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天氣越發地暖和起來,幾近虛熱,夏季即將到來,柔媚的春光已是漸漸將盡了。
日光照得金色琉璃瓦燦燦生輝,屋頂乃是金龍遇水的格局,飛簷挑月,極盡威武雄美,幾大扇雕花長窗上,並非以琉璃鑲嵌,而是用一種明玉磨製成極薄的玉片,精心佈置,這樣薄得幾如紙張的玉片,呈現出完全的透明,絲毫不會將陽光過濾,使得室內暖洋洋地亮堂無比。
身穿紫緙絲面便服的男子站在靠窗邊一張巨大的血珀木書案邊上,正運筆認真地寫著大篆,室中光線充足得恰倒好處,明亮得讓人頓覺溫暖,男子生得丰姿瑰偉,很是俊雅的模樣,這字也如同他的人一般,十分賞心悅目,只是寫得有些慢,但一筆一劃都稱得上是力透紙背。
一時男子寫完,便將雪白的紙張拿起來用力吹了吹,然後隨手放到一旁,一併將筆也擱下了,用擰濕的綢巾擦著手,旁邊就有穿紅袍的內侍忙指揮幾個年輕內侍將男子寫好的幾幅字都穩穩當當地晾起來,一面躬身笑道:「陛下的字這幾年越發好了,老奴瞧著,怕是已有了書法大家的氣象,再過些年月,說不定比起那位已經故去的原道蓮原大家,也不遑多讓呢。」
晏勾辰聞言,不免就指著對方笑道:「你這老貨倒來嚼嘴,淨揀好聽的說與朕,那書聖原道蓮與畫聖花間問並稱雙聖,豈是白叫的?朕這一筆字也就糊弄尋常人罷了,若拿來與原大家相比,也只配給人家提鞋罷了。」如此說笑幾句之後,就有人送上藥湯來,這是用大量珍貴藥物精心熬製,對武者身體有很大益處的東西,晏勾辰一口喝盡,活動了一下四肢,覺得全身舒坦,這才轉身走到書案後,坐了下來,開始看案角堆著的那一疊公文,逐一批閱起來。
一時室中十分安靜,不聞一聲咳嗽,等到批閱到將近一半時,忽有內侍自外面進來,將手裡一份牛皮封面的線報呈上,晏勾辰停了筆,翻開看了,眉頭便微微擰了起來,黑眸幽深,心思難測,末了,重重將線報合上,起身走到窗前,面無表情地看著外面,一雙鳳目之中已是冰火交融,神情更是冷漠如水,半晌,才冷冷道:「新城即將建成,聖武帝君那裡,已是選了城名,喚作雲霄城……雲霄,雲霄城,天空之城,映川啊映川,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晏勾辰身後的紅袍內侍聽了這番話,身體越發地彎下去,垂目斂眉,小心地道:「陛下這是……」晏勾辰目光微微一凝,面上神色就恢復了之前的淡定從容,只負手立在窗前,一語不發,片刻,忽轉身望向牆上一幅畫,那畫上是一個年歲尚稚的少年,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漠,膝上放著一卷攤開了一半的書,少年姿容絕世,精緻秀麗之處,難以言喻,但一雙赤色鳳目卻深邃如淵,眉宇間籠罩著一種淡淡的威嚴肅殺之氣,令人自心底生出懼意,不敢正視。
晏勾辰走過去,靜靜看著,半晌,不覺輕輕歎息,神色微黯,雖然與師映川已經琴瑟多年,但在晏勾辰心中,始終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定位,當初與師映川結識,以致後來相好,把握好兩人之間的這段關係,使得自己躋身於權力的顛峰,這一切都循序漸進,他通過這一步步的努力,終於讓自己以及這個帝國取得了如今的成績,所以儘管這些年來自己與師映川一向和睦,比之尋常恩愛夫妻也不遑多讓,但晏勾辰在心底深處卻還是一直很清楚地提醒自己這段關係不過是一種手段罷了,雖不能說沒有真情實意,但若說什麼一腔深情,卻也是勉強,畢竟這其中利益因素才是主導,只是,不知為何,晏勾辰心中終究是有一絲難以排解的淡淡遺憾,一時思及至此,再看著對方的畫像,想起二十多年來的種種,於是這一刻晏勾辰就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並非想像中的那樣冷絕,做不到完全的無動於衷,自己自幼鑽研帝王心術,但始終還是血肉之軀,或許自己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放任自己真正投入感情的原因,並非是因為本無真情,也不是因為惱怒對方處處留情,與其他人牽纏不清,而只是因為始終憂懼著結局罷了,之所以不願去深愛一個人,原本以為是不夠愛,甚至是根本不需要什麼情愛,然而細細想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害怕呢,害怕到了最後難以承受,若是自己真正深愛師映川,那麼等到有朝一日,雙方再不能保持這樣的關係,必須針鋒相對,到那時,自己又當如何?
且不論晏勾辰究竟心中如何百轉千回,卻說此時青元教中,師傾涯正坐在廊前一張淡黃的躺椅上,手裡捧著一卷劍譜在仔細琢磨,未幾,正入神之際,忽聽有人笑道:「二郎,怎麼這樣用功?」師傾涯上面有兄長季平琰,自己排行第二,這般親密稱呼,除了親長密友之外,也只有夫妻或情人之間才會如此,一時師傾涯循聲望去,果然就見晏長河正快步向這邊走來,凝目看去,見其金冠紫衣,姿容煥發,又兼矯健昂然,整個人頗有幾分英氣勃勃之感,師傾涯起身面向對方,淡淡笑起來,恍如春花綻放,令人不敢直視,展顏道:「怎麼來我這裡了?」
這二人自從數月之前意外有了親密關係,戳破了那一層窗戶紙之後,彼此之間的相處自然就與從前有所不同,越發地隨意親密了起來,晏長河俊美的臉上帶著笑容,說道:「今兒是難得的好天氣,我本來想尋你一塊兒去打獵,但等我到了碧鳥阿姨那裡時,卻聽說你不在,我估摸著你大概是躲閒尋清淨了,這才找到這裡。」師傾涯笑了笑,說道:「我昨天臨時有些事要忙,今早才剛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去碧鳥阿姨那裡,只在這邊用會兒功……你吃過飯沒有?若是沒吃的話,我這裡的點心還不錯。」晏長河笑吟吟道:「吃過了,這會兒正飽著呢。」
兩個年輕人隨意說著話,師傾涯今日穿戴並不出眾,衣衫冠帶雖然材質非凡,但都是簡單的式樣,乍看起來只是尋常世家子弟的打扮,亦無多餘裝飾,但他說笑間舉止優雅自然,再配上修長身材,玉容含笑,細看之下,不覺令人有些口乾舌燥,晏長河瞧著,忽然就伸手替他將一縷碎發掖在耳後,師傾涯也不以為意,只是一笑,這世間女子多以嘴唇小巧為美,但又有幾個真就生著一張櫻桃小口的,大部分追求小嘴的女子都只是在塗抹脂粉時將嘴唇一起抹白,再用胭脂描出小小的唇形罷了,而師傾涯身為男子,卻偏偏生著一張天然小嘴,兼且紅嫩濃潤,此時一笑之下,越發顯出雙唇之美,極是奪人心神,晏長河看著這近在眼前的美景,情不自禁就傾過頭去,在上面輕輕一吻,兩人雖已有過肌膚之親,但自那一日之後,再沒有過床幃之事,與從前似乎差不多,因此師傾涯有些不太習慣,但也不曾避開,任他親了。
而晏長河也只是稍作接觸,並未深入,一時親罷,兩人不知怎的,互視一下,就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沖淡了剛剛的古怪氣氛,晏長河拉住少年的手,笑道:「看來今日打獵是不成了的,瞧你也沒什麼興趣,既是如此,我帶你去城南的千寶齋看看,聽說那裡才到了幾塊天外隕鐵,你若有意,用來打造趁手的兵器也是好的。」師傾涯一聽,果然就生出幾分興趣,點頭道:「那倒真要去看看。」不過又一轉念,就把剛才那份劍譜拿在手裡,笑道:「我有幾個地方弄不大明白,正好去請教父親,等我問完父親了,咱們再去罷。」晏長河自然沒有異議,兩人便一起前往師映川的寢宮方向,而這時在一間佈置清雅素淨的房間內,季玄嬰正端坐撫琴,師映川在一旁聽著,面色淡漠,旁邊坐著目光空洞的寶相龍樹,未幾,一曲既罷,師映川輕撫寶相龍樹的手臂,臉上表情淡淡,說道:「這曲《逍遙游》,你彈得很不好,毫無逍遙意境,死板之極……從前我記得你彈這曲子彈得很好,極富靈氣,今日卻怎的大失水準。」
季玄嬰聞言,頭也不抬地用一幅絲絹慢慢擦拭著琴身,道:「我如今是囚於籠中,又怎會彈得好此曲。」師映川聞言,明麗如紅寶石的眼中透出絲絲妖異邪芒,道:「你倒是直言不諱。」說著,起身來到季玄嬰身旁,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摸著對方油黑烏亮的髮髻,道:「我忽然想到,等你日後死了,我也把你做成寶相這個樣子,如何?」他口吻輕和,似在說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但季玄嬰卻只覺得心中微凜,沉聲道:「敬謝不敏。」師映川微微一笑,面容卻隱約扭曲,彎腰在對方白嫩猶如軟玉般的耳垂上吮了一下,歎道:「很香……昨晚我不在你床上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季玄嬰垂目如常,只淡淡道:「你想做什麼,這便做就是。」
師映川見狀,微微冷嗤一聲,在對方耳邊徐徐說道:「我厭極了你這種好像全不在乎自身處境的模樣,一副死人臉,你是故意要和我對著幹嗎?」季玄嬰一動不動,仍舊坐著,聲音清澈冷漠,語氣亦是毫無起伏:「那麼,你希望我如何?是苦苦哀求還是自薦枕席任你玩辱?」
「玄嬰,你還真是隨心所欲的性子,只做自己高興的事,無論是前世還是這輩子,你都是如此,旁人只道你是性情鏗奇,道心自然,而我卻知你只是因為任性到了簡直歇斯底里的地步罷了……」師映川在季玄嬰耳邊輕緩說著,彷彿是洞察了對方的想法一樣,猩紅的舌尖舔逗著對方的耳肉,季玄嬰雖不似師映川容光絕世,但生得也是清俊絕俗,姿容似皎皎玉人一般,又是宗師之身,自有無穢之體,將這樣的人物攬於懷中親近狎暱,自有別樣的極致享受,師映川雖是如今身體不曾成熟,做不成事,但這並不妨礙他做點別的,他的手從對方領口伸進去,輕車熟路地摸上了那光滑白膩的胸膛,目光之中透露出一絲古怪的興致,與之同時,季玄嬰只覺得一股完全無法形容的感受在心頭猛地一下衝過,激起了全身的血液都突然一凝,整個人情不自禁地一激靈,毛孔都隨之張開,那隻手明明柔軟溫膩到了極點,但在他的感覺中,卻像是一條冰涼的蛇在胸口緩緩爬行,季玄嬰壓住那種毛骨悚然的異樣之感,伸手抓住了師映川在他懷中放肆的手,微微蹙眉,似乎對此有些不悅,說道:「你若是要折騰我,便直接命我脫衣去床上就是,要做就爽快些,又何必如此挑逗,你知道我一向不耐這個。」
師映川聞言,微微一笑,彷彿只是在**,但下一刻,卻突然低頭在季玄嬰肩上猛地咬下,他咬得絕對不輕,透過衣裳將皮肉都咬破了,薄薄的淺色衣衫上隨之透出血漬,季玄嬰吃痛,雖未出聲,但好看的眉尖也是微微一動,只聽師映川冷笑道:「之前看起來還算順從伏低,現在卻擺出這個樣子來,怎麼,我這段時間不大理會你,就讓你漸漸忘了本分,張狂起來了麼?這點疼痛會不容置疑地提醒著你一些事,提醒你現在的處境以及你究竟應該怎麼做。」
他說著,輕輕一抖手,便反掌抓住了季玄嬰白淨的手腕:「別忘了你自己早就為我生了兩個兒子,這身子裡裡外外都被我玩弄得通透,不然平琰、傾涯他們兄弟倆又是哪裡來的?眼下卻偏偏做出這麼一副貞潔烈女的模樣來,不覺得可笑?」師映川看著季玄嬰,皺了皺眉,嘴裡字字句句都是尖銳無比,他突然一把扯開了季玄嬰身上的袍子,冷冷道:「現在,寶相也在這裡,那麼,就讓你兄長看看你是怎麼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贖罪的,想必你沒有意見罷?」
說話間,季玄嬰的衣裳被扯開,眼見著就要遭受一番折騰,若是平時,他必是不甚在意的樣子,但眼下聽了師映川的話,終究還是眉心微跳,他應該說不的,因為師映川的話侵犯了他心中的某個地方,他但又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力,不過未等他有所動作,露在外面的胸口已被人一口含住,那等異樣的感覺令季玄嬰忍不住腹部猛地一繃,緊接著那粒軟肉就被對方大力嘬了幾下,這才放開,就見師映川一手捏住那被嘬得微紅的地方,懶懶哂道:「這裡應該只有我一個人碰過罷,就算是兩個兒子,你又不能哺乳,自然也是不會讓他們碰過……」
師映川說著,眼神淡漠,沒有太多情緒波動,但嘴角卻已挑起異樣的笑容,目視著季玄嬰,恍惚間,極陰毒與極溫和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在他的面孔上不斷地轉換交替,給人一種極其詭異之感,只聽他說道:「你的身體真的非常美,美得讓人很想犯罪,你應該慶幸的,如果你不是生了平琰和傾涯他們兄弟兩個的話,那麼我也許真的可能會讓其他男人享用你這漂亮的身子……玄嬰,你真該慶幸,如果不是孩子們的存在,讓我必須照顧他們的尊嚴和立場,不能讓他們的生父被那些卑賤之人玷污,否則的話,你真的很有可能遭受到那種噩夢一樣的下場……不要懷疑我的決心和冷酷心腸,這種事情我完全做得出來,作為對你背叛的懲罰。」
師映川的語氣也不見得就格外的冷酷,但這些話從他嘴裡一一說出來,卻帶著幾分迫使人全身如墜冰窟一般的可怖氣勢,季玄嬰終於微微變色,他縱然可以做到無視自己的生命,但自身若是真的受到這樣的侮辱,被其他人碰觸,這是他不能接受的,想一想都是噁心無比,師映川見他神色,知道自己的話起到了作用,遂笑道:「所以說,你實在是應該好好感謝我,沒有像我剛才說的那麼做……」師映川邊說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季玄嬰有些僵硬地與他對視,師映川的臉蛋在淡淡光線中顯得不可思議地柔和,因為身體還稚嫩的緣故,這張臉還沒有絲毫冷硬堅毅的線條,只是極度的精緻,鮮紅如火的雙眼給這張面容帶來了更多的靈氣,但有時卻也會化作讓人絕望的肅殺,只聽師映川命令道:「放鬆點,別僵得像根木頭似的。」
師映川一面說,一面從容地解開了季玄嬰的褲帶,將一隻手毫不猶豫地伸了進去,季玄嬰有些皺眉,做好了忍耐的準備,但出乎他的意料,對方沒有做任何令他覺得疼痛的粗魯玩弄,只是捉住他的要害,輕輕在手裡把玩,這讓季玄嬰感到些許下意識的放鬆,但這也只是維持了一小會兒而已,因為他很快就感覺到了不對勁,他發現自己開始無法抗拒對方的氣息和撫弄,他的身體微微發熱,好像有什麼在裡面燃燒,心底生出渴望著被人用力撫摸親吻的衝動,季玄嬰頓時一凜,他下意識地看向師映川,卻發現那一雙鮮紅鳳目之中所流露出的曖昧戲弄之色,季玄嬰立刻明白了對方必是在自己身上施了什麼下作手法,他潔白的額頭上開始微微滲出濕意,肌膚表面泛出汗水,而師映川則是一邊悠閒輕鬆地把玩著手裡已經變得濕潤的部位,另一隻手很快並起兩指,探入到了季玄嬰的身後,很快,季玄嬰額前幾綹黑髮已被汗水濡濕,露在外面的肌膚也呈現出曖昧的粉紅色,他的身體幾近完美,雖然並不像連江樓那樣雄壯偉岸,但修長的身軀卻很堅韌,肌肉均勻,極富流線型的美感,平時或許會讓人覺得看起來略削瘦,但脫了衣裳,就給人一種勻稱不失矯健的感覺,此時那修長雪白的雙腿卻不正常地分開著,一隻骨型優美的手死死抓緊了椅子扶手,季玄嬰已經沒有精力說話,更沒有力量抗拒這一切,他的腰身被人摟緊,對方意態閒閒地低頭吮吸著他的胸膛,手上卻是一味地折磨著他,絲毫不放鬆,纖長的手指每一次侵入到深處,就會讓季玄嬰的身體一陣酸麻,不是痛苦,而是本能地想要更多,是罪惡的快感,對此,季玄嬰只抿著薄薄的唇,沉默地忍耐,師映川抬頭看著他的臉,一種熟悉的感情莫名混淆了兩世,低哂道:「你現在的這個樣子,看上去真的美麗極了,簡直讓人忍不住,若我還是從前的身體,只怕已抱著你顛鸞倒鳳了。」
絕美而殘忍的少年嘴裡這樣說著,手上的動作卻越發刁鑽,忽然,季玄嬰悶哼一聲,整個人已徹底癱軟在椅子上,但就在這時,師映川卻忽然眉頭微皺,鬆開了作亂的手,將季玄嬰的衣裳掩好,未幾,外面就響起了一個脆亮的聲音,帶著幾分恭謹:「父親,孩兒有事請教。」
師映川用帕子擦了擦濕漉漉的手,平靜道:「進來罷。」他說完,門就被從外推開,錦衣玉帶的師傾涯走了進來,少年目光一掠,待看清楚室內有兩人時,並不意外,顯然早已知道季玄嬰也在,當下就向師映川行禮道:「父親。」又向季玄嬰一禮:「阿父。」但剛行完禮,師傾涯就注意到了季玄嬰的異樣,比如那雖然被簡單整理過,卻還是能看出凌亂的衣裳,以及汗濕的臉和泛紅的肌膚,還有那空氣中隱隱約約的古怪氣味,若是從前,師傾涯年幼,自然看不出什麼端倪,但如今師傾涯也是經歷過人事的,況且又是極聰明的,怔了一下,看到生父那倦憊中透著無力的樣子,突就發覺了男子的沉默,一瞬間就什麼都明白了,一張俊秀的面孔頓時通紅起來,他再怎麼年少老成,終究也還是個青稚少年,撞破了親長的私密事,自然待不住,只想著趕緊離開才好,只不過身為兒女,又怎能挑破這樣的尷尬事,一時間真是如坐針氈也似,好在師映川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師傾涯的心思,便道:「出去說。」當下就走出房間,寶相龍樹立刻緊隨其後,而師傾涯聽到父親發話,頓時如蒙大赦,連忙跟著走了出去。
眼見這父子兩人出了房間,季玄嬰這才慢慢活動了一下四肢,酥軟的身體已經逐漸恢復過來,他有些蹣跚地走到鏡台前坐下,靜靜看著裡面略顯狼狽的男子,然後他整理了一下髮髻和衣衫,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些,片刻,鏡子裡的人已經不再狼狽,精神了很多,季玄嬰看著鏡中男子,這張臉生得很好,但與從前卻並不相似,找不到什麼共通的地方,此時的季玄嬰面上神情出現了一絲游離之色,這是他極少會有的情緒,他彷彿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那時的自己還是少年,與義兄寧天諭初初相識,在那個時候,那個未來注定君臨天下、在歷史上寫出濃墨重彩一筆的男人也還沒有日後那樣的深沉,兩人在一起時,偶爾談及理想,寧天諭總是豪邁無比,亦是野心勃勃,有著在其他人看來宏大到甚至可怕的願望,而自己那時卻知道,自己的理想只是與身邊這個男人永遠在一起,什麼都不能將他們分開,等到後來年紀漸長,那情愫越發蓬勃,才慢慢明白曾經那看似簡單的理想,事實上卻是如此遙不可及——
緣分這樣的東西,為什麼總是不能被人所掌握?有的時候,它喜歡姍姍來遲,讓人錯過了多少美好,而有的時候,它明明是錯,卻又讓人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動,自此,萬劫不復。
季玄嬰的表情變得微微恍惚,再怎麼冰冷的人也總會有熱的一面,就好比再堅硬的殼子裡面,也往往會有柔軟的果肉一樣,方才在被師映川恣意對待玩弄的時候,甚至是被兒子看到狼狽的自己的時候,他都依然能夠保持鎮定自若,讓自己對這些都無動於衷,因為那種東西,無論是折磨還是羞辱,這些他不得不經歷的所有懲罰,都是打不倒他的,對他造成不了什麼傷害,然而現在想起從前,回憶起那個人的笑容,身體的溫度,平和的話語,這一切的一切猶如潮水湧來,一顆被堅硬外殼所包裹著的心,在這一刻,彷彿就被一種莫名的東西所融化,一時間季玄嬰再也撐持不住,徐徐握緊了雙拳,兩行清淚悄然滑落,低聲喃喃道:「皇兄……」——
到底有多久了呢,自從懂事之後,就不再流淚,不再去依靠誰,一切都靠自己,所有的困難和痛苦都自己扛,無論什麼樣的挫折都無法讓他低頭,然而此時此刻,季玄嬰卻忽然很想傾訴,靠一靠最親密的那個人的肩膀,不知不覺間,在這個沒有任何其他人的地方,透明的淚水順著白皙的臉頰緩緩蜿蜒而下,季玄嬰沒有去擦,任憑自己像個孩子一樣流淚,他已經堅強冷漠了太久,所以,就這麼軟弱一次也好,就這麼放縱一次也好,哪怕……只是一次。
師映川為師傾涯講解了那卷劍譜上的幾處難題之後,並沒有回去再找季玄嬰,而是去了皇宮,一時坐在大轎中,寶相龍樹就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師映川拉著對方沒有溫度的手,輕聲道:「我這樣對玄嬰,你畢竟是他哥哥,看到他如此境況,應該也不好受罷……其實我那樣折磨他,心中也未必開心,並不覺得有什麼解氣的感覺,而這些話,我也只能對你說說……」
寶相龍樹不語,木然坐著,師映川靜靜看著對方,心中有一種淡淡微妙的感情浮現,他是知道的,這究竟是什麼,自己當初說過,此生唯愛連江樓,對其他人,心中喜歡,有情,但未必是愛,然而那時所說的愛,在很多年後,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他體會到了究竟是什麼感覺……也許不能與對連江樓的愛相比,但卻是一樣的真摯,一樣的強烈,一樣的刻骨銘心!
師映川緩緩握緊了寶相龍樹的手,長長的睫毛微垂,想起從前種種,寶相龍樹的愛情是焚燒自身的烈火,而對於自己,就彷彿夜歸人回到家中時,那一盞專門為自己留著的燈,只要看到,只要時時想起,就總有溫馨流淌於心頭,師映川無法形容這種感覺,他只知道那種溫暖讓他感動,那種柔情讓他有一瞬間想要落淚,也許人生就是這樣的罷,有些東西一直都不會被在意,只是一點一滴地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慢慢生長著,平時並不會被發現,也不會有誰去留心,因為那只是習以為常的東西,但是當有朝一日失去了,才會真正看清那究竟意味著什麼,也由此發現了一個殘忍得幾乎血淋淋的真相:懷念,是人生當中最無能為力的事情。
師映川雙目微合,發出似有若無的歎息,他將寶相龍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似是自嘲地道:「其實直到現在,我才真真切切地體會並接受你已經死了的這個事實,我並沒有無限悲傷,但心裡很疼,真的覺得很疼,一直以來,隨著實力的增強,我以為自己已經逐漸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然而眼睜睜看你死在我懷中,我卻不能挽回,這樣的感覺,就好像又回到了曾經身不由己的歲月,那樣無助無力,這種滋味真的太令人噁心,讓我厭惡憎恨無比。」
寶相龍樹無動於衷,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師映川也不以為意,只輕歎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人生在世,總是會遇到很多遺憾,而且往往無法挽回,所以一定要學會釋然……我想,你說的很對。」說罷,師映川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就此恢復了平淡之態,一時到了皇宮,晏勾辰還在批閱公文,見師映川到來,便笑道:「正好,這些折子馬上就要批完了,我正想去尋你說話,沒想到你自己倒來了。」師映川讓寶相龍樹坐了,這才說道:「一直待在房中練功,時間長了也覺得氣悶,還是出來走走為好,勞逸結合。」晏勾辰贊同道:「正是如此。」
說話間已有伶俐內侍送上新鮮果子和糕點小食等等,晏勾辰見師映川拿起一枚鮮果送入口中,便看了一眼旁邊神色冰冷木然的寶相龍樹,道:「他……不需要進食麼?如此維持肉身不衰,應該也是需要攝取食水的罷?」師映川從懷中取出一隻不過成年人拇指大小的玉瓶,從中倒出一粒黃豆似的丹丸,餵進寶相龍樹口中,這才說道:「他不需要像正常人一樣進食,只要不時服用一些滋養肉身的丹藥或靈草一類的東西就可以。」晏勾辰看到師映川給寶相龍樹餵食丹丸時溫柔的動作,不覺微微一怔,既而歎道:「你待他也算情義匪淺了,他若地下有知,想必也會覺得安慰了。」師映川淡淡道:「我只願他來世平安喜樂,再無情愛煩惱。」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他二人如今乃是這世間最有權勢的絕頂人物,一言一行便可決定億萬人的生死前途,但此時說的卻並非家國要事,事實上無論是師映川還是晏勾辰,都是城府極深之人,晏勾辰是做慣皇帝的,而師映川不但曾經做過皇帝,這一世又是經歷過太多東西,心性已是變得深沉無比,因此兩人之間在交談的時候,如果不是必要的話,就往往都是只談些日常瑣事之類,或者風月趣聞,總之並不會輕易涉及其他,互相之間自有默契,這並非意味著感情上的疏離,而是彼此在經歷了太多風雲滌蕩之後的大勢所趨,畢竟如今與從前相比,終究還是已經大不一樣了,這其中自然不是沒有著遺憾,但已不是人力能夠改變。
末了,晏勾辰拿起茶壺,為師映川添了茶,他似是無意地說道:「聽說你已經為新城命名為雲霄城?」晏勾辰語氣十分自然,彷彿只是在隨口問起一件並不值得在意的小事,師映川聽他問起,便微微頷首,一面拿起茶杯啜了一口碧綠的汁液,簡單明瞭地說道:「……不錯。」
晏勾辰面色如常,言語當中的輕鬆隨和口氣亦是絲毫不變,只笑著說道:「雲霄城所投入的人力物力極其龐大,所以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已經基本建設完成,你在這其中所耗費的資金之巨,若是換作我,只怕是掏空了內庫也拿不出來,怪不得都說你是天下第一的財主。」
師映川聞言就笑了笑,但笑得很是淡然,只一閃即逝,他眸光沉靜,不知真假地說道:「雖是如此,但當年遺留下來的那些泰元寶藏,也都因此全部取出來,在這上面消耗殆盡了。」晏勾辰聞言,只是微笑,頓了頓,就看著師映川,師映川容光絕世,縱然與其耳鬢廝磨多年,晏勾辰眼下看著,卻依然還是不免讚歎上天造化之神妙,原來『美』就是這樣的直截了當,這樣具備著最強烈也最原始的震撼力,晏勾辰心中微微有些異樣的感受,面上卻是一如既往,只問道:「現在雲霄城即將徹底完工,既然如此,你是怎麼打算的,準備過一段時間就搬過去麼?」師映川垂目看著杯內殘餘的碧色茶湯,淡淡道:「且過一陣罷,此事也不急於一時。」
對於這個話題,兩人都是很有默契地一觸即收,並沒有更深入地提及,今日師映川沒有在皇宮逗留太久,等到中午和晏勾辰一起吃過飯後,便帶著寶相龍樹按原路返回了青元教,一時師映川換過衣裳,便開始在房中打坐,他自從晉陞大劫宗師之後,生理上就已徹底不再需要像正常人那樣睡眠,只需不時地打坐調息一番就可以恢復精神,讓身體一直處於顛峰狀態。
室內安寂如水,只有風鈴被不時地吹動,發出悅耳的清響,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忽然睜開眼來,他微微側首,看向門口,很快,外面就有人低聲道:「……君上,屬下有要事稟報。」
師映川沉聲道:「進來。」話音方落,一個普通中年人模樣的錦衣男子便推門而入,快步來到師映川面前跪下,此人便是負責調查寶相龍樹隕落一事的秘諜頭領,師映川見狀,眼神微利,道:「本座交代的事情,有頭緒了?」那人恭敬道:「屬下幸不辱命。」說罷,自懷中取出一卷經過詳細分析整理過的秘報,膝行上前,雙手奉於師映川面前:「……還請君上過目。」
師映川伸手一把抓過,翻開來匆匆瀏覽,很快,師映川臉上的表情開始有所變化,且逐漸陰沉得可怕,周圍的氣溫似乎都隨著少年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而迅速下降,冷得磣人,那中年人瞳孔驀然收縮,分明感應到了一股無與倫比的煞氣,他下意識地抬頭,正看到師映川的雙眼,饒是以他的心志,也不由得心臟猛地一抽,只見那原本鮮紅的一雙鳳目已滿是濃濃的猩紅,紅得近紫,深邃而又可怖,彷彿正有什麼令人不敢窺探的東西正在其中醞釀,只等著徹底爆發出來,這時師映川似有所感,目光微一轉來,眸色深深如血,看得中年人立刻駭然低下頭去,師映川根本沒有在意這些,只是捏著那卷秘報,手指不自覺地緩緩用力,室內日光明媚非常,師映川長長的睫毛在雪白的臉上投下一抹深深的陰影,他一言不發地低頭注視著手上的秘報,嘴角忽然就緩緩浮現出一絲森冷的笑色,道:「……你做得很好,下去罷。」
中年人連忙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師映川突然笑起來,道:「是你……原來是你……」他起身走出房間,眼中有濃重血色在逐漸擴散,讓那雙眼變得深極無底,紅得妖異,他慢慢朝著某個方向走去,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來到一片古樸大氣的建築前,青元教身為天下第一大派,資源無數,自然也有著屬於自己的藥師,平日裡專門煉製丹丸,調配各種藥劑,其中不乏優秀的醫者,此處便是彙集了一批這方面的頂尖人才,而這些人,則是由皇皇碧鳥一手掌管。
半刻鐘之後,面色沉靜如水的師映川無聲地走進了一間佈置得極其簡單的房間,室內的傢俱除了桌椅之外,就只有十幾排巨大的書架,上面滿滿的都是醫書,一個穿著素色長衫的男子正站在書架前,從中翻出一本發黃的古卷,然後就在原地翻閱起來,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到來,男子看得很是專注,溫暖的光線中,只見他生得頗為俊美,雖然從眼神能夠看出此人應該已經不年輕了,但面貌潔淨,肌膚光滑,再加上極會保養的緣故,乍看起來不過是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樣子,卻是出身於桃花谷方家、如今已經名滿天下的醫道聖手,醫聖嵇狐顏。
師映川看到嵇狐顏,絕美的臉上並沒有絲毫波動,但一雙猩紅近紫的眼中卻已是風雲變幻,滾滾醞釀著噬人的可怕風暴,他靜立了片刻,這才忽然開口,緩緩說道:「……為什麼?」
這突如其來的悅耳聲音令正在閱讀書籍的嵇狐顏愕然抬頭,這才終於發現室內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個人,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件東西已經迎面被拋來,嵇狐顏本能地伸手一下子抓住,原來是一卷精心訂起來的案卷似的東西,這時就聽一個聲音冷漠道:「你自己看。」
嵇狐顏拿著這卷東西,他怔了怔,突然間似乎就明白了什麼,他深深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個面無表情的絕美少年,然後就翻開了手中的秘報,但他只是略略看了幾眼而已,就又重新合上,這時師映川已經走了過來,他的表情是那麼的冷淡,眼神也是那麼的冷淡,這都不是刻意為之,而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對於殺戮的漠視,他平靜地說道:「一件事無論做得多麼完美,都總會留下蛛絲馬跡,本座發動麾下無數秘諜,暗中調查寶相龍樹隕落一事的真相,為此花費了極大的力氣,到了最後,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一個答案,那就是你,嵇狐顏。」
師映川的這番話說得很慢,言語之間卻帶著一種不容人否認的篤定,而聽著少年徐徐這樣說著,嵇狐顏的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只是一味地平淡,面前的這個人是世間最可怕的存在,但嵇狐顏卻彷彿全無畏懼一般,一時間這個男人目光沉靜,平平說道:「不錯,的確是我。」
話音方落,嵇狐顏眼前突然一花,下一刻,他整個人就彷彿被一頭洪荒巨獸迎面撞了個正著,後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牆上,師映川一隻手緊攥住他的衣襟,那隻手雪白纖細,美麗無比,但上面所蘊含的力量卻令人無法抗拒,師映川猩紅的雙眼使之看起來就像是一頭擇人欲噬的獸,都說上位者不會輕易在人前顯示喜怒,但師映川已站在這世間的最頂峰,他根本已經不需要掩飾自己的情緒,此刻他將嵇狐顏牢牢抵在牆上,一字一句地道:「為、什、麼?」
「……為什麼?」面對著隨時可以奪取自己性命的少年,嵇狐顏的表現卻是平靜無比,他甚至很無所謂地笑了笑,但緊接著,他突然一拳就朝著師映川用力地打了過去,以嵇狐顏的修為,當然不可能打中,但師映川卻並沒有阻攔,事實上這樣的力量於師映川而言,就如同蚍蜉撼樹一般,他任憑嵇狐顏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自己的肩頭,卻是絲毫無損,而嵇狐顏卻彷彿打中了一座山,手骨都幾乎碎了,但嵇狐顏完全不知痛似的,他雙目迫視著近在咫尺的師映川,低啞笑道:「你問我為什麼,那麼我也想問你,你為什麼不為梳碧報仇,為什麼?」
師映川頓時面色瞬變,嵇狐顏看著對方,一抹似是發自內心的冷笑自他嘴角揚起,這冰冷的笑容極具感染性,在他的臉上彷彿罌粟一般綻放,嵇狐顏冷冷道:「梳碧當年可以說是被寶相龍樹間接害死,你是她最愛的人,但你卻沒有為她討一個公道,好,既然你不做,你對寶相龍樹下不了手,那麼,就由我來……我早有覺悟,就算有一天我為此而死,那也無妨。」
嵇狐顏笑了笑,帶著一點漠然的平靜,他似是有些自嘲:「我知道,與寶相龍樹這樣的天之驕子相比,我只是一個小人物而已,那些快意恩仇的事情,我難以做到,我拿他沒轍,你都不肯為梳碧報仇,我又能做什麼?我武藝平平,寶相龍樹一根指頭,就可以碾死我,在這樣的大人物面前,我是那麼的渺小,如果換作其他人,他們也許會因此給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放棄的理由:是啊,我不是不想為她報仇,我只是無奈,所以才做出這樣不得已的選擇!」
說到這裡,嵇狐顏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他又自然而然地放肆笑了起來,一隻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但是下一刻,他卻突然厲聲低吼道:「你可以找很多理由不為她報仇,你可以推脫,可以捨不得懲治罪魁禍首,但是,我不行!我嵇狐顏做不到!永遠做不到!師映川,我承認你比我強一千倍,一萬倍,所以梳碧她當年選擇了你,我雖然痛苦,但我還是接受了,只要她過得開心,我又有什麼不能釋懷?可是你呢?你連一個弱女子都保護不了,讓她屢遭打擊,後來年紀輕輕便離開人世,而你,甚至連給她報仇都不肯!師映川,你枉為男兒!」
師映川已經忘了究竟有多久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時至今日,他功成名就,傲視天下,有什麼人敢這樣當面痛斥於他?然而此時此刻,師映川卻無法反駁哪怕一句,因為對方字字句句都是事實!這時嵇狐顏似乎已經逐漸有些平靜下來,他深深望著師映川,道:「是的,我武藝低微,沒有報仇的力量,但總算老天還是給了我另一條路可走!我是一個醫者,雖然在修行方面天資平庸,但我在醫道一途上的天賦,未必比你在武道上的天賦遜色多少。」
嵇狐顏說著,微微閉上眼,似是有些疲憊,他彷彿是說給師映川聽,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而已:「以寶相龍樹的修為,縱然我想用毒,只怕也難以奏效,即便僥倖奏效,但以他的身份,什麼靈丹妙藥沒有,想要他的性命,幾乎難比登天……所以,這些年來我花費了很多心血,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被我研究出取他性命的法子,即便這世間有再神妙的靈藥,但有一種情況是藥石無解的,那就是壽元耗盡,為此,我想盡了辦法,終於成功在寶相龍樹身上做了手腳,一開始只是對他的身體有所影響,不過看起來只會給人還不是很嚴重的感覺,隨著時間推移,症狀也並不會加重,他會因此而放心,但是當他晉陞宗師之際,就會徹底爆發,導致天人五衰立刻降臨,這世間唯有能夠延續壽元的陰九燭可以暫時救他,可惜這種寶物實在可遇而不可求,即便被人發現,也是立刻服用以增加壽元,不可能留存,無論是他還是你,手中都不可能有陰九燭,所以,他必死無疑……我一定要他死,我一定要為梳碧報仇。」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嵇狐顏彷彿是累了,他淡然睜開雙眼,看著面色冰冷而複雜的師映川,就露出了一個笑容,他選擇去做這件在其他人眼中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並不是糊塗,也不是愚蠢,而是堅定,是一種必須要為心愛之人討回公道,哪怕為此玉石俱焚也毫不猶豫的大無畏!此時此刻,嵇狐顏彷彿已經放下了一切,他望著師映川,表情淡然而輕鬆,沒有緊張,更沒有畏懼,只從容道:「寶相龍樹毀了梳碧,那麼,我就毀了他,這很公平,不是麼?」
面對這個問題,師映川無法回答,他依舊攥著嵇狐顏的衣襟,但手上的力氣卻不知何時已經逐漸變小,他定定望著這個瘋狂的男人,這個為了替心愛女人報仇而苦苦隱忍多年,最後伺機而動,終於一舉成功的男人,此時次刻,饒是以他的心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而在這個時候,師映川也突然明白了當初寶相龍樹臨死前所表現出來的異樣,那時的寶相龍樹分明是已經知道了什麼,卻含糊過去,並沒有對自己說明,現在想來,寶相龍樹應該是至少對此事有了幾分猜測,而以寶相龍樹的性子,既然有所線索,就算是不能肯定,但只要有一點蛛絲馬跡可循,那麼就一定會說出來,讓自己為其報仇,可偏偏對方卻選擇了沉默,這是很不合理的,畢竟以師映川今時今日的權勢地位,以他天下第一人的大劫宗師實力,天下之大,他又怕得了誰?沒有什麼人是他得罪不起的,就算此事是晏勾辰所為,他也能為寶相龍樹討一個公道,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寶相龍樹是因為有所顧忌才會隱瞞真相的這種可能,那麼既然如此,現在細想想,整件事情也就變得清晰起來,寶相龍樹當年因一己之私而害了方梳碧,心中終究有愧,如今嵇狐顏做下這種事,顯然是在為方梳碧報仇,如此一來,才導致了寶相龍樹最終選擇了緘口不語,選擇了將此事隱瞞下來,這樣一來,所有的一切也就說得通了!
師映川只覺得心頭滯澀,這時嵇狐顏已輕輕掙脫了他沒有再繼續施力的手,面色平靜地道:「事情就是這樣,此事是我一手所為,其他人並不知情,所以,不必牽連任何人。況且,我雖然出身桃花谷,但我相信你不會因此對桃花谷方氏遷怒,因為那是她的家族……她當年選擇了你,我不怨,但你沒有保護好她,待她也不專一,她並不幸福,所以我怨你。」師映川聽著,目光微微複雜地看著嵇狐顏,彷彿是第一次認識對方,這個男人的冷靜不是故作鎮定,不是無知鹵莽,而是來自於內心深處的平靜,一種不可形容的人性光輝,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為心愛女子復仇的這條路,並坦然接受任何後果,這一切讓早已習慣了權衡利弊,習慣了淡忘的師映川感到一種莫名的震動,此時此刻,師映川知道縱然自己在任何方面都遠遠超過面前的這個男子,是對方必須仰望的存在,然而至少在這一刻,他師映川,自、愧、不、如!
「……也許當年我沒有出現,她嫁給你,才是最好的結局,那樣的話,她現在應該還會無憂無慮地活著,有疼愛她的丈夫,幾個可愛的兒女。」師映川突然開口,慢慢說道,他的眼中沒有了殺意,變得平靜:「每一個人都會有著自己獨特的性情,有著自己為之堅持的理念,所以我能夠理解你的行為,我也佩服你……嵇狐顏,這世上最愛她的人從來不是我,而是你。」
嵇狐顏笑了起來,他面色平和,道:「自從做了那件事開始,我就對這一天有了心理準備,那麼,我最後只有一個心願,請帝君看在這些年我為青元教做了些事情的份上,滿足我這個請求。」師映川聞言,知道他是已經有了死志,事實上兩人都很清楚,事到如今,嵇狐顏非死不可,無論他是有多麼充分的理由而害死寶相龍樹,他都必須為這種行為負責,一時間師映川點了點頭:「你說。」嵇狐顏正色道:「我死後,將我焚化,埋在梳碧長眠的那棵樹下。」
師映川聽了這話,眼神微動,頓了頓,方道:「好。」嵇狐顏見對方同意,就似是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他從懷中取出一隻瓷瓶,倒出一粒淡青色的藥丸,就道:「對外,就說我是在研製毒物的時候意外中毒身亡就是,畢竟這樣對大家都好。」師映川不語,這就是默認了,嵇狐顏見狀,將藥丸直接送入口中,轉身就向外走去,他走了一會兒,來到一處環境清幽的所在,當年方梳碧死後,遺體被師映川埋到青元教中的一株桃樹下,就是這個地方,一時嵇狐顏走到那棵埋著方梳碧的樹前,這些年來,他經常來這裡祭拜伊人,也無數次希望能夠在夢裡見她一面,只是,她卻沒有一次入他夢中。
嵇狐顏慢慢坐下,他撫摩著樹幹,然後倚著這株桃樹,微微瞇起了雙眼,他臉上帶著一絲微笑,靜靜等待著死亡的到來,這時一個身影映入眼簾,嵇狐顏看著,忽然就笑起來,他嘴角開始有細細的血流蜿蜒溢出,他低聲道:「這些年,你可曾夢到過她麼?我明明那樣思念她,但她卻一次也沒有入我夢中見我一面,這是為什麼……難道,她就這麼不想見我麼……」
師映川的袍角在暖風中微微拂動,他望著樹下的男子,沉默片刻,就道:「並不是她不肯見你,只不過她已轉世為人,又怎麼會在你夢中現身。」
嵇狐顏原本已經閉目待死,然而聽到這番話,已經鮮血大量湧出嘴角的男子突然就猛地睜開了眼,緊緊盯著不遠處的少年,嘴唇動了動,卻是已經說不出話來,師映川沉聲道:「我可以肯定,我那孫女紀桃,就是她轉世之身,事到如今,我也沒有必要騙你。」
嵇狐顏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他艱難咧開嘴,輕輕地笑,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師映川,明明已經堅持不住,卻猶自不肯閉眼,師映川知道他的意思,就道:「她前生與我情孽牽纏,致使一生不幸,這一世她是我血親,與我血脈相連,如此,我必愛她護她,再不會讓她因我而傷,你可以放心。」
嵇狐顏笑得燦爛,他的視線已經模糊,意識也開始迅速消散,但師映川的話他卻都聽得清清楚楚,沒有漏掉一個字,於是他放心了,整個人都輕鬆起來,他想起那個叫紀桃的小女孩,他沒有見過她,但想必一定會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罷,就像從前的她一樣……是了,她似乎叫作香雪海?真是個好名字,花海之間,香飄處處,如此美好得令人心醉的畫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