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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 忠 奸 人 文 / 寇十五郎

    兀朮在韓世忠那裡碰了一鼻子灰,狼狽而回。或許是他連續一個多月的霉運到頭了,否極泰來,回到駐地時,有好消息傳來:有兩人揭榜了。

    嚴格的說,只有一個人揭榜;另一個,是聽到沿河傳喻的金兵喊話後,自承知曉解困之法,因此被金兵隨船帶回來。

    如何擺脫眼下困局,是困擾金軍的當前第一要務,因此,兀朮先提那自稱知曉解困之法的居民上來。

    此人是一名發蒼齒搖的六旬老者,不過據他自己說,他年不過五旬,只是長相苦大仇深罷了。

    兀朮二話不說,先賞布帛五匹,錢三貫,言道若是計策有效,再行重賞。

    老者丟掉枴杖,一屁股坐倒,抱住錢帛,喜得張口大笑,露出不剩幾個的黃板牙,鼻涕口水一齊標出。

    兀朮忍住噁心,向耶律馬五使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操著生硬的燕地口音道:「賞賜也拿到手了,有什麼法子快說!是不是你知道有別處通渠?」

    老者好容易按捺住喜翻的心,將錢帛緊緊抱在懷裡,捻著不剩幾根的鬍鬚,慢條斯理道:「黃天蕩只有一處出口,別無通渠……」

    赤盞暉老早忍不住了,當即就要拔刀,卻被兀朮抬手制止,滿是疤痕的臉上,擠出一絲怪異地笑容:「你,繼續說。」

    老者驚惶地看向耶律馬五。耶律馬五衝他和善點頭:「沒事!那位貴人憋屈太久了,想活動一下而已。你繼續。」

    老者嚥了口唾沫,似乎才想起這可是虎狼金人,當下不敢再拿蹻,老老實實道:「黃天蕩雖無別處出口,但是可以新開一條通渠。」

    兀朮與諸將交換了一下眼神,若有所思點頭:「新開一渠,倒也是個法子,只是此法耗時太久,更不知需挖掘到何時,我軍只怕無法支撐到那個時候啊!」

    聽完一旁的通譯翻譯之後。老者嘿嘿一笑:「若平地開渠。自然難上加難,但若是在一條廢棄故道上挖掘呢?」

    兀朮驚喜不已:「在何處?」

    「黃天蕩以南,老鸛河故道,只需疏浚三十里。便可貫通此死水港。進入秦淮河!」

    ……

    黃天蕩北面二十里。有一處名叫沱頭的小鎮,小鎮人家不多,不過百十戶。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臨江的沱頭鎮居民,多以行船捕撈為生。不過,也有少許例外,鎮口的王垣一家,便是以行商為生,早年主人在閩越行商,走過幾趟海路,算得上見多識廣,在小鎮上也算一號人物。

    上元節前一天,王垣家來了一位貴客,據說是其堂兄,也是位大商賈。王垣好一番招待,連擺了好幾天宴席,他那渾家劉氏,每日倒出屋外水溝裡的泔水,將鎮上的那幾隻野狗撐得肚兒圓。

    不過,今日清晨有鎮民見王垣匆匆而行,出鎮而去,這宴席總算是消停了。沒成想,日暮時分,王垣興高彩烈回來,還拉了整整一車貨物。有鎮民問是何物事?從何而來?王垣笑而不答。

    回到家中,堅閉門扉,將車推入內室,當著渾家與堂兄的面,一掀車布——布匹、銅錢、谷米、瓷器……滿滿一車!

    劉氏驚呆,堂兄驚起——王垣的這位堂兄,竟是王坤。

    王坤緣何來此的呢?

    在得到狄烈的贈禮,上船離開之後,王坤自付已趕不回郢州過上元節了,他實在不想在船上過完了春節,又過一個上元節。想到建康附近的沱頭鎮,有一位堂弟,當年隨自家跑過行商,屈指算來,也有三、四年未見了。既在左近,不妨一見,過節訪親,兩不耽誤。

    兄弟久別重逢,王坤又帶著重禮,王垣一家,自然分外熱情,連日盛宴招待。直到那一日,有金人張榜喊話,王垣出門見之,失笑出聲:「我當是何等為難之事,想要在小舟上如履平地,只需仿三國赤壁之戰時,曹操鐵鎖連船之策可也……看來金人雖凶蠻,卻不知我南朝故事,個中包含幾多智慧。」

    「噓,噤聲!」王坤拉了堂弟便走,邊走還邊警告,「戰事紛爭,我等良民,莫要捲入,以免殃及池魚。」王坤說這話時,顯然是想到此前遭遇,自是深有體會。

    「據聞金人俘掠甚眾,裝載財物不下百船……若有此妙計,卻不知金人的厚賞有多少?」王垣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

    王坤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堂弟失蹤一整天,傍晚回來,竟帶回一車財物。念及昨日之事,大冷的天,王坤卻一下急出了汗:「四郎,這是金人賞賜與你的,是不是?你還是把那法子教給金人了?」

    「不止,我還出了好幾個主意。」王垣得意洋洋,「我教金人在舟中填土,上鋪平板,以防止輕舟在風浪中顛簸,亦可破宋軍用鐵鉤鉤船。又可在舟之兩側置槳,以加快行船速度;有風勿動,息風則出,以火克船,此為三國時孫劉破曹之術也……」

    王坤目瞪口呆地看著堂弟口沫橫飛,說不出話來。

    王垣彷彿想起什麼,呸了一口道:「那石窟村的吳老漢,不過出了個疏通老鸛河的主意,就賞了跟我想差不多的財物……北蠻就是北蠻,分不清什麼是妙計,什麼叫餿主意……」

    王坤忍住怒氣:「四郎,你乃宋人,何故助金人?」

    王垣一愣,失笑道:「兄長何出此言,宋人也好,金人也罷,何如財帛真切?兄長可還記得,四年前,我出海至日本國,進回那一批珍珠、銅器,卻在泉州市舶司,被官家的採辦『和買』去,血本無歸。若非如此,我何至於窩在此處?他大宋官家許我何等好處。我要維護於他?」

    王垣越說越激動,近乎咬牙切齒,差點就要將手裡的一個精瓷砸地上,幸得其渾家擋得快才搶救下來。

    「誰給爺真金白銀,爺給誰出點子!管他什麼宋人金人!豈不聞連那建康副留守都投向金人了麼,又何況我等小民乎。」王垣神色憤然,一臉不忿。

    王坤長歎,搖頭拱手:「四郎,為兄得走了。」

    王垣大訝,急忙攔住:「兄長這是何故。這車裡財物。兄長可任選。」

    王坤搖頭:「為兄雖然也時常與金人交易物品,無非求利而已,小節有虧,但大節未失。兄弟。這一回。你失大節了!」

    沒人願意被人當面指責失大節。王垣也一樣,雖然他無可爭辯,但心內甚忿。當下讓開身子。不再阻攔其兄離去。

    倒是劉氏一個勁叫道:「他大伯,要走也得等明日啊,現下天色都晚了……」

    王坤頭也不回地拱手:「為兄江上有船,不勞弟妹掛心,再會……」

    夜色中,漸行漸遠。

    ……

    正月十八,狄烈與張榮的舟師會合於秦淮河入長江口段。張榮所率三千水兵,戰兵就達二千,另有五百輔兵及五百操櫓手;大戰船十艘,中型艨艟三十艘,小型舢板二十條,全部都是專業的戰船,絕非金軍的那種軍民混用的渡船、漁舟可比。

    再見軍主,天波水師的張榮、鄭渥、梁阿水諸將俱是歡喜不已。水師官兵分發三船軍火,火槍、**、霹靂彈,紛紛入手,官兵們無不摩拳擦掌,歡聲雷動,準備大幹一番。

    當得知金軍將會從老鸛河故道鑿渠而脫,張榮等將俱大驚:「此事當立即告之韓左軍才好。」

    狄烈卻搖頭苦笑,不是不想通知韓世忠,實在是……這種預知的事該怎麼說?身為天誅軍主,他說金軍會從老鸛河故道逃脫,張榮諸將自然當是本軍情報得力。且軍主有令,遵循便是。但韓世忠卻不會賣他的賬,得到這消息後,自然得要核實,等他派兵一查——如果此時當地鄉人已向兀朮獻計,金軍開始鑿渠,自不須多說,但若此事件尚未發生,韓世忠會怎麼想?輕則會以謊報軍情罪名,殺掉報信之人;重則此後對同樣的消息不再相信……所以,在得到確鑿信息之前,還不能通知韓世忠。

    當夜,水師三千官兵,在普惠的引領下,前往老鸛河故道出口所在之長江支流秦淮河口,準備來個守株待兔。但在此時,卻出現了一個令人撓頭的狀況——老鸛河故道不止一條。

    據普惠說,老鸛河故道有一條主道,一條分岔道,都是淤塞多年的故道,只要清理疏通,都可通行船隻。現在,問題來了,金軍會疏通那一條?歷史可沒記載得如此詳細啊!

    分兵把守兩條道?天波水師兵力本就不多,一分兵可就更薄弱了。金軍此時便是一隻紅了眼的困獸,萬一擋不住可就麻煩了。選a還是選b?這不是英語試題,可以轉鉛筆來解決,必須一夾就中!

    「派出哨探,沿兩條河道探查。」事到如今,狄烈也只能使用常規辦法了。

    正月十九,哨探進行得還很順利,回報的消息是主道與岔道都沒有被鑿開的跡象,看來金軍還沒有得到鄉人獻策。但到了次日,即正月二十,情況突變,老鸛河主、次故道,全部被金軍封鎖。金軍封鎖之嚴密,前所未有,河道兩旁,幾乎是每隔十數丈,就有一伍巡兵。兩條三十里河道,就有近兩萬金兵巡邏,其密集程度,令人看了頭皮發麻。

    沒法子,誰讓金軍兵力太多,又無處可用呢。當此生死攸關之際,無論怎樣的大動作,都不足為奇。

    金軍的異常舉動,預示著鑿渠行動將開始,偏偏金軍的警戒網如此嚴密,連續派出三撥哨探,結果,有兩撥差點回不來。

    看到那幾個一身是血的天波師哨探,狄烈面沉如水,張榮雙目噴火,梁阿水暴跳如雷。

    怎麼辦?狄烈心急如焚。所有的將領,都不知道狄烈為何如此著急,金軍鑿渠,非旦夕而成,還有時間,再想辦法。

    還有時間嗎?沒有了!史載,金軍開鑿老鸛河故道三十里,一日一夜而成。

    留給狄烈佈置的時間,只有半日加一夜。難道,真的要兵分兩路?

    正當狄烈與諸將緊急磋商,籌劃對策之時,有衛兵來報,在五里外的沿江某處,抓獲一船細作。認定是細作的原因,是船主竟對偽裝宋軍盤查的天波哨探,說讓他們小心板鎖連船及火箭什麼的。哨探疑心之下,便將之連人帶船全抓回來。

    鄭渥聽得心頭一動,正琢磨著,張榮卻不耐煩揮手:「什麼板鎖連船,什麼火箭,瓦肆說話(評書)聽多了。這會那有空理會,先扣起來,待打完這一仗後再說。」

    「等等。」狄烈止住正要告退的衛兵,若有所思。他正滿腦子交織著黃天蕩大戰的各種已發生或已改變的歷史,對所有與黃天蕩之役有關詞彙分外敏感。「板鎖連船」,「火箭」,正是黃天蕩之戰後期,金軍扭轉戰局的重要因素,莫非……

    狄烈悚然一驚,急忙下令:「將人速速帶進來。」

    當那一群細作被帶入大戰船的船艙中,雙方一照面——

    「原來是王大官人!」

    「狄軍主——」

    誤會冰釋。

    慚愧不已的王坤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道來,代堂弟連連向狄烈請罪。

    狄烈抬手止住,冷然道:「你兄弟應當慶幸有你這個兄長,更要慶幸我沒時間收拾他。現在我要你告訴我,那個向金人獻策鑿渠的人是誰?家居何處?」

    王坤回想了一下,一拍腦袋:「想起來了!四郎有說過,是石窟村的吳老漢……」

    石窟村或許不止一個姓吳的老漢,但剛獲得一車財物的吳老漢,卻只有一個。

    一個時辰後,當五名獵兵將那個猥瑣不堪,滿嘴沒剩幾個黃板牙的吳老漢,逮到狄烈與天波諸將面前時,眾人面面相覷,心下感歎不已——就是這麼一個面目可憎、模樣噁心的傢伙,竟間接影響了宋金兩國的戰局與國運。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大王想知道什麼,俺全說……」吳老漢鼻涕眼淚流一地。

    「這麼合作?很好,說,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你就不會死。」

    苦苦猜測與艱難打探都不可得的答案,輕輕從吳老漢漏風的齒縫透出:「是老鸛河主道……」

    得到想要的答案,狄烈沖郭大石點點頭。後者會意,大步上前,揪住吳老漢的後領,倒拖而走。

    吳老漢驚恐萬狀,涕泗橫流哀號:「你說了不殺俺的!大王,饒命啊!饒命——」

    砰!一聲槍響,然後是噗通重物墜江之聲。

    狄烈淡然掃了一眼一旁神色惶恐的王坤,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我說謊了,但我不會對漢奸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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