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看得鄭雪娥臉色唬得雪白,因留她有用,也就把語氣放緩了道:「我不過同你們說幾句理,你就嚇得這樣,倒像我挑著錯兒故意難為你一般。起來罷。」這話說得鄭雪娥更不敢起身,噙著淚道:「奶奶,這幾日奶奶不在府裡,二爺在外忙了回來想口熱茶吃,所以才大了膽子過來倒茶的。我是府裡的家生子,太太拿著我賞給了二爺奶奶,我生就是奶奶的人,死也是奶奶的鬼,再不敢背著奶奶做事的。奶奶明鑒啊。」平兒在一旁道:「奶奶,說起來我也有不是,你臨出門前說:『別府裡主子都不在,那些婆子婦人就拿大,欺負秦姑娘是客』吩咐了我去瞧瞧秦姑娘,我就往那邊走了幾回,也是巧了,正好二爺回來,就遇上了鄭氏。」
王熙鳳聽得平兒說到這裡,臉上也就一笑,就道:「平兒,去把鄭氏扶起來。」平兒過去要扶,鄭雪娥忙道:「不敢勞動姐姐。我自己能起。」說話間就立起了身子,心中猶自忐忑,又瞧了王熙鳳一眼。王熙鳳歎道:「鄭氏,我也知道,傅氏的話叫你委屈了。只是她倒也是好意。我們這樣的人家,雖不是書香門第,鐘鳴鼎食的,總也有些家底,多少眼睛看著呢。一些兒不謹慎,叫人笑話了去,可是連累府裡幾百口子人都沒臉。大家總要謹慎些的好。」
傅綠雲聽著平兒替鄭雪娥辯白,知道她是王熙鳳得用的丫頭,怕王熙鳳聽進去自己反受責罰,正想話兒為自己辯白,不想王熙鳳竟是一語帶過,心上一鬆,臉上就笑了,湊前一步道:「是,奶奶明鑒。」王熙鳳點了點頭,道:「你們倆下去罷,我也乏了,想歇一回子,待老祖宗那裡傳飯了再叫我。」平兒等答應了,過來服侍著王熙鳳摘了釵環,扶她在美人榻上靠了,又扯過錦被來在她身上搭了。幾個人小心退到外室,又把大紅顧繡的門簾子鬆了下來。
賈璉回來時,就見平順豐裕幾個丫頭都在外室,平兒同豐兒兩個在趕圍棋,順兒趴在桌上描花樣,裕兒在意旁瞧著,因見賈璉進來,都丟開手迎了過來:「二爺回來了。」賈璉因見王熙鳳帶了去鐵檻寺的豐兒裕兒都在,便知王熙鳳在裡屋,就笑說:「怎麼不服侍你們奶奶?」平兒笑說:「奶奶嚷乏,要睡一回子,她在外頭也辛苦了,二爺輕些罷。」說著話就一手撩起了簾子。賈璉就蹬在門口往裡一瞧,卻見王熙鳳半靠在美人榻上,閉眼正睡,就凝神往她臉上看了去,彷彿比從前清減了些,倒是美麗依舊。又看她睡得正香,也知道她這些日子盤桓在王夫人跟前累著了,便不驚動,又退了出來,就在外頭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一雙桃花目在豐順平裕四個丫頭臉上慢慢看過去,笑道:「你們奶奶是個有福氣的,得你們四個伶俐人伺候,省多少心。我們家裡的丫頭也算多了,我冷眼看去,能和你們比的也沒幾個。」
平兒聽了就笑說:「二爺這話誇得我們怪愧的,我們能有什麼呢,不過都聽奶奶的吩咐罷了。」賈璉把半個身子都靠在了右邊的扶手上,把平兒看一回笑說:「有這句話就知道好歹,不枉你奶奶平日最疼你。」一邊裕兒倒了茶來,走過去擱在賈璉手邊,用背擋著平兒等人,向著外頭鄭雪娥同傅綠雲住的屋子一努嘴,又退了下來。賈璉也是聰明人,看得裕兒這樣,也就明白了,坐直了身,輕輕咳了一聲,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又問:「她們給你們奶奶請過安沒有?雖說你們奶奶賢良,規矩總不可廢。」
裡頭王熙鳳其實不過是假寐,外頭賈璉同平兒說話的聲音聽得分明,恍惚間又像是回到了從前,待聽得賈璉問鄭雪娥同傅綠雲有沒有來給她請安,也就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道:「是二爺回來了嗎?」
平兒等聽見王熙鳳的聲音,忙進房去,果然王熙鳳已然坐起了身,正抬著一隻尖尖鬆鬆的玉手輕撫著鬢髮。賈璉也跟著進來,走在王熙鳳身邊,一撩袍子坐下了,他自覺心中有愧,也就格外奉承,向著王熙鳳笑道:「奶奶這幾日辛苦了,瘦了好些,倒是更俏麗了。」王熙鳳扯起嘴角一笑道:「二爺說什麼辛苦不辛苦的話。我是你們家的媳婦兒,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我也是該著盡心的。」又說,「倒是我不在家這幾日,丫頭們伺候二爺可還周到,或是她們有不周到的地方,鄭氏傅氏兩個跟著二爺日久,許還知道點二爺的脾性。」說著就晲了賈璉一眼。
賈璉臉上一紅,呵呵笑幾聲道:「奶奶錯怪我了。我哪裡是那等不管不顧的人,不過是回來時房裡沒人,叫她給我倒熱茶吃罷了。你倒吃醋。」王熙鳳聽了這話,暗自冷笑道:「你若是有廉恥又怎麼會在國孝家孝裡揀人剩水,偷娶那尤二姐!」臉上沉了一沉:「二爺這話我不愛聽,什麼叫我吃醋?我問二爺,我在你們家日子雖淺,我幾時難為過你那兩個心愛的人了?她們在我跟前,我重話也不曾說過一句,指甲也沒有彈過一下,二爺倒說我嫉妒!這罪名兒,我可不敢認。」
賈璉叫王熙鳳搶白得啞口無言,只得笑道:「我知道你是個賢良人,方纔我還同你幾個丫頭說呢,不信,你只問她們。她們是你娘家帶了來的人,你總該信得過。」說了就遞眼色與平兒等人。平兒只得過來笑說:「奶奶,二爺是說過呢。」又推賈璉給王熙鳳敬茶。賈璉也是個沒出息的,看王熙鳳柳眉微豎,鳳眼斜梭細白牙齒輕輕咬著紅唇,不知是怒氣還是嬌嗔,粉面上暈著這微紅,格外嫵媚,心上早軟做一團,見平兒推他認錯,忙從王熙鳳腳邊站起來,走下地來,對著王熙鳳長長做了一個揖,笑說:「都是我說話糊塗莽撞,冤枉了奶奶,奶奶勿怪,小生賠罪則個。」
王熙鳳一笑道:「罷了,這許多人看,你也好意思。」賈璉笑道:「那有什麼,自家夫婦在房裡,甚於此時的時候多了。」賈璉看王熙鳳笑,也就笑了,又看王熙鳳要起身,也就走開了些,看著平兒等服侍著王熙鳳起來,因還要去賈母,邢夫人,王夫人那裡立規矩,所以重又梳妝。賈王熙鳳又坐在妝台前梳妝,整理了髮髻,因大堂兄賈珠新喪,不敢艷裝,只用銀頭面,身上穿著玉色對襟長襖,衣下系月白色百褶裙,底下微微露著松花色繡鞋,倒是一派天然俊俏。賈璉在一邊賞鑒了回。
王熙鳳這裡才整理完畢,果然傳下話來,老太太那裡傳飯了,王熙鳳就對賈璉道:「二爺若是餓了,請先用罷,不用等我。我這一去,老祖宗必然有許多話要問的,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呢。」賈璉就道:「珠大哥沒了,你這半個多月也沒歇好,等在老祖宗,太太們跟前立完規矩也快些回來。」王熙鳳答應了,就帶了平兒,順兒並幾個丫鬟婆子就往賈母上房去了。
到了賈母房裡,卻見賈母才幾日不見,竟是老了許多,鬢邊都見了銀髮,原本豐白的臉上也現了好些皺紋。賈母倒是一直待著王熙鳳好的,所以看得賈母這樣,王熙鳳的眼圈兒就一紅,過來叫了聲:「老祖宗。」
賈母見王熙鳳來了,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回,見她身上裝扮大方淡雅,又不至於過分素淨,心上就滿意,招手叫她過去,讓她在腳邊坐了,歎道:「這些日子也虧得你幫扶著你二太太,不愧她素日當著你親女兒一般。你這樣懂事,我心裡也明白。」王熙鳳低了頭道:「老祖宗太誇獎了。珠大哥是二爺的哥哥,也是我親表哥,他沒有了,我只恨自己愚鈍不能為太太多分些憂,還教她自己操了那麼多心。」說著話又抽了帕子出來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賈母就道:「你這話就說的太謙了,你才多大,能經過什麼事?能這樣有心就是好的,我們這樣人家的孩子,雖比不得那些大家子書香紹傳的,說起孝順體貼來也不能太輸了人去。」
她們祖孫正說話,邢夫人也到了,王熙鳳忙立起身來給邢夫人行了禮,邢夫人就道:「好孩子,你這些日子也累著了。你二太太那裡才走了大妹妹,偏你珠大哥又沒了,她心上必然不好過,你在這住的,總要多陪著她才是。」這番話說的賈母臉上也有了些笑容,道:「這才是妯娌說的話兒,有個大家子太太的氣象。我正說給你媳婦知道,你弟妹可憐。」賈母的話音未落,就聽得外頭急匆匆腳步聲響奔到了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