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玄嬰接住水囊,並不怎麼在意,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天光明媚,眾人言笑晏晏,都是一派輕鬆愜意的樣子,可他心中卻總有些隱隱的不安之感,而且時間越長,這種不安的感覺就好像越強烈似的,季玄嬰微微凝眉,一雙犀利而冷靜的眼中露出不解之色,思忖著心中那股異樣感覺的根源,這時卻見晏勾辰揚起手中的馬鞭,指向前方道:「前面不遠的地方有水源,一向都有不少動物在那裡飲水,我們過去罷。」
眾人自然沒有什麼異議,師映川一拍座下青蛇的腦袋,這大蛇立刻就馱著師映川朝前面躥去了,其實這蛇已經勉強可以稱之為蛟了,頭頂靠前的位置有一塊微微凸出的角質狀的東西,雖然還不明顯,但若是有人坐在它頭上的時候,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可以用手摸到,蛇類生長到這種程度,不但已經具有了相當程度的智慧,也同時具備了恐怖的殺傷力。
師映川坐在蛇頭上,微瞇著雙眼,意態悠閒,如今他青春年少,大權在握,前途更是一片光明,又有幾位愛侶相伴,在其他人看來,人生當中應該有的東西師映川都有了,這似乎已經毋庸置疑,但在師映川自己看來,卻是兩碼事,這時大蛇已經躥出去很遠一段距離,眨眼間就將其他人甩在了後面,一路上只見兩旁的樹木彷彿正在飛快地倒退一般,看得人眼花,可見這大蛇的速度之快,不過是片刻的工夫,面前就出現了一條小河。
蛇類很多都是喜歡水的,這條青蛇也不例外,剛來到河邊,就直接鑽進了水中,不過因為師映川還坐在頭頂,因此便將連同蛇頭的一小截露在水面上,這條巨蛇太過龐大,氣勢驚人,好在是處於下游,而很多動物都是在上游飲水,所以倒不曾將獵物嚇跑,一時青蛇大半的身子都隱在水下,只將師映川托在水面,靜悄悄地朝著上游潛了過去。
一人一蛇的速度並不快,等師映川乘坐巨蛇來到上游時,其他人也已經騎馬趕來,此時這條河的上游果然有不少動物正在飲水嬉戲,眾人還未奔到近前,便已經搭弓引箭,紛紛瞄準了獵物,師映川見狀一笑,將身後背著的弓箭隨手取下,對準了遠處一頭肥壯的鹿。
一時間周圍大亂,原本寧靜的河邊轉眼間就被攪亂,驚慌失措的野獸四散奔逃,不時有人興奮的呼喝聲響起,不多時,這條河四周就再也看不到任何野獸的蹤影,只有一些已經被射殺當地的死獸,這時眾人下得馬來,開始動手清點自己的戰利品,大部分獵物只是剝下皮子,順便在河邊洗淨,將剝下來的皮毛收起,肉是不要的,只有幾隻肉質鮮美的獵物才被開膛破肚,準備作為眾人的食物,大家一起嘗嘗野味。
一時諸人分工合作,有的收集柴草,有的壘灶,很快肉就被架在火上烤了起來,人們圍著火堆席地而坐,空氣裡開始瀰漫出越來越濃的肉香。
師映川做這些事情很拿手,他熟練地翻烤著面前的野羊,季玄嬰坐在他旁邊,看他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師映川想起一些從前的事情,便不自覺地輕輕牽動唇角,笑道:「還記不記得當年的事了?那時我們在澹台前輩那裡,一路上我經常會這樣做東西給你們吃,你那時懷著平琰,很喜歡吃我烤的肉,不過又因為油膩容易讓你噁心,所以不敢多吃。」
季玄嬰聽他說起從前的事情,便也被勾起了回憶,心中就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些溫暖,於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自然記得。」師映川略有感慨:「一晃已經數年過去了,時間過得真是很快……」季玄嬰臉上波讕不興,清亮澹然的眸子裡卻聚起一絲不平靜,忽然在師映川的手上輕輕一握,皺眉道:「映川,不知道為什麼,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寧,好像總覺得不安,你……」
剛說到這裡,卻忽然被人打斷:「好香!映川哥哥,這隻羊什麼時候才會烤好?」梵劫心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蹲在師映川旁邊,眼巴巴地望著火堆上的野羊,用力抽著鼻子,嗅那空氣中的香味,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師映川哂道:「饞鬼,哪有那麼快,老實等著罷,還得過一會兒才行呢。」梵劫心有點急不可耐地搓著手,歎氣道:「怎麼還要等啊……」
此時晏勾辰坐在不遠處一塊乾淨的地方,拿出水囊喝水,面前烤著一隻麂子模樣的東西,晏狄童手裡拿著一根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火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事實上他眼下卻是心神緊繃,精神高度緊張,晏勾辰畢竟是他兄長,對自己這個弟弟太瞭解了,別人雖然察覺不到晏狄童的異狀,但他卻是不同,一時放下水囊,道:「怎麼了?好好的發什麼呆。」
晏狄童一愣,彷彿被驚醒了一般,下意識地移開眼神,對晏勾辰露出一個笑容:「沒什麼,就是有點餓了。」晏勾辰聞言,也沒有很在意,用一根樹枝戳了戳火上烤著的肉,道:「應該快熟了,看樣子再等一會兒就可以吃了。」晏狄童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一面眼皮微微垂下,掩住了目光當中的猙獰之色,而在十餘步外,左優曇正在牽著馬,準備讓馬去河邊飲水,那條青蛇隨之潛進水下,不知道是幹什麼去了,一時間周圍鳥語花香,倒也平靜。
很快,肉烤好了,師映川招呼大家動手開始吃,他拔出匕首割下一塊最肥美的地方,遞給身旁的季玄嬰,笑吟吟地道:「嘗嘗看。」季玄嬰接過,還沒等下口,旁邊梵劫心便嘟著嘴道:「映川哥哥,我也要!」師映川哈哈一笑:「當然有你的份兒,急什麼。」說著,就要在羊腿上落刀,然而就在這時,變化陡起,師映川突然住了手,面色肅然,他緩緩站起身來,卻是向遠處樹林中看去,眾人見狀,心有所感,不由得也紛紛望了過去,一時間周圍竟是徹底靜默下來,只有風過枝頭、火焰嗶剝以及河水流淌的聲音,彷彿一切都出現了短暫的空白,緊接著下一刻,一道若有若無的奇異氣息便緩緩籠罩而來、逼近,在場眾人的修為各自不一,但是此刻每一個人卻都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了這股氣息當中所隱藏的磅礡力量,一時間不禁紛紛變色,唯有師映川臉上的神情還依舊平靜著,除此之外,晏狄童臉上的肌肉卻在微微輕抽,眼中無法自制地閃出濃濃的厲色,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快停止了跳動,幸好此時眾人的精神全部都集中在別的地方,沒人有心情注意到他,這才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師映川忽然張口輕輕發出一聲低沉的怪音,下一刻,河中浪花翻滾,一道青影飛快地躥上岸來,師映川走過去,他雙目此刻有如深淵,卻是令人捉摸不透,沉聲道:「不知是哪位前輩駕臨?」這時一直靜然不語的季玄嬰已經瞇起了眼眸,右手按住了劍柄,臉色難看之極,他已經隱隱感覺到,一直以來預測中最壞的情況……似乎已經發生了!
隨著師映川話音方落,接著便聽到有人淡淡道:「……老夫不過是一個寂寂無名之人罷了,何必要問?」隨著聲音傳來,兩個人影已是一前一後地從遠處樹林裡緩步而出,當先一人雙鬢染著淡淡一抹霜白之色,容貌卻並沒有絲毫老態,看起來倒是四十出頭的模樣,很是英俊,身量瘦高,穿著一襲普普通通的青袍,身後跟著的那人卻是一個七八十歲模樣的棕衣老者,腰背佝僂,懷裡抱著一把古劍,師映川感受著青袍人身上那股隱而不發、在空氣中微微震盪的磅礡恐怖氣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是歎息還是感慨地道:「……大宗師!」
一語既出,石破天驚,眾人頓時面無人色,幾乎同時都想起了那個傳言,師映川卻並沒有其他的反應,只是淡淡施了一禮,道:「後進末學師映川,見過這位前輩。」那青袍人倒是沒有想到師映川值此驚·變之際,反應竟然是這樣從容,整個人沉靜如水,巍然不動,並沒有任何驚駭之色,而且他眼光何等毒辣,看得出來師映川並非是強自鎮定,因此一時間倒是起了幾分愛才之心,微微點頭道:「……很出色的年輕人,若是你早生幾十年,老夫必定要收為弟子,但可惜今時今日,卻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這青袍人明明臉上連一條皺紋也沒有,完全沒有半點老態,卻口口聲聲以『老夫』自稱,很是怪異可笑,但在場眾人卻沒有一個能笑得出來的,人人心裡都很清楚,別看這人最多四十出頭的模樣,可是一位大宗師的年紀又豈能以表面來推斷?
眼下氣氛一觸待發,青袍人卻絲毫不在意,他淡淡掃視了一眼在場眾人的神情,目光最終就落在師映川身上,道:「看來都很清楚我的來意了……小孩子,老夫也無須遮掩什麼,近年來老夫已隱隱感應到天人五衰的徵兆,壽元最多只還剩下十年,在這十年之內,老夫依靠自己已經無望突破,所以事到如今,你就是老夫唯一的契機。」說著,青袍人雙目微瞇,不知道是感慨還是淡淡的悵惘:「……到了老夫這個地步你才會發現,生命究竟是多麼可貴,而武道的盡頭又是多麼遙遠,有多少驚才絕艷之人在路上前仆後繼地倒在了時間面前,天道之下,儘是螻蟻,而老夫,就是要爭那一線生機。」
師映川聽著,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閃著寒光的森白牙齒,面上卻是平靜如水,猛地朗聲長笑道:「前輩也信那傳言麼?」青袍人輪廓如刀削般的臉上波瀾不動,只平淡道:「到了老夫這種地步,即便是一線希望,也會全力爭取。」
「……閣下請聽朕一言!」這時晏勾辰卻是突然上前,向青袍人拱手一禮,面對一位突破人體極限的大宗師,晏勾辰的修為可以說是不值一提,然而此刻他卻強行頂住了對方造成的那份壓力,深吸一口氣,終於穩住了情緒,狂跳的心臟總算從急到緩地迅速被抑制住,晏勾辰直視著對方,一字一句地道:「國師乃是我大周國師,斷法宗劍子,同時也是弒仙山少主,而且又與萬劍山以及蓬萊山海大獄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且與武帝城白照巫、向游宮兩位公子交好,而此時在場的這位小公子,乃是晉陵神殿殿主之子……如此種種,但凡有人損傷了國師性命,今後就可謂是舉世皆敵,即便閣下是宗師強者,行蹤不定,但家族門派又如何?莫非只為了一個縹緲無定、不知半分真假的傳言就做此不智之舉?還望閣下三思!」
晏勾辰這番話決非誇大,即便是再做事不計後果的人,也不得不仔細考慮一二,然而青袍人聽了,眼中卻只有彷彿能夠看透人心的冰冷,顯然晏勾辰的話對他沒有起到絲毫作用:「老夫今年一百八十六歲,親友早已陸續離世,也沒有家族門派需要顧慮,孑然一身,多年來只有一個捧劍童子隨侍身邊,哪怕舉世皆敵,又何懼之有。」
這正是最糟糕的情況!晏勾辰心中一沉,臉色止不住地微微發白,一個沒有任何牽掛的大宗師才是最可怕的,因為他沒有弱點,沒有牽絆,只要此人擒了師映川之後就立刻找個地方隱藏起來,天下之大,誰又能把一個一心藏起來的大宗師抓住?
正在此時,師映川卻只聽一聲鏗鏘劍鳴,季玄嬰臉色冰冷,鞘中三尺長劍出鞘,發出『嗡嗡』的聲響,懸浮在季玄嬰身旁,凝而不發,季玄嬰呼吸悠長,衣袂無風自動,微微翻捲起來,竟是轉眼間劍意已攀升至巔峰,他緩緩走過師映川身旁,站在了少年前方一步之處,這種態度已經再明顯不過了:任何人想要動他身後的那個人,都必須先解決掉他!
眼見此情此景,不但在場其他人心生佩服,饒是那青袍人也略有動容,要知道現在面對的可是一位大宗師,天下之大,有幾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還敢悍然攔在一位宗師面前?師映川亦是心中一暖,他上前抓住季玄嬰的手,沉聲道:「玄嬰,你在這裡等著,不用擔心我,我自有辦法。」說話間,卻暗暗傳音道:「這個人我有辦法對付,你的任務就是殺了那個捧劍的老頭子,以免給我造成麻煩。」師映川這番傳音的內容並不怕被青袍人聽到,他吃準了對方身為大宗師,在這種看起來已經掌握全局的情況下絕對不屑於偷聽什麼,這是身為絕頂強者的驕傲。
季玄嬰目光一動,他十分瞭解師映川,知道這時師映川既然這樣說了,就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後手,然而敵人畢竟是陸地真仙級別的強者,師映川能有什麼底牌可以翻轉全局?思及至此,反手抓緊了師映川的手,雖未說話,眼中的複雜擔憂之色卻已把他此刻的心情表達得清清楚楚,師映川見了,卻是輕輕一笑,將手抽出來,轉而對青袍人說道:「前輩雖然是宗師之境,並非晚輩這樣只有一隻腳踏進門檻的毛頭小子可比的,但我師映川從來不是束手就擒之人,要我乖乖放棄抵抗,那不可能,即便反抗只是徒勞,我也仍要試上一試。」說著,突然間飛身躍上一旁青蛇的頭頂,用力一拍蛇頭,頓時那青蛇便如同離弦之箭也似,朝著樹林深處飛射而去,只聽師映川朗聲道:「……要取我的性命,便放馬過來罷!」
那青袍人見狀,面露欣賞之色,右手一招,那柄古劍頓時就從那棕衣老者懷裡飛出,落到青袍人的手上,青袍人拿了劍,絲毫未停,直接就朝著一人一蛇離開的方向去了,他速度並不很快,顯然完全不擔心對方有可能逃走,而那棕衣老者見狀,也沒有跟上去,只是垂手退到一邊,在場之人都明白這是為什麼,青袍人以宗師之身對戰一位剛剛晉陞的准宗師,卻動用了佩劍,那是他尊重並認可了對手的表現,而棕衣老者的舉動,則是對於這兩位強者的敬意,以及表明自己會留在這裡鎮守的態度,防止有人前去為師映川助拳——這樣的一戰,不容任何人打擾!
且不談留在當地的眾人各是什麼反應,卻說師映川騎著青蛇,一路上風馳電掣,眨眼間就奔出了數里之遠,這時師映川突然間重重一拍蛇頭,青蛇頓時血盆巨口一張,一隻狹長的黑箱便被青蛇從腹中用力吐出,與此同時,師映川自蛇頭飛身而下,一掌拍在箱子上,黑箱當即四分五裂,從中露出一個窈窕的身影,師映川張臂將其抱住,此時此刻,他發現自己竟是完全沒有絲毫緊張的感覺,反倒是全身血液沸騰,不能自已!
青袍人的速度並不是很快,他神色十分從容,似乎完全不擔心師映川會趁機逃脫,這也是他身為絕頂強者的自信,不過就當青袍人衣袂飄飄踏入一片更深的林子之際,他一直波瀾不驚的表情卻忽然變了,因為他突然就感覺不到了師映川的氣息,要知道像他這樣的宗師高手,除非是同樣級別的強者,否則絕對不可能在他刻意搜尋的情況下,卻無法察覺對方的氣息,發生這種情況只有兩個可能,一是有高手幫忙隔斷了他的鎖定,掩住目標的氣息,二來就是目標已經身亡,一個死人自然是無法被探察到的,然而師映川卻不像一個會自盡的人,這不合理。
不過這時卻已經沒有時間給青袍人多想了,一聲清冷的低笑幽幽響起,聲音不大,卻彷彿炸響在青袍人耳邊,青袍人頓時神色凜然,黝黑的眼珠裡面,那瞳孔瞬間緊縮,下一刻,他忽然就朝著某個方向看了過去,於是他就看到在十餘丈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多出了一個人,那是個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層層薄紗織就的衣袖在風中飛揚,女子容貌清美,長髮未束,烏黑的秀髮襯得她肌膚格外白皙,剪裁合身的裙裳包裹著一具姣好的女體,她是美麗的,嘴角若有若無地噙著一絲笑意,陽光下,她略顯單薄纖細的身體彷彿乘風而去,讓人忍不住生出憐愛之意,如若天人一般,然而此刻這白衣女子渾身上下都被一股凜然如冰的感覺所包圍,自內而外更是散發著澎湃磅礡的氣勢,那輕輕蹙起的眉宇之間殺機縱橫,如女神降世,哪裡讓人敢生出半點輕憐蜜愛的心思?
青袍人的神情終於凝重起來,無須多言,他已經從氣息中感覺到了對方的真實身份——一位如假包換的大宗師!這時白衣女子目露寒光,她妙目輕輕一動,朱唇輕啟,說道:「……可以開始了麼?」說著,緩緩拔出了手裡那把青色的寶劍,青袍人不知為何,只覺得這女子的眼神和語氣都十分古怪,但他已經來不及說什麼想什麼,因為一道劍光已經以開山裂海之勢,當頭劈來!
……
遠遠地,忽然有巨大的崩塌聲隱隱傳來,那是沉悶的撞擊聲,仔細聽去,彷彿是什麼東西以極高的速度深深撞進了山體當中,季玄嬰猛然抬頭望去,其他人也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樣的動作,那棕衣老者眉頭一跳,隱隱覺得似乎哪裡不對,但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無言的季玄嬰卻突然目光一厲,拔手一劍便向老者重重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