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聽了這話,大感頭痛,暗罵這人果然是一根筋,索性便不再理睬,只顧著自己打坐,而寶相龍樹倒也識趣,並不一味糾纏,讓他樂得清淨。
晚間車子卻並不停下,倒是有人抬了一張小桌子進來,桌上幾樣精緻小菜,一壺酒,想來應該是在哪家酒樓裡買來的,寶相龍樹給師映川碗裡布菜,道:「不知道你的口味,隨便用些罷。」師映川也有些餓了,他料想對方也不會做什麼手腳,因此並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寶相龍樹又倒了兩杯酒,笑道:「會喝麼?」
這種從容溫和的姿態,確實令人心生好感,師映川歎一口氣,道:「能喝一些。」就從寶相龍樹手裡接過酒杯,怎知師映川右手觸到杯上之際,寶相龍樹手指一動,卻是輕輕撫過了師映川的指尖,師映川一個激靈,頓時惱火,暗道此人果然不是什麼正人君子,裝得再像也還是不時會露出狐狸尾巴!他心下腹誹,面上卻只作不知,仰頭喝了酒,卻再不肯理會對方。
車廂內沒有點燈,兩顆夜明珠照得周圍珠光溫潤,光線倒是足夠了,寶相龍樹看著師映川不緊不慢地吃飯,臉上笑容愈深,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怎的就對這貌不驚人的小小少年動了心思,但此刻與其相對,卻分明心中只覺得歡喜,就連對方那平淡的眉目五官看在眼裡,也覺得可親可愛起來,相比之下,那左優曇雖然絕色,卻絲毫引不出這種感覺。
師映川卻是只覺彆扭得要命,吃飯的時候一個大男人眼光熾熱地盯著他,讓他簡直有點食不下嚥,師映川好容易吃完了飯,侍女來收了杯盞殘羹,寶相龍樹將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玉盒子遞來,道:「若是早知道你對那鮫珠有意,何必讓你耗費一顆造化丹,我買下給你便是了,如今你沒了造化丹,這裡有一顆凝血玉華丹,雖然比起造化丹有所不及,倒也是遇事可以保命之物,你拿著。」
師映川愣了一下,就見寶相龍樹開了盒子,露出裡面一顆血紅的丹藥,晶瑩剔透,乍一看去,倒像是瑪瑙一般,師映川雖然一向秉承著『有便宜不佔是王八蛋』的原則,但他更知道這東西燙手,若是自己拿了,這寶相龍樹指不定還以為有什麼機會,到時候可就頭痛萬分了,想到這裡,師映川隨手扯下衣袖上的一截線頭,皮笑肉不笑地道:「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不能要。」
寶相龍樹卻是執意要給:「些許心意,川……劍子又何必見外。」師映川一手擋住玉盒,道:「這又不是什麼針頭線腦,我是不會收的。」兩人推推攮攮,一個要給,一個不肯要,到後來推拒得緊了,兩人動作幅度也大起來,寶相龍樹瞅準了時機,竟是一個不防便將師映川推擋的手抓了個結實。
師映川頓時臊了面皮,火燒屁股一般,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被人這麼赤`裸裸地調戲,當即惱火道:「麻煩你自重些!」一甩手脫了對方的掌握,撈起身旁的寶劍橫目冷對,寶相龍樹回味著掌心裡剛才那奇異的感覺,對方的手不大,肌膚卻出乎意料地光滑細膩,他有點禁不住暗自好笑,自己見過多少美人,紅羅帳內也不是沒有嘗過男女之歡,怎麼眼下只是握了這男孩的手,就滿心地火熱了起來?又見師映川惱火以對的模樣,當下便歉然一笑,道:「……失禮了。」
師映川甩袖一哼,暗暗磨牙,想了想,到底沒怎麼樣,他其實感覺得到寶相龍樹沒有惡意,否則又豈會上了對方的車,當下索性眼不見為淨,開始打坐,寶相龍樹見狀,含笑倚在一旁看著,馬車繼續前行,外面繁星滿天,春風柔和。
如此一路行去,一日復一日,終於漸漸看見連綿的常雲山脈,師映川探頭看向車外,面上情不自禁地就流露出笑容來,回頭便掇起包袱和劍,招呼拉門外的左優曇道:「馬上就要到了,你收拾收拾。」一旁寶相龍樹看著他臉上的喜悅之色,忽然輕歎道:「……不知我卻能不能去你那白虹宮討一杯茶喝?」師映川臉色古怪,道:「這……還是改日罷。」寶相龍樹也不願惹厭,笑道:「好罷,那便改日再行叨擾。」
遠遠到了山腳下,師映川帶左優曇下了車,忽然寶相龍樹卻掀簾露出臉來,點頭笑道:「我們總還會見面的。」師映川乾笑一聲,忙不迭地拉著左優曇就走,寶相龍樹嘴角笑容鮮明,既而吩咐隊伍離開。
此時師映川已經給左優曇服了解藥,讓他恢復功力,左優曇眼下無處可去,斷法宗反而是他最好的去處了,因此師映川也不怕他逃走。
一時回到宗門,來到大光明峰範圍,師映川喚過一個大光明峰弟子,讓此人將左優曇帶到自己的白虹宮,叫宮內管事的尋個合適的所在把左優曇安置下來,師映川一吩咐完這弟子,自己卻是仰首呼哨連連,將那盤旋在半空的白雕喚了下來,跳上雕背就飛向峰頂。
到了峰上,卻見一株老榕下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正倚著樹身,一頭烏黑長髮束在玉冠內,嘴角微微輕佻,有幾分笑意,師映川笑吟吟地跳下雕背,微微欠身,不倫不類地作了個揖,道:「師兄。」
白緣臉上笑容和煦,手裡拿著一把紅骨細灑金鉸川扇輕輕搖著,道:「方纔就聽有人傳信,說是你已經回了宗門……此次在外面可還順利麼?」師映川撓頭一笑:「還好罷。對了,師父呢?」白緣洒然一合扇子:「蓮座應該已在等著你了,快點去罷。」師映川嘿嘿一笑:「那我去了。」
師映川一路穿花過廊,一連找了四個人問過路,才得知男子此時所在的位置,他走了半晌,來到一扇門前,推門跨進去道:「……師尊,我回來啦。」
室中香氣融融,似乎是花香,又似乎不是,金松鶴紋的薄紗簾子後面隱約有人在盤膝打坐,腰背挺拔,氣息綿長,師映川從包袱裡取出那鐵心木做的盒子,裡面的一枝桃花鮮艷如初,半點不見萎靡,師映川站在簾外,笑道:「東西我已經取回來了,師尊看看。」說著,掀了薄紗簾子,進去把木盒放在對方身前。
男子面龐平靜,閉起的眼眸卻微微張開,一瞬間突然就給人以鋒銳無匹的感覺,但下一刻,這種感覺卻彷彿從來都沒有過一般,唯見一雙眼睛漆黑浩瀚,氣息平和。
男子掃了一眼身前的桃花,對師映川道:「……此次下山,你可有耽誤功課?」師映川笑嘻嘻地道:「自然是沒有了,我一直都不忘修行,師尊放心就是。」想一想,又把自己用造化丹換了左優曇之事說了,男子卻彷彿根本不放在心上,只道:「造化丹既已賜你,如何使用便是憑你自己心意,無須向我說明。」
師映川笑著應了,一時掇了個繡墩在男子下方坐了,從懷裡摸出貼身放的那隻小小白玉盒子:「師尊,我出去這些日子,你可想我了不曾?徒兒我可是想你啦,只是路上沒什麼稀罕物買來帶回山上,好在我倒是機緣巧合得了個寶貝,這便孝敬師尊了。」
盒子打開,一股淡淡的酸氣溢了出來,師映川獻寶一般地炫耀著拿到男子面前,男子看了一眼,倒也有些出乎意料:「……陰九燭?」師映川笑得活像一隻偷了母雞的狐狸:「運氣好,純粹是運氣好。」這陰九燭雖然極為珍貴,給了別人實在肉痛,但面前這人對他是有大恩德的,師映川倒不是沒心沒肺的涼薄之輩,因此東西雖然好,也到底捨得對師父孝敬出來。
此時外面卻有人道:「……蓮座,弒仙山有飛鴿傳書。」男子道:「呈上來。」一個侍童進來,雙手將一支細銅管送上,這才退下,男子從銅管裡抽出紙卷,緩緩展開,師映川在旁咕噥道:「是紀妖……紀前輩?」
男子沒理會,看過之後輕輕一捻,那紙就化作了細屑,師映川支著下巴,撇嘴道:「不會是那個禿眉毛的要來罷?」那人可不是一個善茬子,心狠手辣,師映川對其沒有什麼好感,當下起身伸了個懶腰,道:「師尊,那紀前輩麼……我瞧他不是好人,凶蠻霸道的。」男子右手朝身前一拂,面前的桃花與陰九燭便被收入袖中,說道:「……若是無事,你眼下便可以回你的白虹宮去了。」
師映川卻沒走,他猶豫了一下,便將路上與燕芳刀一行人衝突之事說了,末了,道:「師尊,你曾經說過,我生母是青州燕家的人,所以我這才沒有殺那燕步瑤。」男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你是想知道自己身世?」
師映川有些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道:「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見男子臉色平靜,就硬起頭皮問道:「那……我父親又是誰?」其實他很想問『我父親是不是你』,但這話在嘴裡轉了一圈,到底還是沒吐出來,卻換了個話題輕輕掩過:「師尊,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沒人跟我說過。」
這倒是實話,師映川在斷法宗這些年來,但凡有人提起男子,只作敬稱,師映川還真的不知道自己師父姓甚名誰,而他身為弟子,又總不好大剌剌去問別人你可知道我師父叫什麼?因此倒是搞出做了三年的徒弟,還不曉得自家師父姓名的烏龍事情。
男子聽了這話,微微揚起劍一般直厲的眉毛,目光在師映川面上一掠,平平說道:「……我名,連江樓。」
此話一出,師映川先是沒覺得怎麼樣,但是突然之間猛地卻聯繫起一事,心中彷彿閃電劃過,頓時一驚,腦中好似有一個驚雷炸起,心中翻來覆去只有自己那幾乎被淡忘的乳名,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句:南浦蒹葭疏雨後,寂寥橫笛怨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