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五馬山,鐵壁關寨前。
從十一月底至今,半個月的時間裡,金軍已連續發動了不下二十次攻擊,一次比一次猛烈,一次比一次凶狠。鐵壁關與朝天關兩寨之前,凝結的厚厚堅冰,竟不是白色,而是血色。
數十次的生死鏖戰,無論攻守雙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金軍作為常勝之師,而且又是以優勢兵力圍寨,故而士氣如虹。兼之士卒精悍,兵甲精良,如果不是受地形限制,無法展開大股兵力,並且難以安置大型攻城器具的話,五馬山寨早就被攻破好幾回了。
五馬山寨義軍這一方,除了佔得天時地利,其餘的沒法比。比兵力,能打的也就只有二千,其他數千沒什麼訓練的青壯,也只能打打下手,扔個石頭,砸個檑木什麼的。如硬要操刀上陣,十個人都換不到敵人一個,跟送死差不多。
比戰力,五馬山寨最精銳的二千兵力,也只與金軍的漢簽軍相當,如果對上阿里喜,就有些吃不住勁了。若其中夾雜著一部分女真悍卒,五馬山守軍,就只有挨揍的份了。
五馬山寨屢次告急,都是因為有一兩個蒲輦的女真金兵,夾雜在進攻的漢簽軍與部分阿里喜當中,突然發力,將守軍打垮。
五馬山寨之所以始終未失,全賴山寨中有一批做工精良的制式弓弩。這批制式弓弩是趙邦傑與馬擴帶上山的,這二人都是朝廷官員出身,屢屢參加抗金戰鬥,手頭上多少也會有一部分軍備資源。弓弩、皮甲、旁牌、刀槍什麼的都有幾百副。其中對金兵最具殺傷力的就是弓弩了。
弓是五斗復合弓,拉力強,彈性好,三十步破甲,五十步透體,不在話下;弩是宋軍最常用的馬黃弩,殺傷力在百步以上。這就更是對付金兵的大殺器。
每每攻關到緊要關頭時,都是靠強弓硬弩手一齊發力,一陣箭矢急雨,硬生生將金兵勢頭壓下,這才堪堪保住山寨未失。
只不過。連日血戰下來。五馬山寨兩千精銳,已折損三成,其中有半成是弓弩手;五斗弓與馬黃弩也有多具損壞,再不堪用;更糟糕的是。羽箭及弩矢,都出現了短缺……
十二月十三這一天,只下了一場小雪,山道泥濘,卻無法阻止金軍的瘋狂攻勢。
耶律鐸已經接到完顏宗輔的最後通碟。如果戰事拖到明年,那麼,就由王伯龍接替他指揮。至於他耶律鐸如何安置,上頭沒有說,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不會再當真定留守。眼下東路軍主帥就坐鎮真定城中,哪裡還有什麼真定留守的位置?
事關自家今後的富貴前程,耶律鐸不得不豁出去了。連日強攻,屢戰不克。耶律鐸也總結出了一些經驗教訓。如果不改變打法,一味強攻硬打的話,長期不敢說,短期內肯定打不下。南人軍卒野戰豆腐渣,但守城卻正是其所長。正是藉著城寨之堅。工事之利,戰力平平的區區山賊,竟然能與經過訓練的簽軍拼成一比一的消耗。這段時日,金軍扔在兩個山寨前的屍首。已經超過一千。同樣的,守軍付出的傷亡。也大大超過這個數字。
耶律鐸已經採取了一些別的手段,諸如切斷山上汲水道路、派人誘降、甚至驅趕附近的村民來填壕攻寨,可惜收效寥寥。守方意志堅定,絲毫不理會勸降,對被迫攻寨的村民也照殺不誤……至於截斷水源,如果是乾燥少雨的秋季,倒是一記狠招。只是在這樣的下雪天,也只能給守軍飲水造成少許不便而已,沒什麼明顯效果。
就在耶律鐸一籌莫展的時候,終於傳來一個好消息,真定大本營派來了渴望已久的增援——當然,這個增援不是有多少生力軍,而是幾名耶律鐸急需的工匠……因此,今次耶律鐸再戰鐵壁關,要比平日多了幾分信心。
辰時三刻,耶律鐸就在五馬山腳下,鐵壁關寨正前方,紮下了行軍營帳。手下心腹愛將蕭不魯,慎重地向耶律鐸拜別,然後率領四謀克金兵,推著五輛大車,向雲霧環繞的鐵壁關行進。
這一次,耶律鐸不再分兵,而是集中力量專攻鐵壁關。只要拿下此關寨,擒殺信王與趙邦傑,朝天關寨自然不攻自破。
鐵壁關寨內,那用粗大的原木架構、高達三丈的三層望樓之上,知寨趙邦傑駐弓於地,臉色陰沉地看著距離寨牆數十丈外的金軍役夫正忙忙碌碌,從幾輛大車上卸下一堆類似攻城器具的物什。而前方數百金兵則集結佈陣,做進攻前的準備。
不過短短十餘日,趙邦傑的圓胖臉變得更長了,一臉憔悴,長鬚糾結,顯然已多日未梳理。那一身原本光可鑒人的魚鱗甲,因為疏於擦拭,也暗黯淡不少,襯著他一臉灰暗,令人惻然。
「你們說,金狗車輛上卸下的是什麼器具?」趙邦傑略顯疲憊地問身後的護衛。
那幾名護衛伸長脖子瞅了半天,不確定地道:「好似雲梯……不對,雲梯可沒這樣短……攻城槌,又太小了……難道是弩車……」
便在這時,集結完畢的金兵,以十人為一排,一蒲輦為一個攻擊單位,前排士卒持牌執刀,二、三排士卒持長矛,後面兩排則是弓手。如此集結成陣,四百金兵,一共組成八個攻擊梯隊。但金兵並未立即發動進攻,而是似有所持。
鐵壁關寨這一邊,也早已嚴陣以待。鐵壁關的寨牆設有垛口、巡道、運兵梯、藏兵棚等等設施。有內牆與外牆,外牆高一丈,內牆高丈五,兩牆之間相距十丈遠,形成一個內高外低的梯形打擊面。之前的激烈戰鬥中,每當金兵逼近之時,外牆守軍以刀槍肉搏拒之,內牆則聚集大量弓弩手,居高臨下,以弓弩暴射,屢屢擊潰金軍攻勢。
此時的鐵壁關寨義軍,經過近一個月的浴血鏖戰,早已與金兵打出了經驗。無須趙邦傑下令,外層牆上已站滿槍牌手。各種滾木檑石金汁沸油也早早備好;內層牆上,弓弩手們也魚貫而入,頂著凜冽的寒風倚在垛口上,滿是凍瘡的手,依然緊緊握著弓臂……
看著略顯稀疏的弓手隊伍。趙邦傑只覺雙眼發澀。鼻子泛酸。這些弓弩手,大部分都是他的老部下,五馬山寨能在近萬金兵的狂攻猛打之下,支撐至今。這批弓弩手居功至偉。只是前後不過短短半月,本就不多的弓弩手已折損近半,僅餘不足百人,而箭矢的數量,也不足敷用……
金軍這一次進攻的規模顯然不小。足足有四個謀克,顯然是下了某種決心。真不知道此戰之後,還能剩下多少弓弩手、多少箭矢……
這時那群役夫在幾名匠人的指揮下,將大車上卸下的器具全部抬上幾個臨時堆起的土台上,然後組裝成型,已漸漸可以看出像是個什麼東西……
趙邦傑身後一名西軍出身的護衛突然失聲大叫:「不好,是……旋風砲!」
趙邦傑下意識打了個激靈,愕然回首道:「你沒看錯?」
那護衛面色惶然:「屬下沒看錯,的確就是夏國『潑喜軍』所用的旋風砲。此物可在駱駝背上發射。幾乎不考慮地形限制……今次只怕要糟。」
趙邦傑雖然沒親眼見識過夏國的旋風砲,卻也早有耳聞,夏國之「潑喜軍」,為軍中精銳。臨陣之際,陡立旋風砲於橐駝鞍。縱石如拳,如雨傾覆。數百步外,摧殘敵陣,如摧枯拉朽。
如今兵臨城下的是金軍而非潑喜軍。但所用攻城之器,卻實實在在是夏軍的破寨利器旋風砲!
趙邦傑臉色大變。嗓音都扯得變了調:「快、快讓寨牆上的軍兵撤下來,或就近尋找遮蔽物……快——」
那名西軍護衛急急接令,剛剛跑下望樓,耳邊便傳來一陣奇怪的嘯聲。那聲音,就跟前幾日下的那場大冰雹有些相似。
西軍護衛不由得抬頭一看——天空中出現十數個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彭彭彭!一連串的震響,砸得寨牆碎屑紛飛,更有數名不幸的守軍胸膛塌陷,口吐鮮血從寨牆上栽下,眼見不活了。
耶律鐸的秘密武器——旋風砲!開始發威了!
在距離鐵壁關寨牆二百步之外,金軍陣列之後,十二架旋風砲分三行排列,不斷將經過粗粗打磨、大小如拳的石彈,潑風般砸向鐵壁關。一時間,寨牆上石屑崩裂,塵土飛揚,雪霧迷濛,間或夾雜著守軍士卒的慘呼聲。整個鐵壁關寨,充斥著驚叫怒罵與雜亂腳步聲……從旋風砲發威開始,不過短短一刻,鐵壁關守軍,便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西夏軍中聞名的旋風砲,其實就是一種小型單梢桿拋石機,機動靈便,並可轉向。通常由三人操作,一人定放,兩人拉拽發射石彈。產生的瞬間最大動力,在三百斤以上,其投擲射程,接近於神臂弓,而對物體的破壞力,更大於神臂弓。
當時宋軍之中,亦有旋風砲車,砲車無架,軸橫置於沖天柱上。發射時,柱下埋地五尺,並以夾木固定,或以磨盤及碡碌絆之。攻城時威力固然也不小,但失之沉重笨拙,很難運輸。除非是長期圍困的攻城之戰,一般戰事基本無用,與西夏潑喜軍架在駱駝背上、可十字形轉向,運動快捷的旋風砲根本沒得比。
西夏曾經是遼國的盟國,甚至西夏王妃都是遼國的公主。當年金軍滅遼之時,西夏亦曾出兵相助遼國,金國與西夏亦曾在西北有過多次碰撞,沒少吃過潑喜軍的苦頭。當然,最終金軍仍以強大的戰力,屢敗西夏軍,並俘虜了部分潑喜軍兵卒及工匠。這些俘虜,多數送往上京會寧府去了,少部分調撥到金東、西兩路軍中。
而完顏宗輔的東路軍裡面,就有這麼幾名對旋風砲的制做略知一二的西夏工匠。在得到耶律鐸戰事不順的戰報之後,完顏宗輔斟酌之下,決定向左路軍派出善於製造旋風砲的工匠,為耶律鐸打開僵局。
這些工匠趕到左路軍的駐地之後,向耶律鐸要了兩百名役夫,花費了七、八日時間,趕製出十二具旋風砲。不過,由於時間倉促,加上這幾名工匠的製造技術並不嫻熟,所以造出的旋風砲形制粗糙,質量與性能比起潑喜軍所用的軍中精品,差了好幾條街。
不過耶律鐸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能有得用就不錯了,反正鐵壁關寨也不是什麼高牆堅城,山寨版的旋風砲應該足夠了。
耶律鐸的估計的確沒錯,投石機這種大型攻城器具,對守卒的殺傷雖然不大,甚至不如一陣密集的箭矢,但其所展現的威懾力,卻會對守軍的心理產生巨大的衝擊。那種整個寨牆彷彿都在顫抖,自己只能像老鼠一樣,蒙頭躲在寨牆下承受無休止打擊的無助感覺,對士氣的傷害非常嚴重。
這其實有點像後世戰場上的炮火打擊,看起來驚天動地,令人肝膽俱裂,但實際殺傷力,有時還不如幾發子彈。縱然如此,卻並不妨礙火炮成為戰爭之神。
古往今來,所有戰爭都證明了一個鐵律:決定一場戰鬥勝負的,往往不是某一方殺敵多少,而是看那一方的士氣先垮掉。
因此,所有能讓敵軍士氣崩潰的武器,縱然其實際殺傷力並不如表面那般可怕,卻都是決定戰爭勝負的戰略性武器。
旋風砲如此;火炮如此;狙擊槍也是如此。
西夏制式的旋風砲,所用的石彈並不大,也就五、六斤重,但從二百步外砸過來,重力加速度,破壞力也不可小覷。紅砂岩砌成的寨牆,一砸就是一個大坑。寨內的設施如水缸、油甕、盛金汁的鐵鑊、供守兵休息的藏兵棚等等,全被砸得稀爛。
更要命的是,這種小型的投石器,投擲石彈的速度非常快,與發射弩弓所用的時間差不多。這樣一樣,雖然只有十二架旋風砲,卻打出了一片彈幕,說彈如雨下都不為過,直接將鐵壁關寨內外兩層寨牆,打成一片白地。
如果金軍方面,能保持這樣的密集打擊半個時辰,甚至一個時辰,就算五馬山守軍士氣不被打得底兒掉,那寨牆也抗不住而崩塌。
只不過,山寨版就是山寨版,十二架旋風砲,使用不到二刻鐘,開始一架一架地出故障了。要麼是承軸損壞,要麼是底座開裂,甚至梢桿的旋動發生頓嵌。而且因為操砲手技能生疏,操作生硬,更是人為加快了旋風砲的損耗率。
起初那幾名工匠還滿頭大汗,東奔西跑地搶修,但這邊還沒弄好,那邊又有狀況。好不容易排除了故障,勉強使用了一陣,又不知哪裡出問題而怠工了。當真是疲於奔命,結果卻越修越糟,最終,有七架旋風砲徹底報廢。
「差不多了。」身為攻堅指揮的蕭不魯,對眼下的戰果已經很滿意了。旋風砲壞就壞了吧,反正攻下關寨之後,這玩意也就沒用了。
隨著蕭不魯令旗一揮之下,剩下五架旋風砲停止發射。早已佈陣完畢,養精蓄銳多時的金兵四個攻擊梯隊,一聲發喊,腳步霍霍,踏得雪泥紛飛,形如人牆,向鐵壁關攻來。
建炎元年,太行山最後一場血戰——五馬山血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