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工部的詩果然不凡,這萬里長江,確有綿延不盡之勢。」長江之上,十四條碩大的明制沙船簇擁著為首的一條寶船正平穩地順流而下,順風順水,十五條船上的巨帆都吃得滿滿的,船速快若奔馬,沿著江水順流而行。
領頭的寶船上高懸一面大旗,旗上寫著「奉旨巡遊欽差大臣趙」九個大字。旗下的甲板上,一人斜靠在太師椅上,剛才吟詩的正是此人。這人穿一身綠色五品麒麟服,面色白淨,五官清秀,只是一把聲音尖細陰柔,聽起來像是女聲一般。
這人剛一開腔,旁邊一名身穿藍綢官服,身型微胖的人便立刻搶步上前,彎腰俯到此人身旁道:「三廠督說的是,這長江九曲迴腸,而且三峽風景秀麗,實在是難得的景觀。只是那杜甫寫此詩時貧病潦倒,哪裡有三廠督這般氣勢。只有咱們這船隊,才配得上這滾滾長江啊。」
那被喚作三廠督的人聽了他的奉承拍馬,心中得意,從旁邊的案幾上端起一碗茶水,用茶蓋輕輕在水面一刮,撇開面上浮著的茶葉,這才將那細瓷茶碗送到嘴邊,輕呷了一口,向著旁邊的人問道:「咱們今兒個走了不少路程,到武昌府了嗎?」
剛才答話那人還一直彎著腰在旁邊候著,他身型富態,這樣彎著腰壓著肚子有些難受,聽到問話,急忙上前一步,藉機活動下身子,回答道:「還有三十來里的水路,今兒個順風順水,再有小半個時辰就該到了,估摸著武昌府知府和按察使、都指揮使都已經在碼頭候著了。」
三廠督聞言放下茶碗,將手一擺:「不見了,不管是誰,都給咱家一律擋駕。就說咱家今晚身體不適,明日再見客。」說到這裡,嘿嘿冷笑兩聲,「今晚必然貴客臨門,咱們不能讓那些俗客掃了雅興不是?何況,還得準備準備吶。」那藍袍胖子聽了連忙應了一聲,卻又追問道:「三廠督,咱,要不要知會一下都指揮使,也讓他帶些人來?」
三廠督剛端起茶碗,聽到他說話,將臉一沉,茶碗往案幾上一頓,抬起右手舉到面前,細細查看著手上的指甲,口中緩緩說道:「我說,陳百戶啊,什麼時候咱家行事還要聽你的吩咐了?啊?」
那陳百戶聞言嚇得臉色慘白,連忙跪倒在他面前,雙手左右開弓,一連幾個耳光打得胖臉又紅又腫,鮮血也滲了出來:「屬下稽越,屬下該死,屬下稽越,屬下該死,屬下是赤膽忠心為公公辦事啊,求趙公公開恩,饒了屬下吧。」
那趙三廠督也不答話,只是由著他自顧自地抽著自己,直到那張胖臉鮮血淋漓,這才一擺手:「罷了,看你跟咱家辦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直也忠心能幹,下次謹慎些,下去吧。」陳百戶如蒙大赦一般,急忙捧著臉下去找人止血上藥去了。
陳百戶退了下去,趙三廠督卻依舊品著香茗,周圍下屬拱衛,一切就如未曾發生一般,江船繼續順流而下,在落日餘暉中駛向武昌府的碼頭。
七月二十五,月色如晦,蛇山之畔,一個小小的土坡上,一人一馬靜靜地站在那裡,望著遠處碼頭邊燈火輝煌的一排官船。定睛望去,這人正是凌義,身旁駿馬靜立不動,只是偶爾擺擺尾巴驅走繞身的蚊蠅。那馬通體漆黑,四蹄卻潔白如雪,似乎是中原少見的踢雪烏騅。馬身上掛著的也是江湖客少用的弓箭長槍。凌義牽著馬,身子站得筆直如箭,雙眸在黑暗中精光閃爍,猶如兩道利箭,仔細地觀察著官船的動靜。
原來當今兵部尚書於益節退瓦刺,守京城,忠耿為民。卻被東廠以「意欲」的罪名構陷,身死於錦衣衛所設詔獄之內。東廠還不放過於尚書,派人前往於益節老家四川抄家。那四川按察使劉朝聖為討好東廠廠督曹少吉,不但全力協助東廠抄了於家,還將於尚書的獨子,年僅七歲的於冕信押往南京。並隨船送上大量金銀珠寶,進獻給曹少吉,正是這十五條船的船隊。凌義昔年曾受過於益節的恩惠,又敬佩其為人,他查知東廠押送於冕信的道路正是這條長江水路,便決定救出於益節幼子,為於家保留一點骨血。
看了大半個時辰,凌義轉身輕輕將踢雪烏騅拉近身畔,又檢查了一遍馬背上的弓箭長槍,馬蹄上的裹布。忽然抱住馬頸,用臉在馬頸上輕輕摩擦著,粗大的手掌撫摸著馬頭馬身。黑馬似乎明白凌義的心思,也將頭頸彎下來,用頭蹭著凌義。摩挲了片刻,凌義面對黑馬,雙手捧住馬頭,輕聲道:「黑雪啊黑雪,老凌獨來獨往,只有你這一個兄弟,你也跟了我老凌這些年,咱們一起闖過無數風浪,什麼樣的凶險都闖了過來。但這一次,老凌可不敢說了。一會兒我讓你走的時候,你就趕快跑回樹林,老凌的退路就靠你了。」黑馬噴了兩下響鼻,彷彿應和一般,同時腳下輕輕刨著泥土,眼中晶瑩,似有淚水滲出。
凌義說完,再不廢話,身形一飄,輕輕落上馬背,同時口中微微一身呼哨,一提韁繩,策馬奔入旁邊一片樹林。那樹林裡影影綽綽早已站滿了各色馬匹,足有五十餘匹。為防止發出聲響,所有的馬都上了特殊的嚼子,蹄子上裹上了布塊,連眼睛都用布蒙了起來。
凌義是甘涼道上的好漢,馬上功夫非比尋常,片刻之間將這些蒙住眼睛的馬驅趕出了樹林。為防止走散,他還用繩索將馬兒們五匹一串地連在了一起。做好這些之後,凌義翻身上馬,手中長桿一甩,驅動馬匹,突然向停在碼頭的船隊衝了過去。
這些馬匹都是凌義從周圍鄉鎮收買而來。自古南人乘船北人騎馬,長江附近本就以船為多,武昌府雖是大城,交通便利,地處繁華,要收買這許多馬匹也花費了不少力氣,倒是鬧的武昌周邊馬價飛昇,從賭場贏來的銀子近半都花了進去。至於馬匹的優劣,便已無從顧及了。五十來匹馬幾乎都是村間馱物的腳力,虧他這些天用秘法**,又用藥物催逼,這才使這些馬略具野性,奔跑速度快了一點,但跟他的踢雪烏騅相比,那差得就不是十里八里了。是以雖然馬匹本來就有合群的天性,又有繩索相連,這些馬匹還是跑得七扭八歪,參差不齊。凌義仗著騎術精奇,在馬群中竄來插去,趕著馬匹向碼頭蜂擁而去。
這一大群馬匹在凌義的驅趕下,跑了一段,速度漸漸跑了起來,離碼頭也越來越近。凌義看看已經隱藏不住,馬群的方向速度也基本成型,無需再管,便丟開馬桿,從踢雪烏騅馬的馬背上取下他的鐵胎神臂弓,搭好狼牙箭,緊盯著前方船隻動靜。
碼頭上的氣氛卻輕鬆而熱烈。自來欽差巡遊到此,加強巡邏都是例行公事。但欽差巡查歷來戒備森嚴,又有哪個不開眼的敢來捋虎鬚,看著這欽差大臣的氣派還來找不自在?所以這巡邏似緊實松,自來都是優差一件。今天正是武昌府中的把總宋虎輪值,此時他在碼頭擺了張方桌,弄了幾點心,正斜靠在座椅上吃著,當值不敢喝酒,他便釅釅地泡了一壺大紅袍,正品著茶,吃著點心,跟手下軍士聊天吹牛。
丁老四抓了塊鴨脖子,嫌啃著麻煩,整個丟進口裡嚼著,含含糊糊地問:「宋大哥,今天的欽差什麼來頭,我聽說,是個太監?個太監也這麼神氣?」
趙六正坐在他旁邊,聞言一巴掌拍到他後腦勺上,險險把丁老四嘴裡的鴨脖子拍了出來:「太監怎麼了?我還寧願當太監呢,你看當朝這些個太監,哪個不是人五人六的,走出來前呼後擁。聽說咱武昌府的劉指揮使,還歸個什麼王太監管著呢。」他說得興起,突然站起身來,學著戲台上的步伐,邁著八字步,捏著嗓子吆喝著,「劉指揮,來,給爺把靴子提起來。」惹得周圍的軍士一陣哄笑。
宋虎聽他們說得過分,連忙輕聲喝止:「嘁,別他媽滿嘴胡話,你們這腦袋要不要了?當朝曹公公可管著東廠,那耳目,那手段,比錦衣衛還厲害。你們少他媽的滿口太監太監的,都他媽給老子當心著點。」
那丁老四被趙六一拍,差點噎著,到這會才緩過來,見他走到身邊,踢腳照著他屁股一腳踹去:「他奶奶的,當你的太監去,那菊紅樓的小翠,你就別碰了,老子幫你照顧了。」
趙六忙又嬉皮笑臉地湊上來,「別呀丁哥,要說這當公公啊,別的都不錯,就是不能碰女人,這點實在是不夠味。那小翠呀,那身段,那皮膚,嘖嘖,哎呦喂!」
眾人正嬉鬧著,宋虎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只見桌上茶碗中的茶水隱隱起伏,一圈圈蔓延開來,連茶碗都微微震動起來。宋虎連忙叫過兩個下屬,「趙六陳剛,你們兩個去看看,他媽這是怎麼回事?天塌地陷不成?」
趙六不以為意地往岸邊走著:「宋大哥你太緊張了,咱這是在碼頭上,不比岸上,晃幾下,晃幾下,這……」趙六話沒說完,突然怔在那裡,眼睛瞪得老大,手指岸邊,嘴邊張開,半天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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