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掛滿枝枝葉葉,主道以東,一支騎兵團在十戶長僕散忠勇的帶領下悄然奔進,被嚴密保護的兩架馬車上,草兒和花兒心花怒放。麻雀已變鳳凰,雖無名分,但駙馬爺親自護送,也足以說明一切。不時掀開垂簾,偷偷窺望不離馬車左右的俊美小將,年長的花兒暗暗歎氣。
一個粗暴蠻橫,一個彬彬有禮,怎能拜為安答?自幼相隨,情同姐妹的草兒看出大姐心思,悄聲解惑,「姐,想不通千戶長大人和駙馬爺為何能成為安答吧?小妹如此猜測,也不知對否?」抿櫻桃小嘴,露盈盈笑臉,「各取所需,未必會貌合神離,但一定各懷心思。至於最終如何,小妹無從得知……」
「唉,身為奴婢,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只能任人宰割。能遇上駙馬爺亦屬三生有幸,因此獲得千戶長大人寵幸,我們得感恩戴德……」挑簾偷窺埋頭趕路的年輕駙馬爺,花兒若有所思,「也不知何日能回報駙馬爺的恩情……」臉上飛出一朵紅雲,「真俊雅,也威武,如能……」
心有靈犀,草兒偷笑,「羞,羞,羞,姐姐又在胡思亂想了……」
放下垂簾,一把抓住白嫩小手,花兒虎起臉,但臉蛋愈發變紅。狠揪手背,連捶帶打加撓胳肢窩,「讓你笑,敢笑姐姐,看我不整死你……」語氣頗重,下手卻輕柔無比,兩姐妹鬧成一團。道路坑坑窪窪,顛簸的馬車晃蕩得更厲害,聽出異動,一旁的年輕小將喝令馬伕,「停下,兩位嫂嫂,咋了?不舒服嗎?」
隨行的李勇快速翻譯,奔行中的騎兵團紛紛勒馬,詢問此起彼伏,「怎麼停下了?發生何事?散開,快散開,保護馬車……」
「沒……沒事……奴婢們一時忘乎所以,在車上打鬧呢……」掀垂簾,大口喘氣的花兒紅暈滿臉,「請駙馬爺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恪守本分,話語謙卑,「勞煩駙馬爺親自護送,花兒感激不盡,草兒年少無知,不當之處,花兒代她賠罪!」
「哦,小心翻車,道路崎嶇,疏忽不得……」狐疑的目光盯視一會如花笑靨,意識到魯莽,男子趕緊扭臉吩咐車伕,「走吧,把穩些,盡量加快速度,明晚務必抵達輪台。」
「小民明白,請駙馬爺放心,不考慮宿夜,小民與同伴輪流換班,明日正午時分應該能進入輪台城……」嫻熟打出一個鞭花,魁梧車伕微鞠躬,「駕——」
不疾不徐跟上馬車,眺望朦朧遠山,男子搖頭苦笑。計劃沒有變化快,護送將士在高昌兵勇中倉促選出,主將也改為僕散忠勇,雖放心,但總覺得不夠隆重。歎口氣,低聲叮囑緊隨身後的高昌將領,「離開輪台後放緩速度,一定要確保絕對安全,一路嚴守機密,務必提醒全體將士,不得洩露半點口風,否則嚴懲不貸。此行絕對服從僕散忠勇的指揮,他手上有哲別千戶長親自頒發的文牒,也沒人敢主動質詢。進抵高昌後保持低調,不得驚動依婷公主和王后!」
「末將遵令……」雖好奇,但也沒敢出聲相詢,壯實將領唯唯諾諾,「可萬一被公主察覺,怎麼辦?」
「不告訴你了嗎?不得驚動,真若不行,由僕散忠勇告知實情即可。提醒公主,萬萬不可將此事稟告王后,兄長懼內,一旦事發,誰也擔待不起……」目光投向煙籠霧罩的巍峨山嶺,年輕小將揚鞭催馬,「時日無多,本將還得折返渾八升,請兄弟們多多辛苦!」
「為駙馬爺效力理所應當——」齊聲呼喊,倍感榮耀的眾將士竊竊私語,「車內何人?居然讓駙馬爺屈尊護送,誰有這個資格?」
「小點聲,沒見駙馬爺對車內之人非常客氣嗎?肯定尊貴無比……」
「尊貴?哼,兩個小丫頭而已,我認識這對姐妹。適才下車小解,我可看得清楚明白,渾八升原守將府的兩名侍婢……」
「別大驚小怪,烏鴉也會變鳳凰,我可探出端倪。但不能告訴你們實情,若被駙馬爺查知,恐怕小命難保……」儼然副將的高昌裨將神神秘秘,「總之好生看護,等安全送抵伊州,我可以透露真實情況。請務必保證消息絕不外洩,否則結果難料,駙馬爺一旦發火,自己去掂量後果。」
後車內飄出嘀嘀咕咕,「姐,我也要嫁給駙馬爺,行不行嘛?」小嘴巴撅得比天高,小丫頭拚命搖晃苦笑的碧眼女人,「娜娜姐,我要嘛?」
「還也?誰先嫁了?你呀,瞎嘀咕啥呢?知道什麼叫嫁人嗎?」輕輕撫摸因為興奮而稍稍發燙的小臉蛋,古伊娜苦口婆心規勸,「以後別這麼瘋,跟姐姐可以,但在外人前得學會矜持。謹言慎行,時時刻刻牢記自己的身份,認真學習皇庭禮儀,以後找一個好夫婿……」
「不,不嘛……嗚嗚……」一下子哭出聲,拚命搖頭的阿依莎聲淚俱下,「我要嫁給駙馬爺,要嫁嘛……」
「好,嫁,嫁吧,只要駙馬爺恩准,姐姐為你置辦嫁妝……」拿哭鬧不休的小丫無招,啼笑皆非的碧眼女人一面敷衍一面替小女孩擦淚,「但還得等到你長大,我們的阿依莎這麼漂亮,駙馬爺絕對一眼相中……」
「當然了,姐姐第一漂亮,阿依莎第二漂亮,我們都嫁給駙馬爺……」破涕為笑,小丫頭鑽入懷抱,密佈淚痕的嫩臉蛋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到時我來伺候姐姐,也伺候駙馬爺,嘿嘿……」
摟緊機靈乖巧的鄰家小妹,悵然若失的古伊娜暗暗歎氣,掀垂簾,楚楚可憐的目光追尋夢裡尋他千百度的意中人。風沙迷眼,幾許淚花飄墜,一半為綣綣相思,一半為坎坷身世。駙馬爺心高氣傲,尋常女子難以入其法眼,也不知自己那顆飄零不定的心最終情歸何處?駙馬爺對自己雖有好感,但能否登堂入室並無一絲把握,或許,永遠咫尺天涯也未可知?
放垂簾,內心百轉千回,碧眼女人歎口長氣。年少不知愁滋味,懷中的小丫頭又開始撒嬌,「姐,我餓了?也好想看看駙馬爺額頭的凸包?很像羊角哦?天生的吧?」
「乖,駙馬爺急於折返渾八升,忍一會,忍一會……」輕輕搖晃撅嘴發嗲的小妹,古伊娜連哄帶嚇,「別吵,外面的兵將非常凶,一旦惹火他們,會把你和姐姐扔下的。乖,睡覺——」
時疾時徐,連進食也在馬上解決,悶聲不響的騎兵團日夜兼程。一路無驚無險,次日太陽西斜時分,輪台城終於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一鼓作氣,趁天色尚未完全黑透,風塵僕僕的騎兵團進抵輪台西門。沒等十戶長呈上通關文牒和報出名號,駐守西門的高昌守將認出佇立城門下的熟悉身影,「快,迎接駙馬爺——」
安頓人困馬乏的護送大軍,帶一臉倦色的年輕駙馬爺直入守將府衙,鞍前馬後奔忙的高昌將領不忘匯報,「駙馬爺,按您的吩咐,原輪台守將遺孤被安置在西院,由兩名婢女伺候。末將雖軍務繁忙,但也從不曾懈怠,時常探視,還派人開導……」
「哦,行,帶她過來……」大大咧咧闖入中廳,一屁股坐下,年輕小將大口喘氣,擦去滿頭滿臉的汗水,「本將奉哲別千戶長之令護送兩位身份尊貴的夫人去伊州,但戰事在即,只能到此為此。十戶長僕散忠勇代本將繼續護送,一路需要人伺候,故而……」
「末將明白!」拱手施禮,高昌將領沖侍立廳外的親兵揮揮手,「快去請燕雲小姐,駙馬爺大駕光臨,讓她速速前來大廳。」
偏西宅院隱香閨,飄曳的燭火照亮百無聊賴的守將遺孤耶律燕雲,獨倚窗台,人愁眉不展。目光雖投向窗外的沉沉夜幕,但心思卻飛越萬水千山,在渾八升上空徘徊不定。情郎一去音訊全無,無心梳妝,淚痕密佈嬌嫩臉蛋。雲鬢散亂,豐滿身材也消瘦許多,略顯寬大的衣衫更皺皺巴巴,整個人憔悴不堪。
聽聞呼叫,苦人兒惶惶迎出門外,沒等跪下,大好消息接踵而至,「駙馬爺命你速去大廳,快,回房打扮一下。瞧瞧瘦成什麼樣,弄不好駙馬爺還以為我們虐待你……」
「駙馬爺?哪位駙馬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狠咬手指的耶律燕雲疼得一哆嗦,人迷迷瞪瞪。
「當然是我們的高昌駙馬周將軍,你以為還有哪位駙馬爺會召見你?」不敢譏笑,但神色極不耐煩,高壯親兵撇撇嘴,「快,別磨磨蹭蹭,駙馬爺軍務繁忙,耽擱不得。」
「好,好,民女這就去梳妝打扮……」亂了心思的苦人兒如受驚小鹿一般衝回閨房,理雲鬢,化淡妝,整理寬綽衣衫,很快出房。一前一後,兩人腳步如飛直奔中廳,高聲稟報,親兵自覺退下。悄然離座,年輕小將轉眼意識到不妥,重又坐下,極力壓抑狂喜的心情,口吻淡定,「平身,燕雲小姐,本將讓你做一件苦差事,一路伺候兩位夫人直抵伊州,願意嗎?」
眨巴眼睛,撅嘴示吻,年輕小將一語雙關,「但你不是奴婢,伊州伊瑪木大人會派人照顧你的起居,本將自會交代下去。」
「願意,民女一萬個願意……」脖頸紅透,喜不自禁的耶律燕雲連連叩頭,「敢問駙馬爺,民女何時啟程?是否帶上婢女?」
「現在,當然要帶,趕緊回房準備……」心疼的目光始終不離瘦削臉蛋,年輕小將怒氣上湧,「何人虐待於你?別怕,儘管指證,本將為你做主……」斜睨微微變色的守將,牙齒咬得咯咯響,「誰敢不聽本將命令,來人——」
撲通一聲跪下,忐忑不安的將領低聲辯解,「駙馬爺切勿動怒,容末將解釋,燕雲小姐,你可要憑良心說話?雖無錦衣玉食,但也衣食無憂,我可不曾虧待於你……」
「駙馬爺,守將大人對民女非常好,並不曾虐待。之所以變瘦,實屬為君消得人憔悴……」抿嘴一笑,慘白臉蛋恢復少許紅潤,道個萬福,耶律燕雲轉身奔出,「衣帶漸寬終不悔,即便望斷天涯,只求盼得郎歸——」
聽得稀里糊塗,暗暗擦汗的守將一臉無辜,「駙馬爺,請相信末將,對您的命令,料想整個高昌也沒人敢違抗,除非他不想活……」
「安撫民心絕非一日之功,萬萬大意不得……」歉意一笑,周文龍抬抬手,「起來吧,別介意,本將最近心煩意燥,請大人多多擔待!」
寒暄一番,天色也徹底黑透,兩名婢女背負大包小包,攙扶弱不禁風的小姐姍姍而至。霍然起身,男子拱手告辭,「大人,本將軍務在身,先告辭。請連夜準備兩百人往返伊州的給養,並派五十人隨行護送,抵達伊州伊瑪木府邸後,所有兵將馬上折返……」挑眉暗示,「兩位夫人的身份不用明言吧?別誤會,非本將家眷,但沾親帶故。哦,多勒忽翰格列千戶長說過什麼沒有?」擠眉弄眼,「心知肚明即可,別瞎嚷嚷——」
恍然大悟,眨眼以示明白,魁梧守將爽朗大笑,「來人,火速準備兩百人往返伊州的糧草,並召集五十名將士,連夜送至驛館,將士留下隨行!」
一路狂奔,一個含蓄,一個火辣,脈脈心事化無言,盈盈秋波傳愛譜,你來我往,心情也隨之起伏不定。趕至驛館,向僕散忠勇交代完畢,叮囑將師娘和寧兒的骨骸親手交給伊瑪木大人好好保管,年輕小將不敢私會女人,以防人多嘴雜洩露機密。辭別眼淚婆娑的耶律燕雲,帶上李勇和四名高昌將領,黯然踏上歸途。
不停不歇,連番換馬,六人團趕回渾八升。好好休憩一夜,次日清晨,率領一千名蒙古騎兵,帶上擴編的勇士團全體成員,年輕駙馬爺揮別送行的哲別千戶長。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出南門,曷思麥裡早等候已久,兩支先鋒騎兵會合一處,在十名嚮導的指引下直奔靜靜流淌的塔里木河。
渡浮橋,越高崗,將丘陵甩在身後,肩負重任的混編兵團奔向沙漠。胡楊林旁,馱負大量輜重糧草的駱駝隊恭候多時,看清如雲騎兵,頭領模樣的駱駝夫一聲忽哨,駝隊先一步進入沙漠。快馬追上,興高采烈的蒙古將士一個個大呼小叫,「媽的,歇了這麼久,人都要廢了,終於解脫,爽呀……」
擺出箭頭形攻擊陣勢,擔任外圍警戒的勇士團悄然奔行,侍衛團貼身保護主將,高昌侍衛頭領不離左右,不斷提醒狂飲的年輕小將,「駙馬爺,沙漠變幻莫測,我們得盡量節約水源……」
「本將也知道,但實在太渴,這鬼天氣,簡直要熱死人……」仰望藍天白雲,人喃喃自語,「天氣不錯呀,哪來的風沙?」
搖頭苦笑,侍衛長沖領路的駝隊努努嘴,「您看到的只是表面現象,駱駝才熟知大漠秉性,何時風起,何時飛沙,它可一清二楚。尤其沙塵暴,駱駝能未卜先知,一旦其集體臥倒,我們得同時圈馬躺下,否則後果難料?」
斜睨一眼望不到邊的茫茫黃沙,年輕小將啞然失笑,「這哪分得清方向?到處都一樣嘛,靠太陽指路?準確嗎?哦,前方很像一道山嶺,你去問問駝夫,此地叫啥?」
很快去而復返,侍衛長惶惶不安,「稟駙馬爺,前方名叫死亡嶺,名稱來源於嶺下的纍纍白骨。據駝夫相告,只要抵達沙嶺,天色立即轉變,沙塵暴從不曾爽約。」
「還有這種事?快走,本將倒要看看這天色如何變化?」好奇心大漲,年輕駙馬爺連連催馬,「嚇唬人吧?可能嗎?明明艷陽高照嘛……」
沒等抵臨沙嶺,彷彿頃刻之間,憑空冒出的風沙一下子將大隊人馬籠罩。朗朗晴空去無蹤,昏天黑地來無影,十步以外,一片模糊。前方飄出聲嘶力竭的警告,但轉眼被巨響淹沒,「原地不動,下馬圍成一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