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看起來半人形半蛇形的師映川兀自獨坐在大殿中,久久不曾離去之際,此時皇宮御書房之中,一道奏折被隨手丟在黑色的大案上,晏勾辰半閉起眼,一手緩緩揉著緊皺的眉心,道:「……關於遷都之事,映川雖再未提起,但舊泰元遺址之上已經開始準備大興土木,日後青元教就將建城於此,長河,你怎麼看?」
一旁身穿玄色華服的晏長河聽晏勾辰問起,雖有心要說什麼,但猶豫了一下,終究把話嚥了下去,只道:「這等事,以兒臣身份,不宜參與,自是父皇定奪。」晏勾辰眸底的光色微微深沉,猶如最深不可測的安靜大海,他淡淡道:「映川他一意孤行,朕也拗他不得,況且此次朕沒有支持他遷都的想法,已經令他不滿……」默然片刻,晏勾辰忽目視晏長河,道:「朕與他之間,一開始乃是互相利用,彼此協做,後來借他之力登上皇位,再後來,攜手與群雄逐鹿天下,可以說朕有今天,固然是自己拼爭而來,卻也至少有六七分靠他助力,但朕終究是天子,假以時日,不知到底會走到什麼局面。」
這些已是誅心之言了,晏長河聽著,面色微變,並不敢擅自接話,雖然明知其用意,但也不得不如此,晏勾辰也不以為意,父子之間,可謂空前默契,只是說著:「朕之所以極力想要促成你與傾涯那孩子,就是希望將兩家血脈相融,日後你二人的子嗣繼承大統,兩家就是一家人了,至不濟,映川他也總不好奪了自己孫兒的皇位,為了這點私心,朕撮合你二人,這也是朕能夠想到的最不傷和氣也最圓滿的法子,只是,卻不知是否能夠順利如此。」
晏勾辰輕歎一聲,徐徐說著:「朕自幼便有大志向,如今殫精竭慮幾十載,竟真有了這一日,朕很清楚,這多是托庇於那人的緣故,朕也只是盡本分而已,然而朝廷一向也頗受青元教明裡暗裡鉗制,將來說不定就有一天要做了傀儡,受制於人,朕曾想過,無論如何祖宗江山終究不能落於人手,否則若真有江山易姓之日,朕又有何面目去見晏氏歷代祖先。」
這話一出,既是父子又是君臣的兩人,相對而默,晏長河感受到了眼前這個帝王心中那隱藏著的複雜思緒,那難以言表的矛盾與壓力,只有偶爾在不經意間,才會流露出一絲讓人微微心驚的焦躁,晏長河突然之間明白了,這個自己喚作父皇的男人只怕是在很多年前就早已生出某些想法,想到這裡,心中不由得一顫,這令他莫名地有些寒意,卻見晏勾辰負手望向窗外,明麗燈光中,男子喃喃自語:「二十餘年匆匆過去,朕和他,都變了呢。」
且不提父子君臣二人在御書房密談,卻說紀妖師走後,師映川在大殿中枯坐了許久,直到寶座旁的那盞燈終於耗盡,悄然熄滅,師映川才彷彿回過神來,他終於緩緩站起身,腰部之下卻並沒有雙腿,取而代之的,是生著一層白色細鱗的森森蛇尾,蜿蜒盤曲,師映川撿起長袍重新裹住自己這妖邪一般的身軀,走,不,是『游』下高台,他顯然還不是可以很熟練地運用下半截的蛇尾,走起路來談不上優雅,也沒有蛇類特有的流暢與從容,但好歹並不影響行走,不至於太過生硬,更不會磕絆,他維持著與正常人身時差不多的高度,拖地的長袍下,一截四尺左右的雪白蛇尾露在外面,支持著他游向殿外,這一幕,說不出地妖異。
大宗師對於自身的軀體的掌握協調能力非同一般,因此多走一會兒,師映川的行動也就漸漸靈活起來,現在他還不欲讓旁人見到自己,之前派去請紀妖師的人還是他所操縱的傀儡,眼下他便專揀幽暗之地而行,如此足足走了相當一段時間,他才來到連江樓所在的地方。
彼時已是下半夜,周圍一片寂寂,師映川雖然行走不似從前靈便,但他收斂氣息的本事以及身法卻是更勝從前,因此無人察覺,哪怕是室內身為宗師的紀妖師,在沒有刻意搜尋的情況下,也不曾感應到有人靠近,師映川隱身於黑暗之中,看著屋內,只見裡面燈火熒熒,連江樓還沒有睡,也或者是已經睡過一覺,眼下正穿著中衣,肩頭鬆鬆披一件駝色長衫,在就著燈光看一本舊書,紀妖師側身而臥,赤著上身,散著髻,一手繞住連江樓的一縷黑髮在掌中把玩,目光微睨正靜默閱讀的男子,臉上略覺柔和,眼中泛著淡淡異色,使得整個人都顯得有幾分綺靡,師映川面無表情地看著,顯然,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香`艷的遊戲,不過對此師映川並沒有多少不快,因為這是他承諾過的,除了對方絕對不允許碰觸連江樓的後`庭,以防止令其懷孕之外,那麼在不傷害到連江樓的前提下,紀妖師可以對這個男人做任何事。
燭火快要燃盡了,紀妖師的眉宇間多了一絲不耐煩,懶洋洋地道:「你怎麼還看這種東西,再不睡,天就要亮了。」連江樓恍若未聞,他坐在床頭,因為角度的緣故,燈影半遮住他的容顏,只能看到堅毅的面部輪廓,以及高大修長的身形,他的姿勢很平和,氣度也從容無穢,彷彿先前紀妖師對他所做的一切,那些狎褻淫暱的事情,對他而言,本質上就與吃飯喝水沒有什麼不同,不值得在意,而面對連江樓的無動於衷,紀妖師卻是突然道:「你的心不靜。」說了這麼一句,他微微瞇起狹長如刀的眼,心中微微一沉,情緒也變得有些複雜:「從我這裡得知他變成那種樣子,你嘴上不說,心裡其實卻在記掛著罷……你在擔心他。」
「那又如何。」連江樓的雙眸終於不再那般漠然,變得略有些活氣,他仍然低頭看著手裡的書,說著:「他與我早年成親,婚書尚在,仍是夫婦,我對他牽掛,有何不妥。」
淡淡一句話之後,連江樓便不再說話了,不知道為什麼,隨著他的靜默,這殿中也似乎變得有些說不出的冷清,紀妖師臉上慵懶的笑色消失不見,從目光到神情,都變得漸漸涼了下來,唯有唇角那淡不可收的一點殘餘笑意似乎被情緒所沾染,讓他看起來有些恍惚,甚至隱約透出一分無奈的苦惻,他手握掌中那連江樓的一縷頭髮,低頭看著,臉色有些複雜,而這樣複雜的情緒不是別的,而是自嘲、無奈、鬱鬱、憤懣以及些許陰暗的混合體,下一刻,他突然一把攫住了連江樓,用力抱進懷裡,瘋狂地親吻著那薄唇,貪婪汲取那唇上的味道,他鼻息粗重,整個人彷彿變成了一頭野獸,惡狠狠地啃咬著男人的唇瓣,那種狠勁,就好像要把對方撕碎了吞進肚裡,不過他當然不會這麼做,在連江樓呼吸困難之前,紀妖師終於鬆開了被緊箍於懷的高大男子,他目光稍顯混亂,盯住了對方的眼睛,連江樓臉上卻是神情一直不變,木頭頑石一般的模樣,不冷不熱,不喜不怒,彷彿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無所謂。紀妖師見他如此,忽然不知怎的就笑了起來,因為直到此時他才真正看清楚連江樓眼中的東西,沒有厭惡不快,就那麼平平淡淡的,然而他寧可看到的是憤怒,是憎惡。紀妖師慢慢以手撫摩著連江樓被吮腫的唇,悠然說道:「你覺得,我是不是做錯了?」
連江樓漆黑的雙眼如寒星,如明鏡,如冷泉,他語氣平平地道:「你的錯不在於你想要什麼,而在於你想要的太多。」聽到連江樓的說話,紀妖師怔了一下,然後就笑,他湊近連江樓的脖子,緩緩汲取著那裡的氣息,歎道:「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連江樓打斷紀妖師的話,接下來就再不說什麼,他當然很清楚紀妖師對自己的那種強烈感情,但世間並非所有的感情都會得到回報……所以紀妖師想要的,確實太多了。
此時外面一雙眼睛正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師映川一動不動地看著殿內的兩個人,他眼中似有千言萬語,但又平靜得像是無動於衷也似,赤色眸中的冷漠漸漸隱於深沉,他緩緩退開,離開了這裡,卻不知道應該去哪兒,他很清楚自己很快就要進入虛弱階段,就彷彿是蛇的七寸要害一般,這個階段是他最致命的危險時刻,而這個秘密他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最終,師映川來到了皇皇碧鳥的住處,因為他知道這個深愛自己的女人不會因為自己的變化而改變,果然,當睡夢中的皇皇碧鳥被叫醒,在一開始的驚懼之後,隨著師映川簡單的說明,她很快就接受了發生在師映川身上的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時間皇皇碧鳥披衣下床,多點燃了幾盞燈,讓室內變得明亮,她手中托著一盞輕巧的銅底蓮花燈,細細打量著已經脫了長袍坐在床沿的師映川,只見對方全身上下基本都是密密麻麻的雪白細鱗,唯有臉上還算是正常人能夠接受的樣子,但也有規律地分佈著一些細鱗,皇皇碧鳥輕歎一聲,蹲下來小心地用手摸上了那條在燈光下泛著森森冷光的蛇尾,摸上去之後才發現其實師映川身體表面覆蓋的並不是和蛇一樣的薄薄鱗片,而是更類似於角質一樣的東西,似乎是皮膚發生某種詭異的變化,堅硬起來,成了這樣的鱗甲模樣,皇皇碧鳥柔軟的玉手輕輕撫摩著看起來與人類已經大相迥異的丈夫,沉默著,最終抬起頭望著對方,千言萬語只聚成了一句話:「……會不會很難受?」
沒有懼怕,沒有厭憎,沒有驚疑,只有這關切的一句『會不會很難受』……也許,當一個女人真正毫無保留地愛上一個男人時,她的眼裡心裡就只有這個男人了,是她的天,她的地,為了自己心愛之人,她甚至可以犧牲一切,這,就是女人。
師映川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皇皇碧鳥光滑嬌嫩的臉頰,道:「還好,只是轉變的時候會疼些,其他的倒也沒什麼。」皇皇碧鳥輕輕吻了一下那被鱗甲覆蓋的猙獰手背,道:「那你先睡一會兒吧,我去給你煮些粥。」師映川淡淡道:「不必了,天馬上就要亮了,我睡不得,這發作間隔雖然差不多,但具體時間卻沒有定性,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就是晚上,好在時間長短還是固定的,我算一算時間,今日正好天亮的時候我就會恢復原貌了,現在就算睡下,馬上也會醒來。」皇皇碧鳥聽了,正欲再說什麼,師映川卻突然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烈痛楚瞬間傳了全身,他悶哼一聲,當即就難以自主地抽搐起來,不過通過這段時間的反覆經歷,他已經熟悉了這樣的痛苦,反應不會再像剛開始時那樣強烈,一時間只見師映川臉色慘白如雪,嘴唇鐵青,摔倒在地,痛苦地嘶聲不止,他急促地喘息著,瞳孔迅速渙散,眉眼扭曲,顯得極其痛苦,那張世間任何畫師都難以完全繪出其神韻的容顏亦是猙獰得可怕,皇皇碧鳥見他如此,頓時心痛不已,但又知道自己幫不了任何忙,只能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師映川不停地顫抖痙攣,痛苦地蜷縮作一團,一聲聲破碎的啞嘶從喉間迸出來,然而沒過片刻,她就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前將師映川緊緊抱進懷裡,根本不在乎對方在劇痛之下是否會失手傷害到自己,她緊抱著心愛的男子,小聲安慰道:「映川,你忍一忍,我在這裡,我在的……」
外面已是夜幕漸淡,這是黎明前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漫長,也許只是一小會兒,終於,在天光乍破之際,師映川顫抖的身軀漸漸安靜下來,他有些艱難地喘著氣,稍微清醒了些,只是指尖還在無法抑制地微微發顫,肩膀也還瑟縮著,而這時皇皇碧鳥已是汗流浹背,不知是因為心痛還是緊張,見師映川恢復過來,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師映川披頭散髮,從皇皇碧鳥懷裡慢慢坐起,他看了一眼自己雪白的雙腿,臉色已平靜下來,道:「沒事了,碧鳥,你去給我拿件衣裳罷。」皇皇碧鳥看著已經恢復原貌的師映川,總算放下心來,但她轉念一想,不免就微微蹙眉:「映川,這件事還有其他人知道麼?」師映川聽她這麼問,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站起身來,搖頭哂道:「這件事瞞不了人,畢竟發作太過頻繁,每隔幾日就是一次,我總不能時常不露面。」他說著,微閉了眼:「其實也沒什麼,這就是我追求永生的代價,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不需要代價的,很公平。」
皇皇碧鳥輕咬下唇,片刻,才幽幽道:「我不想讓別人認為你是怪物……」師映川嗤嗤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平生被人詆毀得莫非還少麼,魔頭,屠夫,妖魔,這樣的言論,我豈會在乎。」他眼中精光微微,帶了點冷意,嘴角亦稍許勾起,但尚未形成明顯弧度便已消失,似乎是連冷笑都懶得為之:「這種事若是發生在普通人身上,自然被人視作妖物,下場堪憂,但發生在我身上,卻只會讓人越發敬畏……碧鳥,這就是上位者與普通人的不同。」
事實上就像師映川所說的那樣,頻繁的發作使得他根本無法隱藏這個秘密,於是索性也就聽之任之了,因此很快師映川身上所發生的異常變化就被人所知,固然許多人因此私下視他為妖物,但更多的卻是畏懼,只因這個男人身上發生過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再加上師映川暗中命人有意引導輿論,並且將從紀妖師那裡得來的紀氏秘聞散佈出去,如此一來,卻是漸漸就有了師映川覺醒人祖血脈,乃是天命所歸之人的傳言,而此時的師映川已經拿到關於整個新城的設計圖,開始著手修建,大興土木。
……
青元教。
春日裡,百花66續續地都已開放,這是個春光撩人的季節,妖嬈而鮮亮,青元教總部,教主慣常所居的地方位於中央,周圍廣廈連綿,格局廣闊,富麗奢華之餘,更是恢弘壯麗。
師傾涯走進屋內時,只覺得迎面撲來一股淡淡的松香味道,十分好聞,數架博古格整齊排放,上面擺放著翡翠珠玉,奇珍古玩,看上去琳琅滿目,一張光可鑒人的巨大黑色書案置於靠窗處,除了筆墨紙硯之外,上面還堆放著一些公文案卷等物,擺放得並不整齊,略顯一絲凌亂,端硯旁邊還斜擱著一支切去了一半的墨條,看那樣子,顯然是這裡的主人在辦公中途便忽然離開,去做別的事情去了。
師傾涯轉過一扇八駿落地大屏風,掀開珠簾走進內室,正對著軒門的方榻上,一個道髻男子身下鋪著杏色的織錦褥子,此刻正坐在那裡拈棋沉吟,深思棋路,面前一方棋枰上面黑白交織,勝負未明,男子一雙長及入鬢的濃黑劍眉微鎖,一襲淡淡白袍,素衣如雪,眉宇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雍容平靜的氣息,他相貌極其英俊,但一眼看上去卻沒人會注意到他的容貌,因為他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氣質,讓人忽略了其他事情,那神情,那姿態,那飛揚如劍的濃眉,無一不透出逼人的陽剛之氣,但他看起來也不再是青年時期的鋒芒畢露,而是變得圓潤且堅硬。而在男子對面,則是坐著一個看起來最多十一二歲的妖異少年,手中把玩著一枚白玉棋子,眼睛盯在棋盤上,似在揣摩棋局,束腰大袖,神態冷傲,長髮漆黑流淌而下,露在寬鬆長袍外的身體佈滿雪白鱗甲,曇花般清絕靈秀的面孔亦有些許白鱗均勻分佈,玉容凝霜,使得猙獰中又具有難以抵擋的妖魅之美,袍擺下露出的卻不是雙腿,而是蜷曲蛇尾,盤於身下,尾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榻沿,發出『噠噠』的輕響,如此一副半人半蛇之軀,將極致的美麗與極致的醜怪結合在一起,造成的視覺衝擊力強烈之極,師傾涯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但仍覺得令人胸口發悶,他強行屏棄雜亂的念頭,行禮道:「……父親。」
那看起來比他還小的少年頭也不抬,只道:「你坐下,先等一會兒。」師傾涯應了一聲,找了張椅子坐了,這室內朝陽方向是三扇落地大窗,窗格上鑲嵌著淡碧色的琉璃,陽光透進來,就被濾得帶上了幾分沉靜,師映川和連江樓下著棋,間或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輕響,大概一頓飯的工夫之後,兩人分出勝負,師映川一抖袖,拂亂了棋局,伸出佈滿白鱗的手將黑白二色棋子一顆顆揀進玉盒裡,連江樓則開始給師傾涯授課,原本師映川是不讓其他人探望連江樓的,不過時間長了,再加上師傾涯一直懇求,師映川便終於允許幼子可以按時來見連江樓,由連江樓傳授武藝,指點修行,就像從前在大光明峰時一樣,連江樓如今雖然修為被禁錮,但若只是指導師傾涯練功的話,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連江樓在給師傾涯授課,師映川便去了外面繼續處理公務,雖然師映川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修行上,所以會適當放權,但需要他親自處理的一些重要之事還是不少,一時師映川坐下來,屏棄雜念,開始繼續磨墨,接著便迅速有序地批閱著剩下的公文。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放下筆,將已經全部處理完畢的公文稍稍整理了一下,起身進到內室,裡面兩人還在一個講一個聽,師映川在連江樓身邊坐下,擺出一副隨性的姿勢,雙手交叉著放在腹前,有些漫不經心之態,但即便如此,卻仍是高高在上的雍容氣度,一雙光彩內斂的赤眸如同寂靜的血海,深沉得不可測度,他並沒有打斷連江樓的授課,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末了,等到連江樓將今日的進度講完,師映川才開口對師傾涯道:「本座上回答應過你,此次會傳授一套功夫與你,你想學什麼,這便說罷。」
師映川出身大光明峰,但師傾涯既然有連江樓教導,自然也就不需要師映川教他斷法宗的功夫,因此師映川說的其實就是寧天諭的一身本事,眼下師傾涯聽他說起,便道:「父親當年自創絕技十二式,取名『桃花劫』,精妙無窮,孩兒想學。」師映川眸光微動,語氣卻沒有絲毫變化,依舊輕淡如初,哂道:「你大兄曾經也想學這功夫,可惜他當時年少,領會不得這門功夫的精髓,本座便不曾教他,如今你這孩子卻也要學,可你小小年紀,從未有過情愛經歷,又如何能夠體會本座創出這『桃花十二劫』那一夜的心情?待你日後為情所困,那時或許才有資格學這門功夫,至於眼下,你卻是無論如何也學不明白的。」
師傾涯聽了,略覺失望,師映川尾尖輕點著地面,鮮紅色的眼眸如同一泓清澈血泉,波瀾不驚,他渾身上下似乎都瀰漫著危險,偏偏一舉一動都高貴雍容,說道:「此法目前不能傳授與你,不過本座今日可以傳你一門『青蓮劍歌』,你要用心學來。」
師映川說出這句話時,看了身旁連江樓一眼,目光平平靜靜,甚至還帶了些笑意,但這笑意卻是唇角微揚間的一抹近似於嘲諷的淺笑,就聽他繼續道:「……這可是泰元帝當年與第二代蓮座趙青主共同所創,涯兒,你可要用心領悟。」
原本氣色冷淡的連江樓忽然眼皮幾不可覺地一跳,隨即恢復如常,而師傾涯頓時微微一凜,下意識應著,師映川輕哂,當下便細細將這門功夫傳給了師傾涯,師傾涯生性聰慧,悟性很高,又有師映川這樣的人物指點,很快就將這套劍訣牢牢記住,師映川見他伶俐,心中也是歡喜,自然溫言勉勵了幾句,末了,忽然話鋒一轉,問道:「本座知道你如今與太子交好,怎麼,莫非你已屬意於他麼。」師傾涯想了想,道:「長河這人不錯,我有些喜歡。」
聽到師傾涯答得這樣乾脆,師映川不覺微微挑眉,眼中蘊含的光華彷彿可以吸納人的靈魂,有著一種詭異的美,就見他淡抿著天生就比別人飽滿紅潤的嘴唇,笑道:「你喜歡他?」師傾涯點一點頭:「是,平日與他來往,倒也投機。」
師映川似笑非笑:「那你覺得,他也喜歡你?」師傾涯不假思索地道:「喜歡?他自然喜歡我,他希望做我的平君,或者說,希望與父親您的兒子成親,既然如此,就算是他原本不喜歡,也會讓自己喜歡,更何況我天資,容貌,性情等等,都是上乘,任何一個人要讓自己喜歡上我,都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他說他喜歡我,這話應該不假,但也僅此而已,他可以喜歡我,但也可以喜歡任何一個與我出身一樣的人。」
師傾涯的回答令人意外,但似乎又是情理之中,師映川看著面前面色淡然的少年,不由得微微勾唇,就此笑了起來,道:「果然,比起你大兄,你更像本座一些。好了,你去罷。」
師傾涯起身行禮,這才退了出去,待少年走後,師映川卻轉首看向一直不語不動的連江樓,將手伸進對方袍底,道:「你還真能忍呢。」說著,將其推倒在榻上,一雙幽深的紅眸閃爍著古怪的笑色,雙手卻在忙碌著,只不過在連江樓寬大的長袍掩蓋下,看不到他到底在做什麼,很快,師映川輕咬一口對方雕刻般高挺筆直的鼻子,同時手也終於從男人的袍內收回,只是他手裡卻已多了一支白玉所雕琢而成的玉`勢,打造得惟妙惟肖,**的表面上還沾著幾痕血絲,師映川笑道:「難為你能忍這麼久,居然還坐得住。」他隨手將溫熱的玉`勢丟到一邊,傾身纏入連江樓懷中,嫩紅的軟舌探出來,滿帶撩逗之意地舔著對方的唇,不時地輕力啃咬,如同最溫柔的愛人,他對連江樓又愛又恨,愛不因恨而消,恨也不因愛而滅,這是真性情。
連江樓面對這柔和的引誘,微微啟唇,讓這個美麗的侵略者長驅直入,並且隨著師映川越發放肆的撩撥而逐漸呼吸微重,連江樓一世修行,道心之穩固豈是普通人能夠想像,只要他不動念,再妖冶美麗的皮囊也不過是他眼中的塵土,與草木無異,然而世上偏偏卻還有一個師映川,這個妖魔一樣的人,想像著這個人在自己身下婉轉承`歡,親吻撫摸這具身體的每一寸,恣意佔有這個人,進入那溫暖的體內,那是最令人失神的享受,曾經的經驗讓他很清楚,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絕妙滋味,這樣一轉念,心中就覺得微躁,這種變化被師映川敏銳地捕捉到,不由得淺淺一笑,嗤道:「連郎,你這是在……意淫我麼?」
說著,推開連江樓,師映川淡淡揚眉,他膚色白得幾如透明,可以看清肌體中的淡青色血脈,雙眼看著別處,其中卻有妖異的波光流轉,道:「小時候在白虹山有先生教我讀書習字,每隔一段時間你就會檢查我功課,那時候我明明都是會的,卻總喜歡故意向你問這問那,有一次不知怎的就問到了男女之情,大概是年少淘氣罷,故意想要問倒你,便要你以解字之法來說與我聽,你當時便寫下『情』『清』『靜』三字,三字偏旁分別是水、心、爭,你告訴我,世間情愛,只要做到心如止水,便是不爭了,就是徹底放下……如今,你做到了麼?」
他哈哈一笑,面部輪廓變得十分柔和,可惜啊,情這種東西,永遠也不是絕對的,其中勢必會摻雜了各種因素,所謂的完全純淨無瑕的感情,大概也只能出現在夢中罷?當下再不理會,起身向外而去,片刻,手裡捧著一隻扁平的大方長盒,蜿蜒返回,師映川將盒子放在棋盤上打開,從中取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淡黃薄絹,他展開薄絹,或者說圖紙,對連江樓道:「你看,這是新城的構建圖,你覺得怎樣?」連江樓一看,原本平寂無波的眼神頓時微微收凝,師映川見狀,紅嫩的唇角就綻出了一絲幾不可見的笑,紅眸深處的淡然不知怎的,卻讓人有些心頭發寒,他笑道:「是不是有些眼熟,覺得似曾相識?不錯,這就是從前我們的那座皇城……對了,還有這個。」一面說,一面又將另一張同樣的薄絹展示給連江樓看:「至於這個麼,你應該更眼熟,是那座我們曾經生活過的皇宮……連郎,你覺得我們究竟是按照從前的樣子還原這座城市,還是應該重新打造一座嶄新的城市呢?」
兩人離得極近,近得就算連江樓現在只是普通人,五識五感都不敏銳,也一樣能夠聽到對方那清淺若無的呼吸聲,他聽著師映川的話,神情依然淡漠,眼簾卻緩緩微垂,看著薄絹上的繪圖,似有些疲倦,道:「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必問我。」
師映川瞇眼打量著連江樓似薄霜籠月一般的面孔,這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但那高大健美的身姿曲線,晨星般明利的眸子,又使得這個男人非常誘人,讓人連血液也會滾燙起來,面對著這副溫熱的軀體,想著自己曾經對其做出那種凌`虐`淫`褻之事,師映川心裡居然就升起一絲褻瀆般的罪惡感,與從前任何感受到的負面情緒都不同,這是一股陌生的感覺,也是嶄新的體驗,這時師映川眼角的餘光忽然瞥到剛剛被自己丟在一旁的玉`勢,上面還殘留著幾絲血跡,師映川頓了頓,眼珠轉回來,在連江樓身上更仔細地端詳,男人身上的衣袍雖然寬鬆舒適,但整齊繫好的束腰卻很好地勾勒出那健美卻決不粗壯的身材,濃而不亂的劍眉下是子夜一樣的雙眼,五官組合有序,構成了一張具有獨特魅力的面孔,師映川看著,就款款笑了起來,他想起這個人的執著,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這何嘗不是一種根植於骨髓甚至靈魂當中的『烈』,這是無悔無怨,這樣的人,真能馴服?這樣的人大概根本就不懂得屈服罷,哪怕是處於再不利再沒有希望的境地,哪怕所有的掙扎都是微不足道,哪怕沉默,哪怕接受現狀,甚至看起來似乎是默認了這種命運,但事實上,那都不是真的屈服。
師映川突然有些莫名的愉快,很奇怪,沒有理由,他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但這種情緒的的確確存在著,他隨手將兩幅薄絹丟回盒子裡,道:「看來你不是很喜歡這個構想,不過也無所謂,我手上還有其他幾種圖紙,其實我原本也沒想著完全打造出一個與從前一模一樣的城市,那會讓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勾起很多不好的回憶。」師映川說著,躺下來,將連江樓的大腿枕在腦袋下面,一隻手攬住對方的腰,感受著透過衣衫傳來的實實在在的體溫,師映川微閉了眼,唇角隱約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這樣片刻之後,他開口說道:「即便宗師的壽元比其他人要長,但只要沒有達到那個地步,就終究還是會有走到盡頭的時候,我答應你,若我以後或是走火入魔,或是怎樣,導致身死道消,又或者你死了,總之,只要我們兩個人之間有一個死去,那麼就是結束,無論是寧天諭和趙青主還是師映川與連江樓,這個故事就走到了盡頭,不會再繼續下去,若能來世再相遇,也不會再執著於此了,你覺得如何。」
「……這樣很好。」不出所料的,連江樓給出了一個簡潔無比也乾脆無比的回答,他低頭看著正枕著自己大腿的人,師映川眼下的樣子並不是普通人容易接受的,除了一張臉還算正常,其他部分都被鱗甲所覆蓋,尤其下半身那與人類沒有任何相同之處的蛇尾,使得原本一具絕色的皮囊變為了令人恐懼不安的東西,但對於連江樓而言,這種變化並沒有任何影響,他的手放到了那與從前同樣雪白但已不再是平時細膩如玉肌膚的蛇尾上,手感很古怪,談不上好還是壞,不粗糙,但也不是光潔如脂,師映川似乎比較享受這樣重視並珍惜著的觸摸,他索性安心躺著,放鬆下來,鼻子裡聞到連江樓身上獨有的味道,一絲淡淡的愜意令他原本就精緻的面部輪廓越發柔和,外面鳥鳴啁啾,清風徐徐而來,兩個人就這麼安靜地相依著,氣氛溫馨而自然,彷彿只是在享受明媚的陽光,雖然這樣的安寧注定是短暫的,不能持久,但至少可以享受眼下,不是麼。
當師映川醒來的時候,他有些意外於自己竟會就這麼睡著了,這對於他而言,是很少見的,他坐起身來,就看見連江樓正半臥著熟睡,師映川目光看著對方,眼底有幽幽愛意,又略帶沉思,一股酸甜苦澀的滋味就此悄然無聲地滲進心底,他微垂長睫,然後俯身,雙臂輕輕抱了一下這個睡得非常安詳的男人,埋首於對方頸邊,片刻,他看了看不遠處的計時金漏,發現距離身體變化還有一段時間,一時就下了方榻,來到外面,廊下幾隻相思鳥被他驚起,頓時嘰嘰喳喳叫成一片,師映川也不嫌聒噪,伸手逗了逗鳥,未幾,喚過一個下人,吩咐了幾句,那人領命而去,過了大概一頓飯的工夫,花淺眉獨自一人而來,見了師映川,便在階下斂衽一禮,含笑向著形容妖異的少年道:「夫君派人召妾身來,不知有何要事?」
師映川淡淡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召你來,主要是問問關於新城建造之事。」花淺眉掌管天涯海閣,不僅僅是可以調動數量龐大得讓人無法想像的銀錢,而且各種物資也都能在短時間內集結,是建造新城不可或缺的巨大助力,一時師映川便帶了花淺眉進到內廳,聽其細細匯報近期有關新城方面資源調配的情況,花淺眉統理天涯海閣多年,辦事井井有條,師映川微瞇著眼,聽她有條不紊地一一道來,不覺微微點頭,不過正當花淺眉說得熱切之際,師映川卻突然瞳孔幾不可覺地一縮,道:「你先回去罷。」花淺眉聞言有些意外,不知是自己哪裡得罪了他,起身道:「夫君……」師映川擺了擺手,明白她的意思,遂安慰道:「你去罷,不是你哪裡做得不好,只不過,本座就快要發作了。」
花淺眉聽了,這才明白,但同時她心中也泛起了一股說不上來的微澀之感,她知道師映川在身體變化的時候是不會讓其他人看到的,畢竟身為教主,狼狽的一面豈會展現在人前,但她也知道這其中並不包括皇皇碧鳥,自己與皇皇碧鳥同樣是師映川之妻,但自己在師映川心中的地位,與皇皇碧鳥終究不同,思及至此,花淺眉心下不暢,但她自然不會表現出來,當下柔順地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待花淺眉走後,師映川便起身關了門窗,未幾,已經恢復原貌的師映川披頭散髮地從室內出來,去浴室沐浴一番,換過衣衫,這時師映川自覺已經精力恢復,便出了門。
此時已經接近傍晚,陽光溫熱淡淡,青元教總部乃是原本由名匠設計的大周皇宮讓出一半所改建,佔地極廣,不過以師映川的身法,再遠的路也就是一會兒工夫的事,很快,他來到一處精巧清雅的園子,這是當初某代周帝為愛妃所建,園內湖石嶙峋,花木蔥鬱,又引活水積流成湖,沿途種著奇花異木,九曲石橋相連,又有水閣空靈,當中一個乾乾淨淨的清幽院落,是一處避暑幽居的極好所在,後來師映川見到,頗為喜愛,便將這裡略加修整,夏日的時候偶爾會來此地靜修,因此平日裡除了有專人按時過來照料花木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人前來,不過如今院中四下卻有人守衛,戒備森嚴,師映川看了看天色,逕直走了進去。
師映川進的這處屋子分為內外兩間,一道自屋頂垂下的金絲竹簾將室內一分為二,外間陳設素雅,牆壁上掛著一幅古圖,有著說不出的韻味,幾盆造型特異的盆景錯落有致地擺放在窗下,日光映進來,地上就投出斑斑點點的光痕,師映川掀簾而入,就見一張寬大的軟榻上面鋪著錦繡墊褥,上面靜靜坐著一個身材頎長的藍衫男子,腰間繫一條黑色絲絛,那人面朝著窗子,青絲如瀑,只用一根髮帶繫住,旁邊博山爐中焚著香,輕煙寂寂繚繞,使得男子精緻的側面輪廓彷彿都隱約模糊起來,這時師映川掀動竹簾的聲音已經引起了對方的注意,男子扭頭看過來,容色略顯冷淡,眉心一點殷紅勝似硃砂,五官彷彿是精雕細琢出來的精美,但又自有一股冷漠孤傲之氣自然流露,不可侵犯,亦不見絲毫陰柔,若非那面龐上神情淡凝微寒,明顯是一副對其他人毫不關心在意的性子,只怕連鐵石心腸之人也會不由得動心。
室內擺放著花草,沁人心脾的淡香很是令人心曠神怡,藍衫男子看見師映川,古井無波的眼神這才微微出現了一絲漣漪,師映川如今是少年體態,削肩優潤,纖頸如素,搭配他精美絕倫的五官,璀璨芳華之餘越發顯得靜謐出塵,幾欲令人溺斃其中,只是那眼神卻深沉著,不冰冷,也不溫和,藍衫男子在見到對方的一刻,表情略有變化,就是這一點變化,讓他突然變得鮮活生動起來,然而下一刻,他就又變回了剛剛那個不動如山的人,只不過手裡原本的劍卻被他放到了一旁,擦拭古劍的絲帕也被掖進了袖內,自從之前被師映川重傷,當他醒來後,就已經置身於此,師映川並沒有取他性命,甚至也沒有任何折磨,只是將他修為禁錮,囚禁在了這處園子裡,不得踏出半步,幾個月來他一直靜心養傷,師映川偶爾會來一趟,卻也沒有什麼表示,兩人之間亦是對話寥寥,不曾有多少交流。
一時間似乎就此冷場,奇異的氛圍,不過師映川卻並不在意,他目光微轉,道:「你的傷,現在已經基本痊癒了罷。」藍衫男子,也就是季玄嬰,聽到這話,神情平靜,卻又微側了臉,並不與師映川的視線交接,也不開口,他的神情依舊沒有什麼明顯變化,那張臉十分清俊,但卻似畫中一般,再如何美麗也不會動上一下,師映川見狀,若有所思,他走到軟榻前,此時兩人一立一坐,彼此都是神色如常,顯得很是恬淡,誰也想不到這樣的兩個人在數月前曾經有過一場生死之戰,師映川注視了季玄嬰片刻,忽然緩聲道:「二弟……」
那聲音是清脆的少年音色,但語氣卻是成年人才會有的韻味,季玄嬰眼皮頓時一跳,這種語氣,何等熟悉!一時間卻聽師映川繼續道:「你若僅僅只是溫沉陽,我可能就會殺了你,但你又是季玄嬰,到底與我有過一段夫妻緣分,又為我誕下兩個聰明懂事的兒子,若動手殺你,我……終究有些不忍。」
季玄嬰心中最為隱秘的角落輕輕一動,臉上的淡漠慢慢收斂,他望向師映川,道:「你又豈是這等心軟之人。」師映川聽了這話,目光就在季玄嬰臉上用力刮了幾下,不是橫眉立目,也不是凶冷虐戾,只一味地認真,然後就收了收目光,淡淡說道:「你說這話的時候,是溫沉陽,還是季玄嬰?」他沒有戴面具,但臉上卻又彷彿正戴著一張無形的面具,正在將真實的自己隱於其後,季玄嬰閉上眼,兩手放在腿上,擺出一副打坐的姿勢,語氣清冷道:「這不重要……或者,有區別?」師映川凝視著他彷彿雨後新瓷一般的面孔,片刻,就突然一笑,輕聲歎道:「也對,這些已經不重要了。不過……」
師映川頓了頓,話鋒忽地一轉:「不過,你不想見平琰和傾涯麼?還有香雪海。」季玄嬰沉默了一會兒,依然沒有睜眼,既而沉聲道:「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師映川深深看他,嘴角動了動,道:「我該說你果然是鐵石心腸麼,自己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孩兒,到頭來卻是如同陌路人一般。」季玄嬰不語,過了片刻,才道:「我的道就是如此,何必多說。」
師映川深深望他,忽地就唇角微勾,道:「似乎,我也沒有什麼資格說你……除卻極少數幾個在我心底有份量的人,這天下其餘之人,在我眼裡與花木鳥獸已經沒有什麼區別,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視萬物平等無異,這就是神心,是道意,雖然我還遠未能達到這種地步,但時間長了,也許就漸漸向這個方向靠近了罷,若有朝一日,我真能做到這種程度,徹底絕情絕欲,再無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動搖我心,我想,那時候的我,應該就是真正逍遙於天地之間的『神』了罷,而這,應該也就是你所追求的境界了。」
師映川說完,盯著季玄嬰看了看,就在一旁坐了下來,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低垂的眼簾遮擋了他的目光,以一種冷酷而又輕鬆的語氣說道:「我想,雖然我不殺你,但其實也有一個不錯的方法來懲治你,算是為當年之事討些利息……你看,既然你是侍人之身,那麼就為我開枝散葉,多多孕育子嗣,正好弒仙山血脈單薄,而且以你的天資,應該會為我生下很多資質優異的兒女,確保我這一脈人才輩出,子孫綿延昌盛不絕。」
季玄嬰終於微微動容,睜開眼來,不過他只是看了一眼師映川宛若稚嫩少年般的體態,卻沒有出聲,師映川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冷笑道:「不錯,如你所見,眼下我這副樣子,還做不得風月之事,不過這身子總是要逐漸長成的,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師映川說完,忽然又彈了彈指甲,不去看對方的表情,只道:「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雖然的確可以這樣懲罰你,但我如今卻是不想再有孩子了,因為……」師映川嚥住後面的話,但想到夭折的女兒,仍是不免心中微痛,他搖了搖頭,從腦子裡驅除這種感覺,嘴角依稀噙著一絲薄冷的笑意,說著:「從前我待你不薄,便似自己的親弟一般,除了趙青主之外,我對你最是親近,且又有救命之恩,你卻只因一己私慾就勾結外人斷送我江山,如此忘恩負義之舉,比其他人背叛我更是可惡十倍,僅次於趙青主。」
季玄嬰安靜地盤膝坐著,清俊的臉龐顯得略有疲憊,他也不看師映川,只道:「你既不殺我,也不折磨,莫非就是要將我一直囚禁於此麼。」師映川望著容顏一如當年的男子,有瞬間的微微恍惚,既而語速沉緩地開口:「我已經想過了,對於道癡季玄嬰而言,斷了道途就是最大的懲罰,對於溫沉陽而言,令其日夜目睹心愛之人與其他人恩愛纏綿,才是折磨,如此一來,我便決定不再將你囚禁於此,而是將禁錮修為的你帶到我那裡,貼身服侍我與連江樓,你覺得這個法子如何?」他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輕,然而那聲音卻像是從靈魂深處幽幽浮出水面,越發地顯得冰凜生寒。
這番話意思清楚,不容質疑,師映川笑得頗是愉快,季玄嬰幽靜深邃的黑眸微微凝定,卻道:「果然,你還是寧天諭。」師映川的聲音有些沉,甚至有些含混,但偏偏卻又極是清楚:「比起你們,我已是仁慈心軟太多了。」他邊說邊站起身來,道:「走罷,我……」
話未說到一半,倏然終止,師映川的手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毫無預兆地抓住,季玄嬰原本純黑中透著點點光亮的眼眸忽然就變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形容的某種意味,他抓住師映川的手,自然而然地又圈住了對方的腰身,兩人貼得極近,呼吸之間都有著對方的氣息,整個身體都接觸到彼此的體溫,或許還能感受到心跳,那種奇異又濃烈的滋味,與此刻交織不清的心情混合成一股獨特得必須仔細去品味的味道,熟悉又陌生,這一刻,不知道心中是否百感交集,是否會有很多種後悔存在,不過,這都已經不重要了。
……
師映川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進去之後,看到連江樓正坐在桌前,手裡拿著一卷書,桌上放著幾樣菜餚,顯然是在等他吃飯,師映川眼見這畫面,心中微微泛生起一絲飄搖的感觸,有淡到極致的溫柔回憶與懷念在赤色的眸底悠遠漾開,曾幾何時,類似的場景無數次上演過,這樣的感覺彷彿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然而那種微痛的傷感卻又是那麼的真實,如此看似平靜的日子,好像正是那種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沒有波瀾,只有一個個小溫馨……
一股如同靜水深流般的情感自心上傳開,師映川有些默然,他深望著正坐在溫暖燈光裡的人,眼角微微跳了跳,卻終於釋懷地笑了一下,輕歎道:「在等我?」說著,已經來到了桌前,連江樓見他回來,便擱下手裡的書,道:「菜已涼了,你先等一陣,廚房會重新做。」
桌上只有五六樣菜,但都是師映川愛吃的,師映川用手一摸碗壁,就道:「還是溫熱著的,不用費事了,這就吃罷,眼下我也餓得很了。」
連江樓就不再言語,師映川洗了手坐下來,連江樓給自己盛了飯,也給師映川盛了一碗,兩人相對而坐,如同尋常夫妻一樣安靜吃著飯,氣氛略顯輕鬆,師映川吃到一半時,忽然就道:「……我打算帶你去新城那邊。」連江樓淡淡『唔』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反應,師映川道:「原本以為你不願意去。」連江樓看了他一眼,並不開口。
此次前往新城並不是師映川突然心血來潮,只不過是因為一批物資以及大量的工匠很快就要從搖光城運往新城,因此師映川才決定跟著船隊順便去一趟,故地重遊。
……
船隊沿水而上,浩浩蕩蕩地連成一片,船帆高高張起,遮天蔽日,偌大的江水之上原本平日裡船隻往來如梭,但眼下卻是銷聲匿跡,究其根由,卻只是因為此時這支一眼望去彷彿無邊無際的巨型船隊經過罷了,每一艘船上都在船頭懸著旗幟,臨風招展,黑色的旗幟上繡著血色蓮花,彷彿是一片在黑夜裡燃燒著的火焰,船隊最前方,一艘巨型黑艦由兩條鐵甲包頭的三桅戰船在兩側護航,巨艦共分三層,甲板上一隊身著銀甲的侍衛腰佩長刀,往來巡視。
此時師映川正在室內打坐,身下蛇尾盤曲,一動不動,不遠處,連江樓臨窗攬卷,靜靜翻閱,旁邊卻是身穿淡色便裝的季玄嬰,正往香爐內添著香料,這些日子以來,他以宗師之身來做下人之事,一開始並不適應,但如今卻已是漸漸熟練起來。
江水滔滔,一望無際,師映川等人所乘坐的巨艦揚帆而行,江面十分寬闊,兩岸群山起伏,不時可見峭壁嶙峋,連江樓打開弦窗,但見碧空萬里,白雲如棉,他迎著微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時,卻不經意地撞進了師映川的視線當中,師映川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來,道:「看來你很喜歡這裡。」
連江樓關上窗子,重新捧起泛黃的書卷:「還好。」師映川卻是唇角上揚,帶著些譏誚之色,他掃了一眼連江樓以及旁邊的季玄嬰,說道:「你們應該都對這裡有印象的,不是麼?當年皇帝御駕親征,得勝返回之際,走的就是這條路,那時百官乘船出迎,差不多就是這個位置,而鎮守大都的趙青主以及唐王溫沉陽,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