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妖師的目光之中有著似笑非笑的意思,向寶相龍樹道:「來我這裡,是為了急著見你這小情人罷。」寶相龍樹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大大方方地笑道:「當初在海上失散,雖然後來聽說他已經在弒仙山了,但如果沒有親自來看一眼,總還是有些擔心。」
紀妖師見青年笑容明利,絲毫不掩飾對心上人的關切之情,一時間忽然想到自己與連江樓,不由得出神了一瞬,隨即就不動聲色了,目光轉而在寶相龍樹身旁的師映川身上掃了一下,對於這個兒子,到現在為止他還是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很難像別的父子之間那樣相處,不過想歸想,紀妖師還是擺出一副當爹的樣子,道:「去倒茶來,我和龍樹有話要說。」
寶相龍樹微微一愣,隨即笑道:「舅舅何必又逗川兒了,這裡有的是伺候的人,哪裡用得著叫他動手……」紀妖師漫不經心地睨了外甥一眼,道:「用不著把他護得這麼緊,我是他老子,你是他表哥,讓他倒個茶莫非就委屈死他了?」寶相龍樹還待說些什麼,師映川卻已經忽然開口道:「……是,我去去就來。」說著,將身上穿的貂裘脫了下來,放到一旁的衣架上,這就走了出去,其實以師映川的性子,自然不是什麼好欺負的人,更不會忍氣吞聲,不過紀妖師的吩咐也確實並不過分,這裡無論輩分還是年紀都屬他最小,給父親和表哥斟茶倒水也算是很正常的事情,並非無理要求,因此師映川雖然與紀妖師之間的父子關係直到現在還是讓人覺得彆扭,卻也還是聽從了對方的吩咐。
少頃,師映川手裡端著茶盤進來,他身上裹著天藍色的罩袍,頭髮紮成馬尾,配著他精緻的面容以及還沒有長開的身量,乍看上去竟有些楚楚動人之態,令寶相龍樹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紀妖師發現外甥從師映川一進來,兩隻眼睛就好像粘到對方身上一樣,便嗤道:「……丟了魂了?」寶相龍樹也不愧是他外甥,面皮錘煉得金剛不壞,完全沒有年輕人會有的尷尬,當著親舅舅的面緊盯著人家兒子不放,卻也毫無赧然之色,微笑道:「舅父何必笑話龍樹。」
說話間師映川已經走上前來,他表情如常地放下茶盤,提起茶壺分別給兩人倒了茶,然後就站到一旁,紀妖師與寶相龍樹說著話,無非是些家常之事,這倒讓師映川有些意外,看來即便是紀妖師這樣的人,也還是有著與普通人相同的一面的。
師映川先前去亭子裡吃火鍋的路上還是大雪紛飛,滿目只見白茫茫地一片銀色,而這時外面的雪卻已經很小了,不過卻起了風,寒風裹挾著冰粒子一般的小雪,一時緊一時慢地從天而落,雪粒打在窗上,不免『沙沙』地響,天地之間一片寒冷,不過室內卻是清幽,雪光映著窗戶,倒是照得雪亮,師映川見紀妖師與寶相龍樹舅甥兩人談得投機,而自己也無意插話,便乾脆也樂得自在,他見南窗下的書案上有一本書,便拿起來看了一眼,卻是一本《劍道真解》,師映川一見之下大感興趣,他是識貨的人,便翻開來仔細看,其實別看此書就這麼放在桌上,似乎很隨意的樣子,但事實上這本《劍道真解》卻是非常珍貴的手抄本,對於武者來說,當真是稀世之寶,若是有人進到這間房內,將此書私自翻閱,一旦發現就是立刻處死的下場,不過師映川現在既然是弒仙山少主,這樣的規矩自然就對他沒用。
一時間師映川看得入迷,他一邊看一邊踱到一張椅子前坐下,細細翻閱著手裡的《劍道真解》,整個人靠在了椅子上,半瞇著眼睛認真閱讀,前世他的性格是什麼樣子暫且不說,這一世在大宛鎮的四年裡卻造就了他的某種深沉性子,令他的內心世界緊閉,很難才會去信任一個人,更難對別人付出感情,而且處於這個武力至上、弱肉強食的世界,令他總是嚴重地缺乏安全感,因此師映川對武道修行是非常感興趣的,也異常有毅力,在枯燥的修行中從不覺得厭煩,他看過太多人像螞蟻一樣被人踩死,這種滋味他絕對不想嘗試,所以他只能讓自己成為別人無法撼動的巨人,而不是弱小的螞蟻,這樣的世界,原本就是強者為尊,物競天擇。
椅上鋪著一層厚厚的虎皮毯子,不但舒適而且也很溫暖,不過這冊子很薄,而且師映川看書從來都很快,所以不多會兒,書卷就被翻看完畢,師映川合上最後一頁,閉上眼睛默默沉思,他中午剛吃過火鍋,酒足飯飽,現在就有些昏昏欲睡的,不過心中卻在暗暗梳理揣摩著剛才書中的內容,對於師映川而言,他最看重的就是增強自身的實力,這也是對於每一個武者來說最重要的事情。
屋裡很暖和,讓人有些瞌睡,師映川的眼睛慢慢合了起來,縮著身體窩在椅子裡,腦海中默默梳理著功法,耳邊聽著紀妖師與寶相龍樹舅甥兩人的低聲談話,漸漸地也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有什麼東西打在了師映川露在袖外的手背上,師映川頓時驚醒過來,皺著眉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卻看見紀妖師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倒是舒服。」師映川揉了揉眼睛,一面坐直了身體,沒應聲,寶相龍樹卻是語氣溫和,說道:「川兒,很睏了麼?」師映川打了個哈欠,站起來:「不是,打了個盹兒而已,大概是中午吃得太多了。」說著見屋裡還是只有三人,沒有旁人伺候,不過卻多了一個金壺和小爐,正在溫著酒,酒香淡淡的,很是好聞,這時卻見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飄起了大雪,扯得飛絮也似,天地之間一片蒼茫,雪花幾乎遮住了視線,便道:「這雪下得好,想必明年是個好年景。」
當下就很自然地起身,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著:「寶相,過後我要回斷法宗,你是不是也要回蓬萊了?」說話間就走到寶相龍樹那裡,一隻手搭在了青年肩頭,紀妖師表情似笑非笑,心中有念頭轉過,見師映川這樣,眼中就多了些森森之意,不等寶相龍樹應答,就已經先開口道:「你很急著回去?」師映川被他這麼一看,頓時全身微微一麻,只覺得男人目光掃過,讓自己有著一種難以描述的發毛之感,不過師映川終究也不是小毛孩子,他也是久居高位的上位者,當下笑了笑,欠身說著:「自從在外面歷練這兩年剛剛回來,基本上就與師父聚少離多,如今沒有什麼事情,總應該回去侍奉師父左右,而且也需要師父指導我修行。」
文人和普通人遵循著『天、地、君、親、師』這樣的規矩,但對於武者而言,卻是『天、地、師、親、君』才是道理,所以師映川擺出這個話來,就連紀妖師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在這種情況下,也是不能立刻反駁出有理有據的話來,師映川見狀,暗自一笑,面上卻不露分毫,他取了放在熱水裡的金壺,給紀妖師和寶相龍樹倒上燙好的酒,道:「寶相,上次我答應過你,等咱們到了蓬萊之後,我親自做一桌子菜給你嘗嘗,既然現在蓬萊沒去成,那就揀日不如撞日,等會兒我去打獵弄點野味,晚上就下廚讓你好好嘗嘗我的手藝。」
寶相龍樹聽了,自然歡喜,道:「既然這樣,那當然好,我陪你一起去就是,打些上好的野味。」紀妖師在一旁倒沒說些什麼,只表情淡淡地喝著酒,不一時兩個年輕人告辭,二人走到外面,弒仙山這邊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冬天的時候明顯比靠近海洋的斷法宗要冷上不少,本來師映川有內功護體,還沒有感受到,此時還沒有運起內力,才忽然覺得果真是寒氣逼人,撲面而來,臉被凍得生疼,他立著遙遙看雪,一面緩慢運轉內力,轉眼間露在外面的肌膚就暖和起來,對寶相龍樹道:「我曾經去過北邊,那裡是極北之地,冷得滴水成冰,這裡與那邊比起來,已經算是好太多了。」
寶相龍樹笑道:「那裡是苦寒之地,我雖然沒有去過,倒也聽說過那裡的生存環境十分嚴酷惡劣。」兩人說著話,便去叫人備了馬以及一些用得上的東西,出去打獵了。
以他二人的修為,也用不著刻意準備什麼弓箭之類的打獵必備之物,只帶著用來裝獵物的口袋和捆綁用的繩子,兩人騎的都是神駿的異種馬,速度何止尋常馬匹的數倍,不多久就出了百里之外,這裡是野獸出沒極多的地方,師映川雖然很陌生,寶相龍樹卻是比較熟悉的。
當下尋覓著獵物的蹤跡,師映川要的是稀罕的野獸,因此雖然這裡不時有兔子等小型動物出沒,他卻是不屑一顧,寶相龍樹陪著他走走停停也不覺得無聊,反正只要和師映川在一起,做什麼都是有趣的。
此時在風雪中,一群大概近百的騎士以不算快但也不慢的速度趕路,一輛馬車被護在中間,應該是拉貨的車子,整個隊伍顯得有些低調,這時一個裹著厚厚大氅的騎士看著眼前的大雪,低聲道:「聽說今年冬天北燕連番下了暴雪,已經餓死了不少人……」這騎士和其他人打扮差不多,但是卻面若桃花,聲音也是十分動聽,原來竟是個女子,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她身邊一個中年騎士面露悲憫之色,道:「是啊,北燕這個冬天很不好過,雖不至於說是遍地餓殍,但周朝基本沒有實施任何賑災之舉,這個冬天過去,只怕要死很多人。」
女騎士冷笑:「這不正是他們希望看到的麼?北燕已經亡國,正好又有這樣的天災,民生愈衰,元氣大傷,再難以翻身,如此一來,周朝才能安心。」事實上此女乃是北燕公主,名喚蘇懷盈,半年前北燕被大周所滅,那些曾經的龍子鳳孫,皇后嬪妃,哪個不是落了個淒慘下場?那些曾經的天潢貴胄要麼淪為奴僕妾婢,要麼被格殺,唯有這蘇懷盈與一些舊部逃出。
此時風雪略緩,蘇懷盈對撲在臉上的冰冷雪花彷彿沒有感覺一般,神色怔怔道:「我的老師曾經對我說過,他說『亂天下者,武夫也,究竟何時才能撥雲見日?當年泰元聖帝出世,統一天下,打壓世間武道傳承,可惜終究一敗,卻不知何時會再出一位泰元帝,還我朗朗乾坤?』當時說這番話時,他痛心疾首,而我曾經也是這樣以為,覺得俠以武犯禁,犯禁者必誅,在久遠之前,那時武道不顯,更不昌盛,朝廷對於武夫可以任意鎮壓,然而後來武道大盛,其中神通強者幾乎已不是人力可敵,皇權每況愈下,真真是可惡之極,可是後來我才發現,所謂的武夫亂天下是多麼可笑,對於一個國家而言,那些大宗派並不是真正的敵人,因為皇權或許會受到壓制,然而真正滅亡一個國家的,從來只會是另一個敵對的政權。」
說到這裡,蘇懷盈微微咬緊銀牙,握緊拳頭道:「我只恨自己天資平庸,若我有天縱之才,又怎會如此?同樣是皇族出身,乾國皇子千醉雪就是上上之資,才得以拜入東華真君一脈,日後說不定便是萬劍山之主,執掌天下劍修聖地,我身為北燕公主,若是也有這樣的際遇,周朝又豈敢滅我北燕?哪怕我沒有宗門可以倚仗,但我若是一位大宗師,北燕又何至於亡國?」
這話可沒有半點假,政權的根本就是力量,在面對更大的力量時,所謂的律法皇權自然也就不存在,若說是一般的江湖人士,還是要遵循法度的,不然這些自恃武力的武夫總會被朝廷格殺,畢竟在國家機器面前,個人或者某個勢力終究只是螳臂當車,可是這些規矩對於真正的大門派以及強者來說,就完全只是虛設,而武道成就一旦達到了頂點,成為宗師強者,那就具有了傲視天下的資格,除非有同等級的宗師高手出現,否則幾乎誰也奈何不得,『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這句話可決不只是說說而已,一百多年前一位大宗師因故獨身翩然而至,直接殺入大周皇宮,面對宮中重重高手、無數甲士護駕,卻還是成功摘走了當時大周皇帝的人頭,如入無人之境,從容而去,一人一劍便讓一國之君也不過如同豚犬般被隨手殺之,那是何等的大氣魄?
蘇懷盈輕聲喃喃,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方才猛握住拳,用力太狠,指甲都扎進了肉裡,此時掌心之中鮮血斑斑,但蘇懷盈卻好像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疼痛一樣,她想起昔日父母的笑臉,想起那些曾經熟悉、然而如今卻已經遙不可及的人,幾乎就要哭泣起來,但她卻不能哭,她現在需要想的是如何復仇,如何重振北燕,哪裡還有軟弱的權利?
中年人見蘇懷盈如此,心中亦是悲痛難禁,卻還是強忍著,勸道:「……陛下休要如此,先皇大行之前已經傳位於陛下,陛下乃是我北燕的希望,還請保重才是。」女皇帝在這個世界裡其實並不算出奇,畢竟古往今來連女性大宗師也不是沒有的,女子做皇帝自然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只不過確實相對來說很少見而已,前北燕皇帝沒有兒子,蘇懷盈是他最看重的女兒,甚至已有意立為皇太女,因此在北燕將亡前夕,前北燕皇帝便在寢宮中當著幾個臣子的面將自己這個女兒倉促之間立為新君,然後就令蘇懷盈立刻逃走,以圖將來。
蘇懷盈不允許自己軟弱,於是她很快平靜下來,對中年人道:「張將軍,那些人追上來了沒有?」當初蘇懷盈被立為新君之後逃脫,大周自然要派人滅殺這些所謂的北燕餘孽,這半年來蘇懷盈已經多次遇到清剿,而為了掩護她脫身,身邊的舊部已經死傷了大部分。
中年人應道:「回陛下,應該是沒有……」話音未落,忽然只聽有急促的馬蹄聲從後面傳來,中年人面色頓時一變,當即就要厲聲命人戒備起來,不過這時卻見大雪中有兩個人影策馬奔來,中年人心中一鬆,既然只有兩個人而已,自然就不可能是他猜測的那樣了。
果然,那兩人只是隨意看了這支隊伍一眼,便很快騎馬而過,眾人連對方的樣子都沒有看清楚,只依稀看到好像是兩個年輕男子,蘇懷盈原本繃緊的表情也鬆懈了下來,她一邊策馬前行,一邊對中年人苦笑著歎道:「我們現在簡直就像是驚弓之鳥,而且也不知道究竟要到哪裡去……」她仰頭看著飄落的雪花:「若是魏國未亡,我們還可以前去投奔,只可惜魏國卻亡得比北燕還早……」她的生母是北燕皇后,出身魏國,乃是魏國公主,與前魏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這時中年人卻好像被蘇懷盈提醒了一般,精神忽然一振,說道:「陛下,魏國雖然亡了,但是魏太子卻還在,如今已是斷法宗大光明峰之人,這魏太子左優曇乃是皇后娘娘的親侄兒,陛下的表哥,而且當年還與陛下有過婚約,我們也許可以前去投奔……」
蘇懷盈眉頭一皺,想起那位自己曾經見過幾次,美得有如畫中人的表哥,她不是沒有想過這件事,但一來左優曇在斷法宗並不是什麼大人物,未必能夠庇護自己,二來自己與這個表哥除了見過幾次之外,雖然有過婚約,卻並無其他交往,談不上什麼深厚感情,對方不一定願意惹這個麻煩,想到這裡,正待搖頭,卻看見中年人風霜縱橫的憔悴臉龐,那上面隱隱有著期盼之色,而周圍聽到二人對話的騎士也都面上微露希望,蘇懷盈心中一酸,終究不忍這些一直跟隨自己的舊部失望,便沉聲道:「好,既然如此,我們便……」
剛說到這裡,突然間中年人臉色大變,此人是軍中將領,一身武藝也是不錯,此時已然感覺到地面微微震動,雖然還沒有看見什麼,甚至沒有聽見馬蹄聲,但以他的經驗,分明是有為數不少的馬匹正從不遠處疾馳而來,中年人立刻急急道:「陛下,有人正往這邊來,只怕是大周之人!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們還是馬上離開才是!」
蘇懷盈亦是變色,自己現在身邊只剩下這些人,一旦被追上,卻不知道是否抵擋得住?但她不是尋常女子,越是事到臨頭就越是冷靜,此刻腦海之中電光一閃,想到一個法子,於是當機立斷:「這裡距離弒仙山已經不遠,斷法宗劍子前時認祖歸宗,眼下就在弒仙山,表哥是白虹宮之人,說不定也跟來了,哪怕表哥不在,此時也只盼那師劍子念及這點聯繫,能夠施以援手……左右如今也是別無他法,我們走!」當下隊伍便加快了速度,冒雪向弒仙山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
卻說等到大雪漸漸開始有了停歇的跡象時,師映川與寶相龍樹已經滿載而歸,他二人說說笑笑地騎馬來到山下的一條主道上,正要上去,忽然間卻看見遠處一隊人馬正朝著這個方向奔馳而來,師映川剛開始以為是弒仙山的弟子,不過馬上就反應過來這似乎是自己先前與寶相龍樹見過的那支隊伍,便對寶相龍樹道:「寶相你看,這應該不是弒仙山的人罷?」
寶相龍樹比師映川這個少山主更熟悉弒仙山之事,便語氣肯定地說道:「不是,若真是這裡的弟子,這麼多人聚在一起,不應該走這條主道。」
說話間這支隊伍已經馳近,就在這時,風雪中忽然無聲無息地多出了十數個身影,一個聲音冷冷道:「……山門所在,外人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