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看了手中的紙條,心裡倒是有感於白照巫這個朋友對自己的關心,不覺有些暖意,旁邊季玄嬰目不斜視,並沒有隨意去看師映川手上的紙條,只道:「……有事?」師映川就把紙條給他看,笑道:「沒什麼,白照巫這傢伙閒來無事給我算了一卦,叫我近期要當心點,你也知道他一向就愛擺弄這些占卜算卦的東西,偏偏還沒有幾次算準的。」季玄嬰掃了一眼紙上的內容,道:「總之謹慎些沒錯。」師映川點頭:「我知道。」
一時左優曇退下,師映川指著周圍笑道:「這裡比不上咱們那裡有野趣,不過收拾得也還齊整,環境不錯,你若是喜歡,我陪你四處走走?」此處乃是皇宮禁地,規矩森嚴,沒有亂闖的道理,不過師映川自然不受這些約束,這偌大的皇宮無論他想去哪裡都不會有人攔著,但季玄嬰卻似乎並沒有這種興趣,他取下腰間佩劍,從懷裡摸出一塊錦帕和一隻小瓶,自瓶中倒出一點透明的液體灑在帕子上,開始細細擦拭著自己的佩劍,為劍身做保養,一面說道:「不必了,這裡就很好,我想安靜坐一會兒,曬曬太陽。」師映川自然沒有異議,他伸手從青年手中拿過帕子,又取過劍,橫放在自己膝上,笑道:「我給你弄罷。」
季玄嬰沒有說什麼,任師映川拿了自己的劍,像他這樣的劍修,隨身的佩劍除了服侍之人會奉命定期擦拭保養之外,就只有非常親近信任的人才可以碰,一般這樣的事情都是季玄嬰自己親手做,不過師映川是他的枕邊人,自然不同,一時間季玄嬰便靜靜坐著看師映川。
師映川的動作很是嫻熟仔細,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一地的斑駁,很是溫暖,季玄嬰凝視著沐浴在陽光中的師映川,感受著對方那年輕容顏下的沉穩與從容,以及隱而不發的磅礡氣勢,還有那若有若無釋放出來的氣息,心情忽然就有片刻的恍惚,從自己認識對方直到現在,在短短的數年時間,這個人卻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某個過程就如此跨越過去,恍如隔世,如此一來,饒是季玄嬰心性淡漠,一時也略有感慨,他安靜地看著師映川完美的側臉,想起前時對方說的話,突然之間不知為何,就有點極淡的傷感,命運就像是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將每一個人都淹沒在其中,沒有人可以免脫,而在自己的人生長河裡,師映川這個人也許就是那顆與眾不同的璀璨星子罷,只不過他卻能夠感受到兩人之間並不是真正密不可分的,無論是自己還是對方,都不是普通人,他們可以相愛,但也僅僅如此,可以攜手同行,卻不能徹底將一切與對方分享,這並非故意有所保留,而是本質之故,彼此得到的都不會是徹底而完整的對方,這就是兩個互生情意的強者之間似乎永遠也不能解決的問題,即便有著再深的感情因素,但本質卻是無法改變的,要麼最後磨合成功,找到合適的相處之道,要麼就是最終讓人悵惘的結局。
季玄嬰此時心有觸動,他轉過目光看向別處,心中掠過一絲淡淡的惘然,他不是能夠被感情所左右的人,唯有當年機緣巧合之下,令一顆冷漠的心慢慢開了一道縫隙,將師映川接納,但是他再清楚不過,這種接納,永遠不會是徹底。
季玄嬰略覺失神,但他的意志何等堅韌,千錘百煉的道心轉眼間就發揮了作用,讓他立刻就從這種危險的情緒中脫離出來,重新變得冷靜而平和,季玄嬰轉臉去看正為他精心保養佩劍的師映川,眼中流露出些許溫情,這時師映川卻是很敏銳地感覺到了青年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便抬頭笑道:「怎麼這樣看我?」季玄嬰並不掩飾自己的心思,道:「我想到一些事,然後覺得你很美,就多看幾眼。」師映川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龐,打趣道:「我可不記得你是愛美色之人。」季玄嬰一板一眼地正色道:「你自然與旁人不同。」師映川聞言,哈哈笑了起來,湊過去在青年唇上用力一吻,道:「原來你也會偶爾說點甜言蜜語,難得。」
唇上的溫暖柔軟之感稍縱即逝,季玄嬰咀嚼回味著這種感覺,覺得很不錯,便也在師映川唇上吻了一下,師映川愣了愣,兩人互相看看,也都笑了。
又坐了一會兒,聊些閒話,師映川心裡記掛著自己那裡放置的祖師遺體,便先回去了,季玄嬰卻是想繼續在外面待一會兒,他坐在石凳上,瞇著眼睛享受著午後芬芳的陽光,靜靜養神,這時周圍微風徐徐吹過,樹上的枝葉發出『沙沙』的細響,身處在這樣的環境當中,讓人很是愜意,季玄嬰坐了一會兒,起身走到不遠處的一個小湖前,湖水十分清澈,裡面有許多顏色各異的鯉魚在嬉戲,水上微波陣陣,季玄嬰負手看著,心情卻是徹底平靜了下來。
不過這種短暫的安寧很快就被打破,季玄嬰轉臉看向右側,一個穿素色箭袖的男孩手裡拿著用芭蕉葉包著的一捧果子,顯然是剛剛不知道從哪裡摘來的,這男孩額間一點殷紅,是與季玄嬰一模一樣的侍人印,正是梵劫心,此時他看見季玄嬰在這裡,顯然也有點意外,目光便在周圍掃了一圈,道:「映川哥哥沒跟你在一起麼?」說著,隨手拋了一個果子過去:「喏,我才摘的,已經洗過了,很好吃,給你嘗嘗。」
季玄嬰順手接住,他二人都是罕見的侍人,按理說在心理上應該不自覺地就有點親近,不過這時梵劫心卻仔細看了看季玄嬰,眼裡多了幾分在他這個年紀的普通孩子並不應該有的複雜之色,說道:「怎麼沒見到映川哥哥?你才來搖光城,他不是應該陪著你嗎?」季玄嬰聽了,就打量了梵劫心一下,直截了當地道:「……你很喜歡他?」
「呃……」梵劫心倒是沒有想到對方會忽然說出這麼一句直白的話,不過他也不是一般孩子,便大方地點點頭承認了:「當然很喜歡。」卻又隨之有些低落:「可是他只把我當成小孩子,我的話他並不當真,他也不像喜歡你那樣喜歡我。」
季玄嬰卻道:「他為什麼要喜歡你?」這一句話出來,就讓梵劫心睜大了眼睛,愣了,季玄嬰負手看他,淡淡道:「你這副皮囊不錯,日後待你成年,想必不在我之下,但那又如何?天下美貌之人何其多,映川自己便是胭脂榜排名第一的人物,你認為他會看重這些?」
梵劫心吶吶無言,他知道自己確實生得很好,但是絕對不是最好的,就見季玄嬰繼續道:「況且即便你是天下最美之人,那又如何?你雖然喜歡他,但不代表他就要同樣喜歡你,他沒有必要遷就任何人,你自己可以找一找,你究竟有哪方面能夠讓他接納你。」
季玄嬰的話非常直白,並沒有因為對方是個孩子就留半點餘地,梵劫心一時語塞,卻是答不上來,他自幼受人捧著,容貌生得好,也聰明伶俐,天資也不錯,這些都是值得驕傲的,可是此刻在季玄嬰面前,這些沒有一樣能佔優勢,季玄嬰各方面都是出類拔萃,與之相比,他一個小毛孩子有什麼引以為傲的資本?
季玄嬰淡淡掃了無話可說的梵劫心一眼,表情也是淡漠的,不再繼續說話,梵劫心則是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但很快梵劫心就忽然抬起了臉,直視著對面的青年,平靜說道:「你說得對,我現在確實自己本身沒有什麼能夠讓映川哥哥喜歡的資本,不過我以後會努力的,將來總有一天我會成為比你更出色的男子漢。」季玄嬰聽了這樣一番話,不置可否,梵劫心卻長長吐出一口氣,似乎放下了什麼心事一般,他低頭看著用芭蕉葉包著的紅艷艷果子,一時沉默,未幾,他再次抬起頭來,仰起臉,很是認真地對季玄嬰道:「你想過讓映川哥哥只跟你一個人好嗎?等我以後長大了,會努力讓映川哥哥喜歡我,我會想盡辦法和他在一起,把他搶到手,讓他只歸我一個人,就像這果子,我可以和別人分著吃,但有些東西我是不肯分的。」
梵劫心說完,掉頭就離開了,季玄嬰獨自一人仍舊駐足在湖邊,又待了片刻,這才往回走。
季玄嬰不是回自己住的地方,而是去了師映川那裡,進到裡面,看見師映川正在打坐,一條青色巨蛇懶洋洋地盤在牆角,金碧輝煌的大殿中孤零零坐著這樣一位絕代佳人,給人視覺上的衝擊力是非常大的,師映川靜靜閉目,絕美的容顏間並不見有什麼媚態,反倒是微微上揚的長眉給他添了幾分意氣風發之感,季玄嬰想到這個人是自己的配偶,心中就有些暖意。
感應到有人進來,師映川便微微睜開眼,臉上露出笑容:「我還以為你一時半會兒的不會回來呢。」季玄嬰朝他走去,將手裡的果子拋給對方:「剛才看見梵劫心,他給的。」師映川下意識地接過,順便咬了一口:「哦?這小子就是整天閒不住,總愛上躥下跳地淘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季玄嬰笑了笑:「他已經長大了。」便將剛才梵劫心說的那些話重複了一遍,師映川嚼著果子聽罷,失笑道:「他一個小孩子,嘴裡沒句准話,等他以後長大了……不,只要再過個幾年,估計他就早把這些事情丟到腦後了,小孩子沒有長性,說的話哪能當真。」師映川並不把梵劫心對自己的所謂喜歡放在心裡,反正在他眼裡,梵劫心只是一個孩子,怎麼可能把這個年齡段孩子的話當回事,幾口吃完了果子,拍拍手掌扔了果核,正色道:「你現在是回萬劍山還是留在這裡?我個人建議你回萬劍山,若是一旦真有人對我動手的話,很危險。」
師映川眼中有幽光閃現,輕輕撫摩著腕間的玉珠:「你要知道,如果萬一真的有人對我下手,是大宗師的可能性足足在八成以上。」季玄嬰眼皮微垂,毫不動容地道:「若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正好我多多少少也能幫上一點忙,即便對方是大宗師,我季玄嬰又何曾怕過。」
師映川心中一暖,拉住他的手笑了起來:「不用擔心什麼,我自有辦法,我一向都是最惜命的一個人,你還不知道我?」說著,想到此刻殿中自己的那張底牌,心中微定,他完全不怕可能有一位以上的宗師強者出手,要知道宗師可不是路邊的大白菜,哪能說有就有,更何況敢於出手的宗師強者?同時滿足大宗師、無宗門家族牽累、對傳言動心、敢於出手這些條件的,能有一個已經不錯了,所以師映川準備的一具祖師遺體,應該已經可以應付。
此刻遺體就收藏在殿內,不過季玄嬰卻是完全沒有感應的,無論他修為有多麼高深,對於一具完全沒有生命跡象、和花草木石並無區別的屍體,也不可能察覺到什麼,否則也不會在運送的一路上都沒有發現端倪,其實並不是師映川疑心太重,連自己的枕邊人也不肯信任,而是有些秘密實在是事關重大,不適合讓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只能藏在心裡。
一時兩人坐下,換了話題,開始彼此交流這段時間的心得,尤其師映川突破准宗師,他的一些體會感悟等等,都對季玄嬰很有好處,一番交流下來,獲益匪淺。
晚間就寢時,季玄嬰就留下了,師映川躺在床上笑吟吟地看他脫衣,季玄嬰解開盤扣,將衣裳脫去,只剩貼身的衣褲,上榻在師映川身邊躺下,師映川用白皙的腳丫碰一碰青年的腿,道:「好像很長時間都沒和你一起睡了。」季玄嬰與他臉對著臉,露出些許笑意:「你身體長得很快,記得以前你睡覺的時候,還佔不了這麼大的地方。」師映川笑道:「我都已經十六了,還能是小孩子不成。」兩人說著話,隨著夜色漸深,也就慢慢睡著了。
夜深人靜,四下無聲,有人卻還沒有睡,此時晏狄童正坐在書房中,臉色陰晴不定,有些猶疑,也有些狠厲,不知過了多久,室內的燭火忽然一顫,晏狄童頓時警覺,立刻抬起了頭,卻見一名棕衣老者赫然弓著背正站在窗前,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晏狄童見狀,卻是一驚之後又一喜,立刻起身一拱手,道:「崔老……」
「老頭子只不過是我家主人的捧劍童子,當不得這樣的稱呼。」老者滿面皺紋,慢吞吞地說著話,他話中那『捧劍童子』四字聽起來自然沒什麼,但與這看起來已經七老八十的老頭子聯繫到一起,就未免可笑了,但晏狄童卻完全沒有覺得好笑,因為他知道這老者的話沒有假,這樣一個快要進棺材的老傢伙,可不就是一個捧劍童子麼!
「一晃這麼多年了,老頭子從十一歲起跟隨主人,如今也有將近一百年,真的是老嘍……」棕衣老者感慨,渾濁的眼睛卻已看向那錦衣王冠的少年,說話依舊慢吞吞的:「王爺,上回說的事情,已經定下了麼?」晏狄童此刻面容已是沉靜如水,道:「不錯。」棕衣老者一聲長歎,整個身體似乎越發佝僂了些:「若不是情非得已,也不會碰這麼扎手的栗子……可惜主人近年來已經隱隱感應到天人五衰的預兆,壽元至多還有十年,卻還沒有半點突破的跡象,若是再不放手一博,只怕也再沒有機會……如此,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棕衣老者說到這裡,渾濁的眼中卻有了似笑非笑之色:「只不過那師劍子可是大周國師,王爺如此行事,呵呵……」棕衣老者似乎是明白對方這麼做的原因,因此沒有繼續說下去,晏狄童臉上忽青忽白,到最後卻隱隱有猙獰之色,道:「此人於我而言,必殺之而後快!」想到自己心愛的兄長晏勾辰在師映川身下甘願承歡,晏狄童心中大痛,滿滿的儘是仇恨,頓時殺機如潮,心底深處彷彿有一個聲音在拚命咆哮:「殺了他,殺了他!」他雖然修為在棕衣老者眼中不算什麼,但此刻他整個人所散發出來的那股瘋狂殺意,卻讓棕衣老者也為之微微動容。
夜色掩去了所有的一切,太陽還會照常升起,搖光城似乎還是那麼平靜,但這一切平靜的表面下卻是暗潮湧動,季玄嬰替師映川將東西送來之後,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暫時留在了搖光城,隨後的幾日都是風平浪靜。
這一天艷陽高照,很難得的好天氣,晏勾辰下朝之後,回到寢宮剛換了衣裳,晏狄童就已經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看樣子心情不錯,道:「難得這樣的天氣,皇兄,不如一起出去打獵如何?」他兄弟二人雖然前時因為師映川與晏勾辰的事情鬧得不歡而散,而且也捅破了兩人中間的那層窗戶紙,但畢竟是生於帝王之家的兄弟,心機豈會與常人一般,事情過後,互相之間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若無其事,至少是表面上如此。
晏勾辰見晏狄童這麼說,便看了一眼殿外明媚的天光,不免也有些意動,他自從登基之後,住進皇宮,自然就不能像從前做王爺的時候可以隨時隨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此時聽晏狄童提議,便很痛快地答應了,笑道:「不錯,這樣的好天氣,正適合去外面打獵。」說著,就要命人準備,點起人手護駕,晏狄童不露聲色地道:「人太多,亂糟糟的,倒是有些無趣了……」晏勾辰一想也對,但他身為天子,安全自然很重要,若微服出宮而又沒有帶足了人手隨身保護,倒是會惹得大臣們聒噪,難免又是一場風波,如此一想,晏勾辰便皺了皺眉,不過他很快就舒展了眉頭,笑著對身旁一個內侍吩咐道:「去請國師,就說朕今日見天氣難得,準備和皇弟出宮打獵,想邀國師與季公子以及梵小公子同去。」
那內侍答應一聲,一溜眼便去了,晏勾辰便笑道:「有國師在,豈還抵不上千軍萬馬?自然能堵住那些朝臣的嘴,省得聽他們聒噪。」晏狄童亦笑,眼中卻不為人知地閃過一絲殺機:「……皇兄說得是,有國師與季公子在,皇兄自然可以高枕無憂。」
……
四下野花爛漫,草木青青,一行人騎著馬,馬蹄踏碎了草叢裡的花瓣,染上了淡淡幽香,引得幾隻蝴蝶不時地翩翩飛舞,循著花香追逐著馬蹄。
一群人裡面只有師映川沒有騎馬,他盤膝坐在青蛇巨大的頭頂上,青蛇看似慢騰騰地蜿蜒游動著,但其實速度卻正好與其他人座下的馬兒保持一致,而且坐在它頭頂的師映川也幾乎感受不到什麼晃動,比騎馬要平穩愜意得多,事實上其他幾人騎的都不是尋常馬匹,否則面對青蛇這樣恐怖的生物,早已經嚇得腿軟,但即使如此,幾匹馬也還是謹慎地與青蛇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映川哥哥,今天我要打一隻麂子,弄了皮子給你做一雙靴子,好不好?」騎在馬背上的梵劫心興致勃勃地說著,今天眾人出來打獵,他顯然是最興奮的一個,一雙靈動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沒個消停的時候。
蛇頭上的師映川穿著一身寶藍色勁裝,打扮得清爽利落,聞言就笑道:「好啊,若有好皮子,我倒想做一雙短靴。」說罷,卻對不遠處的左優曇道:「優曇,把水給我。」左優曇便解下水囊,揚手拋了過去,師映川接住,拔下塞子就仰頭喝了幾口,隨手又拋給季玄嬰:「玄嬰,喝點水解解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