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對左優曇吩咐道:「去替我收集與泰元帝寧天諭有關的東西,他的隨身物品,與他有關的消息等等,都替我收集起來。」左優曇聽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師映川為什麼突然對那個在武者世界裡有名的瘋子皇帝起了興趣,不過意外歸意外,師映川的吩咐他只需要一絲不苟地照辦就是了,當下便應道:「是,我知道了。」師映川聽出青年話裡的不解語氣,但他也只是笑了笑,此刻他所站的位置正好讓夕陽淡淡的黃暈映在了整張臉上,只是面孔上不再有那種習慣性的微笑,顯得心事重重,左優曇瞥見他這樣古怪而異常的表情,心中頗有些奇怪,但左優曇也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陪著師映川,好在這種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最後還是師映川先一步醒過神來,他見左優曇仍在默不作聲地袖手立著,便淺淺一笑,道:「怎麼還在這裡站著,現在我這裡沒有什麼事,你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休息也都可以。」
左優曇表情淡淡,道:「我是劍子的侍從,職責所在,沒有不在劍子跟前服侍的道理。」師映川搖頭失笑,拍了拍青年的肩:「你現在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魏燕的一字並肩王,豈是什麼侍從的身份?」左優曇心平氣和地道:「人貴有自知之明,一個人如果分不清自己的本分,下場往往會很淒慘。」師映川微微一怔,隨即就笑了起來,歎道:「優曇,你這個人其實很有意思,當年我以為你只不過是個性情並不討人喜歡的落魄太子,有點不識時務,卻沒想到你後來會有那麼大的改變,或許時間和經歷真的會讓一個人迅速成熟起來,脫胎換骨罷。」
兩人說著話,末了,師映川道:「對了,叫人進來替我更衣罷,我和皇帝說好今天一起用晚膳。」左優曇便應聲出去,不一會兒,一群宮人進來,服侍師映川梳洗更衣。
晚間吃過飯,師映川獨自一人待在殿內,面前放著那幅畫像,師映川臉上流露出淡淡陰沉的表情,輕輕摩挲著畫上的人,低聲說道:「你到底是誰……」一時間他微微閉上眼,許久之後,當師映川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黑白分明的眸中有一抹幽光倏忽閃過:「也許我猜得錯了,也或許這件事情我永遠也找不到答案,總而言之,現在的我也只是我自己,做的也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影響我……」師映川自言自語地喃喃輕聲說著,在他的眼睛深處,有強烈的幽光閃爍不定,臉上很久也沒有出現笑容,只是他的右手卻不自覺地抬起,輕輕撫上了自己的面孔,與此同時,卻打了一個寒顫,一時間竟是有些發呆。
殿外有微風,順著半啟的窗戶吹進來,吹得珠簾微微輕顫,珠子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響,師映川一隻手緩緩在畫面上移動著,他的手指修長而美麗,指尖窄勻,修剪整齊的指甲在燈光下泛著隱隱的美麗淡光,在畫上輕輕划動,發出『沙沙』的細小聲音,師映川沉思了一會兒,呆呆地坐著,腦海裡面並不是一片空白,相反還有很多東西在來回翻滾,但卻遲遲抓不住具體的內容,然後他忽然又一凝神,就將畫像小心收起,放到箱子裡,做完這一切,師映川又拿起箱子裡的其他東西把玩了一遍,這時太陽已經完全落於山後,外面已經黑了下來,師映川收斂心神,忽然間身形一動,便悄無聲息地從窗戶裡掠了出去,大殿內頓時空無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窗台上的一盆紅花忽然顫顫一動,定睛看去時,只見殿中已多了一個身影,師映川眼中泛著淡淡的血色,蒼白的臉上沁出陰冷,使他整個人都多了一絲妖異的魅惑,到如今,師映川研究秘法已經有了很大的突破了,今天白天在交易會上,他已經注意到了合適的獵物,並且在對方身上無聲無息留下了一隻追魂蠱,就像當年對藏青所做的那樣,於是剛才師映川就以此感知到了對方所處的準確方位,並且最終得手,在使用完畢之後,毀屍滅跡。
師映川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一飲而盡,這時卻有腳步聲傳來,梵劫心輕手輕腳地走進大殿,悄悄從後面靠近正坐在桌前拈著空杯出神的師映川,但就在他想要蹦出來嚇對方一跳時,一個聲音卻道:「……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梵劫心頓時垮下了小臉,懨懨地一撇嘴,滿臉無聊之色地道:「嘁,沒意思,本來還想嚇你一跳的。」師映川轉過身來,瞇起好看的眼睛,看著惡作劇落空的梵劫心,微微而笑:「我剛才雖然走神,但以你的武功,想要不聲不響地靠近,還差得遠,換了你師兄李神符來還差不多。」梵劫心聽了,正要說話,卻忽然頓住了,他心中有些奇怪,走到師映川面前,歪著腦袋仔細看著師映川,只覺得對方臉色蒼白,眼神也有些隱隱懾人,這不像平日裡的師映川,這是怎麼了?梵劫心唇角輕撇,抽了抽精巧的鼻子:「映川哥哥,你是生病了嗎?還是哪裡不舒服?我看你的樣子好像不太對勁。」
師映川笑了一笑,看了一下神情認真、正微微前傾了身子的梵劫心,輕輕一刮對方的鼻子,道:「我身體壯得像頭牛,哪裡有生病的樣子?」他這般拙劣的說法不能糊弄成年人,但梵劫心這樣的小孩子自然就不會再深究下去,師映川把手裡的茶杯放回桌上,身子微斜,與梵劫心距離很近,輕聲道:「你離開晉陵也有一段日子了,不想家?」梵劫心哼了一聲:「不想,反正我爹也不會想我,我幹嘛要想家?」師映川用手點了點他的額頭,笑道:「真是孩子話。」
少年纖長優美的手指輕輕按在梵劫心的額頭上,梵劫心頓時只覺得那手指清涼如玉,正好點在他那顆殷紅的侍人印上,如此略一接觸,就有一絲酥麻之感隱隱從心底生出,甚至擴散到全身,梵劫心不知怎的,臉上就有些熱,他下意識地抬眼瞟了一下師映川,此刻在燈光下,師映川那張絕美的面孔上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奇異魅力,整個人都綻放出勾魂奪魄的光彩,梵劫心陡然全身一股異樣的感覺展開,他忽地就尷尬起來,這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很陌生,一時間梵劫心的小臉不禁微微漲紅了,連忙主動向後退了半步,躲過了師映川的手指,師映川看他這副模樣,哪裡知道這孩子心裡是如何想法,只覺得意外,便笑道:「怎麼了?」
但是梵劫心這次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和他撒嬌或者鬧著玩,反而有些呆呆地看著師映川,表情疑惑又帶點迷茫,然後突然間就猛地轉身跑了,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師映川莫名其妙地看著梵劫心跑出去,沒明白這是在搞什麼,不過他如今也沒有心思理會這些,更不知道梵劫心出了大殿之後,逕直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間,一下子撲倒在床上,一張臉埋進軟軟的錦被裡,微微呼吸著,過了一會兒,梵劫心翻過身來,仰面躺在床上,他兩眼微茫,喃喃道:「好奇怪……」一時間翻來覆去,卻是睡不著了,一直折騰了半天,才終於倦了,漸漸進入了夢鄉。
卻說師映川在梵劫心離開之後,也感覺到了疲憊,他今日先是因為泰元帝一事大受震動,後來又趁著夜色出宮,擒住一名強者用來研究秘法,如此一來,無論是身還是心,都很疲憊,一時倚在一張春榻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就神思倦怠,最終睡著了。
師映川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彷彿處在一片迷霧當中,恍惚間,他看到了一個頭戴帝冠的男子站在高高的玉台上,靜靜看著下方,那裡有無數人在跪拜,山呼萬歲,這男子的模樣師映川並不陌生,正是師映川作為任青元時的容貌,只不過此刻那張臉顯得成熟許多,尤其是週身那種君臨天下的氣質,更是任青元完全不具備的,此刻師映川睜大了雙眼,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之意,他心神轟鳴,身心顫抖,內心的感覺根本無法形容,這時畫面開始變化,那男子,或者說泰元帝寧天諭,出現在一間大殿中,面上有著柔和之色,在他對面,一個身穿白衣的男子端坐著,師映川看不到對方的樣子,只能看見一個背影,寧天諭神情愉悅,拉住了男子的手,笑容溫柔,然後畫面又一次變化,寧天諭長髮披散,雙眼黯淡,眼內有著淡淡的哀傷。
四周只有男子一個人,有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這時寧天諭突然間仰天發出一聲長嘯,那是淒厲的嘶吼,聲音裡滿滿透出一股無法形容的悲哀與憤怒,不知怎的,師映川的腦海中瞬間一片空白,寧天諭的嘯聲不斷地在其中迴盪,使得師映川情不自禁地劇烈顫抖起來,感同身受,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瘋狂流動,但是無論如何也動彈不了,就在這時,畫面中走來一個男子,依舊是一身白衣,從師映川的角度無法看見此人的樣子,男子沉默了片刻,寧天諭卻突然間止了嘯聲,他望向白衣男子,眼中有著黯然與落寞,也有著憤恨,但更多的卻是苦澀,然後他就忽地笑了起來,開口說道:「我這麼多年都在追求心中的理想,為之奮鬥,但後來當我得到一切的時候,我就終於發現原來這些都無足輕重的,我擁有了你,才是最簡單也最幸福的事情,然而到如今我才明白上天是公平的,不會允許一個人的生活太過完美,所以我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寧天諭說著,慘笑起來,然而在這時,他的臉上再沒有了絲毫的暖意,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無盡的冰冷,他看著白衣男子,淡淡道:「很好,很好,世人不知對我寧天諭而言,江山其實並不算什麼,皇圖霸業也不算什麼,理想也都不算什麼,這些都不是太重要的東西,寧天諭真正看重的只有一個人,然而就是這個人,負了我。」
寧天諭大笑起來,他在雨中一手遙遙指著那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的白衣男子,目光依稀間出現了恍惚與慘痛:「情之一字可殺人。蓮生,你可知道我此刻是多麼絕望,那是比死亡更黑暗更深沉的絕望,你在我最幸福的時候將我的幸福突然一下子盡數毀去……你何其殘忍。」又一轉話鋒,痛快笑言:「不過,現在想想,我倒是並不覺得後悔,否則這些年若是沒有你,日子一定很無趣。」說到這裡,寧天諭又笑歎著:「你啊……你啊……你……」
這窮途末路的男人突然拔出腰畔佩劍,狠狠在掌中一劃,頓時血流如注,滴在地上,寧天諭以劍遙指白衣男子,一字一句地冷冷道:「我詛咒你,蓮生,你欠我的,終有一日要還給我,我會等著你,一世等不到,就等十世,十世等不到,就等百世,哪怕生生世世,哪怕千年萬年,你我終會再次相遇,總有一天,你會把欠我的統統都還給我……蓮生,毋忘今日。」
師映川忽地悚然驚醒,一時間惶然四顧,方覺自己正斜倚在春榻上,周圍寂靜如海,一人也無,只有孤燈冷帳,清風陣陣,師映川的心臟在胸腔裡怦怦加速跳動,一種強烈得無法言說的感覺讓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淌,一時間想起剛才所經歷的夢境,不禁汗濕重衣。
此時殿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下得不大,淅淅瀝瀝的,殿裡很靜,可以清楚地聽到雨打花木的『沙沙』聲,正是如同夢中那樣的雨天,師映川起身走到窗前,雙眼怔怔,若有所思,忽然間他臉上猛地湧現出一片深深的潮紅,隨之閉上了雙眼,緊接著就見他張口一噴,一道乳白色的霧氣頓時出現,聚而不散,在師映川的頭頂三尺處凝聚起來,慢慢地演變成了一個模糊的花朵形狀,然後很快消散,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睜開眼來,喃喃道:「這就是……三花聚頂?」他心頭通透,緊接著卻是低低而笑,思緒如潮,難以自已……在這個普普通通的雨夜,師映川正式踏入偽宗師境界,成為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准陸地真仙,這一年,師映川十六歲。
一時間雨聲淅瀝,師映川按捺住心跳,低頭看自己的手,他發現原本色澤微蜜的皮膚卻是已經變得明顯白皙起來,他怔了片刻,然後就去找鏡子,很快,在一架落地大鏡中出現了一個少年,容貌絕美,肌膚白皙,整個人比起之前,麗色更盛,師映川在鏡前佇立一時,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正式摸到了宗師門檻,不過距離真正三花聚頂的境界還早,剛才那所謂的三花也只出現了一朵,甚至連形狀都還沒有完全顯現,只因他雖然因為某種緣故而有了一些頓悟,但畢竟還達不到那個程度,不足以讓三花成形,但如今他既然跨出這一步,就意味著已經晉入准宗師境界,日後成為大宗師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所差的只是足夠的積累,準確地說,就是時間的問題,而且這個時間注定不會太長。
在此之前,師映川曾經無數次幻想著自己晉入准宗師境界,然而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他卻並沒有想像中那樣興奮,一時師映川臉色沉靜如水,喃喃道:「蓮生?蓮生……此人又是誰?」在回想起之前夢中的那一幕時,師映川心中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彷彿被觸動了,難以控制地湧起了極為強烈的情緒,想到那白衣男子,一顆心莫名地就苦澀與怨恨起來,他知道剛才那勢必不會真的是一場夢,那夢裡的一切,應該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那泰元帝寧天諭,應該……應該很有可能就是師映川他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或許是因為曾經已經有過一次轉世重生這樣不可思議的經歷,所以師映川並沒有太難接受這個推論,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疑問,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個白衣男子蓮生又是什麼人?對寧天諭做了什麼令其恨意滔天的事?在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許許多多無法解答的問題紛至杳來,令師映川的腦子裡亂成一片,他似乎有些不堪重負,用力搖了搖頭,驅散這些亂糟糟的疑問,信步走出了門。
外面十分冷清,宮苑被明明滅滅的宮燈照亮,隨著夜風不時地微微搖曳,雨下得不大,依稀有些涼意,師映川微仰起頭,看著墨色的夜空,臉上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濕風,黑夜就好像一張大幕一般籠罩著天地,因為下雨,所以風中又濕又涼,師映川走過廊下,不緊不慢地散著步,似乎並不在乎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他此時走在雨中,浙淅瀝瀝的小雨溫柔敲打著地面,泛起點點漣漪與波光,但雨水卻沒有落在他身上半點,身體表面就好像有著一層薄薄的無形屏障,使得雨水盡數被彈開,無法沾濕哪怕一塊衣角,夜晚的皇宮比起白日裡少了幾分莊嚴,卻多了些幽秘,在濃濃的夜色裡透出些別樣的味道,四周鬱鬱蔥蔥的樹木陰影婆娑,襯和著這雨夜,倒也頗有意趣,師映川如同閒庭信步一般向前走著,微微瞇起雙眼,靜然思考,他腳下不沾半點泥水,整個人好像是在飄行一般,不知不覺間卻是來到了一處宮殿前,師映川抬頭一看,原來是皇帝的寢宮。
殿外雨聲淅瀝,晏勾辰停住筆,向窗外看了一眼,雨倒是下得不大,給寧靜的夜晚平添了幾分動人的韻味,晏勾辰看了旁邊的金漏,發現時辰尚早,便吩咐近旁的一個內侍道:「取些點心來。」內侍應了一聲,便下去,不一會兒端來一碟子糕點放到龍案上,晏勾辰拈起一塊吃著,味道不錯,他邊吃邊翻著公文,一時間若有所思,這時窗子被風吹動,『吱呀』一聲自動開了,一個內侍連忙去掩上,以免殿中進來濕氣,晏勾辰抬頭看了一眼,卻道:「更衣罷。」內侍聽著,知道皇帝是準備再過一會兒就休息,便上前替晏勾辰換了一身柔軟舒服的衣袍,晏勾辰就愜意地在一張方榻上斜身倚坐著,取了一卷話本來看,內侍在旁邊加了一盞燈,照得明亮。
正看著,忽聽有人稟告:「……陛下,國師到了。」晏勾辰微微一怔,從書中回過神來,道:「國師來了?快請。」話音方落,卻有一個聲音由遠及近:「……這個時候打擾陛下,卻是我的不是了。」這聲音低沉微磁,又很是清亮恬淡,晏勾辰下意識地循聲望去,但一見之下,他卻是頓時愣住了,不自覺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一個青色身影從外頭走進來,晏勾辰當然不是不認識對方,只是……這人怎麼卻變化了許多?
來人是師映川沒錯,身姿頎長,容光照人,但此時呈現在晏勾辰眼前的師映川卻與之前不同,在走進來的一剎那,燈火通明的大殿裡彷彿一下子就暗淡了起來,盡數收斂光華,外面下著雨,晏勾辰看看師映川進來,卻好像是挾著那一蓑煙雨,肌膚柔白,眉眼神秀,美得令人眩目,不自覺地就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晏勾辰幾個時辰之前還是見過師映川的,可那時的師映川與此刻頗為不同,不僅僅是膚色,而且容貌也好像哪裡有了些細微的變化,但究竟是哪裡,卻又說不上來,晏勾辰的修為不算高,但也隱隱感覺到師映川如今整個人由內而外地改變了許多,彷彿已經脫胎換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