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
「嗯,佛。佛說,人死而有靈,暨有來生。」吳有之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黑大的命運,所以他希望能夠給他一點寄托。
「來生,來生是什麼?」黑大的眼淚停止流淌,這個年齡的少年,總還有一份好奇心。
「來生,就是讓你從新變成人,只不過或許是十年後,二十年後,給你另外一個身份,新的面孔,新的家庭」
「能夠換新的種族麼?少爺,如果有來生,我不想再成為漢人了!」黑大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吳有之的話,傷痕纍纍的右手打橫在臉上一抹,卻讓眼淚沫子將臉塗得更花。
「我不想成為漢人了,少爺!」也許此時躺在那鋪著乾草的大車上的八歲少爺就是黑大心中的希望吧,他如同在向一個真正的神靈虔誠地禱告:「少爺,來生我要做個胡人,我不想當漢人,我怕,我怕又一次成為兩腳的羔羊!少爺,為什麼漢人要當兩腳羔羊啊!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少爺,如果佛一定要讓我下輩子還當漢人的話,求求你,求求你跟佛說一聲,我寧願不當人啊,一條狗,一顆樹,或者是一隻自由自在的鳥兒吧」
「滾開!」
一隻粗壯的大腳丫將黑大遠遠的踹飛出去,石塗滿臉怒氣的臉替代了吳有之瞳孔中黑大那張花臉的位置,「你這個卑賤的奴隸,在我弟弟面前乾嚎什麼?明天就該輪到你了,今天准你吃一頓飽飯,速速食去吧!」
不等跪伏在黃土地上痛哭的黑大回應,石塗轉過頭來望著吳有之:「閔兒,吃點肉湯吧,這樣你的身體才恢復的快啊!光吃那些白薯,燥也燥死人了!」
睨了關切的石塗一眼,吳有之將帶皮、滾燙而澀口的白薯塞進嘴巴,狠狠的、用盡全身力氣咀嚼。
「閔兒,你這又是何必呢,大家都在吃」
「滾!」
吳有之的喉嚨裡並沒有發出聲音,但他的眼神卻似一道晴天霹靂,將健壯如牛的石塗轟得渾身一震,情不自禁地退後一步,他手中那破碗裡的半碗肉湯,也灑了。
「你你唉!」
似是不欲與身體欠佳的弟弟爭吵,石塗跌足轉身而去。
吳有之強忍著喉嚨裡那股麻癢干哽,將嘴裡的白薯嚥下去。他微微起身,將眼光投向仍舊跪伏在那裡哭泣的黑大。
「喂」
「二少爺」黑大抬起頭來,臉更花了,看上去像是個哭泣的小丑。
「你說下輩子不想當漢人了,那你有沒有想過,下輩子當個漢人將軍,將這些胡人,將你看到的所有的胡人,統統殺個乾淨呢?」
「啊∼二少爺,這」黑大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他緊張得像是面對屠刀的羔羊,「二少爺,這樣的話,你可千萬不要再說了!」
「黑大,我現在給你取這個名字,黑大,你聽好了!」
黑大的軟弱讓吳有之有些喪氣,他重新躺回那乾草堆上,仰面望著一如既往洗練的藍天,「黑大,我現在沒法幫你,但終有一天,我會提起屠刀。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嘿嘿,那不就是在暗示,沒拿過屠刀的人,心中怎麼會有真佛?黑大,到那一天,你是選擇繼續當兩腳羔羊呢,還是當一個手中有屠刀的人,有屠刀的漢人?」
「少爺」
「回答我,黑大!」
「黑大,願意當人!」
願意當人,願意當人!黑大的聲音在吳有之的腦海中迴盪,讓吳有之臉上露出笑容。
中山公這次出征,畢竟是吃了敗仗的。這個年代的胡人行伍實在談不上什麼軍紀,更談不上軍隊管理藝術。所謂戰爭不外乎就是一窩蜂般的衝殺,最先是奴隸炮灰,然後是乞活軍,然後才是胡人本部,用專業點的話來說,就叫做「毫無技術含量」。可偏偏就是這種散亂的軍隊,卻將晉軍節節敗退,漢人朝廷將整個黃河以北的大好河山拱手送人,連帶著這片黃土地上世代生活的漢人。
吃了敗仗的胡人軍隊更是沒有什麼約束。
當夜色來臨的時候,所有軍官們就會讓奴隸和士兵紮好帳篷,他們吃飽喝足之後好鑽進去呼呼大睡,巡邏什麼的事情自然是交給那些同樣沒有責任心的胡人士兵。
吳有之已經觀察過幾個晚上了,像這樣的一支隊伍,黑大要想逃出去,還是很容易的。
白天,吳有之自信已經激起了黑大心中哪一點可憐的求生**。他一直在等太陽落山,在太陽落山之後,黑大還會來一次。
「黑大,你來了?」
「是的,二少爺。」
「黑大,我問你,是豺狼可怕,還是胡人可怕?」
「是胡人可怕!」
這個問題,黑大幾乎不需要思考,答案就像是鼻子一樣垂眼就能看見。
「逃!」
吳有之發出一聲低喝,讓黑大渾身一抖。
很難讓人相信,一個僅僅十歲的男童,能夠發出這樣如同受傷野獸般的聲音,「逃出去!營地巡邏的並不嚴密,而你今天有機會吃飽,吃飽了就有力氣!用你最快的速度,逃出去!」
「啊∼」像是被吳有之再次嚇到,黑大的眼神開始躲閃,他不算魁梧卻結實的身體在顫抖。
「哼,你在害怕?黑大,營地可以保護你不受豺狼的侵襲,但是你有明天麼?你現在殺不死胡人,你難道殺不死豺狼麼?殺!」吳有之說著,右手做刀切狀,「黑大,逃出去之後,有豺狼追逐你,你就殺,殺了它們,吃它們的肉裹腹,剝它們的皮保暖,敲打它們的骨頭高歌,用它們鍛煉你殺戮的意志和技巧,錘煉你的勇氣!殺!有落單的胡人追逐你,你就殺!殺了他,你就有趁手的武器,有新的衣服,砍下他的頭顱,擺在土地上祭奠你死去的親人!」
漸漸地,黑大的眼神不再躲閃,他的身體也停止了顫抖,一雙拳頭在慢慢地收緊。
黑大的變化一絲不落地進入了吳有之的視線。
「黑大,去吧!勇敢地活下去!別忘了,在外面,還有很多像你一樣恐懼的漢人,找到他們,像我這樣鼓勵他們,勇敢地拿起武器,像殺豺狼那般,殺胡人!」
「通通通!」
黑大突然跪下,向吳有之重重地磕上三個響頭。
「少爺,黑大走了!少爺,您永遠都是黑大的少爺!」
一陣夜風吹來,吳有之身下的乾草簌簌作響。
漫天星斗下,吳有之怒睜著雙眼:「既然我來了,就該做點什麼!從明天起,我就不再是吳有之了,我就是冉閔,漢人冉閔!」
「黃河水呀咦∼黃呀那個黃∼
漢家的兒郎咦∼
驅豺狼,嗚嗚
黃河水呀咦∼清呀咦又清∼
待滅盡胡虜咦∼
報雙親
兒若死沙場嗚嗚嗚
娘親縱斷腸
不叫後世人
笑我無脊樑!」
冉閔躺在車「床」上,輕輕哼著他在這個時代聽到過的唯一算是「歌曲」的調子,那種像是鮮血攪拌泥沙從嗓子裡傾瀉出來的調子總讓人有種皮膚收緊、發木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