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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十七章 : 猶是春閨夢裡人 文 / 苡菲

    盼語倚在廡廊下,一個不起眼的拐角,看著不遠處明間的雙交四菱花扇門,愣愣的入神.夕陽西下,柔和的暖光撒在她身上,泛起點點金色。可她卻偏著頭,刻意不讓那陽光,照在她蒼白的失了血色的臉龐上,好像唯有這樣,才更顯得舒服。

    金沛姿走進來,示意薈瀾下去,獨身立了許久,看猶如一片孤葉淒涼的嫻妃,始終未有半點的動作,不禁涼涼一歎。「娘娘這是想什麼呢,竟然這樣出神。臣妾來了許久,您都不曾發覺。有什麼心事兒不妨與臣妾說說。」

    見是金貴人,盼語柔和一笑,收回了迷茫無措的目光,澹然道:「承乾宮這樣冷清,連你的腳步聲都湮沒在這寂寥之中了,我什麼都不曾聽見,不知你來。實際上,是我只為心中空落落所想而顧影自憐罷了。久了,怕是要奏上一曲『深閨怨』才相得益彰。」

    緩緩走上前去,金沛姿顫悠悠的福了福:「娘娘不必如此灰心,不過是一時的低運罷了。日子還長著呢,且熬的就是這一份挨得住沒落的心。挨過去了,便是顯赫一世,挨不住,紅顏枯骨,由不得自己同樣怨不得旁人。」

    從前金沛姿總是有什麼說什麼,今日卻無端的感慨起來,言談間道不盡滿心的惆悵,著實令人聽著感傷。盼語仔細的看了她兩眼,才幽幽道:「姐姐這是怎麼了,倏地就生了這滿心的悲愁,卻不似你平日裡的爽朗性子。莫非,是後宮……又出了什麼亂子?」

    「並非臣妾有心攪擾娘娘的寧靜。」金沛姿愧疚一笑,如實道:「皇后早晨才賞了芷瀾一樽毒酒。不到午時,秀貴人已經成形的女胎便……終是未能保住。」

    言簡意賅的兩句話,已經清清楚楚的說明了一切,可這兩句話囊括了多少心計與怨毒,涵蓋了多少狠辣的手段與不甘的委屈,卻硬是想破了頭,也無從理清楚的。

    盼語微微一笑,不經意的轉過臉,讓那殘留餘溫的暉光映在臉上,別有滋味兒的淒美:「我也是看著那交四菱花門許久,才終於明白皇上為何賜我這承乾宮居住。」

    「願聞其詳。」金沛姿疑惑的與嫻妃對視,妄圖從她口中弄明白些什麼。可細細一想,她又覺得很是好笑。左右不過是恩寵薄寡罷了,顯而易見,有什麼好疑惑的,又有什麼非要弄明白不可的?

    「從前我以為乾清宮有個『乾』字,承乾宮也有這個『乾』,兩個字為一雙,寓意雙雙對對的意思。是因為皇上在意我,心中有我,才會將我安置在這樣一座宮殿裡。我甚至以為,皇上或許在乾清宮與群臣早朝時,於南書房批閱奏折時,只要看見或是想到這一個『乾;字,便會想到我。

    那種心意相通的感覺,便是最難能可貴的。除此以外,妃、貴妃、還是別的什麼,或許什麼都不要緊。」盼語以為自己心靜如水了,卻還是不知不覺的垂下淚來。

    紅紅的晚霞光,將她的淚水灼成血色,看上去十分刺目。「現在我才明白……」盼語只覺得滿嘴裡都是苦澀,嗆得她嚥不下去,無語凝咽。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承乾,不過是要我順承君恩,不可對皇上不敬,不可有自己的心思。君為臣綱,哪怕我貴為嫻妃,也不過是皇家的奴才而已。皇上賞的恩惠,皇上一樣可以收回去,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根本無關情分,無關心。而身在紫禁城的宮嬪,又與那籠子裡的金絲雀有什麼不同?左不過是逗著皇上一樂罷了。」

    盼語越說越傷心,越傷心便越覺得自己軟弱。明明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處境,還是要傷心,還要讓自己疼……

    金沛姿取了絲絹,輕輕裹住右手的食指,兀自上前替嫻妃抹去臉上的淚水。她的動作很輕柔,絲絹亦是恰到好處的柔滑,沒有刺繡圖案,反而是一水兒的湖藍。以至於並沒有突兀刺癢之感,總算令人很舒適。「皇上怎麼會不心疼娘娘呢。臣妾情願相信,這承乾宮的乾,是娘娘口中第一種釋義。」

    盼語輕輕一笑,隱去了眼裡的悲愁之色,轉瞬間眸中閃過一抹恐懼:「皇后娘娘賜死了芷瀾,就不怕同我一樣冒犯天威麼?還是說,皇上根本只是不喜歡我而已,斷然不會怨懟旁人。我在皇上心裡,根本沒有什麼份量,姐姐你說是不是?」

    這話問住了金沛姿,她不知道當如何回答。她的確看見帝后同往長春宮去了,且說皇上今日雖然涼薄,可到底沒有半分責怨。許是心裡不好受,但對皇后冷漠了幾分,然而始終沒有責備,還是一樣的尊重與信任。對芷瀾的死,更是連問也沒有問上一句。

    至於出於什麼原因,皇上才會這樣待皇后,金沛姿想到了很多種可能。無論是哪一種,她都不知當如何對嫻妃開口。更不曉得她所想,能否解答嫻妃心中的困頓,還是反而令嫻妃更添煩擾。

    沉吟片刻,金沛姿只能柔和了口吻,寬慰道:「娘娘別想太多了,皇上越是和誰親近,才越會衝著誰發脾氣。正因為太在意,才容不下小小的瑕疵,人心本就是如此。臣妾斗膽揣測聖意,以為待皇上的氣消了,必然會想起娘娘的好來。

    再說,現下宮裡風波四起,娘娘權當是韜光養晦了。待風平浪靜時,娘娘必然又如從前一般的風光。到底不會是兩個樣子。」

    「我不敢想。」盼語輕緩的閉上眼睛,她怎麼也忘不掉那日慈寧宮的齟齬。弘歷的臉龐、眸子依然是那麼熟悉,可她不明白,這樣熟悉的一張面孔,怎麼會有讓她從未見過的陌生表情。那薄薄抿著的唇瓣,柔軟溫潤,曾經近在耳畔,說過多少甜蜜暖心的話,又怎麼會忽然噴出毒箭,箭箭刺穿她的心。

    金沛姿將絲絹擱在嫻妃的掌中,握著她的手合上,不緊不慢道:「皇后娘娘的日子亦不好過,更何況是咱們。現下鍾粹宮出了這麼大的事兒,純嬪必然遭牽累。如此算來,得寵的唯有慧貴妃一人而已。

    娘娘與其在這裡怨天尤人,感懷春秋,倒不如想想來日當如何才好。禁足不過是三月的功夫,總是挨得過去的。娘娘萬萬不可禁錮了自己的心,那樣,怕是一輩子都走不出這蝕骨**的漩渦來了。」

    知道嫻妃的性子,必是要自己想明白了才好。鄭重的福了福身,金沛姿也不想再多說什麼,從容道:「臣妾今日的話已經夠了,不耽擱娘娘賞景。恕臣妾先行告退了。」

    盼語握著手裡沾滿了淚水,陰濕好大幾片兒的絹子,點一點頭:「多謝姐姐還肯與我說這些話。這時候也僅有你還肯對我說這些了。我心裡明白!」

    望著天邊一抹漸漸隱退的紅霞,烏喇那拉盼語終於轉過身去,正與天際那最後的一抹嫣紅背道離去。照不進心裡的光,再亮又何用?終是要逝去的,何必苦苦挽留。怕只怕到頭來徒勞無功不說,只能淚眼看旁人歡笑,到底苦壞了自己的心。

    承乾宮的寂寥,或許不再准瓦上,僅僅在人心裡。

    長春宮自然不會如承乾宮那般蕭條,而實際上,東西六宮最熱鬧的院落怕就數這正宮娘娘的宮苑了。皇上來與不來,這裡依舊人聲鼎沸,從蘭昕搬進去的那一日起,便理當如此了。

    弘歷住了輦,走進來的時候,看庭院裡的牡丹長勢頗好。雖然還未曾開花,枝上含苞待放的花蕾,已經很是惹人側目了。經過時少不得多看了幾眼,似乎是情不自禁一般。

    「皇上。」蘭昕喚了一聲,略有些愧疚,道:「過了今日,臣妾宮裡怕是難再開出好看的花朵了。而這一些,怕還未綻放,便將凋零了。」

    「為何?」弘歷不解,隨口這麼一問。

    鬢邊沒有了流蘇的亂晃,蘭昕覺得清爽極了,心下自寬:「從前這些花都是芷瀾照料著,她手藝好,心也細,侍弄花花草草最有一套。往後怕是再沒有這樣惜花懂花之人了。」

    「皇后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吧。」弘歷心裡並非捨得,實際上,當他得知芷瀾被迫成為「暖床婢」的前因起,他隱忍了許久的情意,便再也藏不住了。無疑,青梅竹馬,兩下無猜,這至真至純的東西不是說放開就能放開的。驟然得到,驟然失去,即便不是天子,僅僅是尋常的男子,又怎麼能嚥得下這口氣?

    自然,弘歷並不糊塗,他知道不是蘭昕刻意要刁難芷瀾,存心要他在意之人殞命。所以他才更恨,恨自己未能及時防範,更恨太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不擇手段……

    內疚自責始終攪擾著他的心,五內俱焚算不得什麼,更多是懊悔,深深的悔恨。弘歷以為,刻骨銘心的痛楚,大抵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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