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噶爾東郊,兵營林立,巡邏的將士一個個牢騷滿腹。奉令拱衛京師,卻不讓入城,還得自己解決給養,一天兩天尚可,一月兩月可撐不住。附近的村落早被搶掠一空,甚至更遠的村莊也人去屋空,至今不聞蒙古人出擊的消息,前往渾八升偵探的騎兵也一去不回,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嚴密的戒備早在無所事事中變得鬆懈,懶散的兵將圍聚在帳外三三兩兩交談,星羅棋布的帳篷妝點著荒寂的田野。若有若無的竊竊私語,大大咧咧的高談闊論,唉聲歎氣的埋怨憤懣,充斥偌大的軍營。位於營地中央的主將軍帳,防守同樣稀鬆,帳外站崗的四名親兵見主將睡去,索性蹲在地上瞎侃。
一名年長軍士微微搖頭,神色間露出一絲擔憂,「蒙古騎兵攻勢猛烈,幾日之內連奪我三座軍事重鎮,原本以為他們會挾勇大舉進攻,沒料至今卻按兵不動。聖上將全部精銳力量調回喀什噶爾,意圖與其決一死戰,但目前看來,實屬重大失誤。你們想想,蒙古人若一直觀望,等我氣勢衰竭,糧草無濟,然後一舉突破烏什和阿合奇防線,悍然殺奔而至,如何抵擋?不戰而降或拚死反抗,你們選哪種?」
「不用費神考慮,直接投降……」年輕兵士壓低嗓音,「吃不飽喝不足,戰馬也餓得打晃,讓我等怎樣迎敵?蒙古人的戰術神乎其神,即便以最佳狀態,也無法抗衡,何況這般淒涼景象?」扁扁嘴,嫉妒的目光投向南郊,「媽的,『鳳軍詳穩司』也就三千人不到,其待遇與我們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要什麼有什麼,他們不要的也輪不到我等,實在欺人太甚……」
「你小子餓糊塗了?『鳳軍司』一向如此,嫉妒啥?有本事混進去,讓兄弟們也流流口水……」嗤之以鼻,一旁的瘦高軍士小聲警醒同夥,「大家兄弟一場,你的話我們全當耳旁風,若被他人聽見,腦袋搬家毫無疑問不說,兄弟們還得陪你殉葬,以後謹慎一些!」
「我只不過實話實說,打不贏難道非得送死才行?」一臉倔強,年輕兵士煽風點火,「當今聖上昏聵殘暴,橫徵暴斂導致天怒人怨,即便蒙古騎兵不來,花刺子模人也不會放過如此大好機會。與其遲早落入他人之手,還不如先下手為強,依我看,蒙古人志在必得,我們乾脆投降得了,既撿條命也能東山再起……」環視一圈瞪大眼睛的同夥,「偌大的疆域,蒙古人如何管得過來?先入為主,當然機會多多。」
被肆無忌憚的話語驚得合不攏嘴,瘦高軍士半晌才回過神,「你不要命了,若被節度使大人知曉,我們全得玩完……」
一直充當聽眾的魁梧兵士一躍而起,劈手揪住大放厥詞的同夥,「媽的,你不要命老子還要命,走,先稟明大人,將你開刀問斬,以免殃及無辜……」
毫不示弱,年輕兵士以硬對硬,推推搡搡眨眼變為揮拳相向。一頓激烈交鋒,鼻青臉腫的兩人被強行拉開,年長軍士嚇得面無血色,「別吵了,若驚醒大人,誰也擔待不起。你們難道沒看出,大人近幾日情緒低落,脾氣非常暴躁,找抽不是?」
橫眉冷對,兩名兵士不再吭聲,退回原位,揚拳頭示威。在心底相互問候對方的祖宗十八代,當然傾向於女性,至於男性,報以刁鑽尖刻的問候語。祖宗牌位在一遍又一遍的熱烈問候中翻倒多次,直至怒斥飄出才作罷,「吵什麼吵?老子昨晚一夜沒合眼,存心添堵嗎?媽的,有這份精神,趕緊去找糧草。十天後斷炊,等餓得前胸貼後背,看你們還有氣力在這兒吵來吵去?一幫混蛋,比蒙古人更讓老子操心,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則跑,跑不了投降,根本無須費神……」
無名火越燒越猛烈,破口大罵的主將不敢明言,唯有指桑罵槐,「堂堂精銳之師,卻斷糧缺草,老子一個節度使,天天日日為狗屁的給養愁白頭,如何有精力迎敵?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動輒潑婦罵街,時而揮以老拳,這般作為,遲早淪為他人刀俎下的魚肉……」
狗血淋頭的四名親兵大氣也不敢出,垂手靜立帳外,任由主將發完無名之火,聆聽緊隨飄出的鼾聲,方擦汗透氣。借一個膽也不敢再驚醒狂躁的大人,相對而立的兩個始作俑者用眼神交流,問候對方的祖宗與否,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其餘三人全不知。千里之外,宗祠內的牌位被迫逃離原位,以避免牌裂名倒的可悲下場。
最危險的地方反倒最安全,置身乃蠻人眼皮底下,安安心心休憩一夜,棲身荒涼寺廟的勇士團恢復大部分精力。一直不見監控敵兵動向的徒單克寧回報,忐忑不安的周文龍親自抵臨前沿陣地,看看沐浴在晨曦下的大片營帳,聆聽響動,勉強放下心。
土丘下,打盹的徒單克寧哈欠連天,「將……將軍……這群敵兵簡直不設防……」揉揉惺忪睡眼,「整整一夜,也沒見到任何巡邏兵將靠近寺廟,如夜遊神晃蕩一陣後即罵街抱怨。早知這般作為,還不如只留一人監控,大家也睡個省心覺?」
「不得懈怠,我來換防,你趕緊回寺廟。天黑時分,我們大搖大擺入營,以一招瞞天過海穿越城郊,大刺刺進入喀什噶爾……」心疼的目光投向熬得雙眼通紅的愛將,年輕駙馬爺擺擺手,「順道告知師徒四人和耶律迪烈,讓他們趕過來。我們即刻召開軍事會議,制定出萬無一失的策略,到時自會通報於你,撤!」
點點頭,通宵站崗的敢死隊長悄然離去,清風拂面,遠處的灌叢婆娑起舞。天際由黃轉白,一陣陣有如天籟之音的鳥鳴從頭頂掠過,不明物悄然墜下,準確擊中仰頭張望的男子額頭。下意識擦拭,一股臭味撲鼻而入,抬手定睛細看,不由得連連乾嘔。
准,太準,非常非常準,斜斜飄下的一大坨鳥屎居然正中凸包,其難度堪比千步穿楊。崇拜的目光恭送鳥群直入青雲,苦笑的周文龍自我解嘲,「瞧見沒,比我們更厲害,幸好沒招惹這群扁毛畜生,若惹急它們,一陣暗器飛下,我等唯有被動挨揍的份……」
極力壓抑的哄笑飄出,幾名高昌勇士咬牙硬撐,一臉嚴肅的主將繼續調侃,「逃不掉,閃不開,躲不了,頭臉均被屎堆淹沒,看你們如何笑出聲?等援兵趕到,劈頭蓋臉一頓鳥屎雨,不砸死也得憋死,不憋死也得臭死,不臭死也得愁死,總之只有死路一條。」
再也忍不住,一幫兵將不敢笑出聲,唯有翻來滾去。土丘下,煙塵扶搖直上,飛步趕到的儒者連連搖頭,「駙馬爺,這成何體統?前沿陣地居然變成笑場,若被敵兵察覺,如何得了?」探頭觀望,稍稍心安,「咦,乃蠻人怎麼不派人巡邏?大清早或者夜幕降臨前最適合發起攻擊,如此兵營禁地,簡直形同虛設……」
「仙師別見怪,勇士們太緊張,我特意緩解一下氣氛……」低聲解釋,年輕小將竊笑,「您精通奇門八卦,不如先替我卜一卦,適才一坨鳥屎正中額頭凸包,不知是福是禍?」
「哦,居然發生這種巧事……」縮回土丘下,一本正經的儒者唸唸有詞,「額頭,人之靈氣所在,一生的命運吉凶皆糾結於此。陽氣霸業所居之地,三陽交匯所聚之所,官運福祿,祖宗陰德,智慧婚姻均由其掌控。看駙馬爺額高面寬,必屬大富大貴之人,如今還有天降神物點化,而且正中凸包,說明必有神靈庇佑。鳥者,天之驕子,搏擊長空,汲取天地之氣,其排泄物同樣帶有靈氣,能不偏不倚選中駙馬爺,實乃大吉之兆……」
閉眼捏指,和尚唸經一般的晦澀話語飄出,盤地而坐的儒者進入忘我境界,虔誠的模樣有如一位得道高僧,「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陰陽之道,循環復矣。天地輪迴,否極泰來。上窮碧落,下極黃泉。困龍得水,喜上眉梢。謀望如意,時運漸高。六十四卦之乾卦,乃上上卦,大吉也……」
一頭霧水,如聽天書的眾兵將大氣也不敢出,屏氣噤聲以待仙風道骨般的儒者繼續唸經。聽懂最後一句,不以為然的周文龍偷窺遠處的兵營,低聲提醒,「仙師,您的話高深莫測,一時半刻誰也領會不了。我只關心如何順利闖關,您能否詳細佈局,斟酌出應變之策?」
睜開星目,儒者環視一圈,「駙馬爺,我們手中雖無報信的金字牌,但所有敵兵的腰牌均在。輔以血袍和全套軍服戰馬,到時只需報上番號和蒙古騎兵大舉進攻的消息,恐慌之下,乃蠻人難以分辨真假。時間選定在今晚天色將暗未暗之際,那時人的警覺性最低,全程由古魯安獨自應對。其餘勇士一律伴啞巴,裝出失魂喪膽的模樣,若被盤問,會契丹語的將領負責答話,被問及的人員哼哼唧唧即可。」
「仙師,您早定下計策,難怪在黑木嶺反覆盤問俘虜,問清所有細節……」恍然大悟,男子拱手並鞠躬,「過關斬將,您不及我,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不及您,愚鈍之處,還請多多指點!」
「駙馬爺太謙虛,彫蟲小技只能糊弄小兒,若指揮迎敵,非您莫屬,小民五體投地……」單膝跪下,儒者悄聲提醒,「既然敵兵不設防,不如乾脆只留兩人監控,餘眾繼續休憩?提前叫醒全體勇士,暮色合圍之際,我們大大咧咧衝入敵陣。越大膽越急迫為最好,敵兵必定當我們從前線返回,敷衍一番,即可穿營而過,直入喀什噶爾。」
「依仙師之言,你倆留下……」指指兩名高昌勇士,男子不忘許諾,「等父王折返渾八升,我替你們請功,千萬別疏忽,拿出十二分精神,能做到嗎?」
「遵令,駙馬爺,您的話等同聖旨。能為兄弟們盡力,而且由您欽點,末將倍感榮幸……」挺挺胸膛,高昌將領目光如炬,「請,我倆一定盯死乃蠻人,儘管安心睡大覺!」
燥熱的白天在鼾聲中悄然退隱,暗下的天際露出一絲昏黃,荒寂的寺廟佇立風口浪尖,任由一絲絲涼風吹去滿面塵灰,一言不發。出破敗山門,仔細檢查整裝待命的勇士團,男子低聲下令,「先悄然奔東,每名勇士均用灰塵撲面,而後大張旗鼓折向東郊兵營。古魯安,牢記貴師的叮囑,率眾過關有幾分把握?」
「回駙馬爺,十分……不……十二分,小民靠的就是這張嘴皮子……」一臉沉穩,瘦削漢子深鞠躬,「請駙馬爺收下小民,古魯安雖無臨陣斬將的膽氣,但顛倒黑白倒也神鬼莫辨。」
「以後自稱末將,我們撤!」看一眼早換好的弓箭,男子本能摸一把背上的紫金弓。所有暴露位置均用籐條纏繞,配以血水泡出的斑斕顏色,理應無恙。
悄無聲息走,浩浩蕩蕩來,居前的古魯安扯開嗓子,「前方的兄弟們,蒙古人已突破阿合奇防線,正大舉殺奔而來,請提早應對,哎喲……」幾可亂真的呻吟,風塵僕僕的倦容,血跡斑斑的盔甲,膽戰心驚的模樣,一切讓人無法辨明真偽。
炸窩的營地飄出大呼小叫,蹄聲如滾雷閃過天際,被沙塵籠罩的軍帳相繼翻倒,湧出的乃蠻騎兵在呵斥下勉強穩住陣型。刀入鞘,箭回囊,虛張聲勢,集體回望身後的勇士團完全不設防。古魯安繼續安慰驚恐的乃蠻人,「我們已三天三夜沒有休憩,兄弟們,請仗義出手,日後一定重謝,後面好像有追兵……」
看清狼狽的騎兵團,認出熟悉裝束,乃蠻主將無暇細查,揮手下令,「讓路,派人帶這幫兄弟去後方軍營,火速呼叫援兵。我們兵分三路迎戰,蒙古人奸詐異常,黑暗中必定使出陰謀詭計,一切謹慎為上!」
順利過境,勇士團優哉游哉進入空蕩蕩的軍營,領路的親兵一臉慇勤,「兄弟,看來戰況激烈,嘖嘖,這麼多人負傷……」
「可不是,上萬兵馬,只剩我們一百多人逃回。蒙古騎兵簡直如同一群瘋子,只要發一矢抵抗,屠城無商量……」隨口敷衍,瘦削漢子暗暗觀望四周,看著報信兵遠去,低聲下氣協商,「這位兄弟,我們急需進食,能否行個方便?」
「這個……這個……」一臉為難,親兵無奈攤開手掌,「實不相瞞,我們的糧草也接近告罄,節度使大人嚴令,至今日起,給養實行配給制。我……我實在不敢做主,要不,先坐下聊,等大人回返後再行協商……」
「能帶我們入城嗎?一路征戰,眾兄弟瀕臨崩潰,不如入城報信並弄點糧草……」一臉菜色的耶律迪烈主動插話,「大人一時半刻無法脫身,我們可等不了,再不進食休憩,只怕當場倒斃?兄弟,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嗐,實在無能為力,聖上不讓我們入城……」看看東倒西歪的人群,年長親兵狐疑滿臉,「你們屬於哪支騎兵?主將是誰?駐守何地?可有報信的金字牌?」
「我們駐守黑木嶺,原本防範葛邏祿人,因地處偏僻,所以僥倖逃生……」舔舔乾裂的嘴唇,耶律迪烈亮出腰牌,「我乃副將蕭炎,主將魯塔耳戰死,原本持有金字牌,戰事太過於激烈,不知何時丟失了……」
「那恐怕進不了城,唉,真可憐……」疑慮漸去,年長軍士出主意,「這樣,我送你們到東門,交涉歸交涉,但不確保一定入城。至於給養休憩,自己想辦法,我們其實也一樣,像個無人養無人疼的野孩子……」搖頭歎氣,暗自窺望人群。一眼發現奇大的紫金弓,興致大增,「哎,兄弟,你的弓好嚇人,能否讓我開開眼?」
「見諒,我們實在熬不住,等恢復體力,一定重謝……」搪塞幾句,搖搖欲墜的古魯安皺眉呻吟,「哎喲,傷口又被崩裂,不行,快倒下了……」
唯恐人馬倒斃眼前,年長軍士無奈奔出,扭頭叮囑,「你們好生看守,我去趟東門,機靈點……」眨巴眼睛,以示提醒。
東門不讓進,強拉年長軍士奔南門,古魯安一路探詢,大致摸清當前形勢。南院大王裝病不出,北院大王置之不理,缺糧少草,雲集喀什噶爾城郊的兵將怨聲載道。探明兵力,斜睨緊閉的南城門,耶律迪烈拱手送別苦笑的軍士。簡短協商一番,趁絕佳機會直撲夜幕下的萬獸苑。
蒙古騎兵迫臨的消息顯然發揮巨大作用,郊外到處湧現奔東的人影,壓根無人關注朝相反方向急進的勇士團。沒等靠近最北端的苑牆,巡邏的侍衛團斜刺裡殺出,拉開迎戰陣勢,舉弓怒斥。以硬對硬,毫不示弱的偽裝騎兵擺出反包圍陣勢,一番盤問,氣氛隨男子的回話變得分外緊張,「我們從阿合奇逃回,本欲入城匯報軍情,奈何城門不開。窮急之下,只有來萬獸苑求見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