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了片刻,蘭昕手上的動作一直沒有停下來。只是她替太后揉太陽穴的姿勢與旁人不同,並非坐在其身後的位置輕輕按壓,反而是與太后面對著面坐。也就是半臂的距離,彼此能看得極為清楚對方臉上的神色,哪怕是細微末節的變化。
「皇后就這麼想要息事寧人麼?」太后淡然一笑,慢慢道:「哀家怎麼看著,倒像是你有心袒護雅福,想越過這件事去就算了?」
蘭昕眸光裡,帶著幾分笑意:「雅福是太后的您的近婢,臣妾怎麼會存了袒護之嫌呢?太后這樣問,倒使臣妾心裡有了一些顧慮。怎麼說姑姑也伺候太后這麼多年了,何以今晚太后您一定要心急火燎的處置了姑姑呢?」
話是笑著問出來的,蘭昕的眸子裡卻閃爍著凌傲之意。「若說造謠生事,只怕也是六年以前的事情了,六年太后都能忍下了,又怎麼會挨不住這一晚。倘若真有什麼,明兒一早臣妾自然會吩咐嘉妃、嫻妃、純妃共議,太后到底得以鳳體為重。」
太后不怒反笑,眸子裡緊迫的一股涼意趨近於皇后平和的面龐:「哀家的身子,自己知道。」
「這不是太后逞強的時候。」蘭昕鬆開了手,猛的喚了一聲高翔:「本宮也來了一盞茶的功夫了,何以現在還未曾看見御醫的身影。太后抱恙,你們這些近前伺候的如此非但不關心太后的身子,反而東拉西扯一些無關緊要的陳年舊事,是要罔顧太后的安危麼?
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的,竟然膽敢忤逆當今太后。本宮即刻就要見到御醫,倘若慈寧宮並無御醫,去傳內務府總管將慈寧宮宮門打開,即便闔宮都要驚動,本宮也無比要即刻見到御醫。否則,即便是太后替你求情,本宮也絕不會姑息你這般對主子不盡心的奴才,慎刑司你才去過,必然知曉滋味兒,該不會想自己也試試吧?」
高翔伺候太后以來,從沒看過這樣的臉色,且說還是皇后當著太后的面給自己臉色看。這樣的嚴苛,倒是讓他有些不敢妄動了。「奴才遵旨,奴才這就去請御醫過來,還望皇后娘娘恕罪。」瞥了一眼太后的臉色,高翔禁不住心虛,麻溜的躬著身子退了下去。
「雅福姑姑,方才太后不是說盆子裡的熱水不清澈了,絞出來的帕子也不適合敷面,還不趕緊著人去換?」蘭昕輕哼一聲,臉上已經完全沒有笑意:「訛傳之事暫且不論,太后如今這樣不適,你怎好跪著聽著,不曉得伸手伺候一二麼?枉費你還是跟在太后身邊的老人,當真是不中用了。」
「奴婢慚愧,皇后娘娘教訓的極是,奴婢這就去換水。」雅福雖然跪了半天,可心知皇后是救自己,起身倒也極快,端上了銅盆便連忙退了下去。腿腳利落竟不輸給高翔,一時之間,內寢之中除了蘭昕,便只有太后一人了。
「皇后娘娘好大的架勢,殺雞儆猴,是要做給哀家看麼?」太后稍稍將身子往後靠了靠,倚著團墊子,慵懶而華貴的笑著:「哀家這一病,病的可真是時候,非但後宮是皇后你一人說的算了,這主都做到哀家的慈寧宮來了,真是不可小覷啊。接下來,皇后還有什麼吩咐,哀家洗耳恭聽。」
原本這個時候,應當說說軟話,哄著太后高興高興也就是了。可蘭昕分擔沒有說軟話,就連臉上的神色也並未曾緩和,依舊是冷面若霜。「臣妾哪裡敢做太后的主,盼望著太后好好將養身子,康壽安泰便是最好的打算了。且說今日,臣妾這樣做,盡數是為太后好,若不是臣妾痛罵了高翔與雅福,這碎話傳出去了,說太后是佯裝不適,藉故教訓近侍,不真就是有損了太后的清譽麼?
這樣的話讓大臣笑話倒也罷了,傳進皇上的耳朵裡,定是要責怪臣妾不懂事,連為太后周全這樣小的事兒也不肯做。」
一臉的沮喪漸漸沖淡了蘭昕的凌厲:「太后是知道的,臣妾已經沒有永璉了,若是再沒有皇上的在意,那臣妾該怎麼在這深宮裡活下去呢?臣妾雖然沒有什麼野心,可是卻盼望著能同皇上執手白頭。光憑著這一條,臣妾也得謹慎的侍奉好太后,否則不賢惠不孝順又沒有子嗣,不是擎等著被旁人從後座上推下來麼?」
太后臉色一沉,顯然是被說這一番話的皇后震住了。「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太后狹長的鳳目一緊,眼底的冷光便藏不住了鋒芒。「哀家可是你的皇額娘,對著哀家,你怎麼好把自己說的這樣利慾熏心,你到底是捨不下你的鳳座,還是捨不下你與皇上的情分,難道哀家不會分麼?」
蘭昕動容一笑,已經是滿心的欽佩:「太后從先帝還是親王的時候便開始伺候,一直到先帝登基為帝,先帝薨逝,太后從格格的位分,攀到了太后的尊貴位分,當然是比臣妾要清楚得多……權勢要緊還是情分要緊,難道還要臣妾班門弄斧的胡唚一氣麼?」
慢慢的勾起了唇角,蘭昕略微得意道:「臣妾是沒有自己的孩子,可後宮所有嬪妃所出都是臣妾的孩子。只要皇上喜歡,臣妾便可以風風光光以母后皇太后的身份母儀天下。不是非要把人害死,奪人骨肉才能穩穩當當的座上太后的寶座,您說是不是?」
目光裡的凶險之意可想而知,太后沉吟片刻,終究是慢慢的笑了出來:「皇后也會說了,謠言止於智者,怎的落在你自己身上,竟然就這樣的不成器?難道時至今日,你還懷疑哀家不是皇上嫡親的額娘麼?倘若果然如此,怎麼的不見皇帝冊封過聖母皇太后?」
「臣妾也想不明白,太后為何不喜歡臣妾。直道有一日,伯父病重,臣妾讓人去探視。」蘭昕說道這裡,故意頓了一頓,默默注視著太后的神色,隨後才笑道:「伯父說太后您心裡一直擱不下一件事兒,那便是沒有成為先帝的皇后。
反而等先帝薨逝了,您才成了太后。這原本也罷了,畢竟是先帝的決定,後人不可詬病更不可有微言。只是伯父托人告訴我,原本先帝是有立太后你為皇后之心的……」
蘭昕說到這裡,已經很了然太后當初為何對她說那番不能當皇后的話了,原是癥結在這裡。「可是臣妾愚鈍,是在伯父死前不久才知道,太后您對富察一族的心病。若是及早就知道這些,臣妾一入宮必然來慈寧宮向您負荊請罪。讓您將這樣不痛快的事兒憋在心裡良久,實在是臣妾失察,望太后恕罪。」
忽然眉峰一凜,蘭昕猛的湊近了太后的面龐:「太后不喜歡臣妾,不願意交出手中的實權,都無妨。臣妾可以忍讓,可以不怒不言,可以侍奉太后盡心至孝,當做嫡親額娘一般。可臣妾百思不得其解,太后為何連如繽都不放過?如繽可是您的親孫女,是皇上嫡親的女兒。除非……」
「除非什麼?」太后眼裡的精光漸漸的冷下來,改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神彩對著面前的皇后。「今晚這番話,倘若是皇上在,你敢對著哀家說麼?幸虧皇上出宮未曾歸鑾,皇后總歸也能得意一回不是麼。既然如此,你便直說吧,反正冒犯也冒犯了。」
蘭昕輕輕搖了搖頭:「沒有憑證的事,臣妾身為皇后如何敢說?」輕輕一笑,蘭昕沉了一口怨氣於胸:「皇上待太后是極好的,並不曾理會宮內外的傳言,而臣妾也說了,不僅僅當太后是嫡親額娘般孝順,更會敬重您是太后。
後宮裡有什麼風吹草動,太后您的懿旨何時都管用。作為兒媳,臣妾有句大不敬的話要對太后掏心掏費的說出來才好。臣妾敬請太后安安穩穩的將養身子,不要再成日裡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亂。後宮安寧,皇上的前朝才會安寧。臣妾一己之身沒有什麼要緊的,可倘若因為太后一己私慾,攪亂了後宮的和睦,刁毒湮沒了後宮的人心,就別怪臣妾今日沒將醜話說在前頭。」
「你……」太后蘭指直戳向蘭昕,那種感覺彷彿是想從指尖噴出一股火焰來,燒死眼前可恨,又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后方可解恨。
「臣妾不孝,明知道太后身子不爽,竟然還說了這樣讓太后費神的話。其實有福不會享的大有人在,太后適可而止便是對臣妾的厚愛了。」蘭昕回頭看了一眼,隱約聽見門外有動靜。「還不將御醫請進來麼?」
「皇后從前用霍亂困住了純妃,這會兒八成又要用病痛困住哀家了吧!」太后原是想著借皇后的手除掉雅福,來日即便皇上知道了真相也必然會惱恨皇后,卻不料事情竟然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蘭昕輕緩一笑:「臣妾不敢。臣妾也是為了太后安康著想,還望太后體諒臣妾一番苦心。」言罷,御醫推門而入,蘭昕則緩緩的站起了身子:「勞煩御醫這會子過來,本宮也是擔心太后的安康,你們可得仔仔細細的瞧清楚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