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荒野空冷,風吹草動無人語,一片岑寂幽幽來。東行古道,馬嘶蹄動,眾多乃蠻騎兵默不作聲疾奔。折返村莊的四百多兵將由東向西呈一字長蛇陣埋頭趕路,從西奔東的三十多名追兵保持合適的距離,緊緊咬住獵物不放,不知不覺中,鉗擊陣勢悄悄形成。
蹄聲蓋過風聲,隨著魅影迫臨,三支大小不一的騎兵團先後做出應急反應。摸不清對手身份,小股追兵自然膽怯,隨著一聲忽哨,紛紛掉頭準備逃離。人數最多,膽氣當然最大,去而復返的乃蠻先鋒騎兵一面火速報警,一面擺出防禦陣勢。
憑借敏銳的聽覺和危機感,最早察覺敵情的三人一頭躥下大道北側荒地,黑暗中也看不清所處地勢,只管伏鞍緩行。齊人高的茅草不時掃過馬鐙,地面坑坑窪窪,顛得人暈頭轉向。踉踉蹌蹌奔行,馬兒實在耐不住腳下數不勝數的窪地,嘶鳴飄出,一個趔趄,男子被甩下馬背。
早有防備,傾翻的瞬間,人提前甩開馬鐙,借力發力,一個魚躍滾入荒草叢。緊握的弓箭差點脫手飛出,迅速站穩腳跟,分辨方向並努力尋找兩人,聲音雖弱,但分外清晰,「徒單克寧,兀曷赤,你們在哪?」
兩人同時勒馬,飛身而下,一左一右奔入草叢,「將軍,您沒事吧?」徒單克寧擔心不已,「這什麼鬼地方?地面咋……」
「駙馬爺,駙馬爺,您……您……」夜光朦朧,兀曷赤努力辨認主將臉上笑容,砰砰亂跳的心稍稍安定,「剛才可嚇壞末將,還以為……以為您中箭了……」
「黑暗中誰也不會胡亂放箭,你會乃蠻語,一會仔細聆聽他們的口令,我們來一個渾水摸魚……」低聲寬慰兩人,看看不遠處搖頭擺尾的馬兒,眉頭一皺,男子計上心來,「徒單克寧,你去轉過馬頭,對準正北方向。」
等馬兒轉向,人左右梭巡,試圖找出抵擋箭雨的庇護所。看清舉動,兀曷赤心領神會,匆匆掃視一遍,直指東北方影影綽綽的突兀黑影,「瞧,駙馬爺,那裡有一處高地,我們先去那躲避一陣。」
不敢再上馬,借助馬體遮護,彎下腰的三人躡手躡腳帶馬兒奔向黑影所在地。人隱入高坡下,驅趕馬兒掉頭,男子吐出一口長氣,幽幽發問,話語幽默,「咦,這幫兄弟在幹啥?既不詰問,也不追趕,真夠義氣。咱一會客氣點,別傷人性命,投桃報李嘛,對不?」
「應該在觀察動靜,黑暗之下誰都害怕,或許忌憚我們的威名?駙馬爺,您可聲名遠揚,那幫追兵之所以窮追不捨,估計看清您額頭黵印,不就想活捉您嗎?」小聲應和,兀曷赤吃吃發笑,「但末將絕不答應,活捉隻是一廂情願而已。」
緊張觀察,納悶的徒單克寧自言自語,「那幫追兵呢?跑了?就這點膽量?還口口聲聲要生擒我們?一幫膽小如鼠的廢物……」
冷不防中,主道上飄出一聲怒喝,嗓音高亢,「呔,都給我張大耳朵聽清楚,若回答錯誤,休怪本將手下無情,出城何為——」
擺出逃竄姿態的追兵團一時大喜,為首的裨將高聲作答,「掃敵餘孽,我是奉令追趕蒙古人的蕭炎,那幫混蛋不到五個,其中一人額頭有黵印,乃蒙古駙馬,只要生擒此人,陞官發財指日可待。他們躥下北側荒地,好像……好像逃往那個方向……」直指高坡,語氣篤定,「不聞蹄聲,人肯定沒跑遠,我們分兵合圍,一定手到擒來。」
「想得美,哼,駙馬爺,您果真暴露,乃蠻人認出黵印,肯定是那個叛徒洩密……」憤色滿臉,兀曷赤隱隱感到不安,「如何應對?他們很快會包圍此地,請駙馬爺速作決斷!」
估摸距離,男子淡然一笑,「別怕,都會鐙下藏身嗎?」
「會……會……」同時應答,兩員大將扭頭窺望,「不好,敵兵已展開行動……」
東側的乃蠻兵將大面積散開,紛紛躍下主道,倚仗人數優勢,縱馬奔向高坡。西頭的追兵膽氣大增,相繼躥入荒地,詐唬帶示警,以防友軍誤傷,「兄弟們,千萬小心,這幾個混蛋箭法一流,務必用盾牌護體……」
「徒單克寧解開韁繩,我們用連珠箭射斃追兵戰馬,而後鐙下藏身飛奔。在途中看好隱藏地點,聽我的口令逃離馬腹,射馬臀,迫其狂奔。而後趁亂搶馬,由兀曷赤吆喝口令,混入追兵團,找機會閃人……」一口氣說完,男子不忘撥弄頭髮,遮住黵印,順手抓一大把土拍上額頭,「糟糕,衣裝不同,很容易被認出,先不管這些,走!」
解韁繩,從容不迫的三人暗暗舉弓,連珠箭飛出。隱身馬腹,周文龍第一個上陣,由徒單克寧狠擊馬臀,負痛的馬兒狂奔而出。如法炮製,馱負敢死隊長的馬匹緊隨躍出。最後一個撤離高坡,兀曷赤不慌不忙,鐵掌重擊馬臀,人閃電般抓住韁繩和馬鐙,搶在馬奔出前完成藏身動作。
三匹馬,三個人,三道一模一樣的風景在荒地中亮麗登場。馬背無人,貼緊馬腹的人影在夜色下微微晃動,一路奔北,蹄聲節奏分明。「得得……得得……得得……」間距保持在五步左右,一頭扎入草叢,人馬迅速融入夜幕。
最前方的先鋒騎兵不約而同摔下,東側合圍陣勢一陣大亂,摔倒的人馬擋住追兵團去路。被迫繞行,驚喜的嚎叫接連不斷,「快,那幫人就藏在高坡下,瞧,他們……」隱隱約約看清狂奔的馬兒,但沒發現人影,「繼續包圍高坡,他們在故弄玄虛,放箭!」
「別放箭,務必生擒這幫人,若擒獲蒙古駙馬,重賞必不可少……」老遠聽出嚎叫,火急火燎的乃蠻裨將大聲阻止,「包圍他們,其人數不到五個,跑不了,抓活的——」
眼前忽高忽低,身體上下顛簸,暈頭漲腦的周文龍無暇回顧。使出全力,咬牙堅持,扭頭觀察沿途地形。起起伏伏的雜草灌木干擾了視線,被迫抬高頭部,努力辨認。速度奇快加光線不明,一時看不清地貌,急得熱汗直流。
隨著顛簸越來越劇烈,險情不斷,自顧不暇的徒單克寧驚出一身冷汗。儘管左支右絀,仍然不忘盯緊前方的主將,疏忽不得,萬一沒聽清命令,後果不堪設想。同時握弦和馬鐙,右手漸漸乏力,努力支撐,人瞪大眼睛。
同樣不敢懈怠,糟糕透頂的兀曷赤拚力抬頭,透過晃動的馬腿盯死前面。灰塵夾帶雜草枯葉撲面而來,嗆鼻的沙土讓人幾乎睜不開眼,頭臉在持續的打擊下變得麻木,喘息越來越粗重。力量隨著顛簸慢慢流逝,幾番做出上馬動作,最終放棄。
駙馬爺在煎熬,千戶長也一樣,自己也得如此。一旦暴露,導致的嚴重後果只怕承擔不起?拚力收攏手臂,盡量讓搖搖欲墜的身體貼上馬腹,兀曷赤氣喘如牛。
一面觀察地形,一面窺望身後,聽出隆隆的蹄聲迫近,男子果斷棄馬。「閃——」命令出口,手推腳蹬,在間不容髮的時機中,人逃離馬腹。觸地的一瞬間,舉弓翻滾,卸去勢不可擋的衝擊力。身體被連續撞擊,頭臉生疼,還沒醒悟,「彭——」一頭栽下,人滾入雜草遍地的凹坑。
臉發麻,頭發暈,腳在外,頭朝下,倒霉的周文龍成功完成藏身任務。掙扎著爬起,吐出滿口沙泥,索性蹲下。舉目四望,話音發顫,「勇士何來——」適當增大聲音,再次重複一遍,「向我靠攏!」
抽箭瞄準奔跑的馬兒,一箭穿塵破灰,準確擊中馬臀。一聲淒厲的嘶鳴飄出,負傷的馬兒奮發四蹄,竄入濃濃黑幕。彷彿心有靈犀,接連兩聲嘶鳴響起,不遠處冒出兩個黑影,奔向男子,異口同聲,「驚西而已,您受傷沒有?」
三人重又聚首,來不及檢查傷勢,三副弓箭對準後方,以萬分謹慎撤離凹坑。追逃雙方相距兩百步以上,等大呼小叫的乃蠻騎兵趕到,三人已隱入遠處土坎下。瞄準最近的人影,屏氣噤聲,以待機會降臨。
一個高大身影止步在土坎前方,嗓音活似公羊嚎叫,「他們跑不掉,放箭射馬。這幫混蛋,居然使障眼法,當老子不會嗎?」顯然看出門道,語氣不屑一顧,「哼,小伎倆而已,純屬小兒之舉。等生擒之,一定讓其現場表演,讓他們過足癮,追呀!」
高大身影奔出,眾多身影呼嘯而過,後方的追兵急於建功,紛紛繞道,直衝土坎而來。吶喊一陣高過一陣,「擒獲蒙古駙馬,人人均有重賞,兄弟們,衝啊——」
被迫再次轉移陣地,三人穩步撤離,指指落在最後面的四頭公羊,男子做一個出擊手勢。連珠箭上弦,兩員大將暗暗點頭,一個沒入草叢,一個遁入凹坑,緩緩拉弓,做好獵殺準備。輕輕挪步,年輕主將退入一株高大的灌叢後,箭頭瞄準最後方的敵兵,沉住氣等待出手機會。
仨人呈鼎立姿態,突前的徒單克寧鎖定衝在最前面的軍士,左側的兀曷赤瞄準緊跟其後的敵騎,位居右側的周文龍更淡定。兩枝重箭隨晃動的咽喉上下左右移動,手心捏出汗。務必一擊斃命,決不能讓對方出聲,否則會驚動其他人,導致功虧一簣。調整呼吸,讓自己盡快恢復平靜,弓漸漸拉滿,蓄勢待發的箭頭不停調整方向,人暗自默算距離。
一百步,八十步,七十步,箭離弦,人躬身竄起,腳步如飛,直撲繼續飛奔的戰馬。奔跑中迅速拔箭,再次出手,將漏網之魚力斃馬下。前方兩名敵兵先後墮馬,幾聲悶哼眨眼被風兒捲走,除去蹄聲,再無其他響動飄出。
第一個截住戰馬,奔跑的徒單克寧飛身躍上,勒馬停步,緊張四望。兀曷赤也成功搶上馬背,焦急的目光隨疾奔的主將不斷移動,想出聲提醒又顧忌追兵,只能強行忍下。馬影一晃而過,男子迅速轉向,直奔左拐的最後一匹馬。
豁出全力,略顯沉滯的腳步立刻變得如風火輪一般,噌噌噌的狂奔下,斜刺裡殺出的周文龍很快追上。看準驚馬正準備掉頭,猛蹬地,平地飛出,人眨眼躍上馬背。勒韁轉向,狠擊一掌,直奔焦慮不安的兀曷赤。
短短的時間總顯得漫長,等兩人會合,前方人群響起嗤笑,「嗨,兄弟們,咋集體摔下?昨晚操勞過度吧?地面的確不平,但也不至於如此沒用……」
「跟上,速度放緩!」壓低嗓音,男子努努嘴,「提高戒備,一旦逢敵,裝出受傷,看我眼色行事!」
心領神會,哼哼唧唧的呻吟越來越大,兀曷赤罵罵咧咧,「哎唷……媽的……平白無故摔下……哎唷……真他媽倒霉……哎唷——」
「哎唷……哎唷……」大聲呻吟,男子扭頭窺望,看看大道上杵立的眾多人影,皺眉琢磨。繼續走荒野?折回主道殺人奪路而逃?兩種選擇均有風險,前者怕伏兵,後者無把握一舉全殲。而且衣裝太明顯,只要靠近,勢必暴露身份。
等兩人追上,不住呻吟的徒單克寧抽空詢問,「哎唷……怎麼安全撤離……哎唷……」破鑼般的嗓音一高一低,自己也忍不住想笑,「呵……哎唷……」
「哎唷……兀曷赤……哎唷……你回答追兵……哎唷……就說我們受傷必須返回……哎唷……」一邊提醒,男子一邊回望身後,「趕緊換裝,走荒野繞上主道,你在前面應付,記住口令了嗎?哎唷——」
「哎唷,兄弟們,功勞讓給你們了,幾位兄弟受傷頗重,得折返……」高聲喊話,兀曷赤低聲回答,「早已牢記,我們轉馬,不管他們!」
返回伏擊地,三人火速下馬,兀曷赤監控四周,兩人快速換裝。也不管合身與否,胡亂套上盔甲,男子飛身上馬。拚命拉扯,徒單克寧急得滿頭大汗,鎧甲太小,死活套不進去。頭盔更搞笑,卡在腦門上活似耍猴一般。
既好氣又好笑,男子輕聲提示,「拔刀割開,實在不行,綁在身上,不用頭盔,你斷後即可。兀曷赤,快,快——」
折騰中,兩個人影同時奔近,呵斥飄出,讓人心頭一凜,「幹什麼?瞧你們那慫樣,不追趕敵人,老子讓你們躲……」箭頭瞄準昂然佇立的男子,「滾,再消極怠戰老——」
一箭封喉,呵斥瞬間無聲,人摔下,抽搐一陣後再也無聲無息。同時出手,僅套入一隻袖子的兀曷赤射倒還沒反應過來的兵士,窺探一番,埋頭換裝。兩人幾乎同時擺平麻煩,一躍而上,奮力追趕奔出的主將。
夜色迷離,對方向也喪失準確判斷,奔跑一會,男子被迫讓位。當仁不讓充當領頭軍,兀曷赤仔細傾聽,扭頭一樂,「其實末將也分不清方位,但明白一點,遠離聲響大的地方,一定安全!」
默不作聲疾行,三人離開荒野,一路窺探,一路摸尋。幾番調整,多次辨認,最終站上大道。回頭聆聽身後隱隱飄來的吶喊,男子語氣輕鬆,「看這幫蠢材到哪裡找人?」
話音未落,蹄聲驀然響起,彷彿平地冒出。速度奇快,而且呈三面合圍,南北荒野,大道以東均飄出聲響,呵斥聲不絕入耳,「快,別磨磨蹭蹭,拉肚子也得挺住,小心挨鞭子,搞不好會掉腦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