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目聽了翻譯,冷笑了一聲道:「你問我名字,想必是為了將來報官吧?無妨,我是阿頌村的頌參,你自去報官便是,反正這年頭便是當好人,也沒法活下去!」其餘盜匪聽到這裡,紛紛圍上來齊聲喝罵,揮舞著手中的刀槍,頓時將那翻譯嚇得半死,趕忙一邊翻譯一邊抱怨道:「老爺,你這是何苦呢?又不是做生意,能脫身要緊,問他名字作甚,莫非你還想再遇見他不成?」
孔璋強壓下心中的恐懼,道:「我只是順口說出罷了,你去和他解說,這只是順國風俗,初次見面相互問候姓名罷了,並無他意。再說現在緬甸兵荒馬亂的,國王就有兩個,我就是要報官,也不知道到哪一家去報呀?」
頌參聽了翻譯的回答,臉色稍和,他揮了揮手,制止住同伴的呼喝聲,道:「你說的也是,現在官府把男人都抓去當兵,村子裡只留下,糧食都爛在地裡。村裡的長老要請求寬限些時日,收種了之後再去當兵,就被當成是叛賊吊死在路邊的大樹上,連屍體都不允許家人收拾。這簡直就是佛經裡說的末世呀!你們這些順國商人真是太貪婪了,為了掙錢連寶貴的性命都不要,來到離故鄉那麼遠,那麼危險的地方,這次佛陀一定是借我的手來懲罰你們。」
孔璋聽了,小心的答道:「壯士說的有理。但我只是一個夥計,掌櫃要我來這裡,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在家裡還有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請壯士看在他們的份上,饒恕我的性命,讓我回去奉養父母撫養孩子,我願意出一些錢供奉佛陀,以恕去我的罪過!」
聽到這裡,頌參點了點頭,道:「每個人都應該孝敬自己的父母,否則就連畜生也不如了。你是個好人,我可以放你走,不過你願意出多少錢呢?」
「能夠保全性命就是壯士的恩惠了,我又怎麼敢爭多爭少呢?請壯士說個數目吧,只要我拿得出來,一定不會推諉!」
頌參聽到這裡,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來,顯然他在討價還價方面沒有什麼經驗,他猶豫了一會,便指著自己的所有同伴道:「我們一共有十八個人,卻只有五隻槍,現在我們還缺十三支槍,還有,天氣要變涼了,我們每個人還要衣服和鞋子。如果你給我們每個人一件衣服,一雙皮鞋、還有十五支槍,我就放你走!」
孔璋聽到這裡,不由得鬆了口氣,他本以為對方會獅子大開口,自己現在也只有點頭認賬的份,卻沒想到對方倒是實誠人,看樣子這幾人應該並非慣匪,應該是逃避兵役破產農民。他詢問了那中間人幾句,便笑道:「我方才問了一下,緬甸這邊常用的是雷鳴登槍,子彈也比較好配,大概市價每支25兩銀子,十五支槍便是三百七十五兩,衣服和鞋子有個二十兩上下便夠了,那小人再給佛祖五十兩香油錢,算起來四百五十兩銀子,不知壯士滿意否?」
聽了翻譯的傳話,頌參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旁邊的其他盜匪更是高興的歡呼起來,他回頭呵斥了一聲,轉過頭笑道:「好,就這個價,只要你付了錢,你和你的同伴馬上就可以走,那兩頭大象你們也可以帶走!」反正這兩頭大象他們拿去最大的用處也就是殺了吃肉,原因很簡單——對於一群盜賊來說目標太大了,反倒不如拿來做個大方。
「但是我現在身上沒有那麼多錢!」孔璋答道:「即使有那也是你們的戰利品,必須到曼德勒我才能弄到錢給你們。我有個提議,你們把我送到曼德勒吧!你們可以得到更多的錢,比如兩倍怎麼樣,?九百兩白銀,不但可以給你們槍、衣服還有鞋子,甚至足夠你們重建村子了!」
「那我們又怎麼知道這不是你的一個圈套,把我們騙到曼德勒,然後一文錢都不給的把我們殺掉呢?要知道曼德勒現在正在順**隊的手中。」
「你們可以把我抓在手中,然後到了曼德勒附近,然後讓我的隨從去籌錢,你們得到錢以後,然後離開曼德勒,等到你們覺得安全了,再把我放了。在這個過程中我至少和你們一樣危險!」
「等到我們安全了再放你走?要是我們拿了錢不放你走,甚至把你殺了呢?」
「那也總比現在被你們殺了好,起碼我還多活了不少天。在這裡我只有死路一條,即使你們不殺我放我走,誰知道我會不會被另外一群強盜給殺了?你們送我去曼德勒,就應該得到報酬,既然你們掙到了錢,又何必殺我呢?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曾經得罪過你們?」
頌參點了點頭,他沒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他回過頭和幾個同伴商議了起來,從聲音的大小來看,在他們之間有不小的爭執,那幾個人好像並不贊同頌參的決定。終於頌參用一陣連珠炮一般的話語結束了這場爭論,其他幾個盜匪沉默的低下頭表示服從。頌參轉過身來道:「好!我們送你去曼德勒,九百兩銀子,不過不你不能繼續坐在大象上了,目標太大了,一路上到處都是搶劫的盜匪。」說到這裡,頌參笑著說到:「不管最後如何,你真是個勇敢的人!」
孔璋苦笑了一聲,道:「我寧願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做這種勇士!」
八天後,孔璋氣喘吁吁的坐在地上,此時的他又黑又瘦,身上本來質地考究的一件拷綢外袍此時也已經成為了一堆看不清本來顏色的碎片,為了避免遇到盜賊和比盜賊還要兇惡的偽王士兵,頌參一行人走的是只有野獸和當地土人才知道的小路,至於果腹之物,則是少量的糧食和各種各樣的植物塊莖、野果、野菜;如果能夠弄到一條魚或者什麼小獸,那簡直就是過節了,幸好頌參也不再把孔璋三人當做俘虜,而是與同伴一般相待,孔璋這才咬牙切齒的堅持了下來。當孔璋得知已經離曼德勒只有十八公里,明日即可到達時,他已經被這一切折磨的都麻木了,幾乎忘了怎麼表現出激動了。
「孔,吃!」頌參笨拙的喊著孔璋,遞過來一塊烤熟的木薯,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他已經能說一些最簡單的漢語了。孔璋趕緊接過木薯,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表示感謝。孔璋咬了一口木薯,這木薯烤熟了之後聞起來還行,但一吃就又苦又澀,孔璋的口腔立刻麻木了起來,他的臉就好像一個變形的布娃娃一般,立即擠成了一團。
「苦吧?」頌參歎了一口氣,低聲道:「我們村子的人一年有大半年都是靠這個填肚子,就連這個也未必吃得飽。」
「不難吃,不難吃!」孔璋聽完那通譯的翻譯,害怕惹怒頌參趕忙笑道:「我只是餓的緊了,你看,挺好吃的,挺好吃的!」孔璋咬了兩口木薯,裝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但看他的怪異的臉色,誰都知道他是裝的。
「唉!你別裝了,我知道你們你們順國人肯定是不會吃這種東西的!」頌參笑了笑,臉上滿是苦澀:「官府的貴族老爺和寺院裡的僧侶們也都只吃白米,不吃這個,他們叫這個下等人才吃的東西。孔,聽那個通譯說你是大順國一個罪有學問的古代大聖人的子孫,我問你一個問題:佛經裡面說眾生平等,就連地上的螞蟻也是一樣的,可為何那些僧侶老爺們生下來就可以吃白米,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而我們這些農民一年四季辛辛苦苦的在地裡種出白米來,可是連木薯都吃不飽呢?」
「這個——」孔璋聽完那個通譯結結巴巴的翻譯之後,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頌參的問題,這樣的問題幾乎當人類進入文明同步出現,數千年裡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有無數仁人志士為之苦惱,為之思考,並做出了這樣或者那樣的回答,但是還沒有一個答案能夠完美的解答頌參的問題,至少孔璋這個時候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面前這個容貌尋常,目光炯炯的緬甸年輕人。突然,一旁的篝火旁十幾個緬甸盜賊好像說到什麼高興的事情,大聲的哄笑起來。孔璋趕忙岔開話題,指著那些盜匪問道:「怎麼了?」
頌參回頭一看,笑道:「哦,我那些同伴正在說笑,有個年輕人有個心儀的相好,就在隔壁的村子裡,這次若能有了那筆錢,買了槍,他就能把自己的相好接出來,一起過了。他那些同伴正在起哄,要他買酒慶祝!我讓他們聲音小些,免得引來別人。」說到這裡,頌參對那邊喊了幾聲,那邊的聲音立刻小了不少。
「原來如此,甚好,甚好!」孔璋看著對面火光映射下滿臉對幸福憧憬的年輕盜賊,突然間他覺得不再怨恨這些不久前剛剛搶劫了自己的強盜們了,這些被不幸的命運所撥弄的可憐人們,正為自己那點一點點小幸福而歡喜,也許明天早上他們就會死去,想到這裡,孔璋突然道:「既然如此,我與那位新郎也是有緣,我便再加上五十兩白銀,為他們填些家什,便算是我的隨禮吧!」
「啊?」頌參聞言一愣,隨即笑道:「五十兩太多了,再說現在兵荒馬亂,你給他錢也未必買得到過日子的家什,先生若是有意,便給他十匹好棉布,便是很好的禮物了!」
「好!」頌參回過頭去,將那年輕人喊來,卻是個有些靦腆的年輕人,他指著孔璋對那年輕人笑道:「這位客人要送你十匹好棉布,作為你的新婚禮物,還不謝過他!」
那年輕人一愣,趕忙對孔璋行禮稱謝。一時間場中氣氛十分融洽,給人一種錯覺,倒好似孔璋並非出於一群盜匪之中,而身處一群保護自己的保鏢護衛之中。正當此時,四周突然傳來一聲槍響,隨即便傳來緬甸語的厲喝:「全部跪下!不許亂動!「
突然的槍聲立刻打破了場中的局面,孔璋本能的撲倒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頌參和絕大部分盜匪依稀看到四周的黑暗中升起數只火把,火光下黑影瞳瞳的都是手持槍械的人影,紛紛依照喊話的要求跪地舉手,唯有那個靦腆的年輕人站在人叢中突兀的很,正茫然的看著四周。這是火把下有人大聲喝道:「全部跪下,不然就開槍了!」那年輕人抬起手來,剛想說些什麼,便聽到兩聲槍響,全身劇顫,撲倒在地。
「我們是大順護緬校尉府的哨探,再敢亂動的,就是這般下場!」隨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四周的伏兵圍了上來,只見個個戴著大簷帽,穿著卡嘰布的軍服,手持裝著明晃晃刺刀的「漢陽式」步槍,正是順軍官兵的裝束。盜匪們在刺刀的威逼下擠成一團。孔璋顫顫巍巍的爬起身來,一具屍體映入他的眼簾,那個幾分鐘前還靦腆的向自己笑著道謝的年輕人躺在地上,腦袋已經少了半邊,鮮血和腦漿正從傷口處流出來。孔璋突然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噁心,猛的撲倒在地,猛烈地嘔吐起來。
旁邊的順軍士兵見狀上前就是一腳將孔璋踢的如同對蝦一般蜷縮起來,厲聲喝道:「起來,給我滾起來,作死嗎?」孔璋的隨從見狀趕忙衝上前來,一把抱住孔璋,大聲喊道:「軍爺請明察!我們不是盜匪!我們是順國商人!」
那名順國士兵一愣,熟悉的口音讓他沒有繼續毆打,他轉過頭喊了兩聲,片刻之後,一名順軍軍官走了過來,用火把照了一下在隨從幫助下站起身來的臉色慘白的孔璋,問道:「你當真是順國商人?這裡兵荒馬亂,你來這裡做什麼?」
孔璋抬起捂在腹部的痛處對那軍官拱手行了一禮,苦笑道:「軍爺,我大順仁義銀行的掌櫃,這次到緬甸來是為了與你們上官談一樁要事,請送我們去曼德勒見你們陳再興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