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皇帝御駕親征,得勝返回之際,走的就是這條路,那時百官乘船出迎,差不多就是這個位置,而鎮守大都的趙青主以及唐王溫沉陽,也在其中!」師映川面露淡淡譏誚之色說著,他見兩人都是面無表情地不作聲,也不以為意,只是越過窗子眺望著窗外風光,他眸色微微沉寂,彷彿將情緒都掩藏在了自己眼底極深的地方,仿若是自言自語地淡淡說道:「真是一筆算不清楚的糊塗賬啊,從前趙青主與溫沉陽是情敵,聯手壞我國本,如今卻是成為嫡親叔侄,雙雙落入我手中,果然造化微妙,莫過如此,不過歸根結底,要怨就怨我自己愚蠢,不然,也不會看人看走了眼,輕信旁人,最後落得一個身死國滅的下場。」
說到這裡,師映川原本略帶譏誚的表情不知怎的,漸漸就轉為了微笑,彷彿失去了意識一般,又彷彿充滿了輕鬆的意味,他如此又出神一會兒,這才收回目光,望向那兩個是『他們』又不是『他們』的男子,微笑不止,忽然就對連江樓道:「連郎,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連江樓抬頭與他視線交接,就發現師映川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種能讓人從骨子裡發寒,進而導致肌膚表面無法控制地暴起密密麻麻的粟粒的愛意,但連江樓儘管見到,卻依舊語氣如常,只道:「……噩夢?」師映川微微凝眉,火紅的瞳子形成一種奇異而媚魅的幽美,讓人不由得生出了無限遐想,他佈滿雪白鱗甲的手輕輕敲著自己的尾部,歎道:「其實我也說不上來究竟算不算是噩夢……我夢見我有很多兒女,兒女們長大又生下自己的許多兒女,我就陪那些孩子們一起玩耍,教他們讀書習武,看著他們一點一點地長大,那一張張原本天真稚嫩的臉逐漸變得成熟,然後我看著他們成家立業,生下兒女,接著老去,死亡,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長大,再死去,無數次地重複循環,而我則不斷地看著一個個的孩子從出生到死亡,看著他們的一生走到盡頭,兒子,孫子,曾孫……那種看著熟悉的親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覺,如此真實,而我,就像是一個局外的旁觀者,看著別人的人生。」
連江樓眉宇之間有些冷淡,卻是微微垂下眼簾,不再直視這個少年模樣的男人,口中只道:「有得必有失。」師映川微微一笑,某種心情溢於言表,只平和地笑道:「不錯,自我選擇踏入修行這條路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是普通人,也意味著永遠不會再有平靜普通的日子,身為武者,若不強大,就沒有生存的資格,這樣的人生,就是一個『爭』字!從前弱小時,我與人爭,與己爭,如今,我要與天爭,爭那一線機緣,無論最後成功與否,至少我不會後悔。」
師映川如是說著,其人膚色瑩白宛如美玉,毫無半點瑕疵,唇角微帶笑意,極是美麗,輕歎道:「大道無情,本是常理,從真正決定踏上這條路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有了等到走至最後,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獨自前行的覺悟了,或者,如今死亡於我而言……僅僅只是開始。」
此時師映川的語氣中隱隱透出了些許低沉之意,他微瞇著雙眸,看似平靜淡然,然而整個人彷彿已經神遊天外,他笑了笑,然後就已經神情自若,從容地轉移了話題,輕聲說道:「悠久無盡的生命,其實,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連郎,你還記得罷,當初我曾經派人出海,尋找長生不死藥,後來船隊歷經千難萬險,只回來十數人,帶回兩份世間僅存的不死藥,本來我是想與你一同服下,逍遙長生,可惜那時你有要事返回斷法宗,於是我便暫時將不死藥收藏起來,等你回來一起服用,不料後來宮中失火,不死藥被毀於一旦,如若不然,待你我服用不死藥之後,萬一真的得以長生不死,說不定你就會改變主意,不再以我作為你修煉太上忘情訣的磨刀石,畢竟,只要有了無盡的壽元,你就可以有無限的時間去探索前方的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是達到了目的。」
師映川望著連江樓,頓一頓,忽然嗤聲一笑,笑容當中有著淡淡的說不出的譏誚之意,然而黑髮下的兩道猩紅目光卻顯得血腥而又柔和:「……現在想來,當年不死藥意外毀去,也算是間接導致你我後來終究走到了那一步,這,大概就是天意罷,縱有千般手段,萬種心機,卻也往往敵不過『天意弄人』這四個字。」話剛說完,這時一直在旁默然無聲的季玄嬰卻忽然平靜地開口,說道:「……那時宮中失火之事,是我所為。」
這話不啻於平地一聲雷,師映川神色瞬變,目光頓時死死鎖住了季玄嬰,甚至連江樓亦是驀地抬起頭,看了過來,季玄嬰卻依舊是用平靜的語調繼續說道:「身為唐王,想要安排此事並不十分困難……你要與趙青主獨得長生,我又豈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如願以償。」
季玄嬰話音未落,衣領已被一隻佈滿白鱗的手狠狠一把攥住,師映川的眼睛瞬間變得極其冷厲,他緊緊鎖視住季玄嬰那張精緻的容顏,兩隻瞳子血紅,整個人活似一頭暴起欲噬人的凶獸,凶冷酷烈之極,但漸漸的,師映川即將沸騰的情緒卻又匪夷所思地變得趨於平靜了,甚至猙獰的面孔也顯得有些冷漠下來,不再是那麼一觸即發,他盯著對方,雙眼如同一片不可測的幽海,語氣緩慢卻格外認真地問道:「……果真是你?」
季玄嬰淡淡道:「不錯。」師映川得到這肯定的答覆,卻並沒有放開他的衣領,也沒有暴怒或使用什麼激烈手段,只看著他,片刻,突然就哈哈大笑,邊笑邊放開了季玄嬰,道:「雖然很憤怒,但不得不說,其實這也是一件好事,不然的話,可能趙青主後來就未必會背叛我,我又怎會知道他的真面目,說不定一生一世都會被蒙蔽,自以為他愛我之深,勝於一切……」
這最後一句話,也許是觸動了心底那根最細微的弦,連江樓的指尖忽然就不自覺地微顫了一下,但沒有人看見,只聽師映川止了笑,問季玄嬰道:「我想知道你這樣做,可曾後悔過麼?或者說,你覺得自己做得對還是錯?」季玄嬰面色微微冷然,說道:「對又如何,錯又如何,即便是可以從頭再來,溫沉陽也一樣會選擇毀去不死藥,選擇覆滅你一手創立的帝國。」
「好,好。」師映川撫掌而笑,感慨道:「果然是唐王那執拗的性子,真是骨子裡的狠辣。」他微笑未絕,卻突然間猛地將季玄嬰一把擁住,照著那修長白皙的脖子就狠狠地張口咬了下去,毫不猶豫地咬破頸緣的肌膚,大口吮吸著從中溢出的鮮血,季玄嬰的身體頓時微微一繃,卻沒有哼出半聲,任對方吸吮,他的脖子很痛,但對他而言其實無所謂,真正讓他覺得痛的,卻是胸腔內的某一處。
季玄嬰肌膚如玉,發間以及身體表面散發著淡淡好聞的氣息,十分誘人,但師映川咬住對方的脖頸,卻是絲毫不為所動,此時也沒有任何興奮的感覺,眼神一片清冷,他不是不近美色,只不過對他而言,身體的欲`望只是最低級的生理需求,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完全能夠控制這種欲`望,更不要說如今這副身體還沒有成熟,根本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何況,他正恨著這個人,那種感覺,如此複雜,又如此沉重。
過了片刻,師映川才終於鬆開了對方,看著季玄嬰有些微微蒼白的面孔,方纔他至少取了這人一大碗鮮血,雖不會對身體有太多影響,但也肯定不會好受,一時師映川輕輕擦去唇上沾染的血跡,笑如春花,說道:「世間形容與人有深仇大恨,往往都說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不過我也不要如此,只要每逢恨極了你的時候,便這樣吸你些血就是了。」
正說著,門外卻聽有人道:「方纔兒郎們在江中捕到一尾灰豚,在廚下做了湯,教主趁熱嘗嘗罷。」師映川聽了,活動一下蛇尾,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就道:「進來。」話音方落,外面那人已推門而入,手裡端著托盤,上面是三隻青釉素花湯盅,來人玉面丹唇,容色照人,不是左優曇還有哪個,只是與從前剛剛向鮫人模樣轉變時的樣子相比,如今的左優曇看起來已是徹頭徹尾的鮫人形容,與當年那綠波聖子別無二致,眼下他頭戴珊瑚冠,身穿素色鮫綃,氣度從容,將手中托盤放下,端了一隻湯盅奉於師映川面前,如今在師映川大力扶持下,鮫人一族與蓬萊已是稱霸海上,且將內6水運也掌控於手,此次船隊前往新城,身為鮫人之主的左優曇原本自是不必親身而為,但師映川既是隨船而行,左優曇便前來服侍左右。
盅蓋一揭,頓時鮮香四溢,師映川嘗了一口,道:「這似乎是你的手藝?」左優曇臉上露出淡淡笑容,點了點頭,師映川三口兩口喝完了湯,忽道:「總在這船上不免氣悶,我下船透透氣,你們不必等著,繼續走就是了,我自己會趕上。」說罷,起身向外而去,他並不擔心連江樓與季玄嬰會趁機脫身,船隊之中除他之外,尚有宗師坐鎮,可以說是穩如泰山。
師映川來到甲板上,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寬袍,雪白的蛇尾自袍下露出,日光下,仙容妖身,可怖中又透著無比魅惑,附近之人皆不敢直視,師映川也不在意,縱身入水,轉眼就消失在江面上,船隊航行速度極快,不用多久就已將他遠遠拋下,不過以師映川的本事,追上船隊也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但見此時他游到岸邊,自江水中浮出,蜿蜒上岸,全身上下隨著一陣白霧蒸騰,瞬間已是乾乾爽爽,眼下已是接近傍晚,天邊的雲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暈紅,遠處江面隱約有零星幾隻小舟搖晃,想必是打漁的人滿載歸來,師映川微微瞇起眼睛,似是在欣賞著這樣一幅如同畫卷一般的美景,但就在這時,他卻忽然抬手攏住被江風拂亂的長髮,與此同時,整個人似是突然散發出一股屹立於絕峰之巔、冷眼睥睨天下眾生的驕傲霸道之感,只聽他開口朗聲道:「……兩位已經跟了這麼久,現在也該現身了罷。」
隨著師映川的聲音響起,兩道身影以一種看似緩慢卻又極快的速度出現在了不遠處,明明是如此突兀地現身,然而在他們出現之後,任何人甚至都不會覺得有半點突然,就好像他們天生就該出現在那裡,於此處而言是再自然不過的存在,就如同這河灘上理所當然地應該有石頭一樣,完全不會讓人生出違和之感,對此,師映川絲毫沒有意外的樣子,只望向那兩道身影,輕輕一欠身,既而微微淡笑道:「藏先生,澹台先生,多年不見,二位仍然風采依舊。」
不遠處,一個容顏清絕的男子身旁,有嘴唇紅如塗血的男人一臉天真懵懂之色,拉著清俊男子的衣袖,兩人依舊還是當年記憶中的模樣,師映川的目光凝在清俊男子身上,一雙猩紅的眼睛清澈無比,瞳孔深處隱約閃爍著晶瑩的幽光,似笑非笑道:「在後面跟了這麼久,若是本座不下船等在這裡,出口相邀的話,那麼二位莫非還要就這麼一直跟著不成?」
師映川明明語氣柔和,用詞也很有分寸,但給人的感覺,卻是冰冷得毫無溫度,藏無真靜靜站在江畔,臉上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與柔軟卻無形的暖風別無二致,他看著不遠處形容妖異的少年,這個曾經恭敬叫著他『師祖』的人,如今卻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人,儘管眼□材纖細如少年,樣貌妖異,但站在那裡,卻有著一股雄渾盤踞如巨龍般的震撼之感,當年彼此還是覺得親切,有著一脈相承的熟悉味道,然而此時相見,實在讓人產生了無比的陌生,這與外表無關,而是內質的改變。
藏無真眼下目光沉鬱,似有感慨也似是厚重,他的神情還是那樣的寧靜,彷彿洞悉所有,目光過處,彷彿有無形的泉水流過,滌蕩了一切塵埃,讓人感覺如沐春風,他點頭說道:「……我早知我二人的行蹤瞞不過你。」師映川優美的唇角有弧線上挑,很是明顯,他笑著,輕描淡寫地道:「藏先生跟著船隊這麼久,總不至於是要與本座敘舊罷?連江樓如今在本座手中,他乃是先生的愛徒,先生此來,莫非就是打算來救他的麼?」
「我當年早已勸過他,不要做讓自己後悔之事,但那畢竟是他的選擇,我雖是他師尊,也不能干涉。」藏無真默然片刻,忽然開口說道,一面溫柔地握住身旁心志宛若孩童一般的澹台道齊的手,示意被眼下這種異樣氣氛所感染、已經有些不安的澹台道齊重新平靜下來,那種溫柔,令人恍惚生出一絲快要被溺斃的錯覺,果然,原本已經出現焦躁跡象的澹台道齊被藏無真這樣握住手安慰,就不由得咧嘴笑了起來,彷彿被父母溫柔撫慰的孩子一般,什麼也不再擔心,藏無真見對方如此,臉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不遠處,師映川看著這一幕,似乎就觸動了某種心事,他凝目瞧著澹台道齊那張天真無垢的笑臉,忽然就有些難以形容的感覺,靜了靜,忽然就轉移了話題,說起似乎與眼下情形全無關係的話來,道:「澹台先生如今這個樣子,這些年來要一直照顧他,藏先生一定很費心罷。」
藏無真聞言,只看向澹台道齊,為愛人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亂的鬢髮,淡然應道:「還好,他很聽話。」這樣的話題彷彿有些暖意,將方纔還積聚於三人之間的冰雪無聲地融化消彌,師映川臉上的冷色越來越淡,直至消失至無,感慨道:「也許這是最好的結果了罷……」他忽然笑了一下,負手說道:「其實本座有辦法將連江樓變成像澹台先生一樣,但左思右想之後,到底還是不願如此,因為總覺得那樣的他,已經不再是他了,大概,這就是不甘心罷。」
師映川低頭而笑,眼睛卻微微瞇起,他依然負著雙手,神情淡然,但在他大袖之中,有輕微的劍鳴聲已驟然響起,師映川負手而立,忽抬起頭,大袖微顫,有冰冷劍氣不斷地滲出袖子,臂上的神兵雖還不曾破袖而出,但那份劍意已是隱而不發,他原本平和如水的眸內釋放出冰寒的精光,面上淡然的神情也一點一點地轉化為複雜,說道:「藏先生若是要救連江樓,那麼,就要先過本座這一關。」師映川嘴角帶笑,面對著兩位大宗師,他卻選擇獨自一人留下來應對,這並非狂傲,而是他的確有這個資本,他知道對如今的自己而言,雖然還沒有達到大劫宗師的程度,然而一旦開戰,卻至少可以永遠地留下這兩人當中的一個!
藏無真白衣如雪,挺拔的身影在風中似一株筆直的松,傍晚淡淡日光照在他身上,彷彿是謫仙遺世獨立,他望向師映川,完全沒有動手的意思,只平靜地道:「江樓他自己選擇的路,自己應該承擔後果,我今日前來,並非打算出手救他,只是有一句話,要與你說。」
師映川聞言,不為所動,面上的神情卻略緩了幾分,微微頷首道:「請講。」藏無真輕握著身旁澹台道齊的手,對愛人笑了一笑,這才轉而看向師映川,一語道破,說道:「人世間總有很多事情,不是能夠佈置計算,就像江樓一樣,任他計劃周密,依然會有意外發生,功虧一簣,同樣,也有很多事情不能計較,若要認真計較,就是於人於己都永遠不得解脫……我這一生,做過一件終身抱憾之事,江樓是我弟子,你也曾經是我徒孫,因此我不希望日後看到你二人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許,你還有另一種選擇,畢竟時間總會讓人淡忘一切。」
師映川聽著,忽然就哈哈大笑,他洒然拂袖,悠悠說道:「該記得的,不該記得的,早就已經永永遠遠都不會忘記了,既然不會忘,又怎能放下!」
藏無真心中微微一震,原本心中還有千言萬語可以一一說來,然而此時師映川這一句話,卻讓他不知應該再說什麼,師映川自幼最是圓滑不過,但藏無真卻知他骨子裡也最是鏘烈,這般人物,其他人哪怕不能交好,卻也不可為敵,偏偏連江樓絕情狠厲如斯,不但沒有成功達到目的,反而與其結下刻骨深仇,致使最終落於對方之手,只怕這一世都難解脫,然而既是當日種下此因,如今也只能承受此果,思及至此,藏無真微微一歎,道:「我言盡於此,聽與不聽,都只在你一念之間。」
師映川默然,但隨即他就重新恢復了淡淡不波的從容,他沒有回應藏無真的話,卻望向天邊彩霞,道:「大家很久不見了,今日既然見面,不如共謀一醉,本座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與人痛痛快快地喝一頓酒了,而這世間能與本座喝酒的人,也已經越來越少。」
……
入夜,一家酒樓內,二樓偌大的廳中只有三人,酒香濃郁,幾隻已經空了的酒罈被隨意丟在一旁,在座三人都沒有以真氣化去酒力,因此與普通人一樣,也是會喝醉的,其中藏無真酒量相對最淺,此時已是伏於桌上,昏醉睡去,一旁澹台道齊亦是滿面醺然,搖搖欲墜。
師映川眼下也是臉泛桃花,他拈著酒杯,看一眼已經的的確確睡著了的藏無真,忽然間週身湧出白霧,卻是從全身的毛孔中溢出大股帶著濃濃酒氣的汗霧,師映川這樣運功將酒都逼了出來,也就立刻恢復了清醒,他看向正拉著藏無真衣袖的澹台道齊,就開口說道:「……澹台先生,藏先生既已睡了,你也就不必再繼續裝下去,畢竟這樣做,想必很辛苦罷。」
一句話猶如石破天驚,下一刻,原本心志與孩童一般的澹台道齊已是突然間目光凌厲地暴射過來!與此同時,澹台道齊已與師映川的目光相撞,在接觸的瞬間,澹台道齊就覺得彷彿被這個少年模樣的人一眼直接看進了心底,就好像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經在頃刻間被對方洞悉——有時候人的靈魂就如同人的眼睛一樣,最難以探知,也最容易探知!
剎那間澹台道齊身上酒氣蒸騰,入腹的酒汁被盡數逼出,整個人瞬間變化,之前所有的蒙昧天真之色一掃而空,他身上的氣質極端翻轉,凌厲的神色,飛揚的眉宇,眼裡哪還有半點幼稚的樣子,簡直就是脫胎換骨,由一個孩子變成了成年男子,完全變了一個人!
師映川目睹了這一幕,臉上不見有意外之色,只輕輕放下酒杯,歎道:「果然如此。」澹台道齊長出了一口濁氣,深深看他,沉聲道:「……你如何知道的?我自認做得天衣無縫,這些年連無真都瞞了去,不曾懷疑過我。」師映川安然坐著,微笑道:「你掩飾得的確很好,但方纔他醉倒之際,你看向他的眼神,卻決不是一個心志猶如稚童之人該有的。」
澹台道齊微微一怔,既而失笑,搖頭歎道:「原來如此……這些年來他是第一次喝醉,我不免放鬆,一時不察,就露出了破綻。」師映川微笑道:「我很佩服你,一個人想演戲不難,難的是每時每刻都在演戲,長年累月都是如此,這不是一句『忍耐』就能說清楚的。」
澹台道齊不語,他伸手輕輕撫摩著藏無真光滑如緞的長髮,神色柔和,半晌,才說道:「年輕的時候總有意氣之爭,後來想一想,其實很多事都並不像想像中那麼重要,當年我作出這個決定,不過是給自己也給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罷了。」
師映川的目光在澹台道齊撫摩藏無真頭髮的那隻手上停了停,就道:「值得麼?」澹台道齊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注視著熟睡的藏無真,語氣淡漠道:「我與他在一起這些年,過得很是平靜愉快,再沒有從前的那些陰影橫亙於我們之間,既然如此,那麼無論我是做一個心思稚嫩不全之人,還是做從前的澹台道齊,對我而言,這都沒有區別……」
說著,澹台道齊微微低頭,在藏無真發間輕柔一吻:「我不願再浪費時間去後悔了,既然有些缺憾注定一生都無法彌合,那麼也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向前,把握住眼前的一切,所以,現在我只要和他在一起,以往的事情,都已經不再重要,。」
師映川靜靜望著兩人,良久,起身道:「……我很羨慕你。」他微微一笑,再不說什麼,蜿蜒來到窗前,看外面月色動人,下一刻,整個人就已消失在原地。
……
新城,或者說舊帝國遺址,位於四季分明的平原地區,此時已是漸熱天氣,從前戰爭混亂時期,由於地理位置等一系列原因,除了在此進行過幾場小規模戰鬥之外,這裡可以說是沒有受到多少兵災之禍,就連後來瘟疫散佈,此處也是倖免於難,到現在新城的建造已經有了初步的雛形,可以粗略看出這將是一座多麼龐大的城市,與泰元帝時代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如今放眼望去,處處都是熱火朝天的勞作場景,為了這項規模浩大的工程得以順利開展,師映川早已命令各宗門世家出人出力,普通民夫徵調超過百萬,其中還不包括工匠等等,每日都有無數滿載木料石料的船隻自四面八方由水路而來,在這樣人力物力都十分充足的情況下,尤其眼下天氣正暖,工程開展得更是順利,因此新城的建造速度之快,亦是空前。
一片還未完成小半的建築之間,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徐徐漫步其中,軍中將領打扮的男子看起來似乎還是青年,五官清秀,另一個看身形卻是稚嫩少年模樣,臉上扣著一張銀色面具,掩去容貌,正是師映川與奉命駐軍於此、督建新城的千醉雪二人。
兩人並肩而行,師映川看著周圍,微微點了點頭,道:「工程進展得不錯,這樣看來,此城完全建成所需要的時間,應該會比我預料中的要縮短一些。」
形似少年的師映川聲音聽起來異常動聽,清脆柔和,婉轉清澈,完全沒有半點雜質,千醉雪微微側首,看著師映川,說道:「此城直到現在還不曾命名,你是打算還用從前的名字麼。」師映川哂道:「當然不能再用從前的名字,太過晦氣,總要選一個新名才好。」千醉雪笑了笑,清秀的蜜色臉龐多了一絲柔和之意,道:「說來聽聽。」師映川微微一笑,說著:「我目前也還拿不定主意,總之,這不是什麼大事,至少在新城建起之前,名字總會有的。」
兩人漫步在初具雛形的建築群當中,彼時陽光正好,清風徐來,很是愜意,誰也沒有開口,都在享受著這樣難得的寧靜時光,又走了一會兒,千醉雪卻忽然開口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問你。」師映川負手淡然,微笑道:「哦?」千醉雪收起了方纔的那種輕鬆平和的神色,此時的他帶了點嚴肅,或者說認真更為恰當,臉上的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探究之態,他看著師映川,問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對他動心,癡迷如斯……這個『他』,我是指趙青主。」
宛如被什麼東西擊中了胸口,師映川的眼神出現了片刻的迷離,乃至略微的失神,在這一剎那,千百年前的時光彷彿有那麼一瞬間回溯了,不過儘管如此,師映川也還是立刻就回過神來,恢復如常,他並沒有迴避或者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在眼中泛起一絲回憶之色,略一停頓之後,就從容地笑著說道:「其實在第一次與他見面的時候,我就已經動了心,那時世間還沒有後來的泰元大帝,有的只是一個雄心勃勃的男人寧天諭,記得那天他穿著素色的衣裳,帶著一把劍,當時在見到他之前,我並不是沒有見過比他更美的人物,但偏偏就是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全身血液都好像停止流動,就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人在告訴我,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的人只能夠是他,必須是他,無論他是誰,都必將屬於我,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夠阻擋在前!這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然而老天作證,這一切都是真的,事實就是如此。」
說到這裡時,師映川安然笑著,一直保持的那種平和似乎有所變化,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然而在這一瞬間,千醉雪的心頭卻猛地一緊,因為就在這短暫得只能用電光火石來形容的剎那,他彷彿看到了那個曾經頂天立地的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耳邊只聽一個聲音繼續道:「……在那之前,我從不相信命中注定這種事情,但在那之後,我不得不信。不過可惜啊,開頭雖然很美,但結局卻很糟糕,我很多次捫心自問,若我知道後來的事情,那麼我是否還會選擇當初與他在一起,曾經我的答案是『會』,但現在,我卻是不知道了。」
嘴裡說著足以揭開血淋淋傷疤的往事,但師映川的態度卻沒有什麼變化,依舊是淡淡散漫中帶著一絲隨性,千醉雪靜了片刻,忽道:「我與你對趙青主不同,一開始我只是願意跟隨你去實現夢想,我敬佩你,甚至愛戴你,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最初那些單純的想法卻已經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變化,原本很正常的感情慢慢走向越來越偏離的地步,直到發展為明確的愛慕,想要據為己有,想要獨佔。」
在這樣低緩平和的訴說中,千醉雪微微仰起頭,看向遠處的天空,金燦燦的陽光照在他清秀的面頰上,隱隱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驕傲和從容之感,師映川看著,忽然就哂道:「這種心情,也許當初溫沉陽也是一樣的罷,只不過你們雖然是雙胞胎兄弟,但終究選擇不同,你選擇順其自然,而他選擇了毀滅。」說到這裡,師映川臉上的表情已是緩緩淡漠下來,只不過有面具遮擋,所以看不到罷了,但千醉雪看到他冰冷沒有溫度的雙眼,哪裡還能不知道師映川所想,他一時間有些默然,但到底還是開了口:「……不能給他一個機會?」
「機會?」師映川淡淡看了千醉雪一眼,他的眼,他的臉,他的聲音,依舊都平靜如水,明麗如血色星空的眼眸中有什麼東西在不斷閃動,將內心最深處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做錯了事,就要受到懲罰,這世上有的錯誤可以原諒,但並不是什麼錯誤都可以被原諒……當初,誰又給過我機會。」千醉雪頓了頓,似乎還想要爭取一下:「如果……」
「沒有什麼如果。」師映川打斷了千醉雪沒有來得及說下去的話,他瞇起充滿無窮魅惑的雙眼,也鎖去了千醉雪倒映在其中的綽綽的影像,道:「世間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如果,正因為如此,一切無法重來,造成太多事都不存在可以彌補的餘地,所以人們才會明白很多東西的可貴,才學會了珍惜,學會了謹慎。」
千醉雪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很清楚師映川是什麼樣的人,平時也還罷了,很多事都好說,但師映川若是真的決定了一件事,那麼除非出現極大的變故,否則就是斷然不可更改的,如此一來,千醉雪也就不願再惹對方不快,兩人又走了一段時間,便按照原路返回。
如今這裡大興土木,條件自然簡陋,因此眼下師映川仍是住在停於碼頭的巨艦上,千醉雪隨他一起去了碼頭,待師映川正要登船之際,千醉雪卻忽然說道:「可否讓我單獨和他見上一面。」師映川看了千醉雪一眼,頓了頓,道:「……好。」
一刻鐘後,千醉雪見到了他要見的人,此時兩人所在的這間艙房內部格局寬闊,裝飾簡潔明快,地上鋪的是珵亮堅固的柚木地板,季玄嬰坐在一張放著整套茶具的方桌前,穿青色便裝,挽道髻,容色一如從前,衣裳沉斂的色彩烘托出他淡漠的氣質,雖落在師映川手中,不時受些挫磨,卻也不見什麼憔悴風霜之態,或者說,那是也無風雨也無情的冷漠,只是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從前的高貴身份,而只是一個階下囚而已。
千醉雪坐在季玄嬰對面,彼此容貌不同,氣質不同,處境立場也不同,偏偏眼下卻共聚一室,這千醉雪與季玄嬰兩人前世乃是一對雙生兄弟,後來愛上同一個人,而這一世又是同門師兄弟,且仍然雙雙與那個人再次糾纏,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一雙無形的手,將無數人錯綜複雜的人生交織在一起,命運之詭譎離奇,莫過如此。
季玄嬰坐在桌前,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推到千醉雪面前,千醉雪注視著杯子裡裊裊上升的淡白熱霧,沉冷如冰的容顏彷彿略微解凍了些許,道:「你我二人,很久不曾這樣一聚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千醉雪臉上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似乎只是在闡述著一件客觀事實,季玄嬰聞言,沒有作聲,神情微惘,似是想起了什麼,然後又平靜如前,只是用清冷的目光注視著自己曾經的兄弟,良久,方說道:「……的確,你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坐在一起了。」
季玄嬰一語雙關,千醉雪的情緒有些複雜,他沒有說太多,只直接地道:「你如今的處境,我幫不了你,我已向他求情過,但沒有成功。」季玄嬰沒有任何意外或者失望的樣子,只微微瞇起眼眸,全身上下綻放出一種透徹的氣息,道:「我知道你已盡力,這與你無關。」
千醉雪靜靜看他,一瞬間彷彿時光回溯,又看到了當年那個人,自己的雙胞胎兄弟,他心中有莫名的情感在積聚,然而縱是如今再聚一堂,也難以訴說兄弟二人跨越千年之後再度相遇的心情,難以追溯那塵封已久的記憶,就像是一顆蒙塵的明珠,即使被仔細地擦拭掉了所有的污垢,變得如此明澈,但到底還是不復從前,千醉雪默然良久,終究搖頭一哂,道:「……從小到大,你總是這樣。」季玄嬰不語,千醉雪看著面前已經溫下來的茶水,沉聲道:「不管怎樣,你到底還是給他生下平琰、傾涯兩兄弟,就算看在孩子面上,他也不會對你太過苛待。」
以上都是敘舊範圍,有些懷念也有些悵然,但說到這裡,千醉雪卻又突然眼神微微凌厲起來,他是宗師之身,又是軍中統帥,浸染鐵血兵戈之氣,如此一來,雖只是散發出一絲氣勢,但那龐大的威壓也足以令一般人心神失守,他冷視著季玄嬰,聲音微厲地道:「言歸正傳,剛才是敘舊,不過眼下我要問你,當年你為何要做出那等喪心病狂之事,陛下待你不薄,對你又有救命之恩,且與你是結義兄弟,你卻為一己之私陷陛下於死地,何等忘恩負義!」
千醉雪雖未聲色俱厲,但無論眼神還是語氣,都已冷凝如冰,顯然如果季玄嬰不給他一個答覆的話,他是不會罷休的,而此時面對曾經的血親兄弟的詰問,季玄嬰卻依然平靜如初,他拿起面前已經涼了的茶,慢慢飲盡,又把杯子放好,這才抬眼看向面沉如水的千醉雪,那眼裡是思念,迷離,悵惘,痛心,掙扎,無情,瘋狂,以及最終的平靜,這一刻,千醉雪從來不曾想過,會有人可以在一個眼神中就傳遞出了這麼多複雜的情緒,而且能夠讓人清楚無誤地理解其中的含義,然而緊接著,就見季玄嬰突然一笑,這笑容頗為古怪,似乎其中有些瘋狂,有些冷酷,有些迷茫,卻又充滿了決絕,複雜到了即使用再多的語言都很難準確形容,這樣的笑容,完全不符合季玄嬰的性子,不該是季玄嬰會有的笑容,而是——唐王溫沉陽!
千醉雪驀然一震,只覺心中一陣微弱的刺痛,既而又平靜下來,面上帶著淡淡的漠然,但事實上那雙眸之中卻隱藏著無盡的冰霜,這時季玄嬰卻已收了笑容,沒有任何辯詞,只神色淡淡地說道:「當年你我皆是愛慕於他,只是,你可以選擇深埋此心,但我與你不同,當我意識到永遠不可能得到他時,我就決定將他毀去。」
季玄嬰面無表情地說著,眼神之中似乎閃過一絲黯然神傷,然而曾經與溫沉陽是雙胞胎兄弟的李伏波,或者說現在的千醉雪,卻是知道這不過是表象,就好比鱷魚一樣,儘管在吞吃獵物的時候會流下眼淚,但骨子裡卻依舊是冷酷與無情,果然,就聽季玄嬰繼續說道:「你可知在趙青主計劃發動那一日,我心中的感受究竟是如何的難以形容,那些曾經的怨恨,長期求而不得的極度壓抑,在那一刻統統都變成了瘋狂的快意,想到他就要死去,再沒有人可以得到他,我的手便顫抖得甚至系不上披風,並非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
「……啪!」季玄嬰的話剛剛說完,一聲清脆的耳光聲便緊接著響起,卻是千醉雪狠狠地地掌摑了他一記!這一巴掌打得並不輕,雖然因為季玄嬰如今修為被封的緣故,千醉雪的這一掌不會帶上內力,但也絕對是一個成年男子的力氣,如此用上力道的一記耳光,一下子就將季玄嬰的身子都帶得頓時一歪,嘴角都被打破了,微微滲出血絲,潔白如玉的臉頰上更是多了一個鮮明的掌印,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一掌,季玄嬰卻一絲聲響都沒發出,沒有驚愕,沒有憤怒,什麼也沒有,甚至沒有去擦嘴角的血跡,他只是重新坐正了身子,俊美清冷的容顏上沒有半分感情`色彩,只有淡漠,而千醉雪看著他已經微微腫起的臉頰,心中沒有半分後悔的意思,對方所受的這點皮肉苦楚,比起那人曾經承受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麼!他冷冷道:「這一掌,是打你是非不分,心腸狠毒,若不是……那我必然親手處置了你!」
「……我自記事以來,從來沒有人這樣打過我,你是第一個。」季玄嬰淡淡說道,千醉雪嘴唇幾不可覺地翕動了幾下,他看向季玄嬰,臉上露出一絲微微的凝重,但終於什麼也沒說,季玄嬰自懷中取出一方雪白錦帕,慢慢擦去嘴角的血跡,他表情越靜,身體就坐得越發筆直,一面用略帶嘲諷的語氣說道:「人活一世,總會有幾次產生不用去講道理也不會去顧忌後果的念頭,這個時候,就是當死則死,而當年的我,就是這樣。」
季玄嬰隨手扔掉沾染了血漬的錦帕,冷漠說著,千醉雪聞言,不禁微微愕然,他雖然一向知道對方心性不同於常人,卻也想不到對方竟有這樣的想法,一時間雖然心中已是極怒,卻沒有馬上發作出來,只是逼視於季玄嬰,面無表情地道:「生命何等寶貴,你……」
「正因為性命寶貴,因此會輕言生死之人,要麼是愚蠢無知,要麼就是信念之堅,已到了無畏的地步,溫沉陽正是如此。」季玄嬰的語氣平靜依舊,他給自己續了茶,卻沒有馬上喝,而是抬眼看著猶自眼神冷利的千醉雪,道:「溫沉陽一直很羨慕泰元帝,因為對方無所顧忌,天下無敵,想做什麼就去做,想要什麼就可以得到,恨一個人可以對其斬盡殺絕,愛一個人就對其如珠如寶,他不必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不得不作出選擇,不必勉強自己做任何不甘願之事……溫沉陽永遠做不到這些,所以寧可毀去能夠做到這些的那個人。」
「瘋子……」千醉雪冷冷說了一句,季玄嬰恍若未聞,只道:「我之前與他在搖光城外一戰,雖是由於無意間被他看破行蹤,不得不如此,但我也是打算借此將自己的七情六慾一次性徹底宣洩出來,如此一來,以後我就不會再有感情這種東西,斷情絕欲,參悟無上劍道。」
「也許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認識你。」千醉雪深深看了季玄嬰一眼,他再沒有說什麼,準備起身離開,這時卻聽季玄嬰道:「……其實你,和我一樣。」千醉雪眼神不動,冷漠道:「不要把我與你相提並論。」季玄嬰面無表情地拿起面前的茶杯,卻不喝,只道:「你我從前是雙生兄弟,這一世又是一同長大,你心中所想,我豈會不知。」他漆黑的眼眸中有淡淡光芒閃現,深邃難測:「……你其實與我一樣,希望得到他,獨佔他,這種感情和我一樣強烈,只不過當年溫沉陽最終選擇徹底釋放這種欲`望,而李伏波卻一直虛偽地將其苦苦壓抑罷了。」
這一句話聽在千醉雪耳中,直如霹靂一般,將心底最深處的一片濃稠迷霧一舉劈開,室內就此一片死寂,良久,千醉雪緩緩站起身來,他眼珠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季玄嬰,彷彿正在遲疑著,那兩道冰鷙的目光壓在季玄嬰臉上,如同極北之地的寒風掃過,幾乎血液都要被凍結,但終究千醉雪還是舒了一口氣,神色轉為尋常,沉聲道:「我承認,你所說的並非胡言,或許,我的確就是像你說的那樣……不過,那又如何?」
季玄嬰沒有理會他的反問,只是說道:「你可曾想過,將他奪為已有。」千醉雪瞳孔微微一縮,就道:「想過又如何,未想過又如何。」季玄嬰直視於他,神色淡漠:「莫非你就不想嘗試一二。」千醉雪的目光迫在男子清俊的面孔上,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在誘惑我麼,但我和你,不是一路人。」季玄嬰語氣如常地道:「果真不是麼。」話音方落,一隻手已一把攥住了他正拿著茶杯的那隻手的手腕,千醉雪瞳色如燃燒的火,他攫視著季玄嬰,目光鋒利勝刀:「阿陽,對陛下有著扭曲感情的人是你,參與當年那件事的人也是你,而現在坐在我面前蠱惑我的人,還是你!當年你為什麼希望他死,那是你的問題,但如今你對我說出方纔那些話的時候,不管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你都是想讓我來幫你,這就是你想要的,但你以為,我會為此充當你的幫兇麼,你只需要這樣言語挑撥,就能說動我去做蠢事?好,或許你可以迷惑其他人,但這對我無用,我不會被人利用,更不會成為任何人對他有所圖謀的工具,不管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幫你,當年他死了,你的心願達成,但是現在,你最好還是安分守己!」
千醉雪說罷,再也不看季玄嬰,轉身迅速離開了房間,他剛走出船艙,迎面卻碰到了左優曇,左優曇手裡提著一隻箱子,不知裡面裝的什麼,見了千醉雪臉色陰鬱,左優曇便道:「大司馬這是要回去?」千醉雪微微點了一下頭,卻不想說話,左優曇知他性子,也不以為意,便進了船艙,一時走到一間佈置豪華的艙室中,裡面卻沒人,左優曇放下箱子,正打算離開,就見季玄嬰推門而入,左優曇見到是他,就問道:「教主和連爺不在麼?」
季玄嬰淡淡道:「應該是在別處。」他在桌前坐下,目光掃過左優曇與記憶中那一模一樣的面容,頓了頓,忽道:「我們這些人當中,只有你還是從前樣貌。」左優曇微微一怔,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什麼?」季玄嬰也不看他,只道:「你莫非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左優曇聽了這話,越發摸不著頭腦,季玄嬰淡然依舊,徐徐道來:「當初泰元帝時期,你乃是鮫人聖子綠波,有天籟之音,被獻給皇帝,相傳真正的純血鮫人一旦淚盡,便會身亡,雙眼就此化為寶珠,可救人性命,後來趙青主不慎練功走火入魔,人力不可救,泰元帝為博那一線希望,逼綠波淚盡而亡,將其雙眼化為的寶珠給趙青主服下,使之安然無恙。」
季玄嬰說著,目光漠然掃過左優曇已是明顯變色的臉:「看你的樣子,想必還不曾有人告訴過你這些。」他輕輕吐出一句:「……可悲。」
……
師映川回到房間的時候,室內只有左優曇一人,師映川隨口道:「拿茶來。」一面說,一面來到軟榻前,盤膝坐在上面,雙目閉合,準備打坐,但等了片刻,卻不見左優曇倒茶送來,師映川睜開眼,微微有些奇怪,這時他才注意到左優曇似乎與往常有些不一樣,看起來彷彿在發呆,師映川略微皺眉,就道:「優曇,怎麼了?」
聽到問話,左優曇才彷彿有些回神,他望向師映川,半晌,才慢慢說道:「有一件事,我想問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