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認得這東西,這是一把槍,一把在現代工藝中才能夠製造出來、充滿了現代氣息的手槍,師映川默默地坐在座位上,他的眼睛看著面前的槍,手指在上面緩慢撫摩著,冰冷的槍身十分光滑,師映川表面上似乎很平靜,但實際上他心中卻是驚疑不定,他其實早已知道除了自己轉世來到這裡之外,還有方梳碧和寶相龍樹都是來自於自己前世生活的那個世界,只不過這兩人卻並沒有像自己一樣保留了記憶而已,但即便是師映川自己,也只是帶著記憶轉世罷了,除此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帶過來,然而現在出現的這把槍卻分明是有人從師映川來的那個地方所帶來的,這與師映川的情況有很大的不同,想必這個人原本的身體也是一起來了的,而非師映川這樣肉身失去、只是單純靈魂轉世的情況。
漆黑的眸子微凝,師映川有點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滋味,他有幾分異地見到老鄉的古怪欣喜之感,但同時也有點警覺,不過更多的卻是濃濃的好奇,他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在什麼地方,現在又是什麼身份……與這些信息相比較,這把槍本身卻是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正常情況下像這樣的熱武器對於高等級的武者來說,已經沒有什麼真正的威脅力了,一時間師映川撫摩著槍身,若有所思,但目光卻漸漸銳利起來,忽然淡淡一笑,對包廂內的其他人說道:「我出去一下,你們繼續。」說著,從懷裡摸出面具戴上,便起身出了包廂。
師映川出了包廂,去叫過一個侍者,說自己要找這裡的負責人,那侍者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就請師映川前往一間靜室,一名秀麗侍女捧上茶來,師映川便坐下喝茶等著,不一會兒,一名模樣普通,打扮也很普通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施禮道:「見過君上。鄙人便是此次交易會的負責人,不知君上有何事吩咐?」師映川也不囉嗦,直接就拿出那把槍,對中年人道:「我來只是想問一件事,這東西……是你們天涯海閣從什麼渠道得來的?」
中年人聽了,頓時眉頭一動,師映川這樣單刀直入地打聽這個問題,事實上已經是犯了忌諱的,像天涯海閣這樣的地方,所拍賣交易的物品都是從各種渠道搜羅起來,實際上白的黑的都有,不僅僅是天涯海閣,任何一個類似的機構都是非常忌諱客人打探物品來歷的,除非是機構之中為了抬高價格等等原因而主動說明,否則的話,客人一般是不能詢問物品流入的渠道,因此這中年人略一遲疑,似乎是在思考,師映川的目光卻已在對方身上掃過,感受到中年人皮膚之下蘊藏的那股旺盛強大的血氣,不禁下意識地喉頭微動,出於本能地又一次湧起了研究秘法的衝動,不過師映川的這個反應看在中年人眼裡,卻被誤解成了對方已經很不耐煩的信號,中年人不由得一凜,臉上隨之露出了笑容,道:「按理說天涯海閣不應該透露某些物品的來歷,不過君上既然問起,鄙人自然知無不言。」所謂的規矩畢竟是由人來訂的,因此總有會例外的時候,對於有些人來說,是不必理會這些規則的,顯然師映川就在其列。
於是這中年人便娓娓而談:「此物剛才在展出時已經說明了,乃是一件新奇暗器,可以在放出火光與聲音的同時並打出一粒銅丸,速度極快,若是擊中要害之處即可當場致命,非一流高手不能躲避,現在裡面還剩下四顆銅丸,由於一直被精心保存,所以沒有損壞,還可以使用四次,此物原本是由一個小家族歷代收藏,後來家道中落,便賣給我們天涯海閣……」
中年人說的這些都是剛才拍賣師已經事先說過的,不過師映川並沒有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只以眼神示意對方繼續,中年人也不囉嗦,只微微欠身繼續道:「事實上,這個小家族的祖上先人,君上想必是知道的,便是泰元皇帝,當年泰元帝身死,帝國分崩離析,有皇帝的親近之人隱姓埋名流落民間,便是這個小家族的前身,而這件暗器,很可能就是當初皇室之物。」
泰元帝?師映川面色一變,顯然吃驚不小,他忽然心裡就生出一個極為荒誕的念頭:難道這個當年在統一天下之後,頒布禁武令,打壓天下武者,妄圖遏制武道傳承,專權天下卻又曇花一現的絕代帝王,竟然是自己的老鄉?這個答案讓師映川心中震動無比,他的眼神裡彷彿多了點什麼,一時間似乎有些怔住,只看著手中的那把槍,對外界的一切似乎渾然無覺。
「原來如此,這位歷史上最了不起的瘋子皇帝原來竟我的老鄉……呵呵,確實是了不起,這位老鄉在活著的時候達到了一個基本沒有後來者可以逾越的高度,只不過很可惜,這個世界的主流容不下他,所以到最後他還是失敗了,想不到這麼多年以後,又有我這與他出身同一個世界的人來到了這裡,這真的不能不說是一種奇妙的巧合,不過時間上似乎有點不對?這把槍雖然比較老式,可能是七八十年代生產的東西,但至少是現代手槍,但泰元帝的時代距離我現在足有數百上千年,時間上根本不對……不過或許這是因為時空扭曲或者某些更深奧的原因所導致?致使兩地的時間銜接相差出現巨大的差異?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總之這種深奧的問題不是我這樣非專業人士可以解釋的……可惜啊,我沒有與他生在同一個時代,否則的話,我們兩人一定有很多話題可以談……」師映川用只有自己才能夠聽見的音量低聲喃喃自語著,他對這位老鄉忽然間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這時那中年人顯然看出師映川對這件很可能是當年泰元帝之物的暗器有著濃厚的興致,便道:「君上看來很滿意此物?不瞞君上,天涯海閣還有泰元帝生前的一些物品,君上若是有意的話,在下可以做主,讓君上一見。」
不愧是生意人,很懂得揣摩顧客的心理,也會從中準確地找到機會推銷自己的商品,雖然中年人這麼做似乎有點不合規矩,但為此而與師映川這樣的重要主顧交好,這才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果然,師映川聽了,便立刻道:「好,那便拿來給我看看罷,若是中意,我便會用讓天涯海閣滿意的價錢買下那些物品。」中年人就笑道:「那麼,君上便請稍候片刻。」
搖光城這樣天下有數的大城乃是天涯海閣一個重要的分部所在,有不少貴重物品都存放在這裡,大概一柱香的時間之後,中年人就帶著兩名剽悍男子走進來,那兩人抬著一口大箱,將箱子放在地上,然後就退了出去,中年人打開箱子,師映川上前就在箱內翻揀起來,果然,這箱內除了泰元帝生前的隨身寶劍以及一些其他的物品之外,還有一隻早已不能用的手錶,師映川把這些東西看了一遍之後,便拿起最後一件物品,也就是一軸畫,這時中年人在一旁解說道:「這是宮廷畫師為泰元皇帝所繪的畫像,時隔多年,想來應該是流傳於世的唯一一幅了。」師映川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一面解開了畫軸上繫著的細繩,徐徐展開了這幅畫。
微微泛黃但卻保存極好的的畫卷被打開了,畫中畫著的是一名男子,筆觸細膩,風格大氣,男子穿著一身明黃的龍袍,腰佩寶劍,全身上下沒有什麼滔天的威勢,惟獨眼神裡有著一抹自然而然的淡漠,絕非刻意偽裝出來,那種毫不掩飾的淡漠甚至讓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淡淡的寒氣,就好像面前出現的任何人於他而言,都只是螻蟻而已,不值得他去過多關注,同時那眼神當中還有著絕對的自信,只看著這樣的眼神,面對著這幅畫的人就突然間覺得自己好像正站在一座絕峰前,令人生出高山仰止之感,但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重點,這一看之下,師映川沒有注意到男子的眼神,也沒有注意別的什麼,此刻他的目光只是死死盯著畫中男子的面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此時此刻,師映川的手腳冰涼,整個人如墮冰窟一般,一股寒意從腳底緩緩爬升上來,幾乎凍住了他的全身,師映川的心臟狂跳,只覺得自己平生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哪怕是自己當初轉世重生所帶來的衝擊也比不上今天所發生的這一切,一時間師映川的腦子裡嗡嗡作響,他實在是很想大笑幾聲,然後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一個有些荒唐的夢而已,然而此時他哪裡笑得出來,甚至連發出聲音似乎都力有不逮,這當然並不是說畫上的男子有多麼醜陋嚇人,或者英俊絕頂,而是……而是……
這個人,這張臉,難道不是……不是……師映川就彷彿正置身於一個最荒誕不經的夢境當中,這畫上的男子他很熟悉,真的再熟悉不過了,那張臉略有稜角,顯得剛毅卻又不失幾分柔和的緩衝,右邊眉毛上方有一顆黑色的小痣,容貌不是太英俊好看,但也讓人覺得比較舒服,這樣的一張算不得多麼出眾的臉當然不會讓師映川有什麼波動,可是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卻活脫脫是師映川作為任青元時候的模樣!甚至就連那顆黑色小痣的位置也絲毫不差!完完全全就是上輩子任青元的容貌!唯一的差別就是師映川作為任青元只活到二十幾歲,而畫上的這個男子卻是一副三十來歲的模樣,任青元若能活到這個年紀,一定就是這個樣子!
師映川渾身的血液都似乎已經凍結,那種滋味未必只是單純的震驚,也許,那是濃濃的害怕和不安……他的臉色隱隱有些古怪,以他此時心情的震動程度來說,現在他還能夠維持這種鎮定已經是極為不易了,事實上此刻師映川已是心靈失守,他無意識地以手輕輕撫摩著這幅畫,這也是他此刻唯一的念頭和舉動,他現在就好像在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而畫上的這個人,泰元皇帝寧天諭,也好像在透過畫卷在看著師映川,師映川陡然間心裡突然生出了一種惶恐與心悸來,這幅畫,這幅畫……冥冥之中彷彿有人在幽幽地歎息:「……你來了!」
與此同時,師映川突然間一個激靈,好像整個心臟被一柄大錘狠狠地砸了一下,他只覺得自己有些頭暈目眩,幾乎支持不住——這是怎麼一回事?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君上?」一個聲音忽然將師映川從混亂的思緒中拉了出來,師映川猛地回過神來,一切又歸於平靜之中,只見中年人面有幾分不解之色,卻依舊含笑說道:「君上似乎很喜歡此畫?不知對於這些東西,君上的意思是……」師映川強行收斂心神,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失態,但他眼中的神情雖然看似平靜,其中卻還是深藏著無數複雜的情緒,他不露聲色地將手裡的畫軸收起,放進箱子裡,然後就對中年人道:「這一箱東西我都要了,開個價罷。」中年人聽了,臉上露出笑容,此人自然不會對師映川這樣的顧客獅子大開口,因此便報了一個對雙方來說都比較合理的價格,師映川沒有還價,立刻接受了這個價碼,如此一來,這一箱的東西便歸他所有了。
中年人派人抬著箱子,跟師映川來到了包廂,裡面幾人見他這麼久才回來,還帶著一口箱子,都有些意外,師映川叫人把箱子放下,自己又坐回原先的座位,梵劫心用腳輕輕踢了踢箱子表面,好奇地問道:「映川哥哥,剛才你去哪了?這裡面是什麼?」師映川現在心裡亂極了,沒有什麼心思理會這些事,便隨意搪塞了幾句,梵劫心見他臉色有些古怪,便乖覺地沒有追問什麼,至於其他成年人更是個個善於察言觀色,自然不會問起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
等到交易會結束,回到皇宮,師映川獨自一人留在殿中,面前的榻上放著那幅已經展開的畫像,師映川負手站在榻前,看著這幅畫,久久無法移開目光,就好像他想從中揪出什麼隱藏的東西似的,過了一會兒,師映川緩緩坐了下來,沉默地坐著,覺得嘴裡似乎有些發乾,他皺起眉毛,突然就用力笑了幾聲,但這笑聲卻連他自己都覺得刺耳,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轉眼師映川就在這裡坐了很長的時間,他已經依稀抓住了什麼,有些東西已經越來越接近,卻仍抓不到關鍵,不過這種種事態聯繫在一起,卻讓他有了一個讓人難以相信的猜測,並且這懷疑正在不斷地擴大……一直發呆不動的師映川忽然間伸出了手,他頓了頓,似乎有些遲疑,不過終於還是將手放在了畫中男子的臉上,喃喃自語道:「泰元帝……你到底是誰?」
畫裡的人卻只是淡淡看著他,自然不可能開口說一個字,然而看在師映川眼中,卻覺得對方整個人流露出來的分明是一絲深深的詭異之感,師映川忽然勉強一笑,狠狠地揉著太陽穴,歎道:「該死,我為什麼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難題……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該死……」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心裡怦怦亂跳,又彷彿被一隻手攥住,使得一股窒息的感覺無聲地湧了上來,無盡的猶疑令他微微顫抖,即使閉上眼睛也依舊難以平靜,不過就在這時,師映川忽然睜開了眼睛,將面前的畫像收起,放回到那口箱子裡,他做完這一切不久,左優曇便端著一盤剛剛洗淨的水果走了進來,道:「劍子已經用功很長時間了,先休息一下罷。」
先前師映川自己一個人留在大殿裡,其他人只以為他是在打坐行功,因此無人前來打擾,就連梵劫心也沒有來調皮搗蛋,而左優曇見他在裡面待了很長時間,這時才進來看看。
師映川也並沒有糾正對方的想法,他從左優曇手裡隨意接過一個果子,有點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這時左優曇卻忽覺師映川似乎有些異於往常,便默默細看了幾眼,面上不由得就露出一絲意外之色,道:「劍子似乎是有什麼心事?」師映川坐著嚼果子,眸子裡閃著暗幽幽的光,說道:「……我哪來什麼心事。」左優曇看出他的言不由衷,但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很多事情是不能夠說太多的,這時師映川微微抬起下頷,有些出神,不自覺地就露出修長的脖頸,他發呆了片刻,忽然就對左優曇道:「優曇,你相信這世上有鬼神存在麼?」左優曇有些意外,沒想到他會問這種事情,不過還是答道:「鬼神之說自古便有,但是卻沒有人親眼見過,子不語怪力亂神,想來這鬼神之說應該是荒誕不可信的罷,總之都是些縹緲無稽之事。」
師映川聽了,思索了一下,歎了口氣,忽然就滿臉嘲諷地一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呵……」他的語氣分明是對某些東西已經篤定,一時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忽然又問道:「那你說,既然你覺得鬼神之說並不可信,為什麼這世上還有很多無法用常理來解釋的事情?很多東西除了推給鬼神之外,真的難以解釋……」師映川說著,就冷笑了幾聲,左優曇卻是不知如何應對,如此一來,殿中的氣氛自然就沉寂了下來。
不過師映川卻是沒有沉默太久,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出現了他暫時不能理解的情況,那麼明智的做法便是暫時將這些放在一邊,日後慢慢找出真相,這麼一想,便讓師映川回過神來,雖然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很多真相,但有時候世情就是如此,興許有些事情的真相永遠都不會被人揭開,所有的一切都平靜而沉寂,只會逐漸遺失在時光的長河當中,直到徹底湮沒,但也可能終究有一天會在某次不經意的行為中悄然浮出水面,揭露出事實的真相,或許命運之所以如此偉大,神秘,令人感到敬畏,根本原因就在於沒有任何凡人可以對它進行預測,也無法揣摩它的意志,能做的唯有沉默著接受。
師映川沉吟了一下,心事已定,下意識的撫摩著腕間的寒心玉,只覺得一絲絲的清涼之氣傳來,令胸腔內那顆煩躁不堪的心漸漸安靜下來,師映川深吸一口氣,腦海中一片清明,在這一切尚未到來之前,恢復了往日裡從容自若的姿態,他拍了拍左優曇的胳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道:「好了,我沒事,不用擔心什麼。」左優曇深深地看他一眼,稍稍點頭示意:「……劍子沒事就好。」他們兩人之間或許永遠不會像師映川與寶相龍樹、季玄嬰、千醉雪以及方梳碧那樣,不會達到像情人甚至夫妻之間所應該具有的那種感情程度,不過也不僅僅只是普通意義上的主從關係,如今的師映川和左優曇兩人,正逐漸地在彼此之間建立起一種新的紐帶方式,或許這與師映川前世那種『友情以上,戀人未滿』的說法,有著類似的味道。
這時已經是傍晚,殿外一片淡淡的橘黃之色,霞光不見燦爛,卻很柔和,師映川看著窗外,安靜了一會兒,然後便對左優曇說道:「優曇,替我辦一件事。」他彷彿頓了頓,這才繼續說下去:「……去替我收集與泰元帝寧天諭有關的東西,他的隨身物品,與他有關的消息等等,都替我收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