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光線下,顏色各異的林花將荒涼古堡點綴得五彩繽紛,花香陣陣,鳥語嚶嚶,觸目嫣紅奼紫。粉蕊綠葉,紫籐青煙,灰土褐石,昏鴉棲身堡頂,幾聲鼓噪隨隱去的殘陽飄飛。駐馬環視一圈,揮揮手,男子躍下草坡。
十名獵戶緊緊跟上,一行人縱馬奔南,全力追趕離去的人群。夜幕在疾奔中緩緩籠罩大地,周圍的景物越來越迷離。歸巢的倦鳥被蹄聲驚飛,展翅升空,俯瞰地面上默不作聲趕路的大群人馬,盤旋不定。
過荒野,奔入一大片灌木叢,躍上高坡,男子停馬觀望。獵戶團迅速散開,轉馬圍成環形防禦陣勢,緊握的弓箭瞄向西方,黝黑獵戶輕聲請示,「駙馬爺,需要末將抵前偵探嗎?」
「不必……」側耳靜聽,男子擺擺手,示意別插話。紛亂的蹄聲並未奔南,似乎撲向古堡以北,或許繞道執行秘密軍務。繼續聽辨一會,神色變得凝重,壓低嗓音,「部分騎兵衝我們而來,人數不多,也許執行隨機偵探任務。我們放緩速度離開此地,別驚動對方。你,是否熟悉道路?哦,眼下不能追趕大軍,以防不明騎兵尾隨追擊……」指指黝黑獵戶,「我們繞道直奔牧場,有把握嗎?」
挺挺胸膛,倍感自豪的黝黑獵戶笑答,「駙馬爺盡可放心,末將對此地爛熟於心,當然知道牧場所在!」
「走!」躍下高坡,男子揮手示意帶路。昂首轉馬,黝黑獵戶率先竄入夜幕,人馬紛紛跟上,保持戒備姿態緩緩撤離。最後一個奔出,男子不時回頭,曲徑通幽處,隱隱傳出此起彼伏的詐唬聲,「出來,你們已經被發現,再不出來老子們要放箭了……」
不敢加快速度,唯恐驚動嗅覺靈敏的獵犬,回首窺探的眾兵將同時舉弓,擺出以防萬一的攻擊姿態。直入全神戒備的兵團,男子做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沖緊張的黝黑獵戶招招手,示意其靠近,貼耳傳授秘訣,「我們先撤入那片樹林……」指指不遠處陰森森的幽林,「你獨自斷後,一旦敵兵追近,不待其進入射程,轉馬直奔正西方向。一路猛跑一路用乃蠻語大喊——各位軍爺,我是迷途的獵戶,千萬別放箭!或許敵兵會放過你,他們軍務繁忙,一定放寬心返回,明白?」
心領神會一笑,黝黑獵戶揚揚弓箭,「駙馬爺且去,末將知道如何應對,請稍等片刻,待末將耍耍這幫蠢貨後一會折返!」
拱手點頭,男子悄然離開灌木叢,眾獵戶無聲無息尾隨而行。借沙沙的風聲掩護,悄步緩行,保持緘默狀態的一行人進入樹林。目送主將和兄弟們安全撤離,原地不動的黝黑獵戶放心大膽轉過馬,正對西方,側耳扭頭認真聽辨。
斜右方草叢傳出悉悉索索的響動,淡雅的夜光下,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徒步逼近,竊竊私語隨風飄至,「沒錯,就是這個方向,我明明聽見有馬蹄聲,咋一下子沒了……」
「你沒做夢吧,兄弟,昨晚是否太勞累?疑神疑鬼,哪來的人影?連個鬼影子也沒見到……」
「沒……沒錯呀……」對自己的聽覺也產生懷疑,瘦弱黑影嘟囔,「明明……瞧……在那……」
猛然啟動,單人獨馬如飛箭一般躥出,速度快如閃電。催馬狂奔,黝黑獵戶不忘大喊大叫,「各位軍爺,我是迷途的獵戶,別放箭,我就住在……」一時想不出合適的村莊,乾脆裝聾作啞。
「快,上馬追!」獵犬轟然炸窩,紛紛掉頭,直撲後方戰馬所在地。
領頭的先鋒官大喝,「慌什麼?一幫蠢貨,難道沒聽出只有一個人?」飛步衝上高地,瞪視疾馳奔西的黑影,聆聽節奏分明的蹄聲,高舉的弓箭緩緩放下,「媽的,虛驚一場,一個會乃蠻語的莽漢而已……」
繼續觀察一會,悻悻揮手,「撤,附近並無蒙古人蹤影……」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懈,哈欠連天,「真他媽倒霉,夜裡也得出來偵探,哪來的蒙古人,即便有也早已溜回山口,純屬折騰人。走吧,走吧,別自個嚇自個,留點精神對付女人,也不知這逍遙的日子還能過多久,樂呵一天是一天……」
嬉笑伴蹄聲漸漸遠去,灌木叢恢復往日寧靜,風兒撫慰嚇破膽的草叢,抖去塵灰,小草笑靨如花。花開,無聲,歸鳥,無語,夜光把慘淡灑遍荒野。人去影空的高坡上,一隻膽怯的爬蟲鑽出地面,舒展憋屈已久的身軀,謹慎窺探一番,沒察覺到任何危險,引頸長鳴以示揚眉吐氣,「吱吱吱……咯咯咯……」
樹林內,爬上樹梢的男子一直等黑影完全消失,再也聽不到一絲蹄聲,才緩緩滑下。眾兵將一擁而上,神情焦慮,想詢問又不敢,暗自著急。環視一圈,周文龍大笑,「搞定,大家可以暢所欲言,活躍一下氣氛。還真被我猜中,那幫蠢貨壓根沒追,我原本以為他們至少會做做樣子,沒曾想……嗐……如此兵將,簡直讓人啼笑皆非……」
「駙馬爺,其實乃蠻騎兵的戰鬥力很強,但紀律敗壞,將領只顧虜女納財,軍士們自然也一樣效仿,所以才導致如此局面……」興高采烈接過話題,一名膀大腰圓的獵戶毛遂自薦,「能有幸陪駙馬爺殺敵,末將倍感榮耀。我曾認真學習過孫子兵法,自認當一名百戶長綽綽有餘,望駙馬爺以後多多重用,余晉將感激不盡!」
「余晉?你是中原人?」喜不自禁,男子連連點頭,「不錯,虎將一名,至於是否名副其實,留待日後考證……」環視一圈,「諸位都由百中選一而出,戰鬥力毋庸置疑,但作戰並不僅靠單槍匹馬,智謀所起的作用更大。記住,你們每一個人日後都會成長為真正的悍將,一定要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對麾下兵士不得怠慢。我會讓你們領兵,逐步錘煉爾等,請珍惜每一次機會!」
眾獵戶驚喜不已,相互擠眉弄眼,以示同賀。插不上話,余晉洗耳恭聽,等主將喘口氣,鞠躬施禮,「末將祖祖輩輩均為中原人,後輾轉西域,以手藝維持生計。到末將這一代,當獵戶純屬迫不得已,畢生夙願只為有朝一日返回中土,當然,一定要衣錦還鄉!」
「其實也不必非得返回中土……」悄然一樂,男子眨眨眼,「錦衣夜行如何?在異國他鄉呼風喚雨不也一樣?中土,只怕你我都難以重返,實不相瞞,大汗絕不會放我走。即便南宋納入大蒙古國版圖,我們照樣回不去,原因很簡單,征戰西域不會停止,打到什麼時候誰也說不準,或許一輩子?」
沉思一會,眾獵戶異口同聲,「無論駙馬爺去哪,我們都誓死不離,此生此世,只認定駙馬爺一人!」
「好,男兒志在四方,家鄉權當一種念想。我不會讓你們冒險,都給我好好活,建功立業只在今朝,無論面對多少艱難困苦,我一定帶你們殺出一條血路。若上蒼給我周文龍一次機會,嘿嘿,爾等成王封侯也不在話下……」對獵戶團百分百放心,男子展眉輕笑,「我欲上天擒帝,下海抓龍,你們有無膽量和信心相隨?」
轉眼醒悟,余晉率先立誓,「駙馬爺,末將不會花言巧語取寵,但知道一身不侍二主……」拔刀狠狠劈下,樹枝應聲而斷,「若不能誓死追隨,願同此樹!」
紛紛拔刀,面前的樹枝慘遭毒手,一幫獵戶七嘴八舌宣誓,「我們也一樣,此生跟定駙馬爺,您指哪,我們打哪……」
「停——」聽出迫臨的蹄聲,男子做一個禁語手勢,悄步出林,暗暗蹲下,張弓搭箭瞄準飛奔而至的黑影。還刀入鞘,獵戶團迅速轉入迎戰狀態,各自尋找庇護地點,怒張的利箭一律對外。林外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呼嘯的風兒也非常識趣,打個捲逃離是非之地。
「勇士何來?」止步在射程外,一口正宗的中原語飄出,黑影擺出戰鬥姿態。
「驚西而已——」飛步迎出,男子放聲大笑,「沒帶來尾巴吧?附近有無敵兵蹤影?」
「稟駙馬爺,附近並無敵蹤,只累出末將一身汗……」倏忽即至,黝黑獵戶齜出一口白牙,「一切安全,我們可安心上路!」
「出發!」險情解除,男子飛上馬背,「你在前面辨認方向,我們連夜趕路,哦,估計什麼時候能抵達牧場?仙師交代過會合地點嗎?」
「請隨末將來……」賣個關子,黝黑獵戶傻樂,「駙馬爺對此地完全不熟,即便告訴地點,您也不會知道。」
「提醒一下,別把我們給賣了,就算賣,價錢也不能低,務必先知會一聲……」信口開河,心情大好的男子努努嘴,「兄弟們,可得跟緊他,大家一起幫他數銀子。當然大頭歸他,小頭咱自己留下,攢個私房錢。萬一被女人揍得鼻青臉腫時,拱手送上,再加痛哭流涕求饒,或許能救救急,走——」
哄然大笑,人馬退出樹林,黝黑獵戶悄然奔出,眾人井然有序跟上。一路再無說笑聲,馬蹄翻飛,人影疾行,樹林很快被甩在身後。雖無敵情,男子依然讓眾將擺出箭頭形陣勢,以備不測。
默不作聲趕路,天色也漸漸變亮,晶瑩剔透的露珠迎風招展,一覺醒來的西域大地露出燦爛笑容。遍地花草,陣陣幽香撲鼻,沁人肺腑。晨霧中,三三兩兩的小動物避之不及,紛紛東奔西逃。
男子第一個放箭,一對親暱中的野兔應聲翻滾,眾將同時怒射,精準的箭雨向四處擴散。草坡上,叢野中,土坎下,荒林旁,中箭的小動物比比皆是,餘眾四散奔逃。視野開闊,再無疑慮的獵戶團大展謀生技能,縱馬追趕逃竄的獵物。箭,紛下,美食,一個接一個栽倒,平原變成獵殺戰場。
「停,都回來,夠了……」下馬撿起還在抽搐的野兔,男子高聲吆喝,「別追遠,咱先打個牙祭,吃飽後再上路!」
找處避風地,收集乾枯的樹枝雜草,點燃篝火,剝皮開膛去內臟,獵戶團分頭忙碌。時間不長,濃郁的醇香瀰漫窪地,人群進入集體大會餐。一夜奔忙,人人胃口大開,也不管滋味如何,一個個吃得熱汗橫流。
打個飽嗝,男子輕聲詢問,「此處離會合地點還有多遠?」瞅瞅沒吃完的美味,回頭看看堆積的獵物,「都帶上,我們走!」
「半天路程,如果一路平安無事,中午時分即可抵達……」看一眼油膩滿嘴的眾人,黝黑獵戶隨手擦去嘴角油漬,「兄弟們,收拾戰利品,咱繼續趕路!」
找來乾枯籐蔓,穿好獵物,甩上馬背,沒吃完的野味也一併綁好,心滿意足的眾將不約而同上馬。一腳踢翻篝火,余晉大笑躍上馬背,「原來解決口糧如此簡單,真想不通那幫百姓為何苦苦流連?都像遊牧民族多好,逐草而居,縱馬天涯,何其快哉!」
「故土難離,這也是人獨有的思鄉情結作怪,真若想開,其實也一樣……」策馬飛馳,男子自言自語,「何處為家?有愛的地方皆為家,何處有愛?心兒不忍離去的地方全是愛,愛在哪裡,家就在哪裡,何必執著於故土?心在,夢在,愛在,家就在!」
聽得稀里糊塗,眾將暗暗咂舌,余晉若有所思,催馬追上,「駙馬爺,您的話似乎暗藏玄機?是否在提示我們,天涯何處不為家?」
指指胸口,男子大笑,「所謂的家其實在這裡,心連家,家牽心,兩者密不可分。人到哪裡,家就到哪裡,學會感恩,你夢中的家會永藏心間……」
禪理?皺眉沉思,恍然大悟的余晉連連點頭,「末將明白了,真正的家原來在自己的一念之間。與愛同行,即便浪跡天涯,只要懷愛,到處都是家。」
「你小子的領悟力不錯,看來以後只須稍加點撥,即能成長為一名統領千軍萬馬的大將……」不由得刮目相看,男子不住點頭,「好,我記住你了,其實,領兵之道也一樣,如果兵將能把軍營當成家,何愁敵兵不破?配以超常的智謀和萬夫莫敵的戰鬥力,橫掃天下還不易如反掌?」
「末將謹記教誨,聽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哈哈哈……」愜意的笑聲隨風飄蕩,人奮力追趕黝黑獵戶,「哎,你可別真的把兄弟們賣了?跑那麼快,趕著去數銀子嗎?」
嘻嘻哈哈打鬧,一行人渾似遊山玩水,相互調侃中,終於在太陽升上頭頂之際趕到牧場東北方的山頭下。
四處尋找,沒見一個人影,男子首先醒悟,「哦,或許我們先到,余晉,你帶兩人沿正東方向接人,你……」指指黝黑獵戶,撓撓頭皮,「叫什麼來著?瞧我這記性,你帶兩人奔東南迎接大軍,餘下四人分兩路往西南西北抵前偵探,發現異常用——」
話語被驚喜的叫聲打斷,「駙馬爺,看,大批人馬出現,肯定是我方兄弟,待末將去迎接他們……」黝黑獵戶也不點兵,飛一般衝出,不忘回話,「末將叫馬素僕,馬兒的馬!」
不甘示弱,余晉飛馬追趕,高聲吆喝,「你小子急啥?又沒有銀子數,等等我……」
山頭下方的大片平地瞬間被湧入的人馬佔滿,相互報平安,爭相炫耀一路上的戰利品,老少齊笑,兵將同喜,其樂融融的場面充滿溫馨。搭帳篷,架篝火,燒烤野味,一幫女人忙得不亦樂乎。派出四支十人騎兵入牧場偵查,男子索性躺下,一個人暗暗琢磨。
儒者緩步近前,鞠躬作揖,「駙馬爺,請問勇士團何時出發?」
「越快越好,但首先得幫百姓站穩地盤,咱先禮後兵,爭取兵不血刃折服對手……」翻身而起,男子皺皺眉頭,「仙師,您對這裡的部落瞭解多少?」
「呵呵,駙馬爺不必多慮,這種小事由小民一個人擺平……」畢恭畢敬回話,儒者謹記尊卑之別,「這片牧場由五個部落瓜分,小民與所有首領均有來往,等吃過午餐,帶上十匹馬,一個部落送兩匹,一切萬事大吉。」
「這麼簡單?仙師,您可真會算計,兩匹馬就能解決?」半開玩笑半認真,人愁眉頓展,「需要我隨行嗎?」
「駙馬爺鞍馬勞頓,暫且安心休憩,要不讓兀曷赤帶上族長,以示我方誠意,也利於日後識別?」拱拱手,儒者語氣淡定,「天黑前我們一定返回,駙馬爺勿念!」
點點頭,慇勤的男子攙扶不住搖頭的儒者走向聚餐地點,「仙師,吃飽喝足再走不遲,一夜疾行,請保重身體,要不明日再去?」
接過碧眼女人端上的烤肉,儒者擺擺頭,「謝駙馬爺關心,軍務為重,越早離開敵境越安全!」
草草吃完,目送三人離去,眾百姓和勇士團默默無語,平地中一片靜謐。半晌無音,男子打破沉默,「都不用擔心,仙師神機妙算,早有對策。讓馬兒就地吃草,勇士團按十人一組輪換值守營地,其餘人抓緊時間歇息!」
營帳內,躺入散發出幽香的簡陋床鋪,困乏的主將哈欠連天,沖垂手而立的碧眼女人點點頭,「你也受了不少苦,趕緊去休憩,哦,謝謝,我困了,去吧!」
臨時營地內,鼾聲此起彼伏,乏累至極的軍民紛紛進入夢鄉,值守外圍的兵將瞪大眼睛,夜幕無聲無息降臨。幽幽的哭泣吵醒酣睡的周文龍,一躍而起,直奔帳外。焦急加惶恐,差點撞翻蹲下的碧眼女人,一把扶穩,「別哭,說,為何哭泣?」
看看已經黑透的夜空,轉眼醒悟,「仙師還沒回來?」
「回駙馬爺,一等不來,二等不至,一直不見仙人返回。小民心急如焚,所以讓古伊娜入帳稟告,可她……她怕……」一旁的老者神情驚惶,「別哭,駙馬爺自會去救人,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