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果然有進城的鄉親回來說衙門跟前出了告示,說是官府體恤施州百姓生活艱難,供養讀書人辛苦,若是家有秀才的,按人口不等給予不同檔次的免稅。
人口在十人以下的,全家免之;人口在十到二十人的,免半;人口在二十人以上的,免一成。
當時衙門跟前就鬧成了一片。有那精打細算的,立刻板著指頭算自家能算第幾等,也有那心存疑慮的,拉著衙役問個不停。
消息傳回來,趙老大聽著雖然跟自己最初知道的有點出入,但好歹也證實了自己所言不虛,立刻得意洋洋地說道:「聽聽,衙門有榜文出來了吧?早告訴你們了,還不相信!」王氏便往他碗裡夾菜:「快吃吧你,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一邊說,一邊朝趙李氏那頭努了努嘴。
趙李氏臉上陰晴不定。一聽這消息,她心裡就算計開了,自家這個情況,老大家五個,老二家算全下人竟有七個,老三家四個,再加上自己,就是十七個人,恰好是中等免半的。心裡就有些惱火,若是老二家沒回來,攏共不過十個人,除開大妞、二妞、五郎這幾個小的,不是正好就在上等全免的裡頭?
嘖嘖,不對,若是沒有老二,這家免的哪門子稅?說起來應該算是托了老二這個秀才的福,可他那個房頭人也太多了,趙李氏越想心裡頭越不舒服,看著陳氏慢條斯理細嚼慢咽的樣子就有氣,索性頓了碗回了房。
一桌子人立時住了嘴,這老太婆又是鬧的哪一出?
天賜、天祐兩個卻鬆了口氣。
自從回了施州就要求大傢伙兒一塊兒吃飯,可是男女同席也就罷了,居然父親也不要求「食不言寢不語」了,吃飯的時候大伯娘、大伯都說得歡暢,天賜那個噁心啊,瞧那唾沫星子飛的……
畢竟是個半大小子,下晌開講沒有多久,天賜腹中便傳來聲響,惹得天祐在一旁捂著嘴咯咯笑。
趙明禮正在一筆一筆教其他蒙童寫字,聽得笑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兒子,當即就拿了戒尺要打他。天賜趕緊回護:「先生莫打,都是因著我的緣故。」
心裡歡喜兩個孩子知道相互包容,趙明禮還是挎著臉問:「那你倒是說一說,如何是因為你的緣故?」
天賜還未開口,天祐便搶著說:「不關哥哥的事,都是我不好!」
趙明禮的戒尺便落在桌上一聲脆響:「未曾問你,答什麼話?緊這一條也該打上一尺子。」
見先生發怒,學堂裡鴉雀無聲,其他蒙童雖不敢說笑,眼睛齊刷刷地望了過來,尤其孫狗蛋、孫狗剩兩個,臉上滿是幸災樂禍。
天賜兄弟兩個漲紅了臉,日日與同窗混做一路,男孩子又好強,此時更是覺得臉上無光,兩個孩子都咬著唇低了頭不吭聲了。
趙明禮更氣,這板子還沒打在身上,便是這樣一幅模樣,日後若真是在外頭受了什麼,也是這般死扛著不吭聲麼?
捉了天祐的手,戒尺剛剛舉起,忽然門外小小喚了聲:「老爺!」
聽見是她,趙明禮只好又放過天祐,出來問到:「何事?」
小小低著頭回到:「老夫人請您早些回去,特特遣我來告訴您一聲。」
這算是個什麼事?趙明禮「嗯」了一聲,回身進來又捉起天祐的手要打,小小又喚:「老爺!」
趙明禮帶了怒氣出來,呵斥道:「又待如何?」
「老夫人說了,叫您最好現在就回去哩!」
趙明禮無法,只得回身給學童佈置了課業,當先往家去了。
天祐這才鬆了口氣,出來見小小還沒走,便一步三跳地跑了過去,似模似樣地一禮道:「小生這廂謝過救命之恩了。」
小小趕緊躲了,沒好氣地說到:「你當我是救你來的?本就是老夫人叫老爺說事哩!」
天賜收拾了東西出來,不理會後頭哄笑作怪的村童,三人便沿著村中小路家去。走到溪邊,小小叫他倆下去,從懷裡掏出幾個烤熟的洋芋遞了過去:「喏,劉媽媽知道你倆肯定沒吃飽,特地叫我送這個來的。」
天賜吃了一驚:「那你還說是奶奶叫父親回去?」
小小擺擺手:「那也沒錯。我剛出堂屋,被老夫人叫住了,嚇我一跳,還以為被她發現了哩,誰知是讓我叫老爺回去,我就順便說了唄。」
天祐早就接了剝皮吃起來,嘴裡含著東西含糊道:「你這順便簡直太是時候了。」
天賜也確實餓了,一邊剝皮,一邊問小小:「奶奶可說了是啥事找父親?」
回想了一下,小小猜測道:「她沒說,我也不曉得,不過估摸著是跟那免稅的事兒有關吧。」
小小確實沒有猜錯。趙李氏還沒算計清楚如何避這稅更划算,趙老大又跟她說,有人托請說了,想跟趙家一處算這稅賦,若是能免,就將免掉的一半送給趙家。結果趙李氏算來算去,怎麼著全家都是在二十人以下,十人以上的框框裡頭,甚是為難。趙老大便出主意,老二不是跟學正大人相識麼?不如讓趙老二跟學正大人說一聲,將自家算在十人以內的裡頭。這半成而已,對官府也沒甚特別大的區別不是?
這個法子趙李氏聽了覺得特別好,當時就坐不住了,正好見小小出門,以為她要出去做耍,便叫她去把趙老二叫回來,若是趕得及,便早些去府城一趟將這事辦了。
趙明禮回來一聽是這個事,頓時頭大如斗,忙忙擺手道:「這個可不行。」
不等趙李氏撂臉子,趙老大就不高興了:「多大點子事,二弟你推脫個什麼?咱家這狀況,人多田少的,每年那稅糧一交,青黃不接的時候娘都得吃野菜哩。你是在外頭花天酒地習慣了,看不上這幾個糧食我知道,可這關係著咱一家老小的肚皮哩,你也不樂意去低聲下氣求人?」
趙李氏便沉著臉哼道:「你二弟這是翅膀硬了,也不在乎我這個老婆子的死活了。」
「娘,你這話說的……」趙明禮只有歎氣,還是耐著性子給他們解釋:「這戶籍人口,各地知府衙門裡頭都是備著案的,哪裡是想合便合,想分便分?那讓別人跟著咱家戶頭交稅糧的事情,趕緊別提,這麼天大的笑話,鬧出去咱全家臉都沒處擱呢!」
趙老大便回頭對趙李氏說:「娘,你看二弟不愧是衙門裡頭經歷過的人,心裡清楚哩。可人家都說了,戶籍那塊兒人家去改去,用不著咱們操心。」
趙李氏將眼一瞪:「聽見啦?不用你操心這個,就讓你去跟王大人說一聲,咱家本身就只得減半那個框裡頭,就給咱挪到全免去,不過大人一句話的事情,能費多大點事?」
多大點事?先不提這人情得有多大,也不提人家賣不賣這人情,只是這件事,便是一個把柄,一個污點。趙明禮一門心思還要考舉人做官的人,哪裡能容得了這些個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去?
可這種事情他跟母親和大哥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強性上來了,梗著脖子就一句話:「那也不行,不去!」
氣得趙李氏隨手就把茶碗丟了過去,灑得趙明禮一身的水:「你這個孽畜,這是想氣死我是吧?」
趙老大趕緊打圓場:「二弟,看你把咱娘氣得!這麼些年,娘容易麼?你自己說說,你這才回來多久,把咱娘氣了幾回了?你那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孝為百善之首也忘記了?」
聽見堂屋的響動,西廂閣樓裡的陳氏和後廚的小李氏、劉媽媽都探出了頭,見是趙老大伺候著老太婆在找趙老三的岔子,小李氏和劉媽媽對看一眼,縮了回去。陳氏攥了攥拳,還是進了屋,隨手拿帕子攢著趙明禮袍子上的水漬,也不吭聲。
待得趙李氏面上怒氣平息了些,趙明禮苦口勸道:「娘何必管人家的閒事,咱家算下來雖有十幾口子,但是小一輩的都還不算成丁,這樣合計下來,咱家恰好在那十人全免之內。若是讓別人家跟著咱家戶頭一塊兒算,既是提攜了這家,就不能忘記了那家,再怎麼也不止二十人了,您算算,是全免合適,還是免一成合適?」
趙李氏一時沒反應過來,趙老大就轉開了心眼子,低頭默算起來。看他這副模樣,就是後頭進來的陳氏也明白多半是這位大伯子又在老太婆面前嘀咕什麼了,撇了撇嘴角,覺著膩味。
小小看著天賜兄弟兩個吃完了洋芋,又細心地拿帕子幫他們把嘴角、手上的灰擦洗乾淨,這偷吃也是門技術,總不能剛進大門就叫人發現了吧?天祐笑嘻嘻地不以為意,天賜卻紅了臉避開了,自己接了帕子過來擦。
幾人收拾好了剛剛上到路上,便碰到了大郎和二郎。大郎背上背著二妞,二郎背著豬草筐子,滿滿一筐子豬草壓得他腰都挺不直了,見了他們還要調笑:「喲,今兒逃學了?看不我不告訴二叔,打折你們的腿去!」
大人們之間如何不提,幾個孩子已是熟絡起來,小小過去哄了二妞下來牽著,大郎便接了二郎的豬草筐子,幾個人笑鬧著朝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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