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正同邢夫人王熙鳳兩個說話,忽然聽得腳步聲響直至門前,又有說話的聲音傳了進來,王熙鳳轉臉看了看賈母,見她臉上也有慍色,就把眉頭一皺,道:「外頭是哪個,這樣沒規矩,老太太房前也是能隨便亂闖的嗎?」話音未落,就見賈母房裡的一個丫頭走了進來,在賈母跟前蹲了身道:「老太太,是太太房裡的碧草,說是太太忽然就說做燒了,頭暈得起不來。偏老爺往外頭去了,原本去找了大奶奶討主意,不想大奶奶只是抱著蘭哥兒哭,她急得沒法子,才來討老太太的示下。」
王熙鳳收了臉上的怒色,轉為一片戚色來,向著賈母道:「老祖宗,想是太太憂心珠大哥哥太過了,前些日子各樣雜事撐著還不覺得,如今一靜下來,症候就來了。大嫂子也是新喪,不能在太太跟前伺候。偏老爺還不在。我是太太侄兒媳婦,總要盡點子心,不然,我去太太那裡瞧瞧?」賈母聽了,忙道:「正是這話。你去罷,我這裡就你太太呢。」邢夫人也道:「鳳丫頭這話也算有良心,不枉弟妹素日疼她。你快去罷,老太太這裡有我呢。」賈母這裡用名片去太醫院請太醫不提,王熙鳳也從賈母房裡出來跟著碧草就到了王夫人房中。
王熙鳳從賈母處出來,一路過去就到了王夫人所住的正內房處,進門就見王夫人臥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床錦被。前些日子忙著迎客送賓,陪同舉哀等就沒留意,今兒一看,王夫人整個人瘦得幾乎脫了形,原本豐腴的臉頰也瘦得凹陷了下去,鬢邊竟也見了幾根銀絲,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蠟黃蠟黃的,嘴唇兒倒是通紅,病容頗深。王熙鳳輕移腳步走到床前,打量了回王夫人,見她睫毛輕輕扇動,知道她沒睡著,便輕聲叫了幾回:「太太,太太,我是鳳丫頭。」
王夫人彷彿沒聽著一般。碧草在一邊兒道:「二奶奶,太太回來就說身上痛要歇一歇,這一躺下起先還好,睡了一回就叫珠大爺的名字,又哭了一回,再一摸,太太身上滾燙,燒得厲害。無奈老爺不在家中,我也去請過大奶奶的示下,大奶奶只是哭,一句話也不肯講。我才大著膽子闖到了老太太那裡討主意。」說到這裡碧草就落了淚,「到底還是二奶奶疼我們太太,聽著信兒就來了。」
王熙鳳就道:「從娘家論,太太是我嫡親姑母,從婆家論,太太又是我嫡親嬸子,我哪能不盡心。至於珠大嫂子,想來珠大嫂子也是傷心大哥哥過了,旁的都不放在心上了。」王熙鳳這句話的話音才落,就聽得床上的王夫人咳嗽了幾聲,把眼兒掙開一條縫看了王熙鳳一眼,啞著聲叫了聲:「鳳哥兒。」王熙鳳聽得王夫人叫她,忙回過身俯在王夫人耳邊道:「太太,太醫一會兒就來了,你且耐一耐。老祖宗那裡也知道了,說請太太好生保養,太太只管安心就是。」
王夫人聽了王熙鳳的話,就把眼一閉,從眼角落下兩滴淚來,搖了頭道:「我一閉眼就瞧見四周野茫茫的,都是雲霧,再沒一個人,你珠大哥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裡,出聲叫他,你珠大哥總不理我。我的心上就不忍,恨不得隨了他去才好!鳳哥兒,我想著你珠大哥心上怨我撕他的書,所以才不肯同我說句話。我也是心急他不知保養,哪裡曉得會激得他這樣!」說了又咬牙道,「都是李氏!」
病人原就肝火旺,王夫人叫王熙鳳這番聽著是勸解實則撥火的話兒說得深恨李紈:她身為妻子不知道體恤丈夫,不知道規勸丈夫,只曉得圖個賢名。都是她為著討好珠兒故意放縱他胡鬧,才到這部田地!如今她這個做婆婆的病了,她那做媳婦的還裝腔作勢的不來,什麼傷心珠兒太過,分明是不孝順!王熙鳳見王夫人嘴唇兒有些干,就叫碧草倒了水來,碧草答應,不一會就倒了一盞溫水來,王熙鳳伸手接過,先試了寒溫,就叫碧草扶起了王夫人,自己端了茶盞道:「太太,你燒著呢,不能喝茶,且喝些水吧。」就餵她喝了半盞,依舊服侍著他躺好,扯了錦被來蓋好,自己就在王夫人腳邊坐了,又問碧草:「便是大奶奶不能來,趙姨娘同周姨娘兩個呢?如何太太病了,她們也不來伺候!」王夫人就道:「我懶怠見這兩個,過來做張做勢的,沒的叫我心煩。」王熙鳳也就不做聲了。
不一會,一個姓王的太醫由管家賴大陪著來了,年約四十來歲,個子瘦小,頜下的鬍鬚倒是細細長長飄在胸前。賴大在門前道:「太太,王太醫來了。」王熙鳳聽了這話,忙扶著平兒就退在別室。
碧草幾個把繡帳放下,又從帳子裡將王夫人的手拿了出來,將腕上的玉鐲兒褪下,就把王夫人的手擱在小枕上,上頭又蓋了手帕,這才請王太醫進來診脈。這王太醫也是到賈府來慣得,熟門熟路地就在床前安好的小杌子上坐了,低頭凝了一回神,將氣息頭調勻了,把脈診過,又換了一隻手來,一樣診了,又道:「請夫人將金面略露一露,待下官瞧上一瞧。」碧草答應了一聲,過來把繡帳撩了起來,讓王太醫瞧了王夫人面色,又引了王太醫到別室去,王熙鳳就在簾後道:「有勞太醫了。家嬸母之病,先生可有決斷?」太醫聽得是少年女子的聲音,就看向一邊的碧草,碧草道:「這是我們赦大老爺的公子璉二爺家的奶奶。」
王太醫聽了,也以奶奶呼之,因聽王熙鳳問話,就捻著頜下幾縷鬍鬚道:「恕下官直言,夫人這病原是從憂思鬱悶上頭起的,也有個幾年了,也是平日夫人飲食清淡,又著重保養,病勢才沒起來,如今遭逢巨變,又過勞了神思,所以症候都來了。依著下官愚見,倒是不妨礙的。下官以阿膠,川芎,辛香,桔紅,木香滋陰養血散溫降氣,先吃著看看,若是兩劑不好,下官再來問脈。」王熙鳳聽得不妨事,忙道:「如此家嬸母就勞煩先生了。」就命封了五兩銀子的紅包,又叫碧草跟了王太醫去取藥方子,自己從簾後出來,走到王夫人床前,就把太醫的話細細說了。
王夫人聽了,心下也服王太醫的脈息。她三十多歲上生的寶玉時,偏巧賈政就納了她身邊的丫頭的做姨娘。王夫人自來就充個賢良的,見著這樣的事,不敢在面上露出來,到底堵心。想她是個產婦,著了這樣的氣惱,難免身子也受了損,偏榮國府上下三百餘口人,一日的事沒有一百也有幾十,都要她操心,身邊也沒個幫襯的,不免就勞了神思,身子漸漸就不好了,又怕人說她躲懶使性子,還得強撐。這回賈珠沒了,她是賈珠親娘,這一痛真是肝腸寸斷,起先為著料理賈珠後事還不覺得,待等賈珠後事料理齊備了,所有症候便都來了,也就躺倒不能起了。
不一會碧草回來了,把藥方子遞給了王熙鳳看了,王熙鳳就問:「太醫可好生送出去了?」碧草道:「賴管事安排了車子送的。」王熙鳳也就點頭,又把藥方給王夫人瞧過,王夫人歎道:「罷了,我能知道什麼。你回過老太太就照著方子抓藥去罷。」王熙鳳答應了,吩咐了碧草燕絲好好照應王夫人,自己走了出來去見賈母。
賈母看了藥方,又聽了王熙鳳轉的太醫的說話同王夫人的境況,倒是沒說什麼,只叫王熙鳳派了人去照方抓藥,又遣了人去告訴賈政,待得事畢,又隨口問道:「你太太跟前有誰伺候?」王熙鳳巴不得賈母問這話,就回道:「太太跟前的碧草和燕絲都在。」賈母臉上就冷了,道:「趙姨娘還罷了,從來是個不省事的,如何周姨娘也這樣狂妄,莫非是仗著她是周瑞拐著彎子的侄女兒,算是有些體面的,也把自己當正經主子了!」說了就要去叫趙姨娘同周姨娘來。王熙鳳就道:「老祖宗,太太病著,心火旺,這倆個姨娘又是不大會伺候人的,太太見了不免堵心,倒是與病體不利。」
賈母聽得王熙鳳這樣的話,就向著邢夫人一笑道:「到底是孩子,說的話兒帶著孩子氣。」又向王熙鳳道:「你二太太身上不痛快,任性些也是有的,可哪有正房奶奶病著,房裡姨娘倒躲清閒的理,傳出去叫人笑話我們家裡亂了上下尊卑,就是你們王家也不能答應。那兩個姨娘不大會伺候人,哪個生來就會伺候病人的,有不到的地方再好好教導就是了,斷不能這樣放縱。你房裡也一樣有兩個姨娘,日後免不了有事,這些理你也要明白。」
王熙鳳聽了忙道:「原來是我糊塗,虧得老祖宗肯教導我。」邢夫人還未回去,聽得這一串兒也就笑說:「老太太這話才是正理。鳳丫頭到底小呢,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你好好的跟著老太太學,受用不盡呢。」王熙鳳就笑說:「太太說的是,老太太何等智慧,我們這些小輩兒,能望著老太太的腳蹤兒就是福氣了。」賈母看著王熙鳳言語伶俐,也就喜歡,就笑道:「那你就跟了我住,我保管教你。」王熙鳳忙笑道:「我一回就叫丫頭們幫我把鋪蓋搬了來,老祖宗可不能趕我走。」賈母就笑道:「你要住我這裡來,璉兒怕是要跟我鬧了。」王熙鳳臉上一紅,道:「老祖宗笑我。」賈母同邢夫人就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