吸的時間,他彷彿是回憶起了某些深埋在記憶當中的東西,不堪回首的往事聚於心頭,令他微微皺起了精緻的眉頭,面上閃過一絲憎恨之色,但是很快他就恢復如常,微微垂目,神色很是淡漠,道:「當初是我棋差一著,高手過招,講究的是一擊必殺,溫沉陽平日裡從未露出端倪,結果後來卻是毫無預兆地就來一招石破天驚,助趙青主成事,他隱藏得如此之深,我輸得不冤。」
左優曇聽著,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迎向師映川的目光,道:「那麼,為什麼還留他在身邊?你大可以廢去他的修為,將他囚禁在某個地方,衣食照顧周到,讓他在日復一日的死寂生活中慢慢走向死亡,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完全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這種做法也不會讓平琰和傾涯埋怨你,何樂而不為。」他頓了一下,語氣中不無擔憂與凝重:「我怕你是在玩火。」
聽了這話,師映川垂目而笑,眼裡卻沒有笑意,他兩手交抄以一個放鬆的姿勢放在石桌上,淡淡道:「也許是因為我需要一個時刻讓我警惕和自省的人罷,有他在,只要看到他,我就會經常想到曾經他對我做的一切,我就不會鬆懈自己,會時刻保持對任何人的戒備與不信任,他就像是一面鏡子,照出我的不足。」師映川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雖是淡然,但字裡行間卻隱隱透出鏗鏘有力,令人非常清楚地感受到那種一往無前的強大信心,這時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眼中有精光乍現:「知道麼,優曇,這世間最可怕的東西不是危險,而是安寧與和平,有一種殺人利器往往殺人不見血,那就是安逸的生活,它會在不知不覺間消磨人的意志,所以,我永遠都會讓自己處於警惕狀態。」
左優曇沉默了一時,就道:「你這樣恨他……當然,你這樣也是對的,可是我卻還是想起當年我們還在斷法宗的那些時光,那時你成親不久,幾位伴侶之中最愛護的就是他,當時的寶相龍樹他們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都是嫉妒你對他的好,到現在,這一切卻都已經消失在歲月中,真像一場夢。」師映川靜靜聽著,就笑了笑,神色平淡道:「恨?不錯,現在的我,的確是有怨恨的,不過這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我長久以來都在拚命向前走,探索生命的終極,我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的話,我也一定早已與此時不同,想必已經領悟到更多的東西,那時的我,就算從前還有什麼恨的低級情緒,到後來大概也早已抹殺掉了。」
說完,師映川伸手將涼了的茶推到左優曇面前,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優曇,你如今已是年過四十,卻還沒有成家,不僅僅是你,寶相,十九郎,梳碧等等,你們這些人認識我,跟著我,我心裡都清楚,曾經我也為自己的多情而自責過,我知道無論自己做得多麼好,對你們多麼盡量周到,但無形之中仍然勢必對你們每一個人都造成傷害,並且這種傷害是永遠也抹不去的。」
如此溫柔懇切的話語,左優曇聽了,就微微一怔,既而目光就有些複雜地望著面色平靜的師映川,這樣彼此精神上的共鳴與認同,對他而言是一種巨大到難以承受的幸福和喜悅,忽然之間他又微笑起來,道:「爺說的什麼話,這樣的事情,我想其他人和我一樣,都是願意的,既然選擇了接受,那就不會後悔。」他頓一頓,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又輕輕放下:「其實沒有人會心甘情願地與別人分享自己的心上人,我也一樣,正常來說的話,總是會試圖去把對方搶過來,讓他完全屬於自己,這種想法是非常正常的,沒有錯,甚至我在很多年前也曾經這麼想過,但是後來我漸漸明白了,這其實沒有用,因為你看不上的人,沒有資格做我的敵人,而你喜歡的,我想從他們手裡搶也沒有用,不僅僅是我,包括十九郎他們,也都是這個道理……人生苦短,在有限的時間裡盡情享受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相處的時光,這其實也很好,如果總想著必須得到一切,到最後往往會失去已經擁有的,這是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那其中的得與失,其實並不是由你我來判斷。」——
是的,有些時候有些東西來了,那就只能身不由己,哪怕明明知道那是個火坑,也還是要閉眼往下跳,那就是身不由己,就是無法控制,就是割捨不下,情與愛,是涓涓細流,於無聲處展現力量,也許千言萬語都難以訴盡心中感慨,但也許就是一句話,亦能道盡其中婉轉:縱被無情棄,不能休。
說這話時的左優曇,臉上有著淡淡笑容,他笑得很美,與容顏無關,那眉宇間的一抹溫柔,更是將那笑容勾勒得越發璀璨,因為他很清楚,未來的路,雖然不知道究竟會怎樣,也許是輝煌,也許是平淡,也可能會有崎嶇,不過,無論將來演變成什麼樣子,都沒有關係,因為會有這個人抓住自己的手,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放開自己的手,會帶著自己一路同行,雖然以自己的壽命不可能一直陪伴對方,但至少在自己走到盡頭的時候,這個人還在身邊,所以就算是再漫長坎坷的道路,自己也一定不會迷失,這已經很好了,不是麼。
左優曇這樣想著,就含笑握住了師映川放在桌上的手,原來這就是情的滋味,苦澀,痛苦,糾結,但品嚐與回味的時候偏偏又有著讓人無法抗拒也無力抗拒的甘甜,他笑著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光芒萬丈,讓人明明知道有可能是萬劫不復,卻還是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你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們會這樣選擇,這只不過是因為真的在乎,所以才會這樣做,這種事不存在誰吃虧誰委屈,難道不是麼……如果沒有認識你,那才會是我這輩子最為後悔的事情。」沒等師映川開口,左優曇卻是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微微晃了晃,目光清亮,繼續說道:「寶相龍樹,千醉雪,季玄嬰,晏勾辰,曾經的他們哪一個不是眼高於頂的人物,就算是我左優曇,雖然不及他們,但也自認為很是驕傲矯情,看不上別人,但是這些人,卻寧可與其他人分享,委屈原本不必委屈的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選擇,因為高嶺之上只開一朵雪蓮,所以世間縱有萬紫千紅,但我們這樣的人,只肯摘這獨一無二的一朵。」
其實還有一句話左優曇沒有說,那就是,既然選擇了一份注定永遠不完整的感情,那就只能讓它一直不完整下去,無論選擇的結果如何,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
師映川笑了笑,嘴角微微彎起一點弧度,他不會真的道歉,因為那根本沒有必要,因為他沒有強迫誰,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並要為此負責,因為所謂的道歉這些人也不需要,他們需要的,師映川已經給了,至於給不了的,那也沒有辦法,既然大家都不是凡夫俗子,那就不必去過那種凡夫俗子所選擇的相處與佔有方式,畢竟都是成年人,都應該很清醒地知道要怎麼樣去掌握自己的命運,無論日後結果如何,都怪不了別人,必須學著去瀟灑空明,不過,自己真的是對面前這人有著感情,那不是濃烈到死去活來的愛,這個人也不是能讓自己魂牽夢繞的人,不過,人的感情原本就太過複雜,又有誰能真正說得清楚呢,縱然千秋百歲,縱然一朝一夕,明白多少也就活過多少,人生也無非就是如此。
這個話題也不適合再繼續,師映川就主動轉移了話題,提起一些輕鬆的事情,慢慢的氣氛也就恢復過來,當與左優曇在一起度過一個時辰的輕鬆時光之後,師映川回到寢宮,開始處理一些事務,一時看完了一堆需要及時批閱的公文之後,師映川洗了手,然後便命人去召千穆過來,未幾,少年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然後走了進來。
此時千穆的心情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平靜,畢竟無論是誰在面對一個充滿了傳奇色彩的人物時,都不太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尤其當對方的人生經歷過程中被太多的血色所浸染,是踩著纍纍白骨才成就了今日的一切時,這種感覺更是被無限放大,俗話說人的名,樹的影,那是以無數的積累作為前提,狠毒,血腥,乃至可怖得讓人害怕,可怖到讓人不敢輕易想起,甚至只是聽到這個名字,就會不自覺地感到顫慄,千穆畢竟還是十幾歲的少年,即使他的驕傲讓他還不至於恐懼顫抖,但至少敬畏還是必然存在的,而這只是本能所動,並不是恥辱。
室內光線明亮,淡金色的陽光使得這個原本佈置雅致的地方憑空多了些富麗堂皇之感,絕色如仙的少年站在花架前,正用剪刀仔細修剪著一盆說不出名字的植物,見了千穆進來,對方並沒有停下手裡的工作,只淡淡向這邊掃了一眼,那雙赤色如血的眼睛就像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雖然並非故意,但千穆還是感覺到在被那視線掠過身體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自己被刺痛的錯覺,尤其是那眼神,如此幽深冷漠,彷彿雲端上的神祇,深紅的瞳子裡沒有什麼情緒,整個人高貴,漠然,睥睨,不過作為萬劍山這一代出類拔萃的弟子,千穆的定力與養氣工夫終究不是一般人能比,當下他穩住心神,行禮道:「……千穆參見帝君。」
師映川依舊手上不停,小巧鋒利的剪刀在他潔白如玉的手中被運用得靈活以極,他一邊修剪著在他看來比較多餘的枝葉,一邊說道:「傾涯那裡,你可以多去看看他。」
這開門見山得根本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讓還過於年輕的千穆有些措手不及,在來到這裡之前,他想過很多種可能,但仍然沒有想到兩人之間的對話一開始竟是以這樣的方式,師映川這時放下剪刀,拿起旁邊一塊雪白的濕帕擦了擦手,然後走到一張精美又不失厚重的方榻前,脫了鞋坐上去,右胳膊隨意搭在身旁一張小几上,微斜著身體擺出一個舒適的姿勢,其他人這樣做必然會給人憊懶的感覺,但放在他身上,卻讓人腦海中只有一個印象:虎踞龍盤。
「你很喜歡二郎?」師映川自顧自地拿起小几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纖白的手指扶在杯沿上,也不看千穆,表情淡淡如水,千穆滯了一下,但還是立刻道:「……是,我很喜歡傾涯。」話剛說完,就見師映川抬起眼來,面容森冷,目光銳利,看向這裡,剎那間,從慵懶自若地坐在那裡到此刻整個人彷彿出鞘神兵般鋒利凜冽,在這麼一眨眼的工夫,令人本能地連呼吸都屏住,也就是這一刻,千穆才真正地意識到世間最強者究竟意味著什麼,一直以來他都知道自己是非常優秀的,但是現在才發現,僅僅一個眼神而已,自己就已感受到了來自於對方的那股力量,普通人在這樣並非刻意的眼神下,必然當場身亡,饒是千穆修為已是頗為高明,胸口也如同被大石擂中一般,微微悶疼起來,但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忍住這種不舒服的感覺,用力說道:「……是,我很喜歡傾涯,希望以後可以做他的伴侶。」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少年的眼睛很明亮,神情也很端正嚴肅,師映川沒出聲,看著千穆與千醉雪有些相似的臉,這伯侄二人容貌有幾分像,但性情卻是完全不同,對於這個少年,他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厭惡,就當作一個普通的存在而已,僅僅是因為千醉雪的緣故並且師傾涯也與其結交,這才有些注意,此時他微微瞇起眼,打量了一下這個在同輩中出類拔萃的年輕人,心中已有幾分計較,他啜了一口溫度適宜的茶水,輕描淡寫地道:「你與傾涯交好,這無所謂,只要並非別有用心,也就罷了……本座打拼多年,到如今已無須以婚姻方式與任何勢力任何人聯合,所以子女的私人問題最重要的就是看對方的個人素質如何,你的資質心性都還可以,本座不會阻攔你與傾涯之間的事情,但憑你們自己行事,不過,若是你私心打算利用他,以達到某些目的,那麼本座也不會坐視不理。」
說到這裡,師映川抬起手,止住了想要辯解並證明自己的千穆,道:「好了,不必急著說什麼,總之,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不過如今傾涯他在閉門思過,你可以多去看他,開解一二。」千穆聞言,眼中頓時露出一絲喜色,知道師映川並沒有真的厭棄這個兒子,但就在這時,卻見師映川雪白的手指叩了叩茶杯的杯口,突然問道:「……你可恨我?」
千穆頓時全身一震,他猛地繃緊了身軀,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了那個問出這句話的人,此間的氣氛也瞬間就變得極其壓抑,彷彿空氣都被凍得凝固住了,然而師映川卻彷彿毫無反應一般,只道:「當初乾國覆滅,你父母自盡殉國,宗室不存,只有你被趕到的十九郎救出,帶回萬劍山,當時你雖然還年幼,但也記事了,莫非你心中就不恨?」
師映川一字一句都說得平淡,沒有任何殺氣,沒有任何威脅,但千穆卻是有一種直覺,若是自己的回答不能讓對方認同,那麼今天自己就有可能走不出這裡,哪怕是伯父千醉雪也救不了自己,千穆心中有瞬間的紊亂,但他終究不是普通少年,悚然一驚之後,很快就定下心來,他的臉色雖然略顯蒼白,可還是鎮定,沉聲說道:「當初群雄逐鹿,天下大亂,多少國家大族朝不保夕,多少宗派世家6續覆滅,這是戰之罪,若是千穆父母親人被仇家殺害,這是私仇,千穆就算拼盡全力也要報仇雪恨,但戰爭之中家國凋零,這是無可奈何,千穆雖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接受現實。」少年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又道:「況且千穆不是那等是非不明之人,當年覆滅乾國的,乃是大周晏氏。」
師映川微微抬眉,看著少年,目光有若實質,一經接觸,就讓人生出一種幾乎要被刺傷的感覺,但千穆卻沒有躲避這帶有審視意味的目光,反而主動迎上對方的視線,片刻,師映川忽地一哂,道:「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很識時務。」
與此同時,千穆的心臟猛地一穩又一鬆,隨即冷汗就已經霎時濕透了後背,師映川雖然在笑,也笑得極美,但那笑容卻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千穆覺得有暖意,因為那一雙紅寶石般的眼睛裡並沒有半點笑意,這不但大大影響了笑容的質量,甚至給人一絲隱含著淡淡殘忍的錯覺,好在這時師映川已擺了擺手,道:「行了,退下罷。」千穆頓時微鬆了一口氣,躬身行禮,正欲離開時,師映川卻輕輕冷哼一聲,拂袖而起,他走到千穆身邊,淡淡道:「本座平生最恨的就是以情欺人,若是正面刀來劍往,或者暗地裡陰謀佈局,這些都隨便,輸了也只能怪自己無能,但若是有人故意以情愛將本座重要之人俘虜,利用他達成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對他造成傷害,本座必然會不擇手段,保證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師映川說著,一隻雪白的纖手輕輕拍了拍千穆的肩膀,面色平靜如水,這時的他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祇,而只是一個關心兒子的父親:「如果你能讓那孩子傾心於你,對你死心塌地,那是你的本事,沒人會管,你也可以由此得到很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別玩什麼手段,更別傷害他,否則,你會知道一個父親的憤怒究竟會是多麼可怕,這種怒火,你承受不起,萬劍山也承受不起,包括那些舊乾國遺民,更是承受不起。」——
如此雲淡風輕理所當然地要求,不需要任何道理可言,只因為我有這個能力,所以你必須遵從,也只能遵從。
言及此處,師映川神色稍稍嚴厲了幾分,不過等到說完,他就示意千穆可以走了,而他也再沒有說什麼,真正的強者,並不需要用太多的言語來威脅恐嚇別人。
等到千穆滿心複雜地走後,不遠處的帷幕後面,一個修長的身影慢慢走了出來,容顏清秀,肌膚是健康的蜜色,卻是千醉雪,事實上在師映川派人去召千穆之後,千醉雪便恰好來到了這裡,與師映川商議一些事情,以他的修為,雖然同處一室,千穆也仍然不曾察覺。
師映川沒有對千醉雪說什麼,只是拿出一粒散發著隱隱清香的丹丸來到一直坐在角落裡的寶相龍樹面前,將足以保證屍傀肉身一切需要的丹丸餵進對方嘴裡,千醉雪也走了過來,看著師映川從袖裡摸出一把象牙小梳,替目光空洞的寶相龍樹慢慢地抿緊微鬆的鬢角,道:「……你似乎對千穆有意見。」師映川並不出言否認這一點,他目光輕柔地落在寶相龍樹的白髮上,淡淡說道:「你這個侄兒,資質,相貌,才學,都不是他那個父親能比,勉強也還配得了傾涯,其實就算他各方面都是平平,只是個凡庸之人,但只要傾涯喜歡,我也不是很在意,隨便他們就是了,但我總覺得,你這侄子說不上哪些地方,似乎有點像一個人。」
千醉雪的眉毛微微皺起:「像誰?」師映川抬頭看了他一眼,唇中慢慢吐出個三字:「……趙青主。」見千醉雪面色頓時微變,便搖了搖頭道:「當然,他看起來與那人並沒有相似之處,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有這種感覺……所以,我心裡本能地對他有些排斥。」千醉雪伸手撫上師映川的臉,溫聲道:「你想的太多了,不覺得你自己現在變得多疑了麼,也許是壓力太大的緣故。」師映川微閉上眼,任千醉雪摩挲著自己的臉頰:「也許是罷。」
晚間在皇皇碧鳥那裡吃過飯,師映川便返回自己宮中,他現在的生活很簡單,除了練功與處理公務之外,只剩下很少的一點時間,所以他往往會選擇與最讓他放鬆的皇皇碧鳥在一起,雖然只是聊天吃飯而已,但也還是讓人不自覺地鬆弛下來,在這裡,沒有勾心鬥角,沒有防備警惕,只有一個全心全意愛他照顧他的女人,這樣的氛圍,沒有人能夠拒絕。
此時黑暗大地上,無數淡黃溫暖的燈光如同點點繁星,雲霄城到處燈火如晝,帝宮範圍內亦是光明點點,不斷有燈光亮起,看起來寧靜而安詳,而師映川所在的殿內,燈光並不是很明亮,僅夠將將照明,師映川盤膝坐著,靜靜打坐,一扇屏風後,連江樓正在沐浴,他的體型十分高大健美,身體表面是極具男性魅力的漂亮肌肉,那並不粗獷的線條給人的感覺偏偏卻是無比剛硬,尤其是沒在水下的那整齊對半排列的均勻腹肌,足以吸引任何女人的目光,他的整個身軀並非具有那種爆炸性的誇張肌肉,反而更像是用鐵汁經過嚴格計算而精心澆鑄出來的完美男體,真正的雄性之美,不過此時這具身體上所呈現出的密密麻麻的紅色印痕,以及少許已經結痂的傷口,卻令這具健碩的身軀隱隱透出一分情`色的味道,讓這個英俊的男人看上去顯得無比性感動人。
連江樓跨出浴桶,拿起一條柔軟的毛巾慢慢擦拭著身體,正當他準備取衣物穿上時,一隻不涼不熱的柔軟小手已無聲地放在了他的身上,隨之而來的,是一個透著幾分慵懶的聲音:「……洗得很滑。」連江樓放下手裡的衣物,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再穿什麼,因為身後那個人的這種表現,證明自己馬上就要經歷一場也許歡快也許痛苦的**,至於究竟是歡快還是痛苦,這要取決於對方的心情,這時卻聽身後的人輕聲道:「看了這麼多年,也還是覺得你的身體真漂亮,摸起來很舒服……」與此同時,那一雙柔軟溫膩的手已在連江樓的腰部緩緩撫摩起來,並充滿挑逗性地逐漸游移到結實的腹部,綿軟無骨的手掌如同羊脂白玉一般,沒有絲毫瑕疵,對此,連江樓只是調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勢,讓自己站得更穩,他並不排斥這種行為,在對方不施加虐力的時候,他甚至還有些享受這種感覺,畢竟師映川的技巧十分高超,更重要的是,這是唯一他願意與之發生親密關係的人,紀妖師雖然與他也有身體表面的有限親近,但他對此並無任何感覺,充其量只能說是皮肉之間的接觸罷了。
「這樣的身體,摸起來真是一種享受。」師映川微瞇著眼,發出輕聲的讚歎,他的手此時已經不再僅限於單純的撫摩,而是開始進行更放肆的探索,他沒有直接碰觸連江樓的要害部位,但擦邊球式的挑逗也完全足以令人欲罷不能,高超的技巧讓任何落在他手裡的人都會在介乎於滿足與渴望之間搖擺,連江樓微微合上雙眼,放鬆了身體,任憑師映川靈活的雙手在身體表面點燃一簇簇的火苗,此時他與身後的師映川沒有任何直接的語言交流,而是以極其微妙的肢體方式將某種信息進行傳遞,這是只有在最親密的人之間才會發生的事情,不需要開口說話,甚至連一個眼神乃至最基本的表情都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交流,只是通過一種只有彼此之間才能領會到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來互相溝通,很輕易地就明白了彼此的感受。
漆黑的夜幕沉沉如墨,明月掛在天邊,群星寂寂,除了草叢中的蟲子還在活躍之外,夜幕下的宮殿附近猶如一潭死水一般,半晌,師映川幽幽歎息一聲,鬆開了在男子雙腿間勾留的手,臉頰貼在對方寬闊的背上,道:「我這身體還是老樣子,生長極其緩慢,這樣的現實真是令人相當不快……」他說著,將右手覆在連江樓堅硬的小腹上,在上面慢慢揉搓起來:「到底需要多長時間,十年,二十年,還是更久?還好我的耐心還可以,總會等到那一天的,等到可以讓你為我生孩子,我希望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會是像你……」
連江樓聽著這些話,眼中卻是閃過一絲極為古怪的複雜之色,不知在想些什麼,深夜,當一場漫長的旖旎終於過去,師映川穿起衣裳,便到特定的地方去練功,待他走後,床上已經筋疲力盡的連江樓卻慢慢抬起頭來,起身下床,他隨意披了一件衫子,來到書案前,然後鋪開一張信紙,很快就在上面寫下滿滿的一篇字,待墨跡乾透了,這才細心捲成紙卷狀,取出一支手指粗細的銅管,將紙卷塞進裡面,做完這些以後,他便喚人進來,吩咐去取宵夜,不一會兒,兩名清麗侍女提著食盒入內,從食盒裡隱隱散發出勾人饞涎欲滴的香氣,當其中一名侍女打開食盒,將裡面的飯菜一一擺放在桌上時,連江樓袖中忽然就露出那支銅管,與此同時,另一名侍女已用了極快的速度從連江樓手裡拿過銅管,迅速插在了自己的髮髻裡,濃密的頭髮將銅管整個掩蓋,藏得嚴嚴實實,而這一切就發生在一眨眼的時間內,那名擺菜的侍女並未察覺分毫,此時連江樓面色平靜,目光卻已游離到窗外濃重的夜色裡。
同一時間,月光如水,一道紫色光影直入青冥,立身於九天之上,翱翔於雲海之中,劍光撕開雲層,將周圍翻滾的雲霧排開,在這裡,無論什麼樣的高手都可以盡情揮灑精力,哪怕是大劫宗師全力施為,也不會給環境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影響,這樣的地方,其實才是武者最佳的練功場所,但真正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又有幾個?
一個時辰之後,劍光終於止歇,師映川迎著皓皓明月,衣袂獵獵作響,雖然已是夏季,就連夜風都是裹著熱氣,但在這種高度的天空中,卻是冷得讓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了,寒意刺骨,呼吸亦是極為艱難,不過這些對於師映川而言,自然不算什麼困擾,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心中格外寧靜,望著洶湧滾動的雲海微微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他駕著北斗七劍撲身而下,消失在這茫茫雲海之外,不久之後,靜悄悄落在一處高塔上,居高臨下地眺望著整個城市的夜景,過了一會兒,師映川才重新回到帝宮,但他並沒有立刻返回自己的住處,而是來到距離寢宮不遠的一片桃林裡,林中有一株桃樹與其他桃樹不同,樹幹上繫著粉色的絲帶,師映川來到樹前,伸手撫摸著枝幹,當初離開搖光城時,他將下方埋有方梳碧與嵇狐顏的這株桃樹挖出,連同兩人一起運來雲霄城,重新埋在了這裡。
夜風呼嘯著吹過,這樹幹很粗糙,摸起來自然並不舒服,但師映川的手撫摩在上面,看他的表情,卻好像是在撫摩著女子嬌嫩柔滑的肌膚一般,他睫毛微垂,想起曾經那個人,他記得對方的笑顏很是溫暖,也不知道當初她與自己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年裡,是否真的開心過。
師映川沒有在這裡停留太久,接下來他又去了師傾涯的住處,當他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一間臥室中時,床上的少年正在熟睡,師映川透過半透明的帳子看著對方,臉上的表情就有些變化,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少年的臉,但當手指剛剛碰到綃帳時,卻又收了回去,最終什麼也沒有做,師映川默然片刻,又看了少年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
搖光城,皇宮。
夏日裡,天氣炎熱,不過御書房中卻是擺放著許多冰塊,很是涼爽,晏勾辰暫時放下手中的折子,吃了幾顆在井水裡湃過的葡萄,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景色,讓自己放鬆一會兒。
不多時,忽有腳步聲傳來,一個穿紫袍的年老內侍匆匆進到室中,來到晏勾辰身後,輕聲道:「……陛下,有『蓮花』方面傳來的書信。」晏勾辰聞言,立刻眉頭一動:「哦?」當下轉過身來,從內侍手裡接過一支細銅管,拔開封口的塞子,將裡面的紙卷取出來,晏勾辰一邊展開紙卷,一邊向書案走去,坐下來開始看信上的內容,很快,就見他的臉色微微變化,緊接著突然瞳孔驟縮,神情大變,似乎是不敢置信,又似乎是根本無法接受上面所寫的某些事情,那紫袍內侍見狀,心中亦是一緊,此人服侍晏勾辰幾十年,很清楚晏勾辰自幼就是極有城府之人,尤其登基之後,基本上已是喜怒不形於色,眼下卻居然這樣失態,可見這信上的內容必是極為震撼人心的,不然也不會令其如此,這樣想著,紫袍內侍便悄悄低下頭去,再不敢去覷皇帝臉上的表情。
片刻,晏勾辰緩緩長出了一口氣,面色已逐漸恢復過來,只是那一雙眼睛裡卻是波瀾詭譎,隱藏著太多古怪的東西,緊接著他雙手一合,頓時就將手裡的那封信揉成了碎片,任何人都不可能從這樣的一堆碎片中還原出其中的內容,晏勾辰坐在椅子裡,一隻手無意識地輕輕叩打著平滑的案面,發出有節奏的沉悶聲響,眼神明暗交織,半晌,他似乎終於決定了什麼,對那紫袍內侍道:「命武昭王趙獻芝進宮見朕。」趙氏祖上6續娶過公主與宗室女,與皇家關係極其緊密親近,從前數代國公都是深受皇帝信任,手握兵權,乃是朝廷重臣,趙獻芝原本世襲敬國公,後來多年征戰,戰功之大,最終以異姓封王,其子趙剴更是青出於藍,到如今已是受封永安公,趙氏一門可謂是榮光盛極,那紫袍內侍聽見晏勾辰吩咐,知道皇帝召見武昭王必是商議大事,當下立刻退了出去,命人備車,自己親自趕往武昭王府。
雲霄城,聖武帝宮。
偌大的內殿中寂寂深靜,其中擺放著十餘盆珍異的奇草仙葩,有的已經盛開,有的正含苞待放,雖然數量與闊大的空間相比,有些微不足道,但聞著那香氣,卻給人一種正置身於一片花的海洋當中的錯覺,而這,其實也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囚籠罷了。
書案上鋪著雪白的熟宣紙,連江樓站在書案後,凝神運筆,紙上已經呈現出一幅即將完成的畫,只見絕崖之外,雲海縹緲,一道身影立於崖上,如同一株古松般巍然屹立,衣袂飄飄,彷彿隨時都會衝破束縛,乘風而去,就此逍遙於九天之外。
這時卻聽珠簾微響,季玄嬰身穿青色下人衣衫,黑髮挽髻,端著一盤洗淨的水果和一壺熱茶進來,將托盤放在案角,雖然他不過是下人打扮,此時也不具備力量,但仍然沒有人能夠真正將這樣一個男人當作下人,那雙眼睛依舊銳利清冽,使得原本令人賞心悅目的俊美面容平添了一股凜凜之意,此時他看了一眼連江樓所畫的畫,面色如常,只將目光向對方臉上微微一掃,旋即又是收回,一向冰冷漠然的面容上卻露出了莫名的表情,說的話也是莫名其妙:「……你就這麼有信心?」連江樓沒有回答,運筆如飛,直到落下最後一筆,這才拿過一旁的濕帕擦了擦手,冷峻淡然的眉宇微微揚起,道:「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季玄嬰卻沒有直接面對這個問題,只淡淡道:「你與從前的趙青主相比,果然變化不大。」連江樓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端起茶杯,白濛濛的熱氣裊裊散出,如同淡霧,霧氣朦朧中,連江樓英俊平冷的面孔不但沒有被軟化得柔和幾分,反而似乎更加堅硬了些,他平靜道:「做好你該做的事,至於其他,與你無關。」季玄嬰目光微動,拿起一枚果子握在手心裡,神色無波地道:「放心,我的好奇心從來不多。」
連江樓看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將畫用鎮紙壓好,讓它慢慢晾乾,這時卻見季玄嬰在椅子上坐下,道:「你似乎並不擔心他說的話……他既是要你為他生兒育女,一來是出於私心,二來卻是要借此破你道心,你以自身血肉孕育子女,一旦生下,就是因果羈絆,極有可能令你的道心出現縫隙,再不能完滿,這件事,你應該很清楚。」
連江樓微微側首看向季玄嬰,但對於這些話卻仍然是無動於衷的樣子,只道:「你說得不錯,他的本意,的確如此。」季玄嬰精緻的眉尖微皺:「既然如此,我很有興趣知道你準備怎麼做,雖然他如今肉身尚未成熟,但他的情況畢竟特殊,也許幾十年後才能成熟,但也可能很快就突然生長,究竟如何,你我甚至他自己都無法確定,一旦他在短時間內成長到能夠令你有孕的程度,到那時勢必會影響到我們的計劃。」
「……關於此事,大可不必擔憂。」連江樓忽然淡漠開口,那漆黑的眸子裡彷彿流轉著什麼,隱晦得幾乎捕捉不到,他面無表情地走向窗前,任自己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刺目的陽光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只聽見那平冷如石的聲音緩慢響起:「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季玄嬰聞言,如清墨般的長眉緩緩挑起,語氣之中毫無情緒,顯然有些不以為然:「到那時,我不認為你有拒絕的權利。」連江樓眼望窗外景色,雙手負於身後,少頃,他轉過頭,神情漠然地看向季玄嬰,只有在某些方面有著異曲同工之處的同類,才能看出他那眼瞳最深處的冷酷,就見這個男人以絕對冷靜的語氣徐徐說道:「吾輩探索天地大道,人間之情固然可貴,卻也無非是建立在短暫百年人生的前提下,若放在不朽人生之中,便只是一段經歷而已,縱然珍視,亦可割捨。」
連江樓說著,右手放在腹部前,沾著衣料輕輕觸碰,似在撫摸,但實際上卻並沒有真正接觸到腹部,他面上靜如止水,嘴裡卻說出一段血淋淋的話來:「……當年瘟疫爆發之後,萬絕盟已有敗勢,再難力挽狂瀾,如此,我便親手以利刃切開腹部,割除腹中孕囊,因此即便日後他肉身成熟,我也永遠不可能由此為他誕育子嗣。」
此話一出,饒是以季玄嬰的定力,都是面色大為震動,要知道侍人之所以能夠孕育胎兒,就是因為體內有這孕囊,代替了女性子宮的用處,一旦沒有了孕囊,就像女子沒有了子宮一樣,沒有本質之別,當然就不可能再懷孕,連江樓此舉之狠之絕,竟是從一開始就斷絕了任何可能!——
這樣一個一心向道的男人,或者說怪物,誰能動搖他的心意?
然而下一刻,一聲低低的輕笑便突兀地自門外響起,一開始是輕柔,到後來,卻是笑得滴滴見血,緊接著,就聽那聲音道:「……原來,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