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浦蒹葭疏雨後,寂寥橫笛怨江樓!
師映川臉色微變,當初燕亂雲給他起那『橫笛』的乳名時的一幕還在眼前,那樣滿腔怨意,不平不甘的樣子,他現在還能夠記得,此刻心中的那點驚悸確實不是假裝,他原本就懷疑自己的身世,眼下更是多添了三分疑慮,臉色就不由得陰晴不定起來——
寂寥橫笛怨江樓。這樣一個『怨』字,似乎已道盡了那女子當年的心事。
連江樓見他如此,似乎並不覺得意外,只看著自己這個徒弟,師映川微滯了片刻,終於苦笑道:「師尊,我乳名就叫橫笛,而你這名字……寂寥橫笛怨江樓,寂寥橫笛怨江樓!……你說……我實在不能不往那個方面去想啊。」
師映川說著,有點苦惱地咬了一下嘴唇,遲疑地看著男子:「那麼師尊,你……你是我……是我父親麼?」
連江樓面色平靜地看著男孩,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師映川一呆,眼睛愣愣眨巴了幾下,忽然又笑了,歎道:「也對,好像這事情……也沒什麼重要的,我爹是誰其實都無所謂……」話雖如此,到底心裡添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似乎有些怪怪的,連江樓卻道:「……隨我來。」
師徒兩人出了房間,一路不緊不慢地走著,連江樓一身秋葵黃的長袍,外罩黑色對襟軟羅甲,上面金線勾勒的蓮花圖案一直延伸到兩肩,額頭上也有一朵極小的薄薄金箔蓮花,師映川卻青衣素簪,打扮得像是伺候的侍童一般,垂手乖乖跟在男子右側略差半步的位置,一副好孩子模樣,兩人一路走來,連江樓問了一些他下山後的事情,師映川也都揀些有趣的說了,其他的都略過未提。
一時走到一處小池前,連江樓坐在石凳上,髮絲濃黑,繁密如瀑,並不是梳理得整整齊齊,而是披散在胸前與背後,週身不曾讓人感受到什麼凌厲之意,但眼神卻深邃懾人,師映川屁顛顛地慇勤替男子捏肩捶背,道:「師尊,我跟你講啊,我在一家店裡吃到他們做的燒賣,真的是老字號啊,那味道……」
師映川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連江樓平靜地聽著這些瑣事,並沒有不耐煩的樣子,未幾,師映川撓了撓頭,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師尊,我有一件事想問問……那個,我若是以後想成親,有沒有什麼限制啊?比如說女方的出身,我大概什麼年紀可以成親等等……」
連江樓有些意外,便沒有立刻回答,師映川嘿嘿笑了幾聲,半真半假地解釋道:「這次我下山遇見一個姑娘,很是喜歡她,想以後我大了就娶她做妻子……」連江樓眉眼不動,似乎並不放在心上,只道:「……向來劍子不限婚娶,你想要如何,自己決定。」
說著,頓一頓,卻看了一眼師映川,告誡道:「但有一事我自要說與你知道,你如今修習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陽,若未到凝真抱元的程度,決不可破身,與人親近,否則一生成就有限,你要切記。」
師映川唯唯諾諾,自然不會發表什麼意見,連江樓又檢查了一遍他的進境,看他下山這段時間裡是否練功懈怠,緊接著又開始點撥他武藝,等到好容易讓自家師父滿意了,師映川也累得一頭汗,他出了大日宮,喚過白雕,飛回到自己的居處。
師映川回到白虹宮,洗澡換了衣服,一身清爽,這才召來一個侍女,問起安置左優曇的事情,侍女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師映川聽罷,點點頭,便讓對方退下,他一路旅途奔波也有些乏了,當下開始閉目打坐,權作休息。
沒曾想天漸漸暗下去的時候,外面卻忽然有人道:「……大日宮遣人來此,劍子請一見。」師映川有點奇怪,睜眼道:「好,我這就來。」起身整一整衣裳,出了房間,來到一處花廳。
廳中已有一個中年婦人站在下首,深藍色的褙子,白挑線長裙,髮梳高髻,打扮得乾淨利索,頗有風韻,眉目間卻有一抹嚴肅之色,見師映川進了花廳,便行禮道:「奴婢見過劍子。」師映川在上首坐了,接過侍女奉上的香茶,道:「……師尊是有什麼事情要吩咐我麼?」
婦人微微一笑,躬身道:「蓮座有言,劍子年紀漸長,如今已非幼童,因此特命奴婢前來,教導劍子男女陰陽相濟之事。」
「……噗!」師映川猛地一口茶水噴出,嗆得連連咳嗽,結巴道:「什、什麼?」婦人道:「奴婢奉蓮座之命,前來向劍子講解陰陽合濟之事。」
廳中的侍女都私下掩口偷笑起來,師映川老臉臊紅,萬萬沒曾想過他那師父卻是派人來給徒弟講男女之事來了,想必因為先前叮囑他不可提前破身,失了元陽,但又以為他年紀還小,不懂得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就乾脆派了人來教導,師映川心中苦笑不迭,自己這師父的想法,果然一向天馬行空,讓人歎服。
想歸想,師映川面上還得僵笑著,乾巴巴地說道:「這個……」有心想說不用了,怎麼說小爺也是曾經受過信息爆炸熏陶的人,我懂的估計比你還多,但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因此搓了搓臉,起身裝作沒看見那些偷笑的侍女,對婦人道:「那……隨我去裡面罷。」
婦人便帶了隨身的一隻楠木箱子跟師映川來到一間靜室,箱子裡放的乃是一些春意圖冊以及模擬男女交合的人偶等物,半晌,婦人從室中出來,帶著箱子離開了白虹宮,回去覆命,師映川臉上多少有點尷尬地出了房間,見外面侍女眼波盈盈,妙目偷覷著自己,不由得咳了一聲,橫眉瞪眼道:「都快餓死我了,怎麼還不送飯來!」說著,袖子一甩,大步去了,侍女知道他並不是真的發惱,不禁吃吃笑著,忙去張羅飯食。
師映川用過飯,就去翻自己的包袱,從裡面拿出在路上買的幾件小玩意兒,用匣子裝了,打發人送去飛秀峰給皇皇碧鳥。
外面月光如水,夜色很是動人,師映川背著手悠閒走著,聞著空氣中的花草清香,十分愜意,他走到不遠處的水池前,忽然發現原本只種著蓮花的池子裡卻多了許多紅色的影子,火紅如焰,襯著清凌凌的碧水,十分好看,便喚過一個侍女,問道:「誰在這池裡養了魚?」那侍女道:「……前些日子大周容王派人運來一百尾火綢鯉,說是劍子喜愛,便送了來。」師映川眉毛微凝,擺一擺手示意她下去:「我知道了。」
夜晚微風習習,師映川坐在池邊的石凳上,蹺著二郎腿賞魚,好不愜意,忽地,卻抬頭向遠處方向笑道:「師兄,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月光如水銀一般,鋪滿大地,白緣修長的身段裹在一襲緋紅暗花立領袍子裡,手執折扇,笑意淡淡,道:「……尋你閒聊來了,莫非不歡迎?」師映川起身笑道:「不歡迎誰也不能不歡迎你啊。」便叫下人去拿茶水果品,白緣在石桌前坐了,將折扇一擱,道:「在外行走這一趟,可曾有什麼有趣的事?」
師映川一隻手支著下巴,咧嘴笑道:「嗨,也沒有什麼……」白緣閒閒看著池中的火綢鯉:「聽說你帶了一個外人回來。」師映川點點頭,將左優曇一事大略說了,末了,道:「他身上的鮫珠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成熟,只怕還要再等兩三年呢。」白緣臉龐上微帶笑容,唇瓣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道:「前陣子容王晏勾辰派人運火綢鯉來此之際,也有書信送來與我,此人我也見過,是個極有野心也有手段的人。」
師映川心念微動,既而笑道:「難怪,我就說麼,若是無人發話,只憑那晏勾辰紅口白牙就要送東西來我白虹宮,也未免輕率了些。」白緣何等聰明的人,聽了這話,好看的眉毛微挑,清澈的目光在師映川臉上轉過,忽然展顏道:「你也不必拐彎抹角地套我的話,我跟你實說了,我與容王雖是表親,卻並無太多交情,你若什麼時候當真與他打交道,卻不必看在我面上有所顧慮,該怎樣便怎樣就是了。」
師映川見白緣把話說破,便也嘿嘿笑了,拈了塊點心送進嘴裡,道:「說起來,皇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那個小皇子叫什麼晏狄童的,一丁點兒的年紀就心眼滿滿的,知道拉關係了,別人像他這個歲數,只怕還在玩尿泥呢。」白緣有些失笑,以扇指著師映川,道:「你倒說起旁人來!我卻是沒見過比你還鬼精滑頭的,你才比他大多少?」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閒聊著,師映川拿了個梨子遞給白緣,道:「我今兒在師父那裡,看見紀妖師傳書過來,莫非這人又要來咱們大光明峰麼?」白緣笑道:「你似乎對紀少山主有些芥蒂。」師映川撓了撓頭:「也說不上什麼芥蒂不芥蒂,只是我當年見過他,這人給我的印象不大好。」
白緣笑容溫淡,輕搖著手裡的折扇:「紀少山主與蓮座有些交情,不過一向來往不多,你也不會見到他幾次。你想,這三年來,你可曾見過他來斷法宗?」
「……也對。」師映川一笑置之,也不在意,倒是說起另一件要緊的事來:「師兄,我這次去桃花谷,遇見一個姑娘,是方家的小姐,叫香雪……方梳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