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水呀咦∼黃呀那個黃∼
岸邊的孩兒咦∼
沒爹娘,嗚嗚…
黃河水呀咦∼清呀咦又清∼
匈奴的彎刀咦∼
害雙親…
黃河灣呀咦∼彎呀那個彎∼
娘的孩兒咦…嗚嗚嗚…
你何時還…
娘親想你…
你何時還…呀…」
耳中是那如指甲刮玻璃的桑音,被拉長的秦腔像是一根綿長的線,在吳有之腦海中繞了一圈又一圈。
曾經以為大學畢業後,可以給自己找到一份光鮮的工作,上班西裝革履,下班油頭粉面。開小跑或騎哈雷,在日頭下山後呼朋引伴,去酒吧泡吧把妹勾搭單貴,用微信陌陌掃蕩深閨怨婦。
等到真正被大學一腳踢出大門,吳有之才知道原來這四年不是他上了大學,提著褲子哭哭啼啼滾蛋的人,是他。
三流野雞大學的文憑無法敲開一流企業的大門,拿著那蓋鮮紅印章的畢業證,吳有之就像是拿著一張五萬元的發票,找不到報賬的冤大頭就一文不值。
歷經千辛萬苦、低三下四求得一份工作,操奧巴馬的心拿打字員工資,一個月下來銀行賬戶上增加的數字居然還不如在工地搬上一個禮拜的磚,拿著存折,吳有之哭了,哭得很傷心。
自以為很文青范地提著半打啤酒在黃河邊買醉,手指半天上的一輪明月,吳有之揮斥方遒。
月光如水,浪濤似海,藉著酒勁吳有之放聲高歌:「多應不信人腸斷,幾夜夜寒誰共暖。欲將恩愛結來生」
晏幾道的《木蘭花》一向婉轉,婉轉到吳有之還未唱完,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大喊:「兄弟,不要輕生啊!」同時一股力道從後背傳來,吳有之來不及回頭,就感覺身體騰空而起,腳下,是奔騰不息的黃河水!
「特麼的,誰」半空之中吳有之竭力扭頭,想看清楚那個推他下水的混蛋,可惜,渾濁的浪花已經迷住他的雙眼,冰冷的河水侵入心肺。「你妹,俺沒想過死」
半夢半醒之間,吳有之聽見的就是那綿長撕裂的秦腔。
他感覺頭有些重,真的很重,從上而下的壓力很大,而且整個人都在抖——不是他想抖,而是有人在抖他。
「這特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有之使出吃奶的勁兒把眼皮撐開一條縫,看到的是兩截褐黃粗壯的腿,還有塞在千纏百結草鞋裡的一雙大腳丫子。草鞋的周圍是一圈圈的黃泥巴,黃泥巴凹凸不平。除了黃泥巴,吳有之還看到一小片夜空,霓虹燈一般的迷濛銀河和麻餅子一樣的黃色月亮。吳有之很納悶:啥時候天上的月亮變得這麼雪亮雪亮的刺眼?
腦袋越來越重,強大的壓力和抖動讓吳有之感覺意識像要衝出大腦,用詩意點的方式來描述就是:俺純潔的靈魂漂浮在身體上方,那誰,在擺弄著俺骯髒的**?
或許吳有之真不是個文藝青年,心中想到的詩句讓他自己都吐得稀里嘩啦,帶著澀味的河水從他口中、鼻孔中嘩啦啦噴湧而出,眼淚模糊得視線晶光閃爍,疑是銀河落九天。一吐之後,吳有之感覺心肺好像突然輕鬆起來。
朦朧之中,他聽到好像有人在淒厲急促地呼喚,古里古怪的聲調讓他不由自主地瞄去,等他循著聲音在光明中尋找到來源,那突兀出現在視線中的人物,瞬間讓他崩潰——這不是真的!
可惜這是真的。
**的吳有之被人從奔騰不息的黃河中打撈起來,只不過不是從二十一世紀的黃河當中,而是從公元328年8月的黃河當中。當吳有之被撈起來,看到石塗之後,吳有之就崩潰得暈了過去,想來應該是沒斷氣,所以被人丟進這間屋子。
低矮到會壓住成年人腦袋的屋頂,稻草和枯枝上碩大的蜘蛛在橫行無忌,捕獵著一隻隻循著只有黃豆大小的油燈光芒鑽進屋子裡的飛蛾。
比人還要低矮的房門是一整塊已經發霉的動物皮革,那黑褐色的斑點總會引來一群又一群的蒼蠅。
四面牆壁,或許應該說是四面木柵欄,那原生態的樹幹捆紮出典型的田園風格,如果有迷兔一頭撞上去,運氣不錯的話可以直接進到房間裡來跟吳有之面對面。
吳有之就躺在這樣的地方,黃土壘砌的平台上一塊厚厚的木板,堅硬的,頂著他的脊背;身上壓著油膩到板結的織物,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焚燒食草動物糞便的味道,「咳咳」吳有之的喉嚨一陣陣發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黃河裡的泥沙還在嗓子眼裡作怪。
其實吳有之已經清醒三天了,卻始終不願意在人前睜開眼睛。
吳有之還知道,在清醒之前,他昏迷了四天,三加四等於七,也就是說,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一個禮拜了。腦海中有很多不應該屬於他的記憶,就像是被逼買了一套二手房,帶著房奴帽子苦中作樂地搬進去,卻發現原來的房主「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樣傢俱」,從各色家用電器到昨天晚上吃剩一半的方便麵碗一起遺留給吳有之這個後來人。
所以吳有之不敢睜開眼睛,因為他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這樣一個世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從吳有之被人從滔滔黃河裡撈起來的那一刻開始,吳有之就不再是吳有之,他應該叫冉閔,冉是冉閔的冉,閔是冉閔的閔。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如果吳有之沒有錯的話,他現在好像應該是在歷史上五胡亂華的那個年代,那個人吃人,你若不吃,就等著被人吃掉的年代。
整理一下記憶還有這幾天進出房間那些黥面奴隸口中交談的內容,吳有之基本上已經理清楚了身處環境的來龍去脈。
吳有之的便宜老子石瞻,是五胡當中的羯族王石勒建立的後趙國裡的一名小將軍,所幸他剛剛戰死沙場了,所以吳有之不用擔心有人會拿著竹片讓他的小屁股吃筍子燒肉。至於那個把吳有之從黃河裡撈出來的壯小子,就是他這輩子的親大哥,石塗。
石塗真是個壯小子,明明只有十二歲的年紀,卻長得比吳有之死之前還要高。上輩子,吳有之是個注定永遠無法符合「三個一百八」高富帥標準的殘廢中的殘廢,希望這輩子沾點便宜老子基因的優勢,突破一下。看石塗的身高吳有之不用擔心自己將來的海拔,遺憾的是,吳有之現在還無法估計胯下的小鳥將來的發展前途。
是的,對於一個不到11歲的小男孩來說,雛鳥能不能成為金翅大鵬確實無法估計。
不等吳有之徹底從「昏迷」中清醒,後趙偉大的中山公石虎就要拖著殘兵敗將返回襄城,或許是看在吳有之死去的便宜老子份上,也或許是吳有之還掛著石虎乾孫子的名頭,所以只能癱在大車上的吳有之,很幸運的沒有成為那些胡人們的口糧。
車輪粼粼,馬蹄瀟瀟。
藍到刺眼的天空中,棉花糖一般的白雲在遊蕩,吳有之就躺在顛簸的大車上,瞪著一雙已見雛形的虎目,茫然而惆悵。
行軍總需要休息,每到這個時候,缺乏輜重的營地裡就會傳出幾聲垂死的慘叫,緊跟著吳有之不用使勁兒抽鼻頭,也能聞到瀰散在空氣中的香味。但他從來沒有張過嘴喝下一碗湯,他只吃烤熟的白薯和清水。
「黑三已經兩天沒有出現了,黑二昨天晚上就不見了蹤影,明天該是黑大了吧?」吳有之邊想著邊瞥了眼將烤白薯塞給自己的黥面漢人奴隸。「黑大」、「黑二」、「黑三」是吳有之給他身邊的幾個奴隸取的名字,當然,他一直沒有開口,所以這幾個漢人奴隸並不知道他們在「二少爺」心中已經有了代號。
「少爺,食吧,明天,明天就不是我服侍你了」黑大的口音有些哽咽。
其實黑大並不大,看上去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在整個中山公的行伍裡,漢人的年紀都不大。成年的漢人男性早已經成為炮灰,就連吳有之那便宜老子身為石虎乾兒子,在危機時刻都成了壁虎的「斷尾」,其他漢人士兵還能有指望麼?
黑大也不黑,當吳有之兩眼望向黑大的時候,這個在後世還應該在父母懷中撒嬌的漢族孩子一雙佈滿血絲的瞳仁中滾出兩道晶瑩的馬尿來,在臉上衝出一雙蜿蜒的菜青色痕跡。
接過滾燙的白薯,一直沒有說過話的吳有之突然之間想說話了。
「你聽說過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