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被廢且於當晚自盡於冷宮中,對於此事遭受打擊最大的莫過於太子與寧二夫人母子三人。舒骺豞曶
皇帝念太子喪母,將其放出刑部大牢,在皇后入殮下葬之後命其在太子府自省。
寧采詩如何淒惶不得而知,但寧天歌知道,二夫人母子卻如驚弓之鳥,每日躲在自己院子裡,非重要之事不出院門。
這日,寧天歌要隨墨離進宮,安王府的馬車已在門外等候,她出了院子剛走兩步,便覺出身後的異樣,回過身,卻見臉容憔悴的二夫人正木木地盯著她。
她輕瞥她一眼,舉步便走。
「站住!」二夫人沙啞著嗓子喝了一聲。
她悠悠轉身,雙手負於身後,淡淡地望著她。
「皇后與太子的事,除了安王,是不是你也有份?」
這是質問?
寧天歌扯了下嘴角,不想回答。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對我與皇后一直有恨,巴不得我們都死,是不是?」二夫人上前兩步,眼睛裡露出恨意。
「知道何必再問。」寧天歌輕描淡寫地說道,「當初你與皇后設計害我母親,你不覺得該付出代價?讓你們多活十多年,也足夠了。」
二夫人一瞬間閃過驚慌之色,「你還想殺我?」
「你不覺得你也很該死麼?」她輕嗤一聲,「第一次幫著皇后害我母親之後,因為你懷了孕,皇后請皇上下旨將你指給我父親,我父親迫於皇命不得不娶你,但一直沒有碰你,結果你產下寧采詩之後不甘於此,第二次還下藥設計我父親與你發生關係,後來便有了寧澤軒。說到底,你不過是個無恥齷齪的女人,平日裡的高貴與清高又是做給誰看的?」
「你……」
「你放心,我不會殺你。其實有時候死未免不是最好的解脫,活著才是件艱難的事。」
——
走到門外,墨離進宮專用的馬車靜靜地停在階下,寧天歌踩著腳踏上車,正要掀簾,錦簾被撥開一角,半幅碧玉錦袍在光影裡搖曳,一隻瑩白如璧的手從那簾隙中探中,手心朝上,如玉的蘭瓣在袖口躍然欲出。
略一停頓,她伸手握住那手掌,矮身而入。
車內暖意與幽香交融,頓時驅除去身上的寒氣,她舒適地長吐一口氣,想要坐到一側,握著她的那隻手卻猛地一用力,而馬車亦在同時啟動。
她猝不及防,被大力拉了過去,鼻尖正好撞在男人結實的胸口,她微惱,一抬眼瞼,便看到一雙幽暗如深潭的眸。
這樣的眼神,她似乎許久沒有見過了,不由得別開臉,撐著他的榻沿想要起身,手上的力道卻更為加大,連後背亦被一隻手掌給按住。
「殿下想要做什麼?」她微蹙起眉尖,剛壓下去的惱意又湧了上來,「若是不想讓我進宮,殿下說一聲便是,我這就下車。」
墨離只是未語,一瞬不瞬地凝著她,眸光深邃沉斂。
她抿了唇,轉頭看向別處,這人的性子她到現在都琢磨不透,就像現在,不知又有哪裡惹著他了。
「天歌,這幾日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只是忙於處理宮內之事,未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問你。」良久,他徐徐開口,「其實,皇后並非自盡,而是你殺的,對吧?」
她沉默片刻,回過頭來不答反問,「怎麼,殿下覺得不該殺?」
「不是不該殺,而是……我想問的,不是這個。」墨離說得很緩,似乎在考慮著措詞,「當初你提出與我合作,之後又為我做那麼多,其實,你只是在為你自己,是麼?」
羽睫一顫,寧天歌垂下眼簾,低聲說了個「是」。
腕上一緊,「那你,可曾有過一點合作之外的東西在裡面?」
「殿下問的,我不明白。」她頓了一頓,抬起頭來,眸光無波,「一開始我就說過,我與殿下,就是同盟的關係,至於其他的,我沒有想過。」
「只是因為同盟?」墨離問得既低且沉,幽黑的眸子炙暗未明。
「只是因為同盟。」她平靜地看著他,回答。
對面的氣息依舊平緩,只是眸子裡明滅閃爍的暗火好似漸漸灼熱得像要將她灼傷。
下頜被兩指緊緊捏住,眼前光影一暗,那臉便壓迫了下來,近在咫尺。
「殿下若是不想再繼續這種合作關係,隨時可以終止。」呼吸可聞,唇瓣幾乎觸及,她冷靜地開口,語調微涼。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靜止。
很久,他才慢慢放開她,緩緩直起身來,眸子黑得宛若深不見底的海,那些火光似乎已被冰涼的海水漫過,熄滅。
她直起蹲得有些發麻的腿,走到另一側靠窗的位置坐下,挑起窗簾看著外面不斷倒移的景物。
有些事,不是想不想,而是不可為。
有些願,不是做不做,而是不可違。
——
陪著墨離處理了一些公事,寧天歌便有些犯困。
說是陪,實際上根本沒她什麼事,想來墨離今日命人來傳話,也不過是為了尋個獨處的機會,才會有了馬車上那一出。
又坐了會兒,她便找了個借口離開,悠哉悠哉地去了太醫院。
在這座皇宮裡,似乎只有這裡才能夠帶給她平靜愉悅之情,空氣裡總有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香氣,那些侍藥小童個個聰明伶俐,眼睛清澈明亮得像山澗溪水,還有那個像小白兔一樣純潔的大可愛……
她不由微微笑了起來,加快了腳步轉過迴廊,卻未想那邊亦有人急步行來,兩人就在轉角處砰然相撞。
那廂傳來「哎喲」一聲,她亦捂著鼻子酸痛得眼淚直冒,今日出門不利,她的鼻子算是倒霉透了。
揉著鼻子,抹著淚花,她抬頭望去,倒是想看看到底是哪個冒失鬼,但見一人白衣若雪,黑髮如墨,紫檀木簪束著梳得一絲不亂的頭髮,正蹶著個腚,滿地轉著圈地撿著散落了一地的醫書,那手忙腳亂的樣子哪裡還有半點往日的板正模樣。
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蹲下來便幫他撿拾,一隻骨節修長的手啪地一下打了過來,「不許碰我的東西!」
哎呀,這可真是狗咬呂洞賓了!
寧天歌一時也起了小脾氣,亦啪地一下打了回去,再雙手摁住地上那堆東西,「我就碰了,怎麼著?」
「你,放開!」冉忻塵見到寶貝醫書被人這樣按在地上,心疼得不得了,伸出雙手便去抓她的手,「快放開,書都弄髒了。」
越是見他著急,她便越是不放,單說這種毫不客氣的語氣,她就不放。
「你這人……你這人是怎麼回事,你倒是放手啊。」冉忻塵掰得手指都疼了,硬是沒掰得動人家,又氣又急,「你,你再不放,我可要,我可要……」
「你可要怎樣?」她挑了挑眉,心道,這呆子知不知道跟他對著干的人是誰啊。
「我可要,我可要打人了!」冉忻塵猛地抬起頭來,右手高舉過頭頂,做出一副打人的模樣。
果然,在看清對面是誰的時候,他那手便定在半空中,半點氣勢也使不出了。
「你打呀,怎麼不打了。」寧天歌好笑地仰著頭,將臉湊了過去,「來來,沖這兒打,我還真不知道,幾日不見,冉院正的脾氣這般大了。」
冉忻塵定定地看著她,眼神似乎很複雜,半晌,突然放下了手,然後默不作聲地悶頭撿書。
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依往常經驗,他不是該對她表示討厭之情麼,怎麼著也該瞪她一眼什麼的。
見地上的東西實在有點多,她好心地決定繼續幫他撿,結果她的手碰到哪本,他的手便伸過來打她一下,然後將醫書從她手裡奪走,這樣奪了幾次,她的手背都被打紅了,索性罷了手看著他撿,納悶這墨離發瘋,這冉忻塵怎麼也陰陽怪氣的。
醫書壘了厚厚一摞,冉忻塵半蹲著身子,吃力地將它們抱了起來,那疊書搖搖晃晃個不停,看著實在不穩當得很,寧天歌想要出手幫忙,看了看通紅的手背,算了。
跟在他身後,看著他腳步不穩地抱著那堆書,連前面的路都幾乎看不到,她總算明白為何剛才會撞上。
跟了一路,替他擔心了一路,看著他轉過迴廊穿過花壇又步履不穩地走上台階,直到他進入房間顫巍巍將書擱到書桌上,她那一顆懸著的心才總算放回了肚子。
好在他對路線熟!
「你怎麼不找個人幫你拿?」她看了看門口守著的兩個藥僮,忍不住問。
冉忻塵看了她一眼,自顧自地將醫書分門別類,分別放入相應的書櫃,卻一句話都沒有跟她說。
她摸了摸鼻子,算了,今日顯然不適宜出門,更不適宜探訪,她還是回去的好。
「你忙吧,不打擾了。」她摸著還隱隱酸疼的鼻子,拾步往外走。
「你站住!」冉忻塵抱著幾本醫書轉過身來,「誰說我忙了?」
寧天歌翻了個白眼,這不過是句客套話而已,懂不懂?
他當然不忙,再忙也不可能連說句話的功夫都沒有,但她若不這麼說,是會很尷尬的啊,院正大人!
回想這一路上似乎都是她在唱獨角戲,她只好說道:「冉院正日理萬機,單單醫書就有這麼多要看,肯定是忙的。沒關係,你忙你的,我只是過來隨便轉轉,現在轉過了,也該走了,殿下還在等著我呢。」
再次舉步,眼前卻貌似有一股白色的旋風刮過,她還未看清是什麼,便聽得那房門光噹一聲,關上了。
什麼情況?!
她在,他不理,她要走,貌似,又不讓?
「冉院正……」寧天歌猶豫地叫了一聲,想要求證心裡的想法是否正確。
「還沒給你診脈。」冉忻塵板著臉,像是誰欠了他錢未還似的,將手裡的醫術往桌上重重一擱。
幾本醫術加上這種力道還是有一定份量的,寧天歌眼見著桌上的硯台被震得彈跳而起,而裡面的墨汁跟著濺向四處,濺得方圓一尺之內到處都是,醫書也不可倖免地落了幾滴。
冉忻塵並未想到會有這種局面,呆了一呆之後滿臉皆是心疼,第一反應便是要拿袖子去擦,拿起來看著那雪白的衣袖又下不了手,轉身就要去拿布巾,然而剛轉身又硬生生地收住腳步,強迫自己無視這些墨汁,面無表情地將桌上的脈枕挪了個地方,指了指。
寧天歌徹底無語,走回來坐到桌前,默默挽了袖子,伸過去。
她有些幸災樂禍地望著那些醫書,尤其最上面最為慘不忍睹的那本,這些可是他的寶貝,剛才連碰都不讓她碰,更不讓她摁在地上,現在卻這麼被弄髒,晚上該心疼得睡不著覺了吧。
偏這人又拉不下面子,不肯在她面前收拾自己做下的爛攤子,於是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墨汁融入書頁,慢慢洇干。
她心裡哀歎,果然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冉院正,那墨汁再不擦可要干了呢。」她好心地提醒。
冉忻塵的眼睛往那邊飄忽了一下,又很快收了回來,眼鼻口心一致地盯著她的手腕。
「冉院正,你再不擦,這些醫書的價值可要打折扣了。」她再次善意提醒。
冉忻塵嘴角抖了幾抖,似乎在極力克制著什麼,連眼神也不飄忽了。
「冉院正,這些醫書都是珍本吧,就這麼弄髒了很可惜的……」
「你閉嘴!」冉忻塵突然推椅站了起來,胸口微微起伏著,眼睛裡似乎有火星子濺出來,「為什麼每次診脈你都這麼多話,能不能讓我好好替你診一次!」
「我話不多啊。」寧天歌無辜地縮回了手,想了想,疑惑地問,「我的話真的很多麼?」
冉忻塵緊抿著唇,呼吸粗重,緊盯著她一言不發,似乎一開口他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說出與自己平時大相逕庭的話來。
寧天歌自我反省了片刻,她最近似乎經常惹人生氣,而且惹的都是些從不生氣的人,比如墨離,比如眼前的冉忻塵。
唉,連仙人都成讓她整成凡人了。
罪過!
「要不……我下次再來好了。」她自覺地站起來。
「下次你也不要來了。」冉忻塵扭過臉,氣還沒消。
「那……」她悄悄看了眼他的臉色,決定等他哪天消了氣再來,「好吧。」
她推開椅子,再次同情地看了眼桌上的醫書,往門口走去。
「你出刑部大牢這麼久,為何一直不來!」在她的手觸碰到門板的時候,身後的人突然問了一句,口氣生硬,語氣很沖。
她開門的動作便頓在那裡,對著門板思忖著許久,他這是……什麼意思?
轉過身,卻見冉忻塵表情很是彆扭,白皙的臉漲得通紅,似乎在後悔剛才的脫口而出,然而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她猜測著這句話到底是質問還是疑問,不過,不管是質問或是疑問,於情於理她好像都應該給他個答覆,畢竟她在大牢裡的時候他來看過她好幾次,而她出獄至今都一個多月了。
想起來,這年內年外發生的事可真不少。
「算了,你走吧。」冉忻塵見她久久不語,轉開了視線。
「其實吧,也不是我不想來,只是這段時間事情太多了。」寧天歌連忙解釋,「你也知道,最近宮裡發生了很多大事……」
冉忻塵的臉色漸漸放緩,唇邊還現出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嘴唇這麼一彎,嘴角竟出現一個淺淺的梨渦。
寧天歌呆在那裡,這還是她頭一回見他笑,沒想到笑起來這麼好看,更沒想到這麼個修長如竹的大男人還有個像女孩子一樣的酒窩。
眼睛這麼一發直,嘴裡的話也就順暢地接了下去,「……現在這些皇子裡面就安王掌管的事務最多,我是他的主簿,自然也是要跟著忙前忙後的……」
那酒窩就慢慢地收了回去,彎起的唇角也抿了下來,臉色繃得又板又直,「你走吧。」
「……」
寧天歌眨了眨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那酒窩確實不見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不要說了。」冉忻塵大步走了過來,打開門將她推了出去。
她極為納悶,轉身想問,那門已砰地合上,兩扇門之間的縫隙差點夾著她的鼻子。
她摸著鼻尖,罷了罷了,還是早些離開,否則這鼻子早晚葬送在這裡。
朝太醫院門口的方向走出一段路,她轉過迴廊,確定無人看到她,便折了回去,再轉過一處花圃,去了典案閣。
其實典案閣與冉忻塵的住處很近,但是為了不讓人起疑,她還是多費了些功夫多走了些路。
這次來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將蘭妃的病案還回去,本來這事想交給墨離的,結果那人說,誰拿出來的就由誰還回來,得,她也不求他,自己來就自己來,反正這裡她熟得很。
地方熟,人也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