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谷需得將外頭的老葉子掰掉,就剩裡頭幾層葉子扒拉了打成一串串的掛在簷下曬乾。豆子都是收的整棵,要一個莢子一個莢子的剝開,然後攤在院壩裡頭曬乾。
就連平日裡最懶的王氏做起來都是似模似樣的,麻利地把苞谷外頭的老葉子撕拉開,外頭葉子幾下就扒拉成兩股,這是為了方便將苞谷砣子打成串。
掰開了還要看品相,好看的就打串子,有些稀稀拉拉的就直接剝粒子下來。趙明禮、小李氏和王氏都負責扒拉苞谷,趙李氏則拿了個圓匾坐在一邊剝苞米粒子。
趙老三和大郎主要負責把苞谷砣子打成一個長串。這不僅是個技術活兒,還是個體力活兒。結不能打鬆了,不然苞谷會掉下來;也不能打緊了,曬乾水分之後太緊還是會有些苞谷砣子掉的。一個串子大概有兩米來長,舉起來約莫百來斤,沒點體力可幹不好。
二郎帶著小小和劉媽媽兩口子剝豆莢子,天賜和天祐也不例外,就連三歲的大妞二妞都跟著湊熱鬧。
除了還在房裡養小月子不能見風的陳氏,全家都上陣了。
一歲多的五郎靠在趙李氏身邊,流著口水直笑,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奶奶,粑粑。」趙李氏回頭慈愛地一笑:「好,今天晚上就做新苞谷粑粑給我孫孫吃,瞧這口水流的。」
轉眼看見剝豆莢子那邊,劉媽媽兩口子和小小都甩著手,頓時換了一副面孔:「四體不勤的東西!這才剝了多少?」
豆莢子都已經成熟了,曬了好些個好日頭,豆子飽滿硬挺,沒剝一會兒手指頭就疼得厲害。劉管家兩口子哪裡做過這些農活,小小更是前世今生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自然是不習慣的。
可這個話,誰也不敢說出口。
看看大妞、二妞,雖然才三歲多點,手上也都挺麻利的,果然是窮人孩子早當家啊。
抬頭看了看好似山一般高的豆莢垛子,小小心裡哀歎一聲:這麼多,得剝到什麼年月去啊!
剝了大半匾苞谷粒子,估摸著差不多了,趙李氏便吩咐趙老三去磨漿子,五郎拍著手跟著去了,隱隱暗沉下來的天色裡,看著牽手走開的兒子和孫子,趙李氏的臉上滿是慈愛之色。
小小覺著自己肯定是剝豆子剝太久都眼花了,慈愛這種神色怎麼可能出現在趙李氏臉上。
果然轉過頭,看見抬著頭的小小,趙李氏滿臉厭惡地開了口:「動作還不麻利些?當著自己是城裡小姐呢?再磨蹭下去,豆子就該發芽了!」
果然是幻覺了。
當晚趙家的主食便是苞米餅子。也難怪這個趙家並不常吃,新鮮的苞米粒子磨成濃漿,不用放任何作料,鍋裡少少地放一點油,拿勺舀了漿子攤下去一煎,便是一塊金黃香脆的餅子。
莫說小小,就是天賜幾個,都是第一次吃到這個,天祐誇張地吃了六個,撐得小肚子圓圓的。
不過想也知道這等吃食不能經常吃到,是以吃飯時餐桌上難得平靜。
經過這一天,大家似乎都忘記了前日趙李氏與陳氏的摩擦,休書更是無人再提。加之收穫的糧食忙著曬乾、過稱、儲藏,全家人都忙活起來,更是沒人提起這些個不開心的。
寒露過後沒的幾日,村長廖大嘴又上了趙家一次。
全村的糧食都差不多收了,先前與趙明禮約定好的村童蒙學的事情,也該開始了。廖大嘴看好了日子,就定在十月初一,只要是願意讓孩子念幾個字的,直管將束脩交了,帶著板凳上學就成。
為了這個,趙明禮特意親自帶著劉管家拜訪了學正王大人幾趟。
先時不過因著自己是秀才身份,又在二郎治眼的時候受了人家的恩惠,需得拜謝一番。這次卻是為了蒙學課本的事情。
小小這才知道,為了讓各地幼童識字,朝廷特地刊印了如《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之類的簡易讀本。紙張雖說差點,但是好在是免費發放的,不用錢。
施州民風彪悍,這許多年來免費的讀本在府衙倉庫裡積了一大堆,聽說譚家壩有人來要,學正王大人高高興興地批了條子,給譚家壩批了三十套,還道不夠再拿就是。
不過這也是在施州,江陵府、成都府那等文學鼎盛之地,這樣的讀本說是免費,實則也是有限供應的,畢竟人家那裡都是求知如渴,哪裡像施州,趕著送人也沒的幾個人要,還變成供大於求了。
自古不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怎麼這施州不同些?
這個疑惑莫說是小小,陳氏幾個也是不能理解的,趙明禮一邊撿看著這些書籍是否有損壞、霉變的,一邊將施州文風不盛的情況娓娓道來。
原來這施州府周圍土王環伺,依著朝廷對土王的政策,雖有控制,並不嚴格。土王必須識文斷字,但並非由得他們延請西席,而是統一到朝廷設立的府學入學。施州本身的府學並沒有這個資格,各家土王子弟,自九歲之後,可帶一名下人,至江陵府學附學。
而施州除了土王之外的漢人,多是三百年前周、唐之爭時戰亂遷徙過來的,本就是流離失所的窮苦人家,好不容易在施州謀得立錐之地,每日裡忙著土裡刨食的,根本就沒有那個閒工夫識什麼字,再加上供養一個讀書人不知得花多少銀子,更沒幾個人家有這閒錢。
加之施州官員考核並不是很嚴謹,學風這塊的考核不過是走個過場,調到施州的官員與流放無異,歷任的學正大人們不過將這裡看做一個混日子的所在,沒幾個有那整治文風的心思。
積年弊病之下,施州文弱簡直到了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步。
據趙明禮說,當年他下試的時候整個施州府攏共不過七十餘人參考。如今這幾年人數更是越來越少,直把個不惑之年的王大人愁得頭髮發白,正與知府大人商量如何振作施州文風。
眾人這才恍然,難怪趙明禮這個秀才在施州如此吃香,便是學正大人也得高看一眼,原來是物以稀為貴呀。
可緊接著另一個疑問浮上眾人心頭,既然趙明禮中了秀才在施州是如此不得了的事情,為何趙李氏對此並不熱心呢?
趙明禮對陳氏如是說:「當年爹執意要供我和大哥唸書,家中日子本就過得緊巴。後來爹過世,明智年幼,家中生計艱難。娘要我跟大哥不要再念,大哥立時回了家,我卻覺得念了許多年就放棄了實在不值,強著性子念了下去。後頭雖然中了秀才,可也拖累家裡不少,娘對我……著實喜不起來。」
陳氏不忍,趕緊勸他:「好歹相公寒窗苦讀,這日子也出了頭不是?照理說娘應該高興呢,怎麼就會背鄉棄家呢?」
秀才老爺老臉一紅,不願再提這個話題,敷衍了兩句,轉口問兩個兒子今日又抄了什麼詩句。
心知趙明禮是在岔話,不過他不肯說,陳氏也不好勉強問下去。心裡估摸著多半是那日提過的什麼婚事的緣故,只是這緣故到底是哪般,還得琢磨著問清楚才是,不然這心裡總是生著個疙瘩。
蒙學授課的日子放了出去,村中便開始有人上門來。
首先來的便是村長廖大嘴。他家中兒子跟五郎一般大小,哪裡需要開蒙識字?趙明禮雖然疑惑,卻還是好好地將人迎了進來。
原來廖大嘴是為自己大舅哥的兩個孩子報名來了。兩個娃兒正是那日與小小、天祐打架的兩個娃娃,是一對雙生子,如今六歲,還沒取大名,一個喚作狗蛋,一個喚作狗剩。
小小在旁跟著劉媽媽服侍上茶,聽了嘴角直抽。看來趙家的確算是「耕讀傳家」了,至少家裡按著排行喚孩子們大郎、二郎的,沒起那些讓人忍俊不禁的小名兒。
廖大嘴拿了束脩過來,趙明禮本不欲收,村長卻說:「規矩是我幫著定的,若是從我這裡就壞了,如何跟鄉親們交代?你若不收,我這村長也當不下去了。」
話說到這般田地,趙明禮才恭敬地收下了東西,送了村長下去了。
前腳剛出門,後腳趙李氏就拎著裝了糧食的袋子叫趙老三:「將稱拿來!」小小和劉媽媽正收拾著,聞言對看一眼,暗自好笑。
趙老三赧然道:「娘,村長才剛出院壩呢!」卻被趙李氏眼一瞪,乖乖將秤桿子取來了。
趙李氏將糧食上稱,滿意地點頭:「廖大嘴雖說年輕,做人還是挺不錯的。瞧這稱,翹得高高的,四十斤糧只多不少哩!」
趙明禮送了客回來正好看見,滿嘴發苦。難道自己還能上前奪了下來不成?只好磨蹭著說:「娘,糧食還是擱你屋閣樓上去。天賜他娘正坐小月呢,這雞蛋就放在後廚吃著罷?」
趙李氏不出小小所料地鼓起了腮幫子:「不過丟個孩子罷了,就那樣金貴?還要吃雞蛋?二郎傷了眼也沒得一個蛋吃,你弄隻雞回來也沒偏二郎一口湯,如今一個蛋也要爭啦?」
雖說知道趙李氏口裡講不出什麼好話,可真聽在耳裡還是讓人心裡膈應。劉媽媽搶前一步提了裝雞蛋的籃子問趙明禮:「老爺,不如奴婢先將雞蛋收好了,騰了籃子明兒好還給村長家去?」
趙李氏就在上首坐著罵趙明禮:「你看看,你家一個下人也插嘴主子的事了。什麼時候輪到你個下賤的開口啦?趕緊地給我滾遠點兒。」
王氏從房裡出來就眼也不錯地盯著東西,趙李氏一發話,立刻就上前接劉媽媽手裡的籃子:「就是!別杵在這兒礙咱娘的眼,惹咱娘生氣了。」
劉媽媽覺著委屈,手裡攥著籃子也不敢用力,看趙明禮怎麼應付。
趙明禮撫著額頭,只覺得頭抽痛著,這就沒一天安生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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