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離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到了第四日夜,方才悠悠轉醒。
剛剛醒來的時候,守在她床邊的宮女們都還沒有意識到床上沉睡的人兒已經睜開了眼睛。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也為了互相安慰,她們總是會在值夜的時候低聲攀談。
惜離漸漸恢復意識時,正好就聽到了這一段沒頭沒尾的對話。
「哎,這姑娘長得可真是美。卻不知道是怎麼得罪大總管了,居然滿身是血的被人抬出金鑾殿。真真嚇人。」
站在惜離腳側邊的,是一天真爛漫的小宮女。不過是豆蔻年華,惜離微微睜開眼瞧著這聲音的來處,卻見少女的臉上,一對梨渦正隨著她滿臉的笑意,悄然綻放。
「我看啊,不是得罪了魏公公。應該是得罪了皇上才是。」小丫頭俏然一笑,言語裡透著早熟:「你說是不是這位姑娘不想進宮來服侍皇上,被皇上惱羞成怒給傷了?傷了之後,又百般心疼。這才好生供著,讓她靜靜養傷。」
「你胡說什麼呢。聖上的事情,豈容咱們非議。」另一個稍微年長一些的宮娥,聽到她說這樣的話,立馬就變了語氣,「待會兒素言姑姑就要來了,你還是莫說了。」
依稀間,惜離似乎還能夠瞧見站在她頭側的那位侍婢,急切地在擺手。哪裡知道,年紀小一些的宮女似乎並不領情。反倒是小嘴一翹,滿不在乎:「本來就是呀。你看,這兩天跑到這冷清的洛宓閣裡頭來的,除了皇上,便就是皇上。人人都說聖意難測,我看啊,我們這位皇上的心,也不是那麼難測啊。」
小宮女越說越起勁,壓根就沒有發現站在對面的同伴在使勁給她使眼色。等到她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素顏早就已經冷著一張臉,站到了兩個趴伏在地、瑟瑟發抖的宮女面前。
「真是好大的膽子。一日不提點你們,便上房揭瓦了?」素顏訓斥的聲音並不大,大概是因為她也沒有察覺到惜離已醒,故而說得很小聲。可是其中隱忍怒火的味道,任誰都聽得出來。
「姑姑饒命。奴婢,奴婢知錯了。」
小姑娘本來就因為要受訓斥而戰戰兢兢,聽著素顏這隱忍未發的腔調,更是嚇得六神無主了。除了懇求素顏網開一面以外,其他的話都已不知道該如何說。
「小莊,姑姑平日裡見你機靈乖巧,方才讓你跟著蘇饒在姑娘身邊伺候著。卻沒想到一個沒起到以身作則的作用,另外一個反倒是原形畢露。算我不知慧眼識人,去,你們今天去尚官局那兒領了手板子之後,就不要再回這洛宓閣裡頭來了。省得我勞心勞力,還要帶出兩個禍害來。」
蘇饒與小莊聽到素言竟然是下了這麼個命令,本來還拚命忍著的淚水立馬便淌了出來。|她們二人一人扶住了素言的一條腿,哭訴求饒,根本就已經顧不上這洛惜離到底還是不是在昏睡著。
「姑姑饒命,姑姑饒命啊!姑姑這麼一趕走了我們,咱們之後可還怎麼在這後宮裡頭討差事。姑姑,蘇饒和小莊再也不敢非議主人之事,還請姑姑從輕發落。」
蘇饒哭得泣不成聲,小莊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時間,洛宓閣內,儘是哀泣之聲。
「都給我起來!哭什麼?!不知道外頭守著皇上專門派來的錦衣衛麼?你們這麼哭,人家還以為姑娘是怎麼了呢!到時候那些個侍從侍衛都跑過來一探究竟,我看你們還怎麼從輕發落。都給我起來!」
素言被兩個沒章法的小姑娘突如其來的胡攪蠻纏弄得而紅脖子粗,平日裡的優雅姿態全無。正在她和蘇饒小莊僵持著的時候,惜離突然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小莊本來還在哭著,見到坐在床沿邊上淡淡瞧著她們的洛惜離,忽然便呆住了。蘇饒和素言覺得奇怪,循著她的眼神望去,皆是驚在了那裡。
最後,還是老練的素言先回過神來。
「姑娘,您可醒了。可有任何不適的地方,奴婢這就叫御醫過來瞧瞧。」
素言跪在床邊,聲音又回復了先前的溫柔。這邊剛說完,那邊就站起來急著要去叫人。惜離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的嗓子啞的可怕,索性就先伸出手來拉住了素顏的袖子。
「不必了。那些御醫,瞧不出什麼來的。你們都出去吧,讓我好生再休息一晚就好。我沒事。」
話音剛落,惜離的手便離了素言的袖。還沒等對方有所反應,她便已經又回到床上去了。
「姑娘不用下床走走麼?姑娘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了……總是這麼躺著,似乎對身體不太好。」
「不礙事。若有人來問,你就隨著我的花照直說好了。現在,你們都出去吧。我不想有人來打擾。」
大概是因為太久都沒有張口說話,惜離覺得喉嚨實在是乾澀得可怕。想要說完一句話,就得吞上好幾次口水來潤喉。幾句話下來,嘴唇便越來越干。
惜離一皺眉,看起來有些不高興了。見自己好話說盡,素言幾人還杵在那兒不願意走,她索性便一翻身,向著床榻裡頭側臥著。素言看不到惜離的臉色,自然就不好揣測現在她心裡的想法。
手足無措之下,便只好帶著先前還哭得個梨花帶雨的小宮女退下了。三人走遠沒多久,偌大的洛宓閣裡便四處揚起一陣紅色的煙霧,看起來甚是妖嬈。
不多一會兒,侄子女童的笑聲出現在惜離耳畔,讓本來在閉目養神的惜離,甚是苦惱。
「溧陽乖,不要鬧我了。難得睡上一次好覺凝神,你這又是何必呢。」
惜離說著,便緩緩起了身。轉頭間,便見一紅裝少女正站在她的床頭,笑嘻嘻地瞧著她。
此人,正是溧陽。
「仙子你別說笑了,待會兒睡沉了反而不好。說不定又要去見那夢中郎君,漲轉反側了。」溧陽見到惜離起了身,這才伸手去抓惜離的衣袖。
到了這個時候,惜離才發現,有段日子不見溧陽。她的雙手,竟然豐滿了許多。仔細看去,身形也不是那麼透明孱弱了:「你這是……」惜離睜大了眼睛,將自己的不解寫在了眼裡。
「仙子可是訝異於溧陽漸漸可以化成肉身?溧陽也很訝異。雖說這內廷皇宮,多是冤魂聚集之地,癡怨纏身的地方,卻沒想到,竟然是到了這種地步。溧陽當初現身,不過是想要侍奉在仙子左右,順便好好修煉一番。不曾想,吸收的怨氣,竟然能助我化成肉身。實在是奇妙。」溧陽說得眉飛色舞,轉眼間,神采飛揚的小臉之上,又儘是暗淡顏色:「只是不知道,這地方到底是要冤死了多少人,才會有這種三陰聚頂之態。」
所謂三陰聚頂,便是百鬼夜行的極陰之地。這種地方,即使是到了酷暑之日,都會極其陰寒;若是到了嚴冬的陰時,就更不必說了。說不定,夜晚來臨之時,群魔亂舞,無主孤魂在這兒夜夜笙歌,也非怪事。
難怪那個年少皇帝總是露出一副惶惶之態,甚至力排眾議,如此親信一個不知任何出處來歷的道士。
惜離思及此,又將雙腳放到地上,看樣子是想下榻。可是剛站起來,胸口的疼痛之感,又讓她不得不坐了回去。
「仙子小心些啊!那天罰之劍,又不是立馬就能祛除的。即便能除,它留下來的疼痛,也需要一番時日來解。」
溧陽將惜離扶上了床,好看的眉頭之上,均是憂愁之色。惜離轉頭看著這樣的溧陽,忽然心裡便有了一番捉弄的心思:「你何不說得直白一些,便說這天罰之劍所留之痛,深入骨髓,切之髮膚。即便皮肉傷復原,魂靈上還是會留下一個裂痕。」
「仙子不要說了!」
溧陽眉頭一皺,被惜離逗得有些生氣了。
惜離見狀,又伸出手來輕輕拉著溧陽的手指按了按:「這都是實話來的,有什麼不能聽的。」說著,惜離又去撥弄了一下溧陽的額前碎發,「我從來不會妄自菲薄,你自然是放一百個心。」
本來低著頭鬧脾氣的溧陽聽到惜離竟然這麼寬慰自己,忍不住有些哭笑不得:「仙子,您沒聽說過麼?實話,最為傷人。」
溧陽一字一句,無心一說卻讓惜離的身上磨出了道道傷痕。不知怎的,林子航那抹飄忽不定的身影,再一次從她眼前飄過。讓她心中,泛起淡淡哀傷。
「仙子,又在想夢中郎君了?」溧陽牽著惜離的手,見她又自顧自地發呆起來。心思玲瓏的她,立馬就想到了緣由。
「算是吧。這三天三夜,入夢休憩,雖然不曾入迷離之境,倒是叫我看那些前塵往事看了個乾淨。」惜離一陣苦笑,只覺得其中錯綜複雜,不知該從何說起:「那個林子航,大概就是當初狐母讓我下山尋找的劫數,卻不知道,這人和那書生,是有何關係?又或者,那書生只不過是我修道生涯之中需要度的一個人?」
惜離越想,就只覺得腦子越是混亂。片刻之間,眼前似乎又儘是充斥著那人與自己的畫面。惜離哀歎了一聲,心中翻騰,久久不能平息。
溧陽不知惜離千年前落下的債,只知道現下這癡書生因為一幅畫,將本性善良的洛惜離死死束縛在這亂世。這一茬兒不提還好,一提,她便將所有的怒氣灑到了袁不羈的頭上。
「那書生我不知道,可是我看,這書生的轉世,根本就是個業障!若不是為了他,仙子怎麼會落到如斯田地。」
「……說不定,是我欠了人家前世,別人今生來討債呢?」
惜離剛想笑,靈魂深處天罰劍落下的傷口,卻扯得生疼。
溧陽滿臉鬱悶地瞧著她,本來是不想幫她。見惜離掙扎著要盤腿坐正,終究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心腸雖軟,可是這嘴巴卻依舊利如快刀。
「仙子難道就不知道賴賬?這種人的債,欠下便也就欠下了,不還也罷!」
「你真是……」惜離哭笑不得地瞧著她,正要說些什麼教誨的話,突然卻噤了聲。溧陽覺得奇怪,循著惜離的眼神望過去,那裡卻空無一物。
「仙子?」溧陽沉不住氣,轉過頭剛想一問究竟,卻被惜離一手制止了。溧陽發現,仙子的雙眼,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那個方向。
「溧陽,這些日子以來,可是你在為我護法?」
「自然是。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沒有我的准許,通通進不來。」溧陽一甩宮裝長袖,顯得得意洋洋。
「可是,咱們這兒可是有一個不速之客啊。」
說時遲,那時快,惜離話音剛落,便從袖中放出一截白紗,向著她盯著的空地,急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