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你何苦來哉。|」
墨還是那個墨。那句話,似乎還是那句話。只是,周圍的場景——就連惜離自己——不是剛才的那些人與物。
現在的惜離,根本只是一隻狐狸。她仰著頭看著墨,見他滿臉譏誚地瞧著自己,一如當初在書生游離之際,碰到墨時,他看她的眼神。
惜離本以為,那是自己第一次見黑白無常。看來,並非如此,「我……」,雖是狐身,卻還能說話。看樣子,並非不能幻化成人形。而是身後的道光圈,耗了她不少力量。
惜離張了張嘴,本來想說些什麼。突然,卻有些無言以對。
「小狐狸,這可是你做的?裡頭,可是藏了男人?」
正在這時,黑無常又說話了。他伸手指了指惜離身後的道光圈,明知故問。
「我……」
惜離搖了搖頭,又是一陣無言以對。她不知道那裡頭藏了什麼人,雖然透過天眼,那道光之中與女子緊緊相擁的男人輪廓若隱若現,她卻只覺得這人的模樣熟悉又陌生。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人一定不是袁不羈。就連自己在護著的是誰都不知道,惜離不知道,面對墨的問話,她應該如何回答。
突然,黑無常話鋒一轉,就連這週遭刮著的寒風都變得凜冽起:「小狐狸,你以為,你保得了他麼?」
惜離見到,黑無常手中的硃筆一轉。瞬間,她的身子便似有千斤重。黑無常的仙氣很暴戾,一團黑色分散開來,就好像是吐著紅信的黑蛇,又像是一條來無影去無蹤的皮鞭,當其每次與惜離的身體相碰的時候,那傷口就跟火燒一樣疼。
惜離咬碎銀牙,豆大的汗珠不斷順著臉頰往下滴著。那種似是墮入阿鼻祖地獄之中經受千錘百煉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縱然是修煉了千年的妖,都不堪如此。
「……惜離做錯什麼了……墨大人要如此對我?!」
隨著身上鬼仙的仙氣愈來愈厚重,惜離早已痛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就連視線也逐漸模糊。
「因為,你改了他人的命!」
黑無常瞧著這在自己的折磨之下無力反抗的狐妖,無動於衷。眼見妖狐已然奄奄一息,這才冷冷地回了話。
「改命?……」
這兩個字,猶如晴天霹靂。她抬起頭來,正想要一問究竟,自己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從那夢魘之中解脫。惜離坐在參天大樹的枝杈之上,看著眼前這熟悉的死亡之海,禁不住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大有劫後餘生之感。
「仙子。您又做噩夢了。」
這時,溧陽已經坐在了她身邊,似是小貓一樣,將頭靠在惜離身上。
「……呼,是啊。現下,都驚魂未定呢。」,惜離苦笑了一聲,突然想起袁不羈幾人,便問道:「他們呢?」
「他們?他們好著呢。」,溧陽撇了撇嘴,每當提到袁不羈一行人的時候,她都會這般不屑一顧:「有仙子庇護,能不好麼?那些後頭拖著大辮子的凡人能夠找到他們才怪。」
溧陽說的話,讓惜離哭笑不得。卻因為又是實話,惜離也找不到任何訓斥她的理由。有了這麼一個小插曲,先前因為那夢境而變得極其悲苦的心情,突然間便緩和了不少。
「仙子,您這次,又是夢見什麼了?」,正在惜離發呆想事的時候,溧陽十分好奇地抬起了頭:「方纔見您一直呻吟不止,痛苦難當。好似是在夢裡受人襲擊了一般……不會是那個袁不羈吧?」
「……人小鬼大。」
惜離無奈地看了一眼正在嘻嘻笑著的溧陽,思緒不覺間又飄遠了。溧陽歪著腦袋看著若有所思的惜離,見她似乎有心事,頓覺無趣,忍不住就嘟起嘴抱怨起來。
「自從仙子救了那廝之後,便開始噩夢連連,就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溧陽的話,有意無意地撥動著惜離紛亂的心弦:「和那人有什麼關係,救了便是救了。被困於夢魘之中,是我自己心不夠淨,與他人無關。」
「真是如此?」,溧陽不服氣地反問道:「若是這樣,為何仙子你早不做夢,晚不做夢,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她下巴一揚,居高臨下地瞧著正靠在樹蔭底下休息著的那三個凡人。汪翥和滿桂一如既往地睡得香甜,倒是袁不羈,好像並沒有入眠,而是仰頭瞧著天上殘月,手裡拿著什麼東西發著呆。
「……大概,是巧合吧。」
惜離沉默半晌,呢喃之間,連她都有些不信自己的話。而這種心虛,自然也被心思慎密的溧陽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如果真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溧陽搖頭晃腦,學著惜離平常對她諄諄善誘的模樣說話:「那畫,那夢,還有那兩個黑白怪人跟仙子說的一些瘋言瘋語,仙子,難道您不覺得奇怪麼?難道你就不好奇麼?」
說話間,溧陽的手掌一抓,本來背在袁不羈身上的畫卷,竟然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她們二人面前。
「溧陽,不得胡鬧!」
惜離心中一驚,眼見著這袖子一揮,就要將畫卷放回原位了。
「仙子!」,溧陽一手抓惜離的衣袖,另一手對著畫卷打了個響指。一副飄飄欲仙的九天玄女圖,在月光之下,悄悄綻放。圖中女子的衣服依舊是那般飄然若仙。與真跡的區別便在於那若有似無的面紗。乍一看,女子的謫仙之貌依舊讓人驚歎。可是若賞畫之人想要湊近了仔細觀賞,那一面透明的薄紗就成了唯一的阻礙。
惜離目不轉睛地瞧著這副懸浮在空中的仙女圖,越看便越是疑惑。
「這麼明顯的區別,怎能偷龍轉鳳?」
平日裡開朗的溧陽聽到惜離如是說,忍不住便歎了口氣。
「仙子你也瞧見了,這副畫若是放在一定距離遠觀,和那副書生死命抱著的真跡別無二致。除非觀畫人想要湊近……」,溧陽話說到這裡時,那卷軸便悠悠飄到了她的指尖邊上。惜離看到,溧陽正伸出手來,輕輕來回摩梭畫像上的她:「只有這麼近的距離,才會瞧見其中破綻。也難怪當初的那個皇帝會如此雷霆震怒了,簡直就是被書生耍了。這麼瞧起來,那呆子也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不中用。」
溧陽嘴角噙著一絲笑,一邊打量著這副九天玄女圖,一邊追憶似水流年。突然,沉默的溧陽又輕聲說了一句話,足以震動惜離現下已經脆弱不堪的神經:「仙子,書生這是想用性命來保護自己心中的仙女。即便是她的畫像,書生也要讓這畫中人遠離褻玩。」
「……以我微薄之力,保你一世周全……」
惜離聽著溧陽溫婉的嗓音,當她的注意力重新再落到這副畫上的時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突如其來地躥入到了她的腦子裡。惜離一蹙眉,只覺得這幾天頻頻出現的偏頭痛,又在隱隱做怪。
「溧陽,你拿那畫,是要做什麼?」,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乾澀,就連嗓音都不再圓潤。
「仙子不是想按圖索驥麼?既然只是為了找那書生的轉世,現今咱們又拿到了這副畫,多多少少會有些線索。看一幅畫的前世今生,總是不會犯天規戒律的。」
溧陽眨了眨眼,忽然就將往生鏡拿了出來。惜離見著那業火在鏡面上靜靜燃燒,突然有些心生猶豫。
「仙子,還請借一樣東西。」,溧陽一邊催動法器,一邊側過臉這般祈求惜離。
「你要什麼?」,惜離問她,卻並沒有回頭看她。此時此刻,她的眼裡只有燃燒的猛烈的業火,還有那副在火光前面上下浮動的九天玄女圖。
「您的淚水。」
溧陽沉默半晌,突然回道。
「……淚?」,惜離疑惑地皺起了眉頭。正覺得疑惑,只覺得頰邊一涼,惜離抬手去抹,果然濕涼。就在那淚水滑落臉頰,滴落到惜離衣裙之際,往生鏡上燃燒的業火,便更是壯烈。
「仙子,那咱們就開始了?」,溧陽見惜離無語淚千行,不放心地又確認了一句。
惜離默默地點了點頭,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樹上,透過模糊的視線和那熊熊烈火,在這幅沉睡了若干年的畫卷之上,她瞧見了那個書生的前世今生。
忽然,業火一熄滅。卷軸迅速收緊歸位。黑暗之中,惜離幽幽歎了一口氣。
「……沒想到,真是他。看來,這皇宮不進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