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雲卷雲舒,師映川站在距離桃樹幾步外的地方,彼時天色明好,暖風徐徐吹來,到處都是花香,師映川的髮絲被微微拂起,映襯著他無瑕美玉一般的絕麗面孔,他看著嵇狐顏,以他的修為,能夠清楚地感應到嵇狐顏已是氣息斷絕,心跳停止,只是那臉上卻還帶著笑,淡淡的像纏繞在枝頭的一縷春風,望著眼前的這一幕,師映川不由得想起那張已經在記憶中漸漸淡去的柔軟面孔,於嵇狐顏而言,那人清水芙蓉般的嬌顏,必是至今也未曾稍有忘記過的罷……一時間師映川心中混雜著說不出的許多滋味,到最後,只化為唇邊的一聲輕輕歎息。
……
夏天很快便到了,天氣再不見了春天裡的那種柔和的暖熱,彷彿一下子就變得滾燙起來。
殿外烈陽高掛,地面被陽光照得明晃晃一片,白得刺眼,站在上面一會兒都覺得被炙得慌,好在樹還是有的,遮出大片的陰影,濃蔭匝地,這才好些,此時正是晌午偏後,師傾涯剛在皇皇碧鳥那裡吃過飯,回到自己宮裡便痛快洗了個澡,歪在椅子上看一本從前師映川年少時自己整理的修行心得,師傾涯在幾年前就已經搬離了皇皇碧鳥的住處,畢竟漸漸大了,不能還一直留在皇皇碧鳥身邊撫育,不過終究受皇皇碧鳥教養多年,兩人之間感情很好,與真正的母子也並不差什麼,如今師傾涯隔三岔五也總要前去請安探望,時常陪著對方說笑解悶。
天氣炎熱,不當值的下人都躲去納涼,那些當值的則是靜悄悄地幹著各自的差使,弄得周圍沒有一絲人聲,只有殿外樹上的那些蟬在有氣無力地叫著,不過很快聲音就小了起來,顯然是下人去粘了蟬,省得聒噪得太厲害,吵到了主子,師傾涯靠在椅子裡一頁一頁地慢慢翻著手上的冊子,這裡面記載的都是師映川當年練功時整理出來的心得,這可比乾巴巴地自己悶頭修行要更有助益,也能夠少走一些彎路,眼下師傾涯一邊看著,一邊手上就不由自主地運用起來,只見少年雪白的指尖微翹,如拈花一般,幾道淡青劍氣繞著五指流轉不息,不見生澀,很是熟稔自若,過了一會兒,師傾涯放下冊子暫時歇一歇,就喚人端冰鎮酸梅湯來,雖然以他現在的修為,倒是不大在意寒暑影響,但大熱的天裡,喝上一碗冰冰涼涼的酸梅湯終究是一種讓人舒爽的事情,不多時,一罐子冰鎮酸梅湯被送過來,再加上幾樣井水湃過的瓜果,師傾涯吃了些,又用一方灰銷金汗巾浸了冷水,好好地擦了一把臉,頓時覺得十分痛快,當下就脫了外面的袍子,歪到窗下一張涼榻上,繼續翻著那本寫得密密麻麻的修行心得。
或許是昨夜睡得太晚的緣故,也可能是這樣的天氣原本就容易讓人犯懶,因此不知不覺間,師傾涯的眼皮就漸漸耷拉下來,開始打瞌睡,不過還沒等他真的睡著了,外面就忽然有下人來報,說是太子到了,師傾涯這才一下子清醒了幾分,打起精神吩咐道:「那麼,就請他過來罷。」說著,起身去洗了洗臉,正用汗巾擦著,晏長河已進來了,師傾涯把手擦了,隨意指了指桌上的東西,說道:「有冰鎮的酸梅湯,你先喝上一碗,驅驅熱氣。」晏長河笑道:「我正想說快給我一口水喝,可巧眼下就有止渴生津的好東西……這鬼天氣,真是曬得人頭疼。」
晏長河說著,自己就動手倒了一碗冰鎮酸梅湯,三口兩口喝盡,臉上就露出爽快之色,這時候師傾涯已經坐在鏡子前,動手梳頭,他先前洗了澡,頭髮就一直散著,眼下既然已經乾透了,就不好再這麼披頭散髮,不遠處晏長河見狀,就走過去從師傾涯手裡拿過梳子,道:「我給你梳罷。」這梳頭也是有講究的,像師傾涯這樣的年紀,除了身邊伺候的人之外,一般也就只有枕邊人才會為他梳發,這時被晏長河自手中取過梳子,就愣了一下,但也沒反對,只笑了笑,道:「你會梳麼?」晏長河摸了摸他一頭烏油油的長髮,笑吟吟地道:「小看了我不是?女子髮式繁瑣得緊,我自然是不成的,但男子的頭髮麼,來來去去也無非那麼幾個樣子,我有什麼不會的?」師傾涯見他這樣說,就笑道:「好,那你就給我挽一個大髻就是了,左右我也不出這屋子,在屋裡簡單隨便一點就好,這樣的天氣,我可是不耐煩束頭戴冠的。」
晏長河答應著,手裡已將師傾涯一頭黑髮撈住,師傾涯之前就把外面衣裳脫了,以求涼快,眼下那身上只穿著靛青五彩花卉刺繡的輕綃衣衫,能看見裡面象牙色的貼身冰綢衣褲,晏長河站在他身後,兩人不約而同地在鏡內相視,細論起來,師傾涯容貌不大像師映川,倒是與他生父季玄嬰更類似些,且又有一分祖父紀妖師的影子,整個人單以容貌論,就偏向於秀逸精緻,但就是這副本該讓人癡迷疼愛的面孔,偏偏上面生著的一雙眼睛卻是湛然有神,灼灼逼人,硬是將相貌給人所帶來的柔軟美麗印象給擰了回來,變成任誰也不敢肆無忌憚欣賞的清美,就如同一朵鮮艷欲滴的玫瑰,固然芬芳動人,卻更有利刺在身,一時間晏長河見他唇色嫩紅,眉眼之間青山秀水,色如春曉之花,便向鏡內笑道:「都說男生女相是有福的,我小時候見你,還以為是個小妹妹。」師傾涯微微一笑:「待我再大些,應該就不是這樣了罷。」
兩人說話間,晏長河已經梳通了頭髮,挽成髻,師傾涯就從匣子裡隨手取了一支簪子遞給他,晏長河卻沒有接,從自己懷裡摸出一個貼身放著的小錦袋,解開袋口,把裡面的東西拿給師傾涯看:「你瞧這個好不好?我覺得應該還算勉強能入你眼,你看看可喜歡麼?」師傾涯聞言一打量,原來是個小小的玉簪,這簪子是用一整塊純淨的美玉雕刻而成,簪身通體膩白溫滑,前頭卻是淡淡的粉紅,被匠人巧手打琢成兩三朵半開未開的桃花,極是嬌艷,整支簪子溫潤無瑕,高貴而不張揚,師傾涯就笑了笑,目光在這桃花簪上一轉,道:「倒是精巧。」
晏長河替他簪上,仔細看了看,臉上就露出滿意之色,師傾涯從鏡中看著,目光就漸漸柔和,多少日子以來相處的點點滴滴,似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師傾涯不知怎的,就輕輕歎了口氣,道:「這簪子,我記得師祖也有一個類似的,只是那上面不是桃花,而是一朵雪蓮。」
晏長河聞言,臉上微微一僵,卻是不知接什麼話才好,師傾涯彷彿沒看見似的,繼續說著:「大人們的事情原本也不該我這樣的小輩來插嘴,只是我……總之,很多話,我也只能跟你說一說罷了。」晏長河聽到這番話,又見鏡中師傾涯神色寥落,不知怎的,就有一絲憐惜之心生出,師傾涯比自己還小著幾歲,這要是在普通人家,還是無憂無慮的年紀,不知事的,但師傾涯卻早早就成熟起來,這不止是平日裡所接受的多方教育的『功勞』,複雜的人際關係與身邊人、事的耳濡目染也絕對是『功不可沒』的,其實不僅僅是師傾涯,自己也一樣,小小年紀就如此早熟,怪誰呢?只因為都是生在這樣的人家,所以就不得不早早成熟起來。
一時間晏長河微微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就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開始發芽,從前尚在心中徘徊的念頭進而逐漸明晰起來,再看師傾涯時,就有些不一樣了,他知道自己是喜歡師傾涯的,但卻好像總是少了點什麼,即便兩人已經有過肌膚之親,也依舊如此,但今日他卻在剛剛一下子突然明白起來,原來少的就是一分憐惜,從前師傾涯樣樣都不遜色於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完美得讓人只能遠遠欣賞,然而方纔那一瞬間的寥落,卻讓他有了一種擁其於懷,細細呵護的衝動——原來只是多了那麼一絲憐惜而已,感情甚至包括整個人的心情竟是立刻變得截然不同起來,彷彿湯中終於添入了作料,這才香濃完整,原來就是這麼簡單。
一時間晏長河有些亂,看著鏡中少年鮮妍如花的面孔,竟是有些心頭火熱,一隻手不自覺地就撫上了對方的肩,輕輕摩挲著,道:「你有心事,哪裡不快活,以後跟我說就是……」後面就沒說出來,因為兩人已經目光交投,師傾涯見到晏長河與往日相比似乎有些古怪的目光,不覺微微一愣,可也沒有開口,只是將目光投射過去,有一點詢問的意思,晏長河卻已拉了他的手,道:「去坐著說話罷。」
於是兩人就坐到窗下那張涼榻上,晏長河卻還拉著師傾涯的手沒松,道:「我昨夜還夢著你了。」師傾涯有點意外對方會說這麼親暱的話,但也不覺得怎樣,就笑道:「好甜的嘴,這種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倒是少有。」晏長河望著少年甜美的笑容,就稍微用力捏了捏對方的手,一句輕佻的話直接就出來了:「你就不問我到底夢見你什麼了?」
這話一說,氣氛就有些微妙,彼此雖還年少,但又不是真不懂事的孩子,豈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兩人的手絞在一起,師傾涯眼睛就盯著面前的晏長河,片刻,忽然一笑,就湊近了去看,幾乎是臉對臉了,說道:「你這個壞傢伙……」說話時,一隻手已摸上對方的腰帶,晏長河眼皮一跳,就有點不好的預感,強笑道:「這回該換我來了罷?」師傾涯眨了眨眼,毫不推委:「好啊,只要你能打贏了我。」晏長河一聽,頓時嘴裡發苦,這不開玩笑麼,雖然說得好像很公平似的,但以師傾涯的本事,自己哪裡能贏得了?
晏長河心上這麼想,迷迷糊糊的也就輪受過去了,這是兩人第二次行親密之事,距離第一次足足已過去了大半年,不過這一回師傾涯雖然還是有些生澀,但比起前頭那一遭,已經是好了不少,至少沒讓晏長河像上次那樣太受罪,甚至還略略嘗到一絲半點的趣味,一時雲收雨散,晏長河摟著伏在他身上微微喘息的師傾涯,潮濕的手心在對方光潔的後背上來回撫摸著,眼神卻飄忽,在想著其他事情,他知道懷裡這人也是喜歡他的,但對他卻是少了那種熱情與渴求,從一開始就是平平緩緩的,雖也有歡聲笑語的時候,但也不見有什麼愛濃情深。
這麼一想,晏長河就有些不足,他把師傾涯放到身邊躺著,自己撐著半邊身子,低頭在少年光嫩如玉的額頭上輕輕吻著,師傾涯睜眼看他,就露出一點笑容,這個笑容璨然而溫暖,只道:「不難受麼?」晏長河沒應聲,一手攬著對方肩頭,湊到嘴上深深啄了一下,這才悶聲道:「……比上次強多了。」說完這話,他再次佔據了師傾涯的嘴唇,用自己的唇在上面輕輕蹭了幾下,這個舉動有些溫存,並不帶情愛色彩,更多的只是表示親暱,師傾涯就笑,總算是有了這個年紀的男孩該有的樣子,不無得意地說道:「這是應該的,我私下問過人,也好好瞧了些圖冊和書,自然比那一回要好得多。」
晏長河聽了就有些臉熱,也有些好笑,他想岔過這個不好接話的話題,便隨口玩笑道:「我瞧你容貌越發生得好了,我以後只怕要看緊些,免得讓人搶了去。」師傾涯聽了這話,卻是臉色微微一變,淡漠下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龐,神色淡淡地道:「……是啊,我長得越來越像阿父,前幾天父親還無意間對我說過這話。」
師傾涯神色如常,看不出什麼,只是語氣卻有著一絲發涼,晏長河敏銳地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引得師傾涯不喜,他剛想補救幾句,師傾涯卻已沉沉地枕著他的胳膊,仰面躺著,彷彿自言自語地道:「不僅僅是父親恨阿父心腸冷酷無情,其實就連我,心裡也不是一點也不怨恨的,我從生下來就被立刻抱到父親身邊,當年發生八大宗師之戰一事之後,我又被送到斷法宗,這些年以來,明明都是有機會可以父子相見的,但阿父都不曾見我,我去萬劍山時,他也往往還是閉關不見人,我對他的印象非常淡薄,後來還是他被父親擒回搖光城之後,我才漸漸能夠多見他……長河,平時我聽你說過的,你說小時候你父皇親手教你寫字,教你騎馬,冬天帶你去打雪狐,夏天去河套子網野鴨,你可知道我聽這些事的時候,心裡多羨慕你。」
師傾涯說完一歎,晏長河心中憐意大起,在他臉上撫摩著,輕聲道:「這樣不開心的事情,你多跟我說說,別存在心裡。」師傾涯拿下他的手,淡淡笑了一下,說道:「阿父雖然待我淡薄,也不曾將我撫育,但我終究是他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須得念他的恩,他既然生我一場,那我就要一直都記著。」說著,想起自己多次在師映川宮中看到季玄嬰以高貴之身卻做著伺候人的事,師傾涯心中頗不是滋味,眼神也有些黯然,晏長河見他心情不佳,就勸慰道:「季先生雖對你冷淡些,但帝君終究是疼你的。」師傾涯聽著這話,不但沒有覺得安慰些,反而倒是叫他心裡泛起了一股不知名的滋味,且恰恰就是這一點,卻令他的感受無比深刻,那就是如今的父親,已經變得連他都開始覺得陌生了,而他自己現在也不再像前幾年那樣,會跟父親十分親熱撒嬌,當下這樣想著,不覺就淡淡說道:「其實……父親他,也是個心冷的人。」
話剛出口,已被晏長河用手摀住,少年不敢過多去想對方這番話中所隱指的意味,這裡頭的意思不能說,就算明白,也不能說,因為說出來就叫人心涼,一時間晏長河只面色嚴肅地輕喝道:「莫要胡說!」他是一國儲君,人間極貴,就連天子也不是能夠隨意處置的,按理說不該有什麼畏懼,但一想到那位權勢力量已然達到極致的赤眸男子,心中就總有『敬畏』二字揮之不去,哪怕明明自己可以說是被對方看著長大,也還是有些不由自主地隱隱發怵,這是本能,如此一想,晏長河緊接著就又繼續開口緩和了氣氛,低聲道:「被人聽見,萬一有小人傳進帝君耳中,豈不離間了父子之情?」
師傾涯推開他的手,不以為意的樣子,微微淺笑著:「沒什麼不能說的,父親從前待我是很好的,後來漸漸就有不同,到如今,我能感覺到的,他修為越高,走得越遠,就越對人不大放在心上了,或許有朝一日,他終究會對所有人都不在乎了罷。」這樣說著,師傾涯卻想起曾經自己在師映川宮中時,師映川臉上露出的那種帶著冷靜淡漠的微笑,讓他一直記憶猶新,那是一種漠視一切的最沉靜的冰冷,還有一絲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疏離,彷彿是神祇在俯視蒼生,那種莫可名狀的感覺,讓人隱隱生寒。
師傾涯說著這些話時,臉上是一派平靜,可那話裡行間卻字字句句都無可反駁,叫人聽了都能從中感覺到他的無奈,晏長河也因此沒有什麼可以開解他的,兩人一時無話,師傾涯就喚人送水進來,也不要人伺候,兩個少年就各自梳洗了,又給晏長河塗了藥膏,等到一切都打理妥當,師傾涯就鋪開紙動手研墨,晏長河半歪在榻上,剛上過藥的地方雖還鈍鈍地疼著,但也不是很厲害,終究傷得輕,他又是武人體質,扛得住,這時他看師傾涯的樣子,就知道對方是在寫信,略一轉念,便猜到了幾分,就笑著問師傾涯道:「這是在給季宗主寫信呢?」
師傾涯點了點頭,一面提筆蘸墨,道:「大兄現在是一宗之主,輕易脫不開身,我們兄弟兩個也難得見面,只得寫信了。況且,梵大哥現在有了孕,我總要寫信問一問的。」說話間又把一張壓在玉石鎮紙下的清單拿出來,放到一旁,準備一會兒和信一起塞進信封裡,晏長河現在跟師傾涯關係不同,況且這又是家書性質,清單上寫的東西不會有什麼避諱人的,於是就慢騰騰地起身,緩步走過來隨手打開單子,瞄了一眼,待看清楚了就笑道:「呵,這禮物送得著實不少,而且看得出來是用了心思仔細置辦的,可不是泛泛地湊面子整治出來的貨色。」師傾涯邊寫信邊頭也不抬地笑說道:「都是些這邊的特產,給大兄和梵大哥的,還有給香雪海的一些女孩兒家的小玩意兒,不值什麼……我跟大兄是一個肚子裡爬出來的嫡親兄弟,他大我十幾歲,一向幾乎是把我當兒子一樣看待的,這些日子不見,怪牽掛的,等過年時看看父親那裡怎麼說,看看大兄能不能來這邊走一趟,正好那時候我那小侄子小侄女也生出來了,順便一起抱來給父親好好看一看,一家人團聚,這才是圓圓滿滿地過了個新年。」
說話間,信就順順當當地寫好了,師傾涯把信紙放在案頭等著晾乾,打了個哈欠,晏長河見狀,道:「困了?」師傾涯點一點頭:「有點,昨夜睡得晚。」晏長河道:「那就歇個午覺罷。」師傾涯正要開口,外面有下人來報,說師映川那邊來傳,師傾涯便只得打起精神,當下讓晏長河在這裡休息,自己換了衣裳就匆匆往師映川寢宮趕去,到了地方,只見一室氣氛安寧,寂靜空曠的殿中不聞半點人聲,方榻上坐著青袍少年,纖白手指持一卷古書在讀,整個人如同一泓深而靜的幽幽潭水,泛不起一絲漣漪,榻旁擺著一座約有大半人高的三足紫銅琉金鼎,正自透氣小洞內往外裊裊溢香,暈染出一股股輕淺的薄煙,香氣清涼,幽幽散開,令人聞著頓時精神也為之一振,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寶相龍樹披著一件紗袍正面無表情地坐著,一頭白髮梳得一絲不亂,師映川懶洋洋地合衣歪在方榻上,腳上只穿著雪白的紗襪,鞋子整齊地放在地上,師傾涯進來時,他也沒有抬頭,只是繼續讀著書,並不看對方一眼,師傾涯看到這樣子比自己似乎還稚嫩些的人,不知不覺間,這個人,他的父親,已經達到了整個天下都要為之動容畏懼的恐怖高度,縱然那露在外面的面孔和雙手上的肌膚如此晶瑩剔透,甚至隱隱能看清楚皮下的血管筋絡,彷彿最脆弱易碎的水晶,但這決不意味著與柔弱二字有半點關係,相反,這樣看著纖細的身體,其中卻有著足以開山裂石的可怕力量……師傾涯上前幾步,一絲不苟地行了禮,這才垂手含笑,說道:「父親派人召了兒子過來,不知是有什麼事?」
師映川依舊看著書,用手一指裡面,淡淡道:「這天熱得緊,你師祖身子不爽,懶怠動彈,他也不耐煩別人伺候,你一向與他投緣,陪他說說話罷。」師傾涯聽了,微微一愣:「師祖生病了?」他與連江樓感情深厚,當下快步去了裡面,就見連江樓穿著單衣正躺在床上,臉色不大好,看樣子確實是病了,室內隱約有些藥氣,師傾涯連忙上前,搬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了,此時外間師映川依舊看著書,卻有一絲心神分到了別處,聽著裡面低低的說話聲,他並非是在聽二人說話的內容,只不過是由此來判斷連江樓的身體情況罷了——他終究,還是關心他的。
有師傾涯陪著說說話,連江樓看起來就似乎精神了些,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一時忽然有人進來送藥,卻是季玄嬰,托盤裡的一碗藥滾燙,冒著熱氣,季玄嬰白皙的臉也是一片熱紅未褪,顯然這藥是他自己親自動手剛熬好的,師傾涯見了,心裡不是滋味,胸腔內有些隱隱的悶痛,他無意識地握了握拳,然後又慢慢鬆開,但這一切在臉上都不好表現出來,所以他只是忙起身接了藥,放在床頭晾著,這時卻聽外頭師映川漫聲道:「……好了,你們兩個出去罷。」說話間,已是撩簾走了進來,季玄嬰聞言,便直接出去,師傾涯回頭看看連江樓,又看看師映川,見師映川擺了擺手,這才暗自呼出一口悶氣,告了罪,靜悄悄地退出。
殿內就剩下兩個人,有些靜,師映川坐在床前那把師傾涯搬來的椅子上,把床頭的藥碗端起來,覺得還很熱,就吹了吹,直到覺得涼了些,可以入口了,這才一手攬起連江樓,把碗湊在對方唇上,微蹙著眉道:「趁熱喝了罷。」
連江樓面色端凝如常,神情平平地一口氣喝完了已經溫熱下來的藥,師映川紅色琉璃般的眼中映著男子英俊的面容,他目光帶有一絲複雜,這一切似乎都還是熟悉的氣氛,熟悉的場景,從前有很多都是如此,只是現在卻再沒有那種輕鬆,有的時候事情就是這樣,一個人只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那些,但影響不了別人怎麼想怎麼做,因為這世上最詭秘最複雜的,就是人心。一時間師映川看著連江樓嘴角殘餘著一點褐色藥漬,就湊上去舔了,皺一皺眉:「這麼苦。」連江樓見他皺眉的樣子,雙眼微微瞇了起來,卻想到他是極厭喝藥的,兩世都是如此,忽然間不知道怎麼,心頭微微一觸動,忍不住就用手狠狠捏著額角,這不是病痛所致,而是突然無比清楚地意識到生命中曾經有某種極珍貴的東西,早已被自己親手打碎了,那樣的感覺,令連江樓縱然表面上看似一如既往地平淡,但實際上心中卻是波瀾滾動。
師映川不知道連江樓心裡在想什麼,但卻敏銳地感覺到了對方此刻的不同,他漂亮的瞳孔微微收縮成一條窄縫,有若蛇睛,認真地盯著連江樓,語調淡然地道:「……你在想什麼?」他雖然這麼開口問了,但其實並不指望對方會回答什麼,但連江樓卻是看了他一眼,臉上和眼中帶著慣常的淡漠和平板,說道:「……在想從前的事。」到底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他的呢,不記得,彷彿忽然想起來的時候就發現已經是情根深種了,又彷彿是失去他的時候才發現——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這一刻,不管事實到底怎樣,兩人之間的那份疏離卻是忽然沒有了,至少在此時沒有,師映川伸出手,然後牢牢握住連江樓的手,眼睛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是老天給他的,好的,壞的,都要接著,所以也沒有什麼後悔不後悔的說法。師映川這樣想著,突然已經有些記不清自己當年是什麼樣的心情了,也許連江樓也是一樣,他與他都不可能那樣純粹,他們的生命中彙集了太多的東西,到最後早已分不清了。
師映川握著對方的手,他的手指纖長雪白,是這世上最美的一雙手,看起來精緻又綿軟,但皮肉下面卻是鋼筋鐵骨,連江樓的手比他大,而且很熱,但他這樣拉住之後,就緊一緊,並不撒手,他有點太過用力,攥得連江樓微微發疼,但他不理,就這樣湊上去,在男人的臉上親了親,不管眉眼唇鼻,就這麼細碎地吻著,不知道是誰主動伸手,總之漸漸地兩人就摟在了一起,倒在床上,嘴唇膠合著,吻得有幾分纏綿的意味,卻與身體上的衝動無關,而是純粹出於一種感情上本能的需要,師映川的吻決不凶狠,這讓連江樓沒有任何牴觸的意思,很耐心地回應著他的親吻,等到這番親暱終於結束,師映川瞇著眼,與正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對視良久,連江樓被他吻得唇色潤澤,眼尾甚至都泛起一絲淺淺的紅,瞳仁烏黑深湛,師映川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恍惚間就有了自己被淹沒在裡面的錯覺,不知怎的,師映川的視線就好像被粘住似的,一時挪不開去,連江樓似乎也被剛才的那種感覺攏住,沒出聲,只是看著身下的少年,漆黑深凝的眸子幾不可覺地閃了閃,他雖然病中疲乏,但雙目依舊還是明亮有神的,不見暗淡,就猶如漆黑夜幕中的啟明星,師映川安安靜靜地沒動,沒有起來將他推開,只是這麼繼續保持著目前的這個姿勢,然後抬頭在他微薄的唇上慢慢吮了一下,連江樓很久不曾體會到如此似水柔情,但此刻,他就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受,融入全身,那是情意纏綿,絲絲縷縷不斷,只是這樣一點點,都令人心動——
大道無情,大道至情,究竟孰對孰錯,又有誰能知之?
兩人很久沒有說話,但不管怎樣,這種氣氛終究不會一直維持下去,師映川輕輕推開連江樓,起身下床,他整一整衣服,望著對方,道:「剛才,我突然想到一句詩。」連江樓沒有問是什麼,只重新躺好,師映川彎腰看他,神色溫柔,在語調變得平緩的同時,也充滿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輕聲道:「……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連郎,你害我良多。」
師映川說著,目光已將連江樓此刻的模樣盡收眼底,連江樓雖在病中,亦不失英偉豐俊,絲毫不損男性的魅力,因為生病剛喝了藥的緣故,藥力逼得身體發汗,連江樓只穿著單衣,剛才一番糾纏弄得衣襟半敝,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淡淡地覆著些許薄汗,視線往下,是修長健美的雙腿,被薄薄的單褲遮蔽著,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誘惑,這樣看著,目光好像粘在上面不能移開,師映川就開始覺得自己有些躁動起來,但偏偏腹下卻沒有半點反應,他有些不快,這具身子目前還是太青稚了,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成熟,他迫切地想讓連江樓為自己生育兒女,但看起來這個想法想要實現,也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月,這麼一想,心中就有些悻悻,他返身取了水來,脫掉連江樓的衣褲,擰了濕毛巾為其擦身,連江樓任憑擺佈,可憐一個絕頂強者空有一身驚人修為,如今卻與常人無異,此時病著,更是不大提得起太多力氣,一時師映川忙完,又找出乾淨衣裳給連江樓穿了,做完這一切,他坐在床邊,也不想馬上離開,好像如果不這麼看一陣子的話,就總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麼,心裡不妥,連江樓似是有些乏力,靜靜躺著,師映川坐著看了一會兒,也沒說什麼話,後來到底還是起身離開了。
師映川在外間打坐,夏日裡的天氣有些變幻莫測,不一會兒,外面天空漸漸聚起了雲,未幾,雲層裡滾過兩道閃,轉眼間就悶聲隆隆,雨點辟里啪啦地就落了下來,原本被烤得發熱的地面很快就被打濕了,微涼的水氣瀰漫開來,終於算是化解了近日來的悶熱暑氣,不過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下了不過小半個時辰便漸漸停了,濃雲也依次散去,已是到了傍晚時分,日頭將落未落,到處都被那一抹餘暉染得如血一般通紅,師映川依舊在打坐,而裡面連江樓仍自熟睡,因此並沒有叫人擺飯,直到不知不覺間天色暗下來,師映川才幽幽睜眼,起來掌了燈,這時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遠處已經亮起了燈火,如同夜幕中的星子,一簇一簇地閃爍。
還早未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但周圍卻已是安靜之極,唯有燭火偶爾爆一個燈花,輕輕簌簌地顫,這不是一個多麼晴朗的夜晚,不但看不見星星,就連月亮也被雲層遮擋,將將入夜了,一絲風都沒有,也聽不到幾聲蟲鳴,師映川掀簾進了裡面,連江樓沒有醒,他站在床前,看男子英俊的臉容,他這樣看看,就有一種微妙的念頭突然躍入心頭,他發現自己似乎每次都是恰巧,或者說上天總是捉弄,讓他兩世都在最合適的時候遇上了這個人,愛上這個人,否則的話,如果換了一個時間,也許當年的他和現在的他都已不會再有那種心了,這個人也無法在他的生命中留下那樣濃墨重彩的一筆,如此想著,師映川似是傾瀉了某種情緒,臉上的表情就平緩下來,他把這個人的名字在嘴裡翻來覆去地咀嚼,嘴角便勾起些許弧度,最終化作微微一歎——一個人的心中可能一輩子都會深藏著另一個人,那人可以是好,也可以是不好,可以是讓人快樂過,也可以是讓人痛苦過,但偏偏無論對方做過什麼,都讓人忘也忘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師映川明明沒有發出半點動靜,但這時候連江樓卻醒了,他的臉色還是不大好,但看起來也沒大礙,師映川坐下,說道:「……餓了罷,我讓人送點吃的來。」
不一會兒,一罐子熬得噴香的老鴨粥就送進來,裡面撒了一層切得細細的醃蘿蔔絲,連江樓病著,吃這樣的東西正好,至於師映川,他現在對正常飯食的需求很小,吃了兩枚鮮果也就罷了,又喝了些茶。
床上,連江樓正倚著迎枕,小矮桌上放的一罐子粥已經吃了大半,燭光灑進來,睫毛上彷彿塗了一層金,師映川就叫人撤下去,看連江樓漱口擦了手,殿裡殿外都靜得很,偶爾才能聽到一點蟲鳴聲,師映川是不睡覺的,他脫了外衣上了床坐好,繼續打坐,連江樓倚在枕上靜靜看著他,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師映川臉色微變,眼睛就睜開了,他想要下地,連江樓卻忽然道:「……怎麼了?」師映川目光閃動,燭光投在他臉上,襯著那面孔卻顯得分外冰冷沒有溫度,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眉心隱泛一絲遲疑,但又平靜下來,道:「……要發作了。」
連江樓頓了一下,然後就明白了是什麼意思,他看著師映川,並沒有掩飾自己的疑問,直接道:「你打算去何處?」師映川望他一眼,眼神微微波動,不知想到了什麼,然後就不準備下床了,也沒有繼續再坐著,而是躺下來安安靜靜地閉上眼,師映川從來沒有在連江樓面前變化過身體,因此連江樓並不曾親眼見過對方在這個過程中究竟是什麼狀態,此時他便看著安靜平躺的師映川,過了不久,師映川突然開始抽搐起來,全身都在發抖,面目都微微扭曲,變得猙獰可怖,整個人蜷曲著痙攣不已,明顯正在遭受著極大的痛苦,連江樓親眼看著這一幕,卻想起當年對方剖腹取女的畫面,那時的師映川親手切開腹部,眉宇間的痛苦之色就與此時一模一樣……連江樓怔了怔,不知怎的,他眼下的心情細品起來,就與當年竟是驚人地相似,他定定看著正痛得抽搐不已的師映川,然後伸出手,將少年抱住,摟在了懷中。
師映川只覺得自己被人緩緩抱緊,對方的懷抱很暖,也很熟悉,給他的感覺就好像是小時候累極了鑽進溫暖的被窩裡一樣,一隻手在他的背部撫摩著,意似安慰,他臉上的表情微微一僵,但就在這時,他聽到頭頂上傳來一聲悠長的歎息,那人的手用力地摟著他,在他背上來回撫慰,說道:「……別怕,我在。」
師映川突然有些倦,他閉上眼,忍住那幾乎將人千刀萬剮的痛苦,任連江樓像哄孩子一般輕輕拍著他的背,這種感覺有多久沒有過了?他記得自己九歲那年練功出了岔子,幾乎死去,連江樓整整一個冬天都抱著他,用自身的真元時時溫養他的筋脈,最終令他完全痊癒,那時連江樓的懷抱,就是這樣的溫暖,後來兩人成親,自己腹中懷著靈犀的時候身體不適,連江樓也是這樣抱他在懷,細細撫慰,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覺……真的讓人……十分懷念啊……
恍惚間,似乎痛苦也變得不再那麼強烈,師映川用力咬了下牙,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咆哮,他僵硬著,但最終卻又漸漸化作一池春水,綿軟了身體,也綿軟了緊繃的神經,此時此刻,無論是他還是連江樓,都受到了某種感染,那是酸澀,那是溫馨,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終於停止了痙攣,此時他單薄的衣衫早已凌亂不堪,整個人也已經變成了蛇身狀態,他微微喘息著從連江樓懷裡坐起身來,隨手撥開散亂的長髮,扯掉衣裳,露出被雪白鱗皮覆蓋的軀體,準備下床清洗一番,但這時一具高大修長的身軀已然覆了上來,連江樓一隻手撩開他披散在背後的漆黑烏髮,露出有著細密鱗紋的脊背,下一刻,滾熱的唇就烙在了上面。
這個吻自背脊緩緩往下,師映川頓時微微一僵,被鱗皮覆蓋的身體幾乎與敏感無緣,但這樣的親吻,卻又讓他若有若無地顫慄,清晰無比地感覺到男子那滾熱濕潤的唇舌沿著身體的曲線在背上游移,一直來到尾部,雪白的尾身被抓住,撫摩,師映川驀然回過身去,很多年以後,那一刻的畫面在師映川的記憶裡依舊鮮明無比,那是澄澈透明的黑瞳,周圍沒有聲響,沒有其他人,什麼都沒有,唯有連江樓的輪廓像是被刀子一筆筆刻出來一般清晰,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每一分每一毫都深深地印刻在師映川的心底,他平日裡的淡漠與平靜全都不見了,眼裡只剩下淡淡溫存,眉宇間是扯不斷的憐惜情意,讓師映川明白自己在與他的博弈中為什麼沒有勝算,為什麼會輸得一塌糊塗。
靜如深水的殿中,彷彿只有他與他兩個人的心跳聲在迴響,師映川注目於對方,目光幾可穿透五臟六腑,但他終究什麼也沒有說,他慢慢抓住連江樓的手,眼神幽深無盡,若是從前,也許只會代表著他為此而內心柔軟,但現在卻不僅僅是情感浸染,更有理智在冷靜權衡,許多人認為如今他的路已經走到了終點,但他自己卻很清楚,眼下不過是剛剛踏上一個新的開始,他在短短數十年內神功修成,這其實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以他以往經歷與心理歷程,日後有很大的可能會墮入魔障,事實上,在這之後,他最大也最可怕的對手便是自己,如今他顧忌與在乎的東西正在不斷地變少,行事風格以及性情也都有所改變,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會逐漸泯滅七情六慾,或許在其他人看來,那是這樣能夠放下一切,終成大道的結果,但師映川自己很清楚,放下一切並不代表徹底拋棄一切,如果不加以輔正,控制,任憑本能發展下去,早晚有一天會被心魔所侵,自己會拋棄所有,生命中再也沒有可珍惜可記掛的人與事,甚至不再有喜怒哀樂,只剩下本能,那樣的人生,與行屍走肉無異,相信絕對不是任何人想要的,所以為了不出現這種情況,必須在心中留下一些東西不要拋棄,讓自己還有一絲人氣,只有這樣,才能維持住心頭那一點清明,堅定本心,這樣才不會在日後的某一天徹底迷失了道路,迷失了自我……師映川徐徐想著,心中淡然一片,他早已不是當初那人了,如果僅僅只是寧天諭的話,在極度的仇恨之下,做出任何激進的行為都不稀奇,然而他不同,他必須擺脫衝動的束縛,清醒地分析現狀,並理智地做出對自己最為有利的選擇,因為他是師映川——
蓮生啊,一連兩世你都是將我當作助你通往彼岸的木筏,那麼這一次,終於輪到你了啊。
一夜無話,翌日一早,師映川睜開眼,此時雖然時辰尚早,但夏日天長,外面已經亮了,黃白的日光透過窗子灑進來,一殿清明,師映川就著淡淡天光望著還在熟睡的連江樓,仔細打量,彷彿不認識似的,既而稍稍一頓,然後微笑,他下床去梳洗了,換過衣裳前往皇宮,這個時候皇帝應該已經早朝,等到對方下了朝之後,他就會和他談一談有關雲霄城的事情。
天只是變亮,太陽還沒有**辣的,師映川坐在輦車上,微瞑雙目,這輦車是晏勾辰送他的,上面華蓋長長垂下纓絡,織紗為帳,遮住陽光,車內鑲嵌著嬰兒拳頭大的明珠,光華熠熠,照亮周圍,坐在車內,微風徐來,透過特製的紗帳,立刻變得冰涼,讓人全身都清爽通透,很是愜意,只不過此時師映川面上卻是微微出神之色,他在想很多事,他想到孩子們,想到自己親近的人,包括晏勾辰,他知道哪怕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什麼都還沒有變,但實際上終究是一日比一日更疏遠,時間真是一個奇妙而恐怖的東西,這世上真的有人不會變嗎?他希望是這樣,但卻並不想自欺欺人,畢竟在到了他的這種高度之後,儘管情感上哪怕再難以接受,但到了最後,理智還是會讓他做出最好的選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師映川喃喃地道,旋即雙眼微微一瞇,綻放出一絲滲人的幽光。
……
嚴冬時分,承恩宗,大光明峰。
一室都是濃濃藥氣,床上掩著帳子,季平琰站在床前,沉聲道:「香雪海已睡了,兒子也由乳母餵過,眼下也睡了,你安心歇著。」說罷,挽開帳子,自己坐在床邊,伸手輕輕撫上青年的額頭,面色蒼白的青年笑了笑,說道:「……不必看了,我自己的身子,我心裡有數。」
季平琰眼中流露出無可掩飾的悲哀之色,但他不願意太過明顯地在伴侶面前表現出來,因此極力收了,但往日裡的淡定再也找不回來,只勉強道:「不要胡思亂想,好好養著,你會好起來的,還要看著我們的兒子長大,看著香雪海嫁人……」
說到這裡,卻是沒有再說下去,梵劫心看著季平琰的眼睛,看著他這張熟悉的面容,看著他臉上那真實的難過,儘管他沒有說,但是身為與他朝夕相處多年的伴侶,梵劫心完全知道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所以就微微一笑,道:「我是沒福的,偏偏在臨盆前半個月突然晉陞准宗師,導致走火入魔,又害得咱們的兒子早產,好在孩子倒還平安,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說著,他看著季平琰,眼中就透出一絲淡淡的溫情來:「……你我夫妻這些年,你待我如何,我心裡清楚,我會一直記得你的好,平琰。」
季平琰的頭緩緩低了下去,雙唇緊緊抿在一起,他想要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想要緩和此刻那無法言說的心情,但是可惜他並不成功,梵劫心看到季平琰似是要說話,便輕輕擺了擺手,阻止了對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內疚之色,道:「你且聽我說完罷……平琰,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是我辜負了你對我的一片真心,倘若真有來世的話,我會好好補償你……」
聽到這裡,季平琰再也忍耐不住,他的上半身似乎微微顫抖著,又似乎只是錯覺,他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青年的手,低聲道:「不要說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劫心,當年與我成親,不是你自己甘願,我都明白,如果說之前我的確是有些不平,怨你心中有著別人而不是我,但這些年過去,你對我如何,我豈會不知,所以後來我不再那麼想了,我知道你心裡有我,有香雪海,這就足夠了。」季平琰說著,神色越來越坦然,語氣也越來越平靜,但是他的聲音卻是極度壓抑的,從喉嚨中一絲一絲地擠出來,他看著梵劫心,柔聲道:「你陪我這麼多年,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梵劫心如釋重負地輕輕歎了口氣,然後笑起來,他咀嚼了一下季平琰的話,然後就認真注視著這個與那人相似的男子,慢慢道:「平琰,其實我,對你有情……」——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不清楚,只是知道在一起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放不下了,是親情中攙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罷,他們有著共同的女兒,互相扶持著向前走,經歷了許多風雨,多年如一日的相濡以沫讓他們漸漸彼此依賴,誰能否認這不是一種深重的感情呢?
季平琰猛地微微抿緊了唇,這一句似乎輕飄飄的話,卻分明是大力無比,在瞬間就緊緊握住了他的心臟,重得讓他連呼吸都疼痛不已,雖然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這一句,可是當這話他終於從梵劫心的口中聽到了,如他所願,但不知為何,此時心中卻沒有半點喜悅之意,反而自心底最深處生出了一絲絲莫名的傷感與難過,又有苦澀,他幾乎不能說話,因為他已是淚流滿面,溫暖的液體悄無聲息地湧出眼眶,緩緩順著臉頰流淌,片刻,他低下頭,輕吻著梵劫心潔白的額頭,鄭重道:「我會照顧好我們的兒女,你放心。」
他頓一頓,靜了片刻,就在青年耳邊溫柔道:「有什麼話要我傳達給父親麼?或者別的……劫心,沒有關係,我明白,真的沒有關係。」梵劫心聞言,就微微地笑,道:「你這人……」
「平琰,也許我放不下並一直懷念的,其實只是一個簡單的名字,一段簡單的相逢啊……」
……
搖光城。
暖閣裡不聞一絲人聲,服侍在側的下人都大氣不敢出,垂手斂息地站著,師映川看著跪在不遠處的人,慢慢道:「……那麼,你家梵少君的身後事,可已辦妥了?」那人風塵僕僕,額頭深深抵地,沉聲道:「小人動身之前,宗主便已開始著手準備,同時派人去晉陵報信。」
師映川沒有出聲,片刻,他才伸手捏住眉心,由此便再也看不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只聽他徐徐說道:「既然如此,回去告訴平琰,叫他不要太傷心,至於那個孩子,就取名叫蘭督罷,梵蘭督,也算是給梵氏一個念想,繼承梵氏血脈。」
那人連忙應下,又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隻巴掌大小的錦匣,說著:「這是宗主命小人奉與帝君之物,請帝君驗看。」
一旁就有人接過錦匣,呈給師映川,師映川打開匣子,忽然就怔了怔,然後他放下匣子,擱在旁邊的炕桌上,淡淡道:「……都下去罷。」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並輕輕掩上了門,師映川靜坐了一會兒,逐漸從心中那一股異樣的情緒中恢復了過來,他輕輕捏著眉心,經過了最初的悵然,此刻他的心情已經逐漸平靜下去,最終歎了口氣,幽幽自言自語道:「……造化弄人,不過如此。」就看著桌上的錦匣,動手重新打開,匣子裡面是一隻孩童巴掌大的青色玉玦,上面雕刻著蓮花圖案,一條明黃的瓔珞拴在玉玦上,因為時間太長的緣故,都有些褪色了,不復當年的鮮亮,師映川拿將玉玦拿起來,托在手心裡,只覺冰涼如雪,這原本是他的東西,多年前還是孩子的梵劫心淘氣,將此物從他腰間扯走,耍賴不肯再還給他,而現在,卻是物歸原主。
「……劫心,知道麼,最近這些年,我開始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正在走向一條注定獨行的路,燕太元,燕夕道,梳碧,謝檀君,鳳沉舟,聶藥龍,赤帝姿,寶相,甘幼情,嵇狐顏,還有很多很多的人,有我恨的,也有我親近的,一個一個都走了,永遠地離開了,現在又輪到了你……」師映川低聲說著,心頭湧起一絲無法言喻的孤寂之感,淡淡的,卻又揮之不去,滲入骨髓,他頓了頓,神情漠然,然後又自哂地一笑:「也許到了最後,我會孤零零地只剩下一個人,所有熟悉的一切,無論是人還是事,都會一一離我而去。」
多年時光如同白駒過隙,在眼前緩緩浮現,師映川看著手中之物,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當年那個笑語伶俐,喚自己『映川哥哥』的俊秀男孩,這一刻,心頭不禁湧出一股柔軟的感傷之意,面上亦是流露出些微的異樣神情,師映川歎了口氣,第一次發現原來很久之前就早已預示了不祥,玉玦,欲絕,在當年,在今朝,當年與君絕,今朝與世絕。
……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雲霄城諸事於數月前已盡數完成,大量世家富豪6續遷入,青元教更是將重心迅速轉移至雲霄城,但師映川這裡還是安穩不動,直到新年過去,師映川才下令搖光城中剩餘的青元教弟子盡快將諸多雜事打理妥當,以便自己即將率人遷往雲霄城。
此事並非突然,早在之前便已開始準備,眼下不過是將一些東西收拾清楚,一起帶往雲霄城罷了,因此青元教總部眾人不見絲毫忙亂,緊張有序地將大量各式物品運上蓬萊派至搖光城的艦隊,一時間搖光城原本四通八達的水路幾乎被龐大的艦隊堵得水洩不通,大大影響了往來船隻的運行,但事涉青元教,又有誰敢存有怨言,只暗暗盼著艦隊能夠早日出發,以便恢復水上交通。
此時師映川正在馬車內與晏勾辰說話,兩人面前的桌上放著酒,晏勾辰提起酒壺給兩人都滿上,道:「映川這一去,你我相聚便不能再與從前一般方便,眼下我心中難過,就不與你多喝了,飲這一杯為你送行便罷。」
說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師映川雪白手指拈著杯子,神色如常,說道:「縱然相隔萬里,但你我皆非尋常之人,若要見面也不難,實在不必如此。」當下也飲盡了杯中酒,兩人一時相對無言,片刻,師映川看向晏勾辰,道:「你是一國之君,這麼多年來卻只有長河一個孩子,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只不過你確實不必如此,如今我遷居雲霄城,不能伴你左右,你也不要苛求自己,還是選些合心意的人在身邊伺候罷,也為皇室多多開枝散葉,綿延血脈。」
師映川說到這裡,看了看自己雪白如玉的纖細手掌,淡然道:「況且我現在這個樣子,不能人事,想要長大還不知道要多久,而你正值盛年,不要苦苦熬著自己。」晏勾辰聞言,微微一笑,也不說好還是不好,只輕輕握住師映川似乎柔若無骨的手,輕聲道:「與映川這般人物耳鬢廝磨這麼些年,我還能再看上什麼人?」
說話間車子已經來到碼頭,車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一名侍衛跪在旁邊,腰背堅穩如石,師映川披著一襲黑色裘衣,踩著這侍衛的背走下了馬車,他上了船,站在甲板上,示意晏勾辰回去,晏勾辰只是微笑,遙遙看著甲板上的人,並不動,這時師傾涯來到師映川身邊,面上神情如水,師映川也不看他,只道:「跟長河道過別了?」
師傾涯深吸了一口氣,道:「……是。」少年說著,目光望向晏勾辰所在的方向,那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晏長河身姿挺拔,正一動不動地靜靜看著這裡,師映川迎風而立,神情漠然,冰冷的風扯動著他的長髮,只見他目光如水,淡淡輕喃道:「……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總被無情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