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孤寂。月,清冷。人,惶惶不可終日。
蔥嶺以南,高原之下,蜿蜒曲折的山谷杳無人煙。秋月無邊,朔風凜冽,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影踽踽獨行。昔日乃蠻部太陽汗子,一代西遼君王,卻形單影隻,備極淒涼。衣衫襤褸,顴骨高聳,鬍鬚拉碴,雙眼發直,神情呆滯。走一陣,歇一會,最終耐不住飢寒交迫和濃濃的睏意,找處山洞,顧頭不顧腚,一頭拱入,用昏睡來抵禦徹骨的寒氣。
夢一陣,醒一會,哭一氣,歎一時,悲一聲,人顯得癡癡呆呆。一把血跡斑斑的寶劍默默陪伴主人,週身再無一物,不甚合體的粗布衣衫破破爛爛,不時顫抖,偶爾抽搐,有如發羊癲瘋一般。
半夢半醒,時哭時笑,昏睡之中也保持戒備姿勢。手不離劍,弓腰駝背,以便隨時逃命。流竄山谷間已過半月,極度驚恐加擔心被人察覺,唯有晝伏夜行,來回奔波多日,卻始終找不到出境口。斷糧缺水衣正單,心憂安全願天寒,腹內空空如擊鼓,腳步蹣跚似老漢。
石頭硌腰,本能翻身,夢囈飄出,語氣悲愴,「瑪麗亞,瑪麗亞,等等我,等等我呀,我會帶你飛,去找尋只屬於我們的世外桃源……」
青梅竹馬的戀人求之而不得,如水滑過指尖的女人數不勝數,但繁華落盡,銘刻心懷的只有笑靨如花的初戀情人。原本郎有情,妾有意,奈何上天弄人,最終勞燕分飛。情人一去無蹤,經多方尋找,也無從得知其下落,如同人間蒸發,太陽汗子又如何?被噩夢嚇醒,半倚半躺的落魄君王癡癡發呆。
十年前,乃蠻被蒙古人消滅,原以為必死無疑。拚死突圍,遠遁大漠,投奔被自己軟禁了兩年才鬱鬱而終的昏庸岳父,由此因禍得福。與公主合謀,邀約花刺子模人,一舉發難,方成功坐上汗位。大難臨頭,各自紛飛,也不知不肖女逃往何處?想必遲早被擒獲,該死的鐵木真一定納其為王妃,反正自己也搶先一步,不算吃虧。
傻傻發笑,幽幽啜泣,人恍恍惚惚。氣力已隨早先斬殺誓不離去的親兵而消耗殆盡,心神皆疲的屈出律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喘口氣,歇一會,朦朧中又勉強能看清四周景物。觸目黑黢黢一團,無邊無際的孤寂像跗骨之蛆的蒙古人一樣,一點點,一絲絲,一縷縷,把人徹徹底底包圍。
風,無止無休,夜,無窮無盡,心,漸漸下沉,徹骨的悲涼迅速蔓延全身。眼前金星飛舞,飢餓的感覺也失去蹤影,人昏昏沉沉。強忍腳板傳來的鑽心疼痛,咬牙站起,一步三晃繼續上路。蒙古人不會罷休,一定斬草除根而後快,必須盡早逃離此地。十年前不也死過一次,想來,這次也算了什麼。亂糟糟的思緒干擾了方向感,轉悠大半天,才發現自己又折回原地。
一屁股坐下,摩挲寶劍,倒霉君王陷入深思。王汗的在天之靈不會袖手旁觀,一定保佑自己再次逃離蒙古人魔掌,假以時日,捲土重來未可知?一縷竊笑綻放鬍子拉碴的瘦臉,喪失的勇氣隨著天色放亮而緩緩充盈體內,顫顫巍巍起身,四處梭巡,努力尋找合適的庇護所。
借朦朧亮色,看清谷口外的影影綽綽凹洞,寶劍充當枴杖,一瘸一拐的末代君王走向臨時避難所。山風吹散晨霧,早起的鳥雀不知愁滋味,嘰嘰喳喳,展翅滑翔,在山谷上空肆意飛舞。孤獨的身影,習習的涼風,可悲可歎的淒涼場景,令人倍生惆悵之感。花草不忍目睹,紛紛低頭,空寂的山谷嗚咽不止,送殘暴君王最後一程。
石頭城東門,爭相湧入的駐軍把城洞擠得水洩不通,人人急於入城,吵嚷聲四起。飛步奔下城樓,年輕小將親自指揮,舞動長槍,逼退好幾名彪悍兵勇,高聲呵斥,「擠什麼擠?本將在此,誰敢妄動?全軍聽令,排成一字長蛇陣逐批逐次進城,我蒙古大軍出擊,無論任何敵兵,都只有逃命的份。不用慌,也不用怕,一個個來——」
懾服於白衣小將的霸氣,沒等仙人般的儒者翻譯,亂哄哄的兵將非常自覺,勒馬退往兩側,讓出一條窄狹通道。默默等候,待前軍通過,才相繼跟上。秩序很快恢復正常,四千餘本土駐軍依次入城,膽怯的目光偷窺佇立城門口的面具小將,一個個不敢對視,低頭悄步奔入。
東門人影憧憧,城內為之堵塞,但基本無人吭聲。敵軍壓境,同仇敵愾之下,顧不上歇口氣,在儒者的指揮下,會合的本土駐軍留下大部協助防守,餘眾分頭撲向其餘城門,以防敵兵偷襲。東城樓一時人滿為患,混編兵團各自奔忙。勇士團負責盯防敵情,蒙古將士協助輕車熟路的駐軍,合力將城牆下早準備好的全部檑木一一抬上城樓。油瓶油桶礌石一併補充到位,緊張的佈防一直持續到五百蒙古騎兵折回。
身後蹄聲雷動,一千蒙古騎兵爭相狂奔,一馬當先的回鶻百戶長曷思麥裡興高采烈,扯開嗓子沖城樓大喊,「駙馬爺,末將來也,您下手可真快,輕輕鬆鬆佔領佈防嚴密的邊陲重鎮,末將口服心服呀……」扭頭叮囑通事,「快翻譯,別譯錯了……」
看清裝束和熟悉身影,暗暗撫胸的年輕小將咧嘴大笑,「說曹操,曹操到,今晚終於可以睡一個舒心覺。再這麼熬下去,只怕不等擒獲小兒,自己倒先一步倒下……」
偌大的石頭城到處人喊馬嘶,放手讓駐軍佈防,年輕駙馬爺索性當起甩手掌櫃。四門各留下五十名將士協防,帶餘部進入空蕩蕩的城北兵營,派出四組明暗警戒哨,分別駐守營地四個方向。巡察兵營各處,人返回駐軍主將所在的氈房,與眼皮都幾乎睜不開的曷思麥裡寒暄一番,交流一路的戰情,和盤托出擒敵計策。
方案無懈可擊,曷思麥裡自無二話,但主動稟告一個大好消息。一路的敵兵望風而降,途經佈防空虛的『阿克托八柵』城時,意外發現城外馬營屯馬一千餘匹。清一色的白口黃馬,膘肥體壯,毫無雜色。哲別千戶長曾下過命令,要求尋找這種西域寶駒,獻給大汗以踐昔日之諾。
儒者早問清一切,悄聲插話,告知『阿克托八柵』大部駐軍已被降服。相視一笑,兩大主將拱手作別。再次詢問四門佈防,濃濃的困意作祟,徹底放心的年輕小將一頭躺下。困乏已達極點,沒等儒者坐下,人已沉沉入夢。
涎水滴下,花開花落,燦爛的如花笑靨不止一個,輪番款款登場,一時讓人目不暇接。不敢主動示愛,不敢拋出飛吻,只能眼巴巴看著雌虎一般的婷兒發飆。沒待消停,一團花影奔入,一把揪住耳朵,做河東獅模樣,「枉費本宮念爾斷腸,你卻在這裡左擁右抱快活似神仙,對得起本宮嗎?」
疼得一哆嗦,人被生生嚇醒,不敢掙扎,惶惶四望。氈房內人影全無,房外一派忙碌,奔走的兵將穿梭如鯽。耳朵生疼,順手摸探,原來被上移的金鎖壓住。發回癡,犯會傻,揉揉眼睛,一骨碌翻身而起。火辣的陽光烤得氈房吱吱冒煙,時間已過正午,迎著絲絲涼風,佇立房外空地的小將瞇眼發愣。
吃飽喝足,巡察四門佈防,天黑時分才返回府衙,督促張貼安民告示和懸賞公告,人忙得不亦樂乎。指派紅衣將領率兵連夜出城,將懸賞之事傳遍色勒庫勒全境,尤其散居各地的山民。休整大軍,補充給養,其餘駐軍奉令全體出擊,嚴密搜尋落單的鳳軍司將士。
談天論地,鼓琴吟詩,主僕其樂融融。幾日的切磋,人也漸漸手癢,借閒暇的機會,年輕小將索性帶勇士團出城。一路信馬由韁,一路欣賞當地的壯美景觀,一行人渾似打獵一般。懸賞告示隨處可見,不斷有熱情的邊民獻上奶茶和美酒並邀請入村同樂,也不推辭,盤桓各個小村落,流連忘返的人馬不忍離去。
落單的鳳軍司將士相繼被送入城內,留守的儒者親自審訊,小兒的活動區域被迅速掌控。讓友軍先行出擊,封鎖疑似區域的交道要道,火急火燎派人找到樂不思蜀的年輕駙馬爺。軍情大過天,正欣賞『鷹』舞的周文龍火速返城,磋商一番,全體兵將浩浩蕩蕩殺奔帕米爾高原下縱橫交錯的山谷。
越往山裡走,道路越崎嶇,乃至最後,眾將士乾脆下馬。習慣了騎馬,一旦步行,而且身處山地,速度始終快不起來。沿絲路佈防的友軍在沿途高地均設下暗哨,大部四下巡查,大叫大嚷,以敲山震虎。目標區域太大,也沒有準確情報,簡直如同大海撈針。扭傷腳踝的兵將越來越多,只留下少數將士駐守出境口,狼狽不堪的大隊騎兵被迫撤回。
醫治傷兵,更換馬靴,補充足夠的給養,周文龍沉住氣。對環境不熟悉,也極不適應當地的氣候,只能倚重本土駐軍和山中獵戶。默默的等待中,大好消息終於傳回,人為之一振。幾名獵戶越境狩獵,途經被花剌子模蘇丹國佔領的原廓爾王朝一處名叫『撒裡黑昆』的絕谷,發現一個孤魂野鬼般的男子。行蹤飄忽不定,模樣如同鬼魅,晝伏夜行,舉止神秘。暗暗追蹤,在遠處日夜監控,並連夜趕回稟告。
出境作戰,一旦遭遇花刺子模人,又該如何應對?哲別千戶長可下過嚴令,不得主動招惹花刺子模騎兵?暗自嘀咕,人左右為難,派兵找來友軍主將曷思麥裡,在儒者的極力支持下,兩人達成共識。曷思麥裡負責率兵封鎖山谷出入口,男子帶全體將士徒步入谷搜尋,不理睬花刺子模人,若其主動挑釁,則奮起還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一切自行作主,只需擒獲小兒,付出任何代價也值。
定下作戰策略,大隊騎兵再次傾巢出動,走古絲路,連續翻山越嶺,趁夜色飛躍邊境線。偵探小分隊先行,冒著巨大風險,一天一夜急行軍,如履薄冰的兵團成功抵達目標山谷。迅速佈防,向蔥嶺以西派出瞭望哨,大隊人馬搶在天色發白前夕,徹底封鎖山谷出入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