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悵內,緊張的氣氛令人窒息,誰也不敢抗旨,神色各異的眾人暗自觀望事態發展-任由如狼似虎的怯薛軍兵士為所欲為,既不反抗,也不掙扎,年輕小將閉口不語。左右梭巡,一一查看臉色,試圖找出到底有多少人幫自己。
一臉平靜,侍立一旁的結拜兄長不住眨眼,緩緩搖頭,暗示不得抗令。滿臉同情,速不台千戶長張張嘴,但最終忍下。看焦慮眼色,長皇子明顯傾向自己,但同樣不敢勸諫。二皇子一臉的幸災樂禍,嘴角露出一絲嘲笑,分明對自己懷恨在心。三皇子卻淡定自若,似乎在靜觀其變。
四皇子最為瀟灑,白眼朝天,顯然對一切都漠不關心。至於魁梧老者,則擺出一副恨不得置人於死地的暴怒模樣,咬牙切齒,鬚髮賁張,顯然跟自己勢不兩立。壓根來不及回味,人已被拖出悵外,一口氣帶到離金悵不遠的臨時行刑地點,彪悍的將領壓壓手,「都歇會,你,過來翻譯……」
前後左右窺探一番,最後盯視一眼金悵,執刑大將連忙換上另一副嘴臉,「駙馬爺,請恕末將無禮之罪,聖旨已下,不得不為……」連聲催促,「快翻譯,千萬別譯錯了,千戶長大人可反覆交代過,不許傷害駙馬爺!」
早候命已久,通事官一字一句翻譯,不忘畫蛇添足,「駙馬爺,我們其實也替您抱屈,但……但誰也不敢抗旨……還請多多體諒……」
「多謝諸位大人相助,文龍記下了,日後一定厚報……」內心稍安,年輕小將暗暗運氣,做好迎接疾風驟雨的準備。
「別這樣,駙馬爺,我們絕對不會傷害您。越運氣越容易造成皮開肉綻,一會開始行刑後,您只須配合即可。抽一下您就大吼一聲,皮鞭抽打的力度看似雄渾,實則形同撓癢癢。當然,不掛點彩也無法交差,但請駙馬爺放心,末將自有絕對把握……」一一解釋,大將擺擺手,「來人,伺候駙馬爺卸去鎧甲絲衣,都盯著點,不許任何人靠近。」
默默配合,斜睨一臉歉意的兩名軍士,如同綿羊一般的周文龍低聲開起玩笑,「嗨,兩位兄弟,一會閃遠點,萬一本將耐不住疼痛,撞傷你倆,那可大事不妙喲?」
不約而同暗笑,眾將士嘀嘀咕咕,「瞧,駙馬爺如此通情達理,哪會擅自處斬我怯薛軍大將,怕是傳聞吧?當不得真的……」
「別瞎猜,那名兄弟被他人誤殺,跟駙馬爺並無太大干係,這叫什麼?」捋一捋衣袖,抽一個響亮的鞭花,行刑將領翻翻白眼,「告訴你們,以後可要記住了,這叫負有領導責任,真他媽冤……」沖小將歉然一笑,「恕末將無理了!」
「大人,也別做得太明顯,不然會牽累諸位兄弟,文龍挺得住……」咧嘴暗笑,放鬆緊繃的身體,年輕小將默默點頭,「開始吧!」
「啪啪啪……」「啊啊啊……」一連串清脆無比的響聲伴隨淒厲的吼叫響徹臨刑場地,不經意間,二十皮鞭已然抽下。前胸後背,乃至胳膊,鞭鋒所到之處,一律露出血痕和襤褸的白衣,肌膚火辣辣一片,一臉淡定的周文龍暗自佩服。出手看似嚇人,實則游刃有餘,每一鞭均抽爛衣服,但也僅止於肌膚表層,這等爐火純青的手法實在讓人歎為觀止。
點點頭,輕揮手,蒙古大將突然停止動作。緊盯小將頸部晃蕩的骨佩,努力辨認,微微吃驚,「駙馬爺,這……這枚骨佩可出自哲別千戶長大人之手?您……您現在跟大人有何關係?」
傾聽翻譯,一面整理破爛的衣衫,一面隨口回話,小將抿嘴一笑,「大人如今與我父子相稱,您大可猜猜我們的關係……」
「嗐,蒙格禿-撒兀兒拜見駙馬爺……」輕輕跪下,蒙古將領悄聲解釋,「末將乃大人之弟,適才下手過重,還請駙馬爺擔待一二。」
「哦,大水沖了龍王廟,原來是一家人呀……」翻身跪倒,年輕小將畢恭畢敬,「文龍拜見叔父大人,不知者不為罪,請叔父多多諒解。」
相擁而起,一老一少眨眨眼,一臉默契。摩挲骨佩,周文龍感概萬分。義父可真用心良苦,一不提醒,二不派人通報,卻依然暗中相助。這等恩情,實在感人之至。沖手忙腳亂幫自己穿衣的軍士擺擺手,齜牙咧嘴苦笑,「別……別穿了……就這樣挺好……走吧……父汗還等著呢……」
腳步蹣跚步入金悵,也不看神色各異的眾人,傷痕纍纍的周文龍跪下謝恩,「兒臣叩謝父汗恩典,但……但……」
一臉心疼,沖愛婿暗暗壓手,孛兒帖皇后悄然起身,「大汗,不知周將軍為何受此懲罰?力斬乃蠻小兒,威震帕米爾高原。轉戰謙謙州,僅憑不到三百勇士力敵大舉進犯的花刺子模騎兵,還差點生擒蘇丹王,為我大蒙古國立下汗馬功勞。不賞反罰,如何讓眾將士心服口服?」
「皇后,朕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賞罰分明。臨行前朕下過嚴令,不得跟花刺子模人發生摩擦,可周將軍置若罔聞,即便大勝也屬抗旨……」面對義正詞嚴的結髮妻子,堂堂的草原雄獅也不得不低聲解釋,「賞歸賞,罰歸罰,混淆不得。哲別委任周將軍為喀什噶爾最高長官,原本出於信任,他卻不知輕重,為爭搶接管權,悍然誅殺我怯薛軍將領。此乃罪無可恕,不看在屢立戰功的份上,朕早已下旨將其斬首。」
「父汗,母后,此事文龍雖有責任,但也絕非刻意為之。當時只為教訓一下,沒曾想……」一字不漏聽完翻譯,吶吶辯解,求助的目光投向神色不一的眾人,一臉痛楚的年輕小將咬緊牙關,「四位殿下,兩位千戶長,還有這位尊敬的大人,請為文龍說一句公道話。擅自拘禁高昌國王的侍衛團,還打傷大半人,公然藐視主將權威,究竟有無道理?」
「父汗,兒臣對此事略知一二,文龍也詳細解釋過。若單論責任,帖木兒百戶長同樣難辭其咎,其麾下將領倚仗身份特殊,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裡,也屬違抗軍令……」率先站出,術赤鞠躬施禮,「母后所言全屬實情,兒臣可以作證,文龍當時並非故意抗令。花刺子模騎兵來勢洶洶,沿邊境線一路追至謙謙州地界,實在太過於囂張。不狠狠教訓一下,我蒙古鐵騎顏面何存?再說也避無可避,不反抗唯有引頸就戳……」
扭過頭,「速不台大人,請實話實說,當時的場景究竟如何?」
上前單膝跪下,彪悍將領一五一十稟明詳情,「末將謹遵大汗諭令,對花刺子模人一再忍讓,可蘇丹王以為我們好欺負……如此……這般……忍無可忍之下,周將軍才率部奮起反擊……」
第三個站出,存心跟老大唱對台戲的二皇子殺氣畢露,「父汗,即便如此,但軍令違抗不得。無論任何理由,只要抗旨,也須嚴懲不貸,否則何以號令天下?斬殺我怯薛軍將領,不殺之只怕難以服眾?」
「汗兄此言也怕不妥?」緊隨而出,窩闊台彎腰施禮,「兒臣竊聞,將在外君命也有所不受,臨場指揮在於隨機應變,只要大勝,一切都可以原諒。警告一下花刺子模人並無不妥,此一戰,盡揚我蒙古鐵騎雄風。膽寒之餘,該死的蘇丹王絕對會改變兵力部署,對我日後的出擊有百利而無一害……」
盯視血跡斑斑的妹夫,歎口氣,「懲罰應該,但也需要獎勵,父汗英明神武,想必早洞察一切,恕兒臣多言了!」
既不參與論戰,也不關心妹夫命運,優哉游哉的托雷靜靜欣賞激烈大戲。躊躇一會,暗自盤算一番,魁梧老者最終按捺住衝動。四位皇子的態度一目瞭然,長皇子力挺,二皇子落井下石,三皇子不偏不倚,四皇子作壁上觀。兩位千戶長絕不會幫自己說話,皇后的態度更明瞭,若貿貿然行事,得罪南蠻小兒倒無所謂,可得罪不起兩位極有可能坐上汗位的皇子。
強忍怒氣,識大體的老者祭出砸死人不償命的陰損招數,「請大汗息怒,一切實屬誤會。周將軍年少氣盛,加之陞遷太快,難免得意忘形。做出一些……一些魯莽之事也情有可原……略施小懲即可……」瞪一眼扭頭張望的小將,皮笑肉不笑,「年輕到底無懼呀,連大汗也不得不……嘿嘿,恭喜將軍了……」
也聽不明白是是而非的眾多話語,干急眼的年輕小將一臉恭順,「文龍見過大人,得罪之處,請大人海涵一二……」大致猜出身份,「同為大汗效力,還請大人摒棄前嫌,迎接即將到來的復仇大戰!」
壓壓手,草原雄獅淡然一笑,「文龍,你一向口才出眾,朕再給你一個機會辯解,為何在軍報上冒領戰功?擒殺乃蠻小兒到底何人所為?」
「此事無需兒臣辯解,等曷思麥裡大人入悵一問便知,膽再大,諒其也不敢當著父汗信口開河……」畢恭畢敬叩頭,年輕小將淡然一笑,「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文龍問心無愧!」
眨眼鼓勵,怯薛軍首領竊喜不已,屏氣靜聲繼續觀望。
環視一圈立場鮮明的眾人,揚揚手,鐵木真淡笑,「宣曷思麥裡入悵!」
長鬍子耶律楚材的聲音還在空中飄蕩,應聲而入的回鶻百戶長吃驚不小,跪下暗自琢磨。眼前陣容太過於強大,全蒙古最具實力的硬漢幾乎全部到場,若繼續狡辯,一旦事發,下場將慘不可言,「末……末將拜見大汗和皇后,拜見各位殿下,拜見三位大人……」
「說,到底何人擒殺乃蠻小兒?」話音平緩,不怒而威的草原雄獅桀然一笑,「若敢謊報,朕決不輕饒!」
暗呼僥倖,百戶長稟明實情,「屈出律逆賊由駙馬爺親手俘獲,末將……當時擔心其再施詭計,故而越俎代庖殺之。帕米爾高原一戰,駙馬爺心力交瘁,我將士也折損不少。末將才持逆賊頭顱昭示各地,為駙馬爺分憂……」
一場軒然大波轉眼化為無形,忿忿的老者不再發難,四位殿下免不了祝賀敷衍一番,喜笑顏開的孛兒帖皇后叮囑愛婿幾句,悄然離去。功過相抵,且挨了一頓鞭子,年輕小將平安渡過難關。
怒氣漸消,深不可測的鐵木真展眉淡笑,「周將軍,你來談談對花刺子模騎兵的看法,其戰鬥力到底如何?傳回的各路消息莫衷一是,朕很想聽聽你的見解!」
聆聽翻譯,一身輕鬆的小將侃侃而談,「兒臣所率兵力雖偏少,但經過帕米爾高原一戰,也對花刺子模騎兵有所瞭解。再加上謙謙州血戰一場,其戰鬥力完全可以蓋棺定論……」舔舔乾涸的嘴唇,「比遼兵略高一籌,山地作戰中算得上比較強悍,至於平原,跟我蒙古大軍不可同日而語,一舉滅之毫無懸念……」
逐一分析出擊陣勢的漏洞,還有遭遇強手的可笑應變能力,最後不忘提醒,「父汗,蘇丹王其實不足為慮,此人外強中乾,不值一提。但,其下有一個……」默想一會,恍然大悟,「對,王子,以後恐怕會給我們造成大麻煩,請父汗多多提防。」
頻頻點頭,草原雄獅放聲大笑,「好,如此一來,朕也徹底放心了。也不妨告訴你們,遭遇我鐵騎迎頭痛擊後,愚蠢的蘇丹王全線收縮兵力。以城堡為據點逐次展開,其佈防愈發千瘡百孔,想各自為戰阻我大軍步伐,哈哈哈,只有自取滅亡……」
霍然站起,鐵血戰神高聲下令,「周文龍聽令,朕命你按期迎娶兩位公主,夏風起時,隨朕揮師西進。勇士團和鐵騎暫不調回,就地補充兵源,沿邊境線佈防,隨時聽候調遣。術赤、察合台、窩闊台和托雷抓緊時間訓練兵將,到時一同出擊。速不台、多勒忽翰格列兩位千戶長,也一併做好大戰準備……」
歇口氣,「斡赤斤,你盡快派人趕赴各地,督促畏吾兒、阿力麻裡、合剌魯以及高昌西夏等國準備出兵。失吉忽圖忽,進來吧……」
「遵命!」聲音爆棚,眾魔神齊聲怒吼,騰騰殺氣呼之欲出。一名鬚髯高個悄然入悵,彎腰謝恩,回頭緊盯住小將一眨不眨。能侍立左右,顯赫身份毋庸置疑。默默一笑,退回結拜兄長身旁,周文龍暗暗擠眼,「那位是?」
「大斷事官,對我們的一切賞罰均由大人先提出意見,大汗再做最後決斷……」貼耳提醒,千戶長暗暗擦汗,「你的婚事也由大人一手料理,眼下什麼也不用操心,有機會多去看望皇后。」
「文龍,此番功過相抵,朕也不再追究。失吉忽圖忽大人會幫你安排一切,賜給你的領地緊鄰克魯倫河東岸,有時間去看看……」揮揮手,草原雄獅拔高嗓音,「厲馬秣兵,隨時聽候出擊命令!」
等高昌亦都護趕到,女婿早無所事事,日復一日的結交和探望中,婚期終於姍姍來臨。一日同娶兩位公主,全蒙古史無前例,草原為之沸騰。克魯倫河東岸牧場,提前趕來祝賀的各路人馬幾乎將作為新房的偌大氈房掀上天空,載歌載舞的人群通宵達旦狂歡,巴掌大的牧場變為不夜城。
有人歡喜有人愁,極不甘心的斡赤斤倚仗身份特殊,暗地裡徹查兩名怯薛軍將領在謙謙州莫名失蹤一事。安插的臥底再無消息傳回,沉不住氣的察合台也展開一系列行動,明察暗訪下,術赤和南蠻小兒的嫌疑直線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