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著魁梧將領離去,出林的兵團掉頭撲向西北,加速飛奔,疑疑惑惑的先鋒官低聲詢問一旁的親兵,「哎,你說說,剛才那人是否在故弄玄虛?我咋聽著像哄人一樣?區區百人騎兵,需要出動一萬援軍,也太小題大做了吧?說出去誰會信?」
「看模樣不大像哄人,何必多此一舉呢?」搖搖頭,年長兵士暗暗揣摩,「此人也太大膽,竟然不怕我們將其合圍,特意報訊,想必確有其事。您剛才也聽到了那名男子的狂妄之語,自稱蒙古征西將軍,還高昌蒙古駙馬,故意洩露軍機,引火燒身至於嗎?難不曾蒙古騎兵都如此囂張?」
「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膽敢劫持守將大人,藐視我等,這口氣老子嚥不下去……」琢磨一會,先鋒官大笑,「報一千不就行了,不,兩千,搶回大人,斬殺叛兵,血洗其餘黨,看這幫混蛋以後還敢不敢藐視我乃蠻騎兵?媽的,到時一定生擒斡列阿,好好羞辱一番,再凌遲處死,將其頭顱懸上城樓,以儆傚尤!」
柯坪府,日當午。
派兵替換守軍,安撫百姓,巡察全城,男子和主將馬不停蹄。一路走來一路閒談,緊隨其後的耶律迪烈悄聲提醒,「將軍,大人,末將以為,此地不宜久留。至於原因,我總覺得乃蠻騎兵不會善罷甘休,尤其那個死胖子,看著膽小如鼠,但心機頗深,不像個善茬。」
「千戶長提醒得對,此人裝貓扮虎,肯定會召集援軍大舉反撲……」點點頭,高壯主將出言寬慰,「但我們不用怕,柯坪附近並無乃蠻兵,離此最近的敵騎至少也需要一天一夜才能趕到,這段時間我們盡可安排退路……」皺皺眉頭,幽幽歎氣,「想必百姓不願意撤離,兵將家人頗眾,也不知撤往何處為妥?糧草、輜重、鋪蓋行李,還有以後的生存大計,真讓人頭疼……」
「大人,不如這樣,先開倉放糧,讓百姓自由選擇撤留?但貴方將士及其家人只能撤出,一旦被敵兵合圍,他們只有死路一條……」盯視臉色變幻不定的將領,周文龍淡然一笑,「大人,你如何選擇?」
一臉為難,微微搖頭的主將謹慎回話,「將軍,請恕末將無禮,我不……不能跟上貴軍……」期期艾艾辯解,「故土難離,既生於斯長於斯,將來也死於斯,我得與全體軍民共存亡。」
「報,駙馬爺,我們的兄弟……正由南門入城,恩師命我……稟告……他在城門下等您……」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古魯安飛步靠近,一頭跪下,「勇士團疲憊不堪,急需休憩,另外糧草箭支也已告罄,請您速速定奪。」
「大人,你去放糧周濟百姓,為以防萬一,派人召集兵將家人,另外派兵嚴密監控守將家眷,我去去便回,咱一會守將府衙見……」拱拱手,男子箭步奔出,「古魯安,我們走,你有沒有將骨骸之事稟明貴師?」
「暫時還沒,末將怕恩師傷心……」一躍而起,悄步跟上,古魯安低聲請示,「駙馬爺,這事由您告知為好,我還得感謝斡列阿大人,若沒有他暗中相助,只怕師娘和寧兒早被送往喀什噶爾?」
「公道自在人心,大人剛直不阿且對師娘感恩戴德,想必故意拋下骨骸,以拖延時間……」一邊閒談,年輕小將大步如飛,「兄弟們也確實辛苦,我們暫且在柯坪打住一晚,明早啟程。至於其他人,悉聽尊便,強扭的瓜不甜,再說,帶上百姓也無法安全撤離。當然,如果願意跟上,本將也不會拒絕,收攏民心,乃我勇士團之職責所在。」
寬敞的街道被湧出的眾多百姓擠得滿滿當當,提百納袋、攜破爛包、更有甚者背上大鍋,興高采烈的人群紛紛湧向糧庫方向。眉飛色舞者有之,感激涕零者也有之,喃喃自語者更有之,「老天爺終於開眼了,我們有救咯……」
「不要擠,各位鄉親父老,斡列阿大人親自主持放糧,人人均有份……」不停敲擊大鑼,一名縣丞模樣的老者高聲吆喝,「乃蠻兵早已全部逃離,諸位盡可放心領糧,今晚飽餐一頓……別……別擠……哎喲……鑼……小心鑼……」
穿過擁擠的人群,加速飛奔的兩人不約而同搖頭。觸目所及,人人衣衫襤褸,個個面黃肌瘦,想來一定缺糧少衣。死胖子簡直尸位素餐,只顧自己享樂,毫不在意百姓疾苦。頻頻回望,年輕小將皺緊眉頭,「古魯安,剛才實在不該放掉那個廢物,看看這些百姓,想想一身肥膘的蠢貨,我……我真後悔……」
「駙馬爺,您一諾千金,所作所為並無不妥。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更苦,歷朝歷代向來如此……」緊隨身後,古魯安歎口氣,「改朝換代從來都會殃及百姓,何況,即便我們不來,百姓同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只要屈出律逆賊一日不死,西遼永無安寧之日,蒙古人入主後,得以暫時太平大有希望。」
「或許一個樣,當然會收斂一些,至少能尊重信仰……」輕輕搖頭,一臉憂慮的周文龍加快腳步,「蒙古人的殘忍並不遜於乃蠻兵,不過據我觀察,哲別千戶長統軍有方,西遼得其庇佑,短時間內難以發生大的變故。」
佇立南門下,殷殷期盼的儒者飛步迎上,「駙馬爺,您……您可讓小民擔心死了,一去杳無音訊,小民……小民幾日幾夜未眠,勇士們也日夜搜尋,您……您可安好?」
「好,好得很,只是凸包越變越大……」摩挲額頭,暗自苦笑,周文龍一把扶穩搖搖晃晃的儒者,「承蒙三位愛徒相助,雖有驚,但無險。古魯安燦若蓮花,不花刺彪悍無敵,兀曷赤勇謀兼備,三劍合璧,加上本將,何人能擋?」
仔細觀察發亮的凸包,哭笑不得的儒者長揖於地,「駙馬爺,您太客氣,也高看了小民的三位弟子。他們尚未經歷磨練,以後還需您常鞭策,多提攜……」
「報,城北方向出現不明騎兵,人數大約一百五十左右,正殺氣騰騰直撲城門……」飛馬趕到,一躍下馬的兀曷赤單膝跪下,「駙馬爺,末將願率兵迎戰!」
「北方?一百五十人?乃蠻援兵不會如此快捷……」自言自語,猛拍腦門,年輕小將齜牙咧嘴下令,「啊……肯定是玉爾其村駐兵,你順道通知斡列阿大人,讓他出兵將其迫降。你在一旁協助即可,勇士團太疲憊,讓兄弟們喘口氣。」
攙住一臉蒼白的儒者,男子沖黝黑獵戶眨眨眼,「你負責看守南門,稍後有人換防,拿出我勇士團的威風,嗯?」掉頭緩緩而行,斟酌詞語,刻意壓低聲音,「仙師,實不相瞞,師娘和寧兒的安身之所被破壞,我們日夜轉戰,幸得柯坪府主將斡列阿大人相助,今早才成功搶回骨骸。」
「啊——」大吃一驚,劇烈顫抖的儒者面白如紙,大口喘息,「誰……誰幹的?」
「還能有誰?我已復原墳地,將罪魁禍首處死,以慰師娘在天之靈……」活動酸麻不堪的手腳,同樣疲乏的周文龍揉揉太陽穴,「仙師也不必悲傷,我會將師娘和寧兒落葬於伊州,以後不會再有任何人干擾她老人家和寧兒的清靜。伊州伊瑪木大人身為本將的岳父,一定會慇勤照料,您大可安心。」
暗暗垂淚,身心皆疲的儒者恍恍惚惚,任由人攙扶而行,略帶哭腔的嗓音中透出極度懊悔,「月娘,寧兒,我對不起你們娘倆。生前未能盡為人夫為人父之責,死後也無法保護你們,連妻女都不能庇佑,我脫脫罕枉為男人,枉為男人呀……」
攙緊跌跌撞撞的儒者,內心惻惻的男子不再吭聲。傷痛徹骨,但他人只有感同身受,方能體會到那種無法言述的傷悲。任何語言在痛徹心扉的悲傷面前,都顯得蒼白,不如不說,默默相陪足以。同情的目光掃過掛滿淚痕的清秀臉龐,低頭琢磨起心事。
失蹤的三名勇士或許還活著,到時繞道阿合奇查探一番,方式與取骨骸一樣,最多五人,輪番鍛煉兵將的突防能力。拿定主意,扭頭寬慰恢復神智的儒者,「仙師不必自責,師娘和寧兒以後有我們保護,任何人都不會傷其分毫。」
掙脫攙扶,儒者作勢跪下,「駙馬爺,若非您親自去祭拜,只怕娘倆難以入土為安?大恩不言謝,脫脫罕自此之後跟定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別……」強行攙起,連連搖頭的年輕小將微微一笑,「您堪比諸葛亮,但我不想做劉備,三分天下而已,我的雄心可不止如此?東方讓給鐵木真和他的兒子,至於西方,馬蹄所到之處由我周文龍一人掌控,大家平分天下,您有這個把握嗎?」
本能挺胸,儒者信心百倍,「駙馬爺有這份雄心壯志,我脫脫罕也有誓死送您登上大寶的把握,以我對西域各國的瞭解,橫掃之並無任何懸念。三千鐵騎湊齊之日,也是我們揚眉吐氣之時,以一當百,還不所向無敵?」
「得等到鐵木真死,其子孫發生內訌,無暇顧及西方,我們才有機會……」悄聲補充,抬眼瞅瞅天色,男子加快速度,「仙師,我們得趕緊換班休憩,今晚夜半時分撤離柯坪府……」打一個誇張的哈欠,「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明天不會太平……」默默回想,一下子找到原因,「您發現沒有?此地雖小,但所處地勢頗為險要,左右均為荒漠,坦途唯此一條。如果由沙漠邊緣進攻喀什噶爾,柯坪為必經之道,附近的駐兵不會少。」
「小民明白,當初挑選墓地,也是看中此處為沙漠綠洲……」點點頭,儒者抖擻精神,「我們快走,抓緊時間進食休憩並補充給養,把柯坪留給乃蠻人。嗐,百姓又得遭殃了……」
守將府邸,兩人邊進食邊交談,時間不長,風塵僕僕的高壯將領大步而入。人未到,聲先至,「駙馬爺,一百餘乃蠻兵被我勸降,您覺得如何對待他們為妥?」一眼看見仙風道骨般的儒者,微微吃驚,「這位……好像很熟悉……」
「神仙娘娘的丈夫,我們尊為仙師……」連連招手,起身的男子大笑,「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柯坪主將斡列阿大人。沒有他暗中幫助,師娘和寧兒恐怕早被送往喀什噶爾?」
手忙腳亂離席,儒者翻身便跪,肅然起敬的主將搶先一步跪下,兩人差點撞上。相視而笑,一個執意謝恩,一個決然跪謝,客套的場面暖意融融。一番寒暄,兩人離地入席,三方坐定,大口吃菜,小口抿酒,爽朗的笑聲飄出府外。安排繁雜瑣事,交流退敵策略,詳詢糧草戰備,叮囑佈防事宜,三人時而高談闊論,時而竊竊私語。
天色漸晚,炊煙四起,柯坪府一派祥和氣象。歡天喜地的百姓不顧煙熏火燎,盡情享受難得的溫馨時刻,一家老小圍聚在一起,大口進食並暢談今後的美好生活。城東的兵營駐地,吃飽喝足的將士早進入甜美夢鄉。一路征戰,壓根不曾好好休憩過一夜,終於能放下心睡覺。任由滑下的口水打濕衣襟,嘴唇不住咂巴,在夢裡回味香氣繚繞的美餐。
守將府衙,西廳客房內,和衣而臥的男子和儒者發出輕微的鼾聲。門外巡邏的不花刺雖疲色滿臉,但精神氣十足,警惕的目光前後左右梭巡,看清奔來的魁梧身影,「噓,腳步輕點,恩師和駙馬爺太疲憊,小心驚醒他們……」
「師兄,你去睡一會,我來換崗……」揉揉惺忪睡眼,兀曷赤悄笑,「總算睡上一個好覺,哦,你先去各城門巡察一遍,叮囑勇士們,不得懈怠。」
「師兄哪會忘記呢,給我瞪大眼睛,去了!」揮揮手,不花刺悄步奔出府門,深吸一口清涼的夜風,掉頭直撲西門。
城西主道盡頭,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批人馬使出全力狂奔,激起的塵煙被濃濃夜幕淹沒。領頭的人群中飄出一聲斷喝,「停,都停下,傳令,兵分四路,分頭包圍四處城門。走荒漠,不得鬧出大的聲響,也不許出聲,順序為先東後南再北,西方最後出擊,我們爭取同時抵臨,違令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