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蘊儀渾身一顫,她兩手交替扶著桌腿,吃力地從地上緩緩爬起來,剛一站起來,便一陣暈眩,她急忙撐住了桌面,站直了身子。
潘啟文的心隨著她的動作顫顫巍巍,他卻只能強抑住自己想要去扶他的兩手,緊握成拳垂立身側。
卻見葉蘊儀背過身去,無限悲哀地說了一句:「即便是真的,那又能怎樣?生我養我的父母終究是因你而死;我唯一的親人---蘊傑,因你差點病發而亡,更終生病痛不能痊癒;而宗堯,在我和蘊傑最孤苦無依時,一直陪著我們幫著我們的宗堯,他現在卻生死未卜!」
潘啟文原先的激動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臉的疲憊和蕭瑟,看向她,仍是不甘地問道:「蘊儀,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麼要娶黛兒嗎?」
葉蘊儀的手死死地扣住桌面,得知黛兒懷孕那一刻,她的心徹底地死了!
他說,黛兒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可是他卻娶她!她怎麼還能信他?他又會編排出怎麼生的謊言來?
她強壓下衝到嘴邊的問句,倔強地昂起了頭:「問了又如何?不問又如何?我是相信自己看到的還是相信滿嘴謊言的你呢?更何況,現在來問這個,還有意義嗎?」
潘啟文終是垂了頭,轉身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他頓住腳步,回過頭來,眼中帶上了最後的一絲期冀,艱澀地從喉嚨中擠出一句話來:"蘊儀,如果、如果我說,只要你願意,我明天就可以帶你離開這裡呢?"
回應他的,卻只是一個獨自勉力支撐起來的冰冷的背影。
潘啟文眼中最後一絲光亮終於黯淡下去,他默默地轉過身,一步一步,沉沉地向外走去。
兩個背道而去的身影,在這樣的夜裡,都是一般的孤寂而悲涼。
***
幾天後,深夜,一輛寬大的馬車靜靜地停在省城一家教會醫院的後門,馬車上跳下一個壯實的年輕男子,一聲低低的呼哨,古天舒從門內閃出,警覺地向四周望望,一揮手,四個特勤人員迅速地將一副擔架穩穩地抬上了馬車,擔架上,是仍然昏迷不醒的方宗堯。
那年輕男子一抬手,向古天舒無聲地行了一個軍禮,古天舒還了禮,伸出手與他相握,神色凝重地道:「一路小心!」那男子點點頭,也關切地說道:「老大,你跟留下來的兄弟們,更要保重!」
一直目送著馬車完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古天舒才轉身進了醫院,回到後院的一間小屋。剛要進門,一個神父匆匆而來,交給他一封電報。
關上門,古天舒展開電報一看,不由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向屋內的人鄭重地說道:「上峰有令!」房內8個或坐或臥的特勤連隊員,齊齊站了起來,一字排開立正,又稍息。
古天舒展開手上的電文,念道:「國防總長親令,著特勤連,不餘遺力,務必要暗中救出葉翔宇將軍遺孤!切記不得暴露身份!並令當地聯絡點,通力協助。」
那一排隊員齊整地立正低吼:「是!」
古天舒揮手解散,這才坐下來靜靜思考起來。
那一天,他們乘亂救了方宗堯,立即出了潘家集,一路倒也沒有什麼阻礙,直接到了這個秘密聯絡點,並迅速安排手術。
然而,在進手術室前,一直昏迷不醒的方宗堯,竟神奇地清醒了過來,死死拉住古天舒的手,眼中儘是懇求,斷斷續續地說道:「古大哥,答應我,救她!」
古天舒毫不猶豫地豎起右手掌,對他承諾道:「宗堯,你安心,我一定盡力救出葉蘊儀姐弟!」
方宗堯手一鬆,立即又昏迷過去,直到手術過後兩天,都未清醒過來,在電報請示後,他們只好冒險將重傷的他送回上海。
古天舒之所以答應這件事,一方面是因為方宗堯,另一方面,葉蘊儀的父親於他有知遇之恩,而那天葉蘊儀所作所為,更是帶給他前所未有的震撼。因此,他才毅然決然地答應下來。
可畢竟算是擅自行動,而且這事的危險性,他胸中有數,若有傷亡,便不好交待,心中一直惙惙,不曾想,上頭竟有了這樣一條命令,令他不由大大鬆了口氣。
***
潘家大宅,黛兒房中。
黛兒一張小臉雪白,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臉上竟浮起一個舒心的笑來。
黎芙錚抹了抹眼角,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她手上:「你這死孩子,剛從鬼門關上走一遭回來,你竟還笑得出!你嚇死娘了,你知不知道?」
一旁的華大夫歎了口氣,責怪道:「黛兒小姐,你怎麼就敢冒這麼大風險,自己偷偷去吃藥呢?」
黛兒眼上睫毛輕顫,她看向黎芙錚,決然地道:「娘,我就是不要它!即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悔!」她在心底裡
苦笑:她不能、也不願意帶著這樣一個孽種嫁給二哥,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出嫁,她也不能!
黎芙錚狠狠地戳上了她的額頭:「你怎麼就這麼任性呢?你明知道你大哥二哥有大事要辦,怎麼就選在這個節骨眼上,萬一救不急怎麼辦?你的小命還要不要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次真真是九死一生!」
黛兒有些心虛地低了頭:「我沒想到,那藥發作得那麼快,明明我算準了,要到晚上才會發作的。」
華大夫搖搖頭,神情悲憫地看向她:「小姐,你可知道,你以後,可能再也不能生育了!」
黛兒臉上一僵,隨即泛起一個淒楚的笑來,輕聲說道:「我不悔!」
黎芙錚一把摟住了她,哽聲道:「你怎麼就這麼傻呢?你要不能生,以後、以後即便嫁了人,婆家人怎麼會待見你?你又怎麼在家中立足?」
黛兒輕輕一笑,語態悲涼:「娘,我早已不是清白之身,即便能生,即便有人肯娶,就會受人待見了麼?」
黎芙錚一怔,喃喃地說道:「可我聽你哥他們說,現在的年輕人,尤其是喝過些洋墨水的人,是不在乎這個的,他們只在乎那個,叫什麼,對了----『愛情』!」
黛兒搖搖頭:「娘,『愛情』?能信嗎?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便是那個叫山本的日本人告訴我的,我以前便是太天真,才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心灰意冷地道:「我二哥與嫂子之間算是有『愛情』了吧?可他們又如何呢?」
黎芙錚被她的理論轉不過彎來,只得吶吶地道:「那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
只聽黛兒輕聲道:「我已經嫁人了!除非娘你要將我趕出去!」
黎芙錚一把拉開黛兒,扶上了她的肩,一臉的震驚:「什麼?黛兒,你、你竟是這樣想?」
黛兒低了頭,不敢看她,只點點頭說道:「娘,你放心,我現在這樣,我不會再奢望跟二哥在一起,我會跟嫂子說清楚!我問過了,嫂子跟二哥是拿了那個什麼結婚證的,嫂子認那個,我跟二哥不會有,所以不算!我也想過了,二哥即便以後不走,也會帶著嫂子去省城生活的,我這個名義上的少夫人,就守在這潘家大宅,守著娘跟爹,過一輩子,不也挺好嗎?我不能生,可嫂子能生啊,也不用害怕潘家無後!」
黎芙錚萬萬沒想到,不諳世事的黛兒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她呆呆地看向黛兒,只見那原本天真的小臉上如今竟滿是滄桑,不由怔怔地流下淚來,她一把抱住了黛兒,心痛地問道:「黛兒,你實話跟娘說,你是不是還喜歡你二哥?若是,娘無論如何也要讓他與你圓房!」
「不可!」一把男聲斬釘截鐵地響起,兩人轉頭一看,竟是黎昕進了來。
黎昕徑直走到床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堅持:「黛兒,哥絕不會再眼睜睜看著你,明知是懸崖,也要往下跳!即便天一願意,我也不會同意你跟天一圓房!」
「我眼看著天一與葉蘊儀之間經歷了這麼多,黛兒,且不說當初天一如死過一回那次,就那天喜宴上,葉蘊儀昏倒時,天一那眼神,我就知道,他這一輩子,再容不下別人!你即便勉強跟了他,也絕不會幸福!」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可是,哥也絕不會同意你就守著這潘家大宅孤獨終老!」
見黛兒和黎芙錚一臉的迷惑,他接著說道:「黛兒,你不願意戀愛、不願意嫁人,都不要緊,但不一定非得要守在這大宅裡!你不是一直羨慕葉蘊儀,想成為她那樣的人嗎?哥會送你去省城上大學,還會送你去留洋!若10年以後,你還是想要回到這裡來,哥絕不會攔你!」
黛兒一臉的驚恐,瑟縮著往後退:「哥,我不要!我不要出去!我就留在娘和爹身邊,哪兒也不去!」
黎芙錚心疼地拍著她,連連說道:「好、好,不去!不去!黛兒不要怕!」又轉頭對黎昕道:「昕兒,黛兒現在身體還弱,你不要逼她!」
黎昕心中疼痛,卻硬起心腸,柔聲而堅定地說道:「黛兒,哥會陪你去省城,哥不會讓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