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奇書流傳極廣,號稱「有水井處既有《早慢熊》」,在書中,這位出身本不過是個落魄書生,最後當到了總督安南諸軍事毅將軍的開國元勳被描述為「義薄雲天、再世孟嘗、舉世無雙」的奇男子。可是這位所謂的奇男子在當時明人的筆記小說和後世的《順史》中卻儼然是另外一幅模樣:
「太祖一片石兵敗,殘局幾不可收拾,太宗轉戰各地時局不利,其時早慢熊欲率所部降清,在帳中密議,諸將皆不能決,其道:『爾等自有不盡榮華富貴!若韃虜得勝,則榮華富貴自不話下,若前朝得勝,自當用爾等征順,富貴亦同探囊取物反手觀紋一般,若官軍棄我,則爾等可反正於大順,亦可保此生榮華……』所部遂降清。
六月二十四日,清軍統字營入德州,大肆燒殺,吾同宗叔父牟遠公與卒言大義,為其所害。清兵管帶早慢熊,此名此仇刻骨不忘。
七月十一日,晨起一支兵馬打大明旗號入臨城,士民歡呼迎王師,待見其主將,仍為早慢熊……
七月二十五日,早慢熊又入我臨城,已成順軍前營第三司馬……」
這位反覆無常的奇男子在襄陽一戰中關鍵時候陣前歸降太宗,最終導致了韃子的大敗,當然太宗皇帝也委以順軍前營第三司馬的官職。但是介於這位早司馬先前的光榮歷史,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自然也對其另眼相看,雖然大加封賞以酬其庸勞,但每次南征北討,此人最多當個副將,而且總是進則前鋒,退則斷後。不過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早大人也的確是有百神庇佑,這般幾年下來,毫髮未損,以一介降將之資,竟然也積功到了毅將軍的官位,北定中原後還被授以平定安南的重任,因為在安南殺戮甚少,事成之後還有了個「不屠侯」的美譽,後裔永鎮安南,也算的是異數了。開國四十年後出了《早慢熊》這本奇書,更是號稱「華夏之地,街頭巷尾,黃發垂髫無有不識!」當然,若是後世有人能夠來到陰曹地府,向這位奇男子的同僚詢問此人的人品,自然與世間流傳的大相逕庭。這一世的早大人現在的職務正是安南都護府都護,在第二次安南戰爭中打敗了法國人,功勞太大,威望太高,前幾年被調回漢京納福,遙領此職位罷了,朝中大佬們這個節骨眼上把此人派到曼德勒來,其用意倒是耐人尋味的很。
「復生,那這位早大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這位早大人呀!」陳再興冷哼了一聲,道:「從漢京的風評來看,此人倒是與其乃祖頗為相似。」
「哦!與早將軍頗為相似?義薄雲天、再世孟嘗、舉世無雙的奇男子呀!」拔都聞言笑道。
陳再興冷笑了一聲:「振武,小說家言也是信得的?要知道牛相爺留下的《誠齋隨筆》裡可是將這位都督安南軍事毅將軍比為李密的,你想想這位肖其先祖的大人是個什麼人物?」
「啊?怎會如此?」拔都聞言大驚,朝廷派了這樣一個上司來,到底是何用意?自己好不容易才打開這個局面,卻遇到這樣一位頂頭上司,可是頭疼之極。尤其是此人手裡有兵,還瞭解當地情況,是瞞也瞞不過去,推也推不過去,若是一個不小心,只怕好不容易才搞出的這片局面便全部喪盡了。
「哼,我怎麼知道!」陳再興一把將拔都手中的書信搶回,冷聲道:「咱們這一標兵就食還好說,一下子多了六標兵,糧食怎麼辦?民夫怎麼辦?開拔錢、戰守錢怎麼辦?也沒有一個現成的章程。還有,這裡是我們說的算還是那位大人說的算?想必朝中諸位大佬怕我們這裡太順了,派這位大人過來給咱倆添點難題!」
「這個!」拔都聽到這裡,口中不禁吶吶,他畢竟幾個月前還只是一個中低級軍官,這些牽涉到更深層次的問題都是交由陳再興來處置,這下被陳再興一堵,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正尷尬間,便聽到外間有人稟告:「陳大人,有個姓孔名璋的,自稱是您的舊識,從國內而來,想要求見大人!」
「孔璋?他不是在國內嗎?怎麼來了曼德勒?」陳再興站起身來,剛想出門,又看了拔都一眼,停住了腳步。拔都會意的答道:「復生,我有事先回去了,你有事情自便。」
「那好!」陳再興趕忙點了點頭,對那個稟告的軍官問道:「那位孔先生在哪裡,立刻帶我去見他。」
「啪!」
孔璋猛的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小腿上,將一隻吸血的蚊蟲拍死,這已經是他午飯之後打死的第二十五隻蚊子了。遠處傳來一陣陣號令聲,那是順軍軍官正在訓練新募集來的緬甸土兵,而孔璋的耳中更多的卻是蚊蟲飛舞的嗡嗡聲。本來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完全無視這些傢伙了,但剛剛脫離了死亡線的他沮喪的發現這些吸血的小傢伙又重新變得令人無法忍受起來。應該說順軍對孔璋的待遇是相當不錯的,關押他們的竹棚上的芭蕉葉和茅草都是新換的,還用艾草熏過,但是可怕的蚊蟲還是不斷向孔璋和他的隨從身上撲來,彷彿他們就是兩頭無法動彈的騾馬。
「老爺,我們為啥要來這種地方來,一路上差點丟掉小命不說,好不容易逃出來,還要被這些蟲子叮咬。早知如此,就算這裡有金山銀山,我也寧願留在老家喝粥!」那隨從抱怨道,他這些日子也吃了不少苦,可在那些臉黑心狠的緬甸盜匪群中,他連個屁也不敢放,一脫得身來,這些日子積累的抱怨便如同破堤的洪水洶湧而出,一發不可收拾。孔璋卻只是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埋頭拍打著四處飛舞的蚊蟲。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人聲,孔璋剛抬起頭來,便聽到有人在外間道:「孔兄,你要來這兒為何不先通知小弟一聲,也讓小弟準備一番!」
孔璋站起身來,對站在竹棚門口陳再興拱了拱手,笑道:「小弟在國內得知復生兄揚威異域,創立這般基業,又豈敢不快馬加鞭,趕來追隨驥尾!」說到這裡,孔璋上前一步,低聲道:「我此次來,已經得到了仁義銀行董事會的授權,全力支持復生兄在緬甸大加展佈,換取將來孔家在緬甸的利益!」
陳再興聞言精神不由得一振,這可的確是個好消息,趕忙拱手謝道:「多謝孔兄在其中運籌!」
「不必多禮,『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我孔璋是個商人,你也知道我為啥這般急著趕過來,只要將來復生兄在生意上多多顧念我們仁義銀行,便足夠了!」
陳再興聽到這裡,心中不由得一動,那位早大人若是領大軍入緬甸,自己這個緬甸「太上皇」的位置自然就得挪一挪,換個人來做了。那麼仁義銀行先前投在自己身上的大筆投資所指望的豐厚回報自然也就付之東流。若是讓仁義銀行的上層得到這個消息,以這些商人重利無情的作風,肯定會撤回對自己的全部支持,掉過頭全力抱緊那位新任大人的大腿,那時自己可就是死路一條了。想到這裡,陳再興突然笑道:「孔兄,你來的正好,我這裡有一件要事,要和你商議!」
「什麼?朝廷要派大員來接替復生兄你的位置?」孔璋連續後退了幾步,險些一個踉蹌坐在地上,此時的他雙目無神,臉色慘白,也就比死人多口氣。他這一路上經歷了那麼多艱難險阻,苦苦掙扎過來,靠的就是指望著趕到曼德勒,從中分一大杯羹立下大功,進入董事會,可現在突然有人告訴他,這一切都已經成為泡影,給他造成的打擊可想而知,此時孔璋心中不由得閃現過一個念頭:早知如此,還不如就給關在仁義銀行總部的那個後院裡,禁閉一生呢!
「孔兄,孔兄!你沒事吧!」孔璋的表現倒把陳再興嚇了一大跳,他趕忙猛力搖晃著對方,急道:「只要你我齊心協力,事情也不是沒有轉機的,孔兄!你醒醒呀!」
「還有轉機?」聽到陳再興的話語,孔璋彷彿抓住了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趕忙一把抓住對方的手,道:「快說,還有什麼辦法?」
「我在上奏朝廷的折子裡寫的很明白,緬甸離大順路途遙遠,且一年有半年是雨季,交通不便,糧秣轉運不易,無須以大兵入駐,其目的就是為了不讓朝中又派個頂頭上司來節制。可是偏偏朝廷還是硬是塞了帶了六個標過來——」
「難道是有人故意與復生兄你為難?」孔璋也是個極為精明了,立即截口道。
「那倒不像,我多年都在緬甸,現在重新為官也沒多久,在朝中諸公眼裡不過是個微末小吏,又有哪個會和我為難。」陳再興道:「不過若是有誰想要拿我作個由頭,打到我背後的人,倒是有可能!」
「背後的人?」孔璋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吳節度?」
「恩師?不太可能!他雖然是一方牧守,可是還沒有能參與中樞,眼下幼主當朝,平章軍國事丘大人年事已高,不能視事,剩下那幾位相公在政事堂上的實力差不多,拉攏外面的封疆大吏都來不及,又哪裡會貿然出手得罪人呢?」
「那還能是誰?復生兄你快想想,若是真的如你所說,你是榜眼公還好說,我可是永生永世沒有出頭之日了!」孔璋此時就好像熱鍋的螞蟻一般,正如他所言,好歹陳再興還有張官府的皮護著,自己在家族的懲罰面前可是光著屁股,毫無遮攔呀!
陳再興眉頭緊鎖的張了張口,彷彿有什麼不好出口的話:現在天子年幼,主持朝政的幾個相公都是老成持重,互相制衡,縱然有人想藉著打擊自己來對付恩師,像這種公然敗壞國事的旨意是發不出來的,再說若是讓那位「不屠侯」領兵入緬,肯定就直接加護緬校尉了,若是事敗打板子也打不到吳漢民的頭上,那問題就只可能出在宮中了。
「因為她的緣故?」在陳再興的腦海中,突然閃現過一個女人的面容。因為自己過去和她的舊事不會成為她獲得的權力的把柄,就將自己在這個狀態抹掉?陳再興下意識的要緊了牙關,他的心中突然感覺到無比的憤怒,那個已經過去了十年的瘡疤又突然開裂了——也許這個傷口就從來沒有彌合過。
「江清月,你太過分了!」陳再興在心中恨恨道:「我絕對不會再一次倒下去,哪怕是因為你!」
孔璋看到陳再興臉上肌肉扭曲,唇角留下一道血絲。趕忙急道:「復生兄!復生兄!你沒事吧?」陳再興被驚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的下唇不知不覺間已經被自己咬破了。
「孔兄,從旨意下來到調兵入緬,少說也得兩個月,我會給恩師寫一封信,讓他設法拖延。勝負就定於這兩個月內,你放心,我陳再興這麼多難關都翻過來了,絕對不會倒在這裡!」
「朝廷讓我去緬甸帶兵。」早國權斜倚在羅漢床上,微微瞇著雙眼,低聲問道:「你有什麼看法?」
曲端垂首侍立,小心用眼角餘光看著這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作為一個勳貴子弟,早國權的外表是非常普通的,黝黑的皮膚,又乾又瘦的身材,稀疏的眉毛,好像一天到晚都沒睡夠的小眼睛。經過近兩百年和美麗女人的混血,還能保持其十一代先祖的外貌特徵,這可真是一個遺傳學上的奇跡。但更讓人驚奇的是,早國權居然還能有著對周邊環境與旁人內心深處那種驚人的洞察力;這對於一個生長於鐘鳴鼎食之家的貴介子弟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四年前大人擊敗法寇,立下大功,朝廷卻明升暗降,將大人從安南調回京,可現在又突然讓大人領兵入緬,小人以為要麼是緬甸局勢大壞,讓大人去收拾殘局;要麼則是——」曲端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
早國權坐直了身體,全無方纔那種昏昏欲睡的模樣:「要麼是什麼?」
「如果不是緬甸局勢大壞,那就是宮中那幾位內鬥,借大人這桿霸王槍使喚呢!」
「宮中那幾位?」早國權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問道:「那你說我是該怎麼使喚呢?」
「大人是勳貴,依照太宗遺訓,勳貴宗室子弟不立軍功不得平章軍國事,留在京中也只能坐享厚祿罷了,此番能夠出京領兵,那可就得抓住機會呀!」
聽到這裡,早國權突然猛的一拍曲端的肩膀,笑道:「說得好!咱們可得抓住這個機會,好好的鬧上一場,給宮裡的那幾位看看我到底是桿什麼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