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主全靠造化丹以及其他靈藥勉強吊住性命,只等著帝君前來,再……見上最後一面!」
中年人說到此處,已是聲音微微嘶啞,卻還勉強撐著,繼續說下去:「這幾日獄主已經頻繁出現昏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帝君若是再晚一些抵達蓬萊,只怕……」
「……夠了,你們都下去,讓我跟寶相安靜地待一會兒。」師映川忽然開口,打斷了對方的話,眾人不敢違抗,當下便悄悄退出,一時間室中只剩師映川與寶相龍樹兩個人,師映川坐了下來,他伸出右手放在寶相龍樹的胸口,隨著精純磅礡的真氣緩緩輸入,處於昏迷當中的寶相龍樹終於微微動了動,既而緩慢睜開眼來,在看清楚面前的人時,寶相龍樹先是一怔,然後眼中就瞬間燃起了喜悅的火焰,這時師映川的面色已經變得十分溫和,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自嘲地道:「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罷?蓬頭垢面的,很難看,讓你都嚇了一跳。」
師映川絲毫不吝惜地將大量的精純真氣打入寶相龍樹體內,讓對方的臉上有了幾分紅暈,精神似乎也還好,但借此動作,師映川也已經探察清楚了寶相龍樹體內的情況,若說之前他還隱隱抱有一絲僥倖的心思的話,那麼現在就已是不得不接受現實,寶相龍樹的身體狀況在他看來,已經是糟到了極點,若換作其他情況,比如重傷,比如疾病,比如中毒等等,那麼師映川總能想到辦法,至少也是可以緩解拖延一下,然而宗師的天人五衰卻並不在此列,這段時間憑借大量的珍貴丹藥以及寶相龍樹本身的大宗師強悍生命力,才勉強拖延到了現在,但是很顯然這些手段已經再難繼續起到作用,即使師映川富有四海,願意每日耗費驚人的代價來維持對方的生命,也是行不通的,尤其師映川實在難以接受寶相龍樹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送命,要知道天人五衰乃是大宗師在壽元耗盡時才會來臨,可是寶相龍樹卻是在晉陞當天就發生了此事,明明寶相龍樹才只有四十多歲而已,正常情況下,距離天人五衰到來之期至少也還應該有一百多年,然而如今,本該值得大肆慶賀的晉陞,卻偏偏變成了一道催命符!
「你怎麼會難看?在我看來,這世上可沒有什麼人能比你更好看……」寶相龍樹笑著說道,他目光近乎貪婪地盯在師映川臉上,道:「你來得很快。」師映川沉默片刻,隨後就微微地笑了起來,那笑容很是柔和,師映川輕聲道:「當然要快。」寶相龍樹亦笑,他的精神看起來似乎不錯,並沒有萎靡的樣子,道:「只是覺得可惜,本來想一直陪著你的,現在倒是不能了。」
兩人都是見慣生死,又並非年少輕狂時期,此時縱然處於這種情況下,卻也出奇地平靜,師映川維持著笑容,道:「有什麼事要我做麼?」寶相龍樹望著他,剎那間幾十年來的前塵往事都一一湧上心頭,四十多年的人生經歷就這麼一幕幕地閃過,然後寶相龍樹就發現,最讓自己記憶深刻的,原來終究還是從認識師映川之後的二十多年,從兩人初識以來一直到現在的那些點點滴滴,那些畫面,莫不浮現於眼前,那個一開始貌不驚人的少年,那個他希望的愛人,最終,在此刻記憶最清晰也最懷念的,就是這些……寶相龍樹就笑了起來,也許是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罷,自己所希望所渴求的,從來都不是更高的權位,也不是更強大的力量,更不是什麼其他的東西,而僅僅只是於茫茫人海中,與心愛的人在一起,這似乎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願望,然而卻是用什麼也換不來的,此時此刻,他忽然發現人生真的很奇妙,當一個人歷盡世事之後,往往才會終於明白原來自己一生所求,居然,不過如此。
韶華易逝,往事難追啊……寶相龍樹想著,笑著,安靜而純粹,並沒有懷著哪怕一分的酸楚,他的言語也似是比微風更輕,沉沉地低笑幾聲,就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我這輩子已經值得了,出身高貴,年少時萬事順心,後來又早早遇見了你,無須像很多人那樣在人海之中苦苦尋覓自己的緣分……映川,這一輩子我圓滿得很,你在我的生命裡出現得那麼早,沒有讓我等很久,更沒有失之交臂,後來又終於讓我得償所願,與你結為伴侶,與你一起度過了一段很平靜的時光,這樣的人生,我還有什麼不足?若再不足,未免也太貪婪了些。」——
川兒,我對你,用情極深。
空曠的室中靜靜迴盪著男子的聲音,師映川赤眸微低,身體並不明顯地輕微一顫,明明還是白天的,但四周卻似瀰漫著黑暗,片刻,師映川把頭垂得更低,他似是要笑,又好像是在有些顛倒地呢喃著什麼,聽不清楚,最後他才慢慢提高了聲音,同時品味著一分類似於撕心裂肺的錯覺,說道:「其實我有辦法救你,寶相,我如今已是大劫宗師,如果我拼著這身修為不要,為你逆天改命,強行催生肉身的生命力,那你就可以活下來,只是,如此一來,我就必然道基盡毀,這一生都永遠只能做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寶相,你可會怪我?」
說出這件事應該是極需要勇氣的,事實上師映川根本就不必說出來,可他卻還是說了,淡淡的微光裡,寶相龍樹的面孔上有著些許不正常的紅暈,就望著對方,笑道:「怎麼會?我知道這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自毀道基對你來說,已經不下於壞你性命,你畢生追求的東西,怎能為我而拋棄?你數十年來的心血,苦苦掙扎才終於得到的現有一切,怎能為我一人就盡數功虧一簣……」寶相龍樹說著,腦海之中卻是接二連三地浮現出很多畫面,並不是什麼刻骨銘心的經歷,反而只是一些小事,還記得當年剛成親的時候,師映川年少任性,性情脫跳,有一日忽然想吃糖葫蘆,那時是在白虹山,天寒地凍,自己冒著雪一直趕路,終於在附近的一處城市裡尋到了賣糖葫蘆的小販,買了一串冰糖葫蘆,急急地返回,當時看到還是少年的師映川滿面帶笑地吃著糖葫蘆,雖然自己因為連續趕路而倍感疲倦,但心中卻是洋溢著歡喜……時至如今,一切的情感與溫馨,在時光的淘洗中不但沒有褪色,反而越發鮮明動人。
寶相龍樹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師映川,回顧曾經的歲月,芬芳如故,那些最燦爛的笑容,最瘋狂最酣暢淋漓最不需要理由的愛戀,如此慢慢地一下一下挖掘著那些被遺忘在角落裡的記憶,他似乎有太多的話要說,但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安靜了片刻,忽然就笑道:「川兒,在你注定會很漫長的生命中,終究有一天,現在還在的很多人都會各自離開你,或許以後還會有很多人與你相識,不過,在很久以後的某一天,你會不會在不經意間,忽然想起我?在你心裡,會不會有我這麼一個人曾經留下的一絲微不足道的……痕跡?」
流光飛舞,迷離若夢,在那些過往的歲月當中,一切都是那麼地美好,卻又那麼地容易變成幻滅的泡影,師映川靜靜看著寶相龍樹,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終究沒有對男人說出一個字,他知道自己雖然自責,自責沒有犧牲自己來救寶相龍樹,但卻並不後悔這麼做,因為這世間有些事情,不論到底如何取捨困難,甚至痛苦,終究還是要去選擇的……片刻,師映川突然一手摀住額頭,低低而笑,從一開始就一直撐在外面的冷靜在這一刻似乎終於剝落了下來,他邊笑邊嘶啞說道:「我們之間原本應該還有很多故事都沒有講完,所以啊,像現在這樣突兀的結局實在令人難以接受,寶相,我也會害怕的,害怕在很久之後,某一天即使自己將時光努力回溯,卻發現記憶深處,不知何時已是雜草叢生,曾經的一切,那些喜悅的,甚至痛苦的,都已不再剩下多少,我怕我此刻的感覺,在那時已變了模樣……」
師映川不斷說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在凝固:「枉我權傾天下,武功蓋世,卻連重要之人的性命都不能挽回,呵呵,真是可笑……你們一個一個都走了,只留了我還在這裡……所以說,你們太可恨了,最可恨的人就是你們……」這個時候的師映川似乎已經明白,人在還擁有的時候往往總是會有些莫名的固執,所以不經意間,一些重要的東西也就從指間慢慢流走,他陰沉地撫額低笑,道:「我不信的,為什麼你就會這樣,我不信,明明不應該的……」
寶相龍樹聞言,目光似乎微微一動,但旋即就又恢復如常,道:「不要想那樣多,沒有必要。」他的臉色變得紅潤,聲音也格外清晰,彷彿被注入了某種活力,就見他掙扎了一下,竟然自己穩穩當當就坐了起來,伸手去摸師映川已經多日未洗的髒兮兮長髮,笑道:「有些人即便相識一輩子,也不會有情意牽纏,而有些人見面不過瞬間,就發現對方已在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難忘懷,所以說,我還是很幸運的,只是川兒,真的很遺憾吶,直到現在,我都不能完全恢復屬於拓拔白龍的記憶,只隱約想起了很少的一些事情而已……」
師映川握住對方的手,他初見寶相龍樹時還覺難過,轉眼間卻又言談自如,唇角含笑,轉變得似乎很是突然,但那自然而然的態度,卻讓人覺得似乎理所應當,並不如何突兀,就好像一個已經忘卻痛苦滋味的人,以最平靜的姿態走著自己的路,一時師映川微笑不減,說話的聲調也不見一絲顫抖,只說道:「這不重要。」寶相龍樹眼神柔和,只望著心上人,嘴角帶笑,說道:「不過在最近昏迷期間,有一件事我還是記起來了,是關於拓拔白龍當年的下落。」
師映川似是已經全不在意,只握緊了寶相龍樹的手,他知道寶相龍樹此時已是迴光返照,一時間心中竟是無法形容究竟是什麼滋味,只聽寶相龍樹道:「……拓拔白龍在得知寧天諭的死訊之後,縱火燒燬丞相府,**身亡。」師映川聽著,嘴角忽然就咧了咧,沙啞道:「嗯,是你的性子會做出來的事。」兩人相對微笑,然後寶相龍樹就將手伸到枕下摸索,摸出一張精美的大紅色合婚庚帖,遞給師映川,緩緩說道:「當年你和連江樓成親時,我與玄嬰和千醉雪趕赴斷法宗,那時你不肯見面,卻將三張合婚庚帖退給了我們三人,表示自此姻緣已斷,但我卻還是一直留著它……映川,你把它收回去好不好?這樣的話,我會覺得很安心……」
師映川一言不發,接過合婚庚帖,卻是用力一揉,緊接著整個塞進了嘴裡,在寶相龍樹微愕的目光中將其吞下,就微笑道:「這樣才好,不管以後我走到天涯海角,它都永遠不會離我遠了。」寶相龍樹定定瞧著,忽然就大笑道:「好,好……」他笑過之後,原本紅潤的臉色就開始迅速灰敗起來,彷彿整個精氣神都被抽走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師映川知道他的意思,就道:「放心,我會派你父親重新掌管山海大獄,一切都會好好的,亂不了。」寶相龍樹就微笑,點了一下頭,卻又突然露出驚訝的神情,怔怔看著師映川,就見師映川眼中竟是有晶瑩之色匯聚,融成一滴眼淚,順著面頰一直淌了下來……情到濃時情轉薄,是的,他終究還是一個人,那些柔軟的,脆弱的,負面的,一切的那些情感並非真的消失殆盡,只不過都被埋藏起來罷了,他最冷酷最絕情,但他的情卻也至純至深,對於那些真正的感情,那樣沒有一絲瑕疵陰暗存在的一顆真心,到最後,終究還是換來了他的銘記。
師映川見了寶相龍樹此時神色,就微笑道:「怎麼了,很意外麼?」他並不去擦那滴淚水,淡淡冷靜的笑容中,他在寶相龍樹額上一吻,輕聲道:「還記得麼,當年我曾經對你說過,只要不再愛我,只要你放手離開,那麼你就再也不用煩惱痛苦了,就此徹底解脫……可是啊,寶相,那時候說出這番話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當你真的要離開時,我哪怕拼盡全力,卻也無法把你追回來,原來世事之莫測,不過如此而已。」
煙花易冷。這個人,才剛剛四十多歲的年紀,在宗師本該漫長的人生當中,這個人卻在這個年紀即將隕落,短短四十多年的一生,便似煙花一般短暫,然而在另一個人的生命中,卻注定了永遠比煙花還要絢爛……師映川笑得恣意而平靜,他凝視著寶相龍樹,發現那一抹可怖的倦怠已是籠罩了對方的面容,他明白這是即將大限已到的前兆,但此時竟是不覺得悲痛,只柔聲說道:「寶相,若是認真說起來的話,你我相識這麼多年,我卻似乎從來沒有真正滿足過你什麼願望,那麼現在,你可有什麼心願要讓我幫你完成麼,只要我能做到,定然會為你實現。」
寶相龍樹此時已是力氣俱失,身體的溫度都漸漸褪去,意識開始模糊不清,他一生的命運就好像是一個故事被提前寫好了,在遇到了那個男孩的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身不由己,此時寶相龍樹艱難露出一個笑容,吃力說道:「真想……再……陪著你啊……」
白髮男子的聲音很輕,輕得如同夢囈,又似結尾的呢喃,然而卻又那麼分明地響在心頭,所有生命中不可追的那些美好,都在這一刻就此定格,師映川聞言,不禁抓緊了男子的手,鮮紅的雙眼當中,流露出一絲發自內心的悲痛,但是轉瞬之間,這種情感的波動就被他強行從心頭抹去,因為他選擇的道路,注定了要捨棄一切軟弱的情緒,於是師映川頓一頓,隨即就笑得燦若春花,他柔聲說道:「陪在我身邊麼?好,你會繼續陪著我的,我向你保證。」
他久居高位,不怒自威,眼下卻只似一個尋常少年一般,向情人鄭重許諾,寶相龍樹的眼睛亮了亮,下意識地伸手欲摸師映川的臉,卻是已經抬不起胳膊,師映川見狀,靜靜伸臂將男子抱在懷裡,他面上猶自帶著微笑,似乎本就該如此,說道:「我知道的,你是這世間最愛我的人,寶相龍樹最愛師映川,愛得傻頭傻腦,奮不顧身,明明知道不值得的,卻還是一頭撞進來,呵……寶相啊,如果你有來世,那麼,我們再不要有任何糾纏了,你可以和一個待你很好的人安安靜靜地度過一生,白首偕老,你說好不好?」——
這世上總有些感情是潺潺流水,是平淡中的白頭偕老,舉案齊眉,而這個人的感情,卻熱烈得如同一把轟轟烈烈的火,燃燒一切,也燃燒了自己。
室中安寂若死,沒有人回答,師映川只覺懷中的身軀漸漸變冷,一時間心中卻是無悲無喜,充滿了淡淡的悵然與迷茫,這種感覺交匯著,爾後,卻突如其來地如潮水一般,將他一點一點地淹沒,師映川喉嚨中『呵呵』嘶響了一聲,他低下頭,用力抱緊了懷中的身軀,知道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這個癡愛自己成狂的男人,然而,此刻內心深處卻並不是悲慟欲絕的感受,只有前所未有的惆悵和失落,他抱著沒有半點氣息的男子,輕聲說道:「我答應你的,讓你陪在我身邊,既然如此,那麼我便不會食言。」他笑起來,纖細的手指在寶相龍樹臉上溫柔撫摩著,喃喃自語:「不用擔心,我不會丟下你的,寶相……」——
人是不是就像這樣,隨著時光的流逝與洗禮,必須讓自己開始習慣一一失去?
……
山海大獄之主寶相龍樹病亡的消息以極快的速度被送到內6,師映川下令召回前獄主寶相脫不花,返回蓬萊主持大局,再次擔任獄主之職,期間師映川卻一直待在聽月樓,不曾踏出一步,而寶相龍樹的屍身也被他留在那裡,不許下葬,只有一張清單被師映川丟出來,命人按照上面的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準備妥當,於是在短短數日內,清單上的東西便被送入聽月樓。
當師映川終於踏出聽月樓的消息傳到寶相脫不花那裡的時候,幾乎同時,師映川已帶著身後的男子來到了寶相脫不花的面前,彼時寶相脫不花與季青仙俱在,而一直流離在外的寶相寶花也因為兄長去世的消息趕回蓬萊,三人看著師映川身後那名白髮男子,一時間皆是無法置信,隨即寶相脫不花眼中便爆發出無與倫比的激動之色,猛地起身道:「龍……」剛說出一個字,手臂就已被旁邊的季青仙緊緊一把抓住,季青仙目光緊盯著那人熟悉卻又神色漠然的面孔,嘴唇動了動,緩緩說道:「不對,脫不花,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怕他不是的。」
師映川對此似是全無反應,他淡淡掃了一眼面前三人,道:「我答應讓他陪在我身邊,現在,我帶他走。」此時強行壓抑住自己的寶相脫不花也已經看出了異樣之處,那白髮男子雖然面貌一如從前,但眼神中的空洞與冰冷,絕非活人能有,寶相脫不花定定望著與自己容貌相似的男子,一字一句都是艱難:「這是……」師映川面色清冷,道:「我以秘法將他煉成了屍傀,實現了他的願望,永遠留在我身邊。」
話音方落,一旁女道打扮的寶相寶花已是用力摀住嘴,不肯讓自己哭出聲來,然而那淚水卻已是洶湧而出,師映川再無別話,只看著寶相脫不花,道:「他既然不在了,那麼這裡的事,以後都交託於你,不要讓我失望。」說罷,轉身便向外走去,那白髮男子緊緊跟上,寸步不離,一時來到外面,師映川抬起頭,望向天邊,那裡有金色雲海,碧空如洗,陽光絢爛動人,灑落於身,彷彿用羽毛輕輕拂著面頰,有些癢,師映川看向身邊的男子,笑了笑,撫摩著對方冰冷的面孔,寶相龍樹是因天人五衰而死,壽元耗盡,無法成為活屍傀儡,因此師映川耗費大量昂貴材料,將其煉成屍傀,肉身不腐,比起可受主人隨意操縱的活屍傀儡,屍傀幾乎沒有利用價值,寶相龍樹死前已是宗師之身,但成為屍傀之後,卻不會有任何戰鬥力,與普通人無異,並且只能受到最簡單的操縱,稍微複雜一些的指令都難以接受,當年寧天諭覆滅某個以煉蠱之術聞名的宗門時,得到這煉製屍傀之法,相傳乃是開山祖師因痛惜一至親之死而竭力所創,那時寧天諭並不看重這門對自己幾乎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秘法,想不到如今,卻與創出此法的那人一樣,也同樣用在了自己的至親之人身上,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由於帶著以寶相龍樹所煉製的屍傀,使得師映川返回內6的時間被拉長了許多,當終於踏上搖光城所在的土地時,距離前時師映川離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嚴冬已悄悄逝去,換作了萬物勃發的春天,師映川望著周圍明媚景色,不知怎的,竟是恍若隔世。
滿眼所及,是明媚春光,到處都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師映川拉住身旁寶相龍樹冰冷的手,猶如拉住一個癡癡稚子,這個身體是沒有思想的,甚至沒有生命,如同玩偶一般的存在,但終究是這世間最熱烈愛過他的人所留下的唯一痕跡,將會一直陪伴他左右,一時間師映川握著那冰冷毫無溫度的手,感受著對方掌中細密交錯的紋路,這是在一出生的時候就確定下來的東西,也許,命運也是一樣……師映川微微垂目,有片刻的恍惚,在不知多遠的將來,自己也許有一天真的會實現一直以來的夢想,不過到了那時,縱然擁有了不老不死之軀,走過千年萬年,看盡人間滄桑,閱盡繁華,但那時自己身邊曾經熟悉的人,熟悉的事,都已經逐一消失,當自己走到後來,就注定了要學會享受無盡的孤獨。
師映川突然嘴角浮現出一抹冷然,其實對於寶相龍樹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他已經產生了懷疑,而寶相龍樹臨終前的一些細節,也令他堅定了這個想法,儘管寶相龍樹從發病一直到身亡,看上去似乎都有理可循,然而師映川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似乎哪裡有些說不出來的蹊蹺,前時在蓬萊的時候,他雖然一直待在聽月樓,但事實上卻已命人將寶相龍樹發病前後所接觸的人與物,包括一切詳細情況乃至任何一個不起眼的細節,都全部查清,整理之後送到他手上,雖然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清楚的頭緒,但師映川心中卻已隱隱有所猜測。
寶相龍樹身為蓬萊之主,位高權重,這樣的人物一朝隕落,消息自然早已傳遍天下,當師映川回到青元教之後不久,聞訊而來的眾人便已6續彙集於此,包括晏勾辰在內,但師映川卻並沒有露面,無論這些人各自抱有什麼樣的想法,此時的師映川都沒有心情一一見過,他只讓人帶了季剪水與師傾涯叔侄進來,畢竟這兩人是寶相龍樹的血脈親人。
當看到已成為屍傀的寶相龍樹時,叔侄二人的震驚之情可想而知,師映川沒有多少心思說話,略說了幾句便打發了兩個少年出去,一時間師映川坐在榻上,看著寶相龍樹僵立在自己面前,眼神空洞無神,半晌,師映川突然冷冷道:「……來人!」不一會兒,有人急步而入,師映川面無表情地吩咐了一番,末了,他神色微微猙獰,冷笑著一字一句說道:「給我查!不管是誰,不管對方有什麼憑仗,只要牽涉在此事當中,我便要他,後、悔、一、生!」
那人領命而去,師映川站起身來,抬頭望著寶相龍樹,伸手撫摩著對方被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白髮,原本狠戾陰冷的眼神就柔和了許多,道:「有個人,你願不願意見?當年你二人雖然關係不睦,但這一世你畢竟是他兄長,總有手足情誼……是了,你還曾經向我替他求過情,只不過在你心中,也還怨恨他對我不利。呵呵,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對我才這般純粹罷。」
師映川笑了笑,替寶相龍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髮,就走出了房間,寶相龍樹面無表情地靜靜跟在他後面,兩人穿過長廊,走了一時,就來到一扇門前,師映川推門而入,迎面就見一道修長的入影正端坐在窗畔一把椅子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神色安詳地靜靜品讀,三千柔順青絲挽作黑髻,鬢邊垂下幾綹碎發,室內的日光照在那張淡雅的俊容上,平添一絲清冷之意,師映川乍見之下,不覺就有些隱隱的恍惚,這樣的畫面從前也是經常見到的,那時自己還年少,會有著剎那的心動感覺,只可惜那種感覺到如今,卻是已不能再有了。
門被推開之後,季玄嬰也被驚動,幾乎在同一時間就抬起頭來,他的雙眼彷彿是被濃濃的墨汁所浸染,黑得微微生寒,看起來很是溫良沉靜,在乍一見到師映川之際,季玄嬰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但當目光下意識掠過師映川身後的人時,卻愣住了,隨即瞳孔微微縮成針尖大小,顯然是敏銳地發現了這其中的異樣,師映川淡淡道:「眼下見到兄長,你怎麼還是這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畢竟你們之間也做了幾十年的兄弟,莫非就半點感情也沒有麼。」
季玄嬰目光緊盯在寶相龍樹面無表情的臉上,已是猜出了幾分端倪,他的聲音沉穩清朗,又帶著些薄薄的涼意,說道:「他這個樣子……不,這應該只是一個殼子罷了,不是他。」師映川面上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一面走向季玄嬰,道:「是也好,不是也罷,我答應了寶相會讓他一直陪著我,所以我就實現了我的承諾。」季玄嬰淡淡道:「你只是在自我安慰而已。」
師映川一頓,半晌,忽就垂目微笑道:「是啊,你說的對,不過是……安慰自己罷了。」
「寶相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啊……」
……
青元教。
已是春濃時分,日光淡淡如薄紗一般,自天空中垂落,在地上柔柔蔓延開來,將一切都渲染上幾分輕薄的暖意,師傾涯站在樓上,長袖飄飄,風神曼妙,一隻手扶著面前光滑的護欄,向遠處望去,清風吹在臉上,雜糅著一絲淡淡的花木馨香,讓人的心情不由得格外地寧靜。
周圍如同冠蓋一般茂盛的大樹不知幾何,都是至少百年的樹木,自極遠處輾轉運來,雖然耗資巨萬,但看起來的確賞心悅目,未幾,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道:「……傾涯。」師傾涯回身看去,見晏長河匆匆走來,笑道:「原來你在這裡,讓我好找。來,我宮中有父皇剛賞下來的好茶,是南瞻州送來的貢品,我嘗著確實不錯,你也試試,走罷。」
師傾涯眼下沒什麼事,自是無可不可,兩人便相攜而出,到了外面登上晏長河的車子,一時經過大多由王公貴族官員等居住的內城,街上便隨處可見有不少年輕人衣衫妍繡,服飾鮮華,或乘車或騎馬,帶了護衛豪奴,結伴出遊,眼下是春暖時節,的確是遊玩踏春的好時候,師傾涯看著車外熙熙攘攘的光景,心情一片寧和,不過正當他準備回頭有事要與晏長河說的時候,卻忽然看到一輛馬車超過自己所乘的車子,在擦身而過的一刻,師傾涯意外發現車內卻是他認識的人,那車窗前懸掛著淡青色的簾子,使得裡面的人變得朦朧起來,如同霧裡看花一般,影影綽綽,根本瞧不見是什麼樣子,但這只是對於一般人而言,對師傾涯來說,卻並不能成為阻礙目力的因素,也正是如此,他才在這樣的驚鴻一瞥之下,發現車內坐著的人身披素白衣裳,容色美麗不可逼視,雪膚花貌,自具風采,雖然只是見過寥寥幾次而已,但師傾涯還是有著不淺的印象的,這分明是瑤池仙地的甘幼情,此女生母乃是師傾涯的祖父寶相脫不花的胞妹,因此論起來,甘幼情便是師傾涯的表姑母,只是這麼一來,師傾涯便覺得頗有些意外,此女一向都在瑤池仙地,怎的忽然會來到搖光城?不過轉念一想,師傾涯又一下子恍然大悟,他從長輩們那裡依稀聽說過一些陳年舊事,知道甘幼情一直深戀他大伯父寶相龍樹,如今寶相龍樹隕落之事已是天下皆知,而其屍身被師映川以秘法煉製,留在身邊的這件事情,也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甘幼情萬里迢迢趕來搖光城,應該就是來見寶相龍樹的罷……思及至此,師傾涯不由得微微一歎。
此時青元教中,一間極大的浴室內,師映川呈現蛇身伏在光滑的地面上,不著寸縷,整個人蜷曲著,身體微微抽搐,雪白的尾部不斷顫抖,一副極為痛苦的模樣,這樣的煎熬一直持續了很久,末了,師映川身上的鱗皮終於從後背脊椎處開始裂開,隨著師映川身體的蠕動掙扎而越裂越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延展到全身,最終緩緩開始褪去,這時處於痛苦中的師映川也艱難強撐著動手,幫助自己往下剝皮,一會兒的工夫,就像剝掉了一層外殼一樣,整張類似於蛇蛻一般的東西無聲無息地脫落下去,而這時師映川也基本恢復了幾分精神,他微微喘息著,鑽入水中將自己好好洗了一遍,這才上岸披上了袍子,他正整理衣帶之際,外面忽有人道:「……稟君上,瑤池仙地甘幼情求見。」師映川先是一頓,隨即就猜到了幾分,一時目光就看向了站在不遠處的寶相龍樹,微微沉吟,不過也只是片刻,就道:「讓她等著。」
大約一刻鐘後,穿戴整齊的師映川來到一處花廳,裡面已有人在等著了,甘幼情如今年過四十,卻依舊是當年姣好模樣,只是她此刻不似從前那般華麗精心打扮,身上只穿了素白衣裙,青絲挽作單髻,插一支銀釵,全身上下再不見半件首飾,也沒有塗抹脂粉,除了黑便是白,此時見了師映川,便默默拜下,道:「……帝君聖安。」師映川負手道:「起來罷。」他目光在甘幼情身上一掃,看到那服孝一般的裝扮,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師映川也沒有多說,直接問道:「你是要見他?」甘幼情身子輕輕一顫,微啞道:「……是,還請帝君成全。」
師映川神情舒緩了幾分,點了點頭,沉聲道:「可以。」說罷,拍了拍手,就有人從外面走進來,甘幼情見到那人模樣,頓時身體劇烈顫抖,幾乎搖搖欲墜,她死命咬緊自己的嘴唇,用力之大,甚至唇上都溢出了鮮血,片刻,才眼中泛著揮之不去的哀意,艱難道:「表哥……」話音未落,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苦楚一股腦兒湧上心頭,已是有淚水自眼中直滾而下。
白髮男子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甘幼情定定望著這個自己從年少時就愛慕著的人,一張俏臉上淚痕遍佈,眼中儘是濃濃的悲哀,她知道寶相龍樹已經被師映川以秘法製成行屍走肉一般的存在,這並不是什麼秘密,然而此刻親眼看到,卻還是有一股說不出的無盡心痛塞滿了整個胸臆,甘幼情輕輕走過去,站在寶相龍樹面前,她極慢極慢地伸出手,終於摸到了男子毫無溫度的面容,此時此刻,甘幼情美麗的面孔上流露出無法言說的哀傷,她輕聲開口道:「表哥……」只說了兩個字,便已淚落如雨,眼見著心愛之人站在面前,卻只是一具軀殼,面對著自己絕對不願意相信的冰冷現實,甘幼情只覺得哀莫大於心死,這是真真正正的痛徹心扉,心臟都在劇痛中抽搐成一團沒有知覺的血肉……半晌,甘幼情忽然望向師映川,她眼中水色晶瑩,俏臉上儘是淒然的笑容,輕輕道:「知道麼,我一直都很恨你,恨你搶走了他……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希望長大之後就嫁給他,可是你的出現,毀掉了這一切。」
此時甘幼情彷彿放下了一切,什麼都已經不在乎,她不再看著師映川,溫柔撫摩著寶相龍樹的面龐,意識似乎已開始模糊,神色一片落寞,卻還是自顧自地說道:「表哥,我應該恨他麼,恨他奪走了你,還是說我應該恨你,因為你負我深情?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此刻我心中最強烈的感受並不是痛苦,反而是輕鬆與解脫?」
是不是因為已經痛到麻木,所以此刻才已經不再覺得痛了呢?甘幼情這樣想著,沾滿淚水的臉上就露出笑容,她笑如春花,忽然就轉頭向師映川道:「帝君可否應我一事?」一直默不作聲的師映川聞言,微微點頭:「你說。」甘幼情柔聲道:「給我一束他的頭髮,可以麼?」
師映川沒有回答,甘幼情知道這是默許,便小心地拈起寶相龍樹的一小縷白髮,玉手輕輕一揮,鋒銳劍氣頓時將頭髮齊整整地割下,甘幼情認真收起,將這一小把白髮裝進香囊,貼身收好,這才笑靨如花,癡癡望著面前的寶相龍樹,淚水一滴一滴地無聲滑落,朱唇輕顫,千言萬語盡在心中,卻一句也說不出口,最終只化作一個深深的擁抱,甘幼情用力抱住男子,微微閉起美眸,臉上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良久,甘幼情仍是一動不動地抱著寶相龍樹,師映川上前略一查看,對方已是再無絲毫氣息,乃自絕經脈而死,神仙也救不得了,師映川似乎早已對這個無言的結局有所預料,因此並無多少意外,他沉默地站在那裡,片刻,喚人進來,命其派人將甘幼情的屍身送回瑤池仙地,一時間師映川看向窗外,外面春光正好,一隻孤雀在枝頭淒淒輕啼,道不盡的纏綿悱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