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旁,儒者火速掀開樹枝,一架用多重羊皮和輕巧竹竿組成的不倫不類滑翔物露出尊容。欣賞一會精心打造的救命物,蹲下再次檢查牢固度,人愜意輕笑。所有連接的部位均已加強,而且也在高高的陡坡上做過嘗試,滑下山峰雖有變數,但不會偏離目的地太遠。多次拆解組合,早把握十足,滑翔物前尖後平,完全模仿飛翔的鳥兒。實際效果也不錯,只要風兒不搗亂,抵達焰火所在的方位絕對一次成功。
鑽入救命物下,抓牢撐桿,匍匐的儒者瞪大眼睛,鎖定高坡附近的草叢。人影不曾移動,焰火理應也在那個方位,輕輕挪動巨鳥,緩緩調整方向,對準高坡,沉住氣等待焰火燃起。
閣樓下方的山腳,大喜過望的乃蠻兵你爭我搶,最終由一名彪悍的軍士拔得頭籌。得意洋洋抓緊長繩,口吻不可一世,「都等著,看老子如何生擒那個混蛋……」順繩攀援而上,靈活的動作渾似一隻大猩猩。離山腳,一路腳蹬手挽,奮勇登峰。眼看爬上一半,緊貼崖壁的割裂部不堪重負,恨恨撂下挑子,猝然崩斷。「啊——」淒厲的慘叫伴隨人影垂直落地,「彭——」一聲巨響,剛才還活生生的人變為肉餅。七竅出血,抽搐一會,蹬腿直赴西方極樂世界。
一名巴巴守望的鐵桿兄弟一時嚇傻,雖被人拽一下,依然被墜下的老大砸成重傷。出氣有,進氣也有,但極不協調,時高時低的呻吟猶如野獸瀕死前的嗥叫,讓人毛骨悚然,「啊……喔……嗷……」音調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嚇得直哆嗦,一幫乃蠻兵誰也沒敢近前,恐懼的目光仰視峭壁,唯恐上方再墜下重物。
「彭——」高坡左側的空地處,第一支焰火筒驟然噴發,巨響嚇人。聲光乍現,兀曷赤本能一驚,轉眼恢復鎮定。由左至右,依次點火,兩聲爆響相繼飄出,空地頓時被硝煙籠罩。還刀入鞘,抽弓搭箭,男子做好出擊準備。飛人即便成功降落,恐怕也難以準確抵達空地?救人如救火,得未雨綢繆,到時只需跟著飛人跑即可。
淡定一笑,儒者奮力抬起救命物,再次調整方向,深吸氣,一躍而下。峭壁下方,悄然溜出一隻奇大的怪物,似鳥非鳥,如鴻鵠一路翩翩滑下。山峰以東,所有人不分敵我,均被眼前的怪異景象驚呆。張大嘴但說不出,瞪大眼卻看不明,驚恐的目光盯著巨鳥,一個個目瞪口呆。御風而行,飄飄若仙,滑翔物快速下降。
周文龍率先醒悟,一躍而起,炸雷般怒吼,「全軍出擊!」務必阻遏追兵,確保萬無一失,四枝箭同時扣上弦,以備不測。迎著滑向高坡的巨鳥,腳步如飛,人全神戒備。反應同樣迅猛,兀曷赤如離弦之箭竄出空地,緊緊跟上。樹林瞬間沸騰,耶律迪烈縱馬殺出,聲似霹靂,「兄弟們,保護周將軍,衝啊——」
蹄聲雷動,身後的勇士團同時躍出,怒吼震天,「殺——殺——殺——」
並頭疾馳,一字排開的悍勇兵將爭先恐後殺奔高坡,灌木叢被踩得一塌糊塗,捲起的塵灰扶搖直上。倏忽間,人馬已迫臨高坡下方的窪地,耶律迪烈首先躍上坡頂,觀望一會,哈哈大笑,「十幾隻羔羊,本將一個人就能擺平,殺——」下高坡,一團飄忽的身影飛速追趕主帥。勇士團一擁而上,性急的兵將乾脆繞行,如旋風般直撲山腳。
風向變化多端,導致方向偏離,努力控制不聽使喚的救命物,儒者手忙腳亂。一面調整,一面偷空觀察腳下奔跑的人群,不由得微微吃驚。人不多,一色百姓服飾,但出擊的陣勢異常嚴整。即便衝鋒中,人與人之間也保持著合適的距離,神色淡定,彷彿狩獵一般。手挽的強弓不同於乃蠻人的兵器,很像聞名遐邇的組合式弓,蒙古騎兵?認真分辨徒步狂奔的兩人,一縷微笑浮現瘦臉。
愛徒兀曷赤,果真是他。一陣大風乍起,將人鳥吹向西方,不再觀望,儒者盡全力操控救命物。汗水簌下,手臂也變得酸麻,咬緊牙關,拚力支撐。搖搖晃晃,忽高忽低,時左時右,巨鳥如醉漢一樣橫衝直撞。變幻莫測的風兒存心刁難,上下顛簸的救命物彷彿隨時會散架,吱吱吱的聲響混雜在吼叫和風聲中,壓根聽不清。
「射下這個怪物——」瞅著殺奔而至的人馬,頗有自知之明的乃蠻裨將終於醒神,「快,放箭後趕緊逃命……」十來人抵擋不住一百多獵戶,保命為大,至於老傢伙,暫時顧不上了,等糾集大軍後再來算總賬。率先怒射,也不管中與不中,轉馬溜之乎也。雜亂的箭雨飛出,膽寒的敵兵爭相奔命,一名虔誠的軍士跪下叩頭,被旁人一把拽起,「再不跑來不及了……」
鬼使神差,一枝流矢不偏不倚擊中翅膀,雖屬強弩之末,但照樣穿透羊皮。裂口在勁風的摧殘下,漸漸擴大,一發而動全身,巨鳥如同掉毛的鳳凰,露出縱橫交錯的竹竿。滑翔很快變為斜斜墜落,觀望的人群驚叫聲聲,「啊,小心,快跳——」來不及回望,儒者看準下方一片鬆軟的沙地,果斷放手。
「轟——」「彭——」一前一後,鳥和人幾乎同時墜地。相距僅僅不到五步,激起的沙塵漫天飛揚,翻滾的儒者穩住身形,拔刀出鞘,但令人大跌眼睛。一把小到不能再小的刀具,似乎僅用來切割食物,能否自衛,天知地知儒者知,旁人一無所知。周文龍第一個趕到,高聲下令,「兀曷赤,背你師父退回高坡,我來阻敵!」
人群呼嘯而至,迅速圍住人鳥,耶律迪烈越過人牆,「全體勇士準備迎戰——」
「為師無恙,不用背……」不理愛徒的詢問,儒者火急火燎解開繩結,「快,看看焦尾琴摔壞沒有?」缽盂靜靜躺在遠處的土堆下,只盼主人一顧,躁動的馬兒卻毫無慈悲之心,一腳狠狠踩下,可憐的缽盂化身臥底深陷土層。小心翼翼接過琴囊,抽出古色古香的雅琴,壯漢反覆細查,連連點頭,「師父,琴沒受任何損……」話音未落,「錚——錚——」兩聲脆響,一對琴弦應聲而斷,彷彿故意搗蛋一樣。
心疼的目光投向愛琴,儒者連連搖頭,「可惜,真可惜……」轉瞬大喜,「古琴自鳴,附近必有高人,還不帶為師引薦一下?」
「師父,那位是高昌駙馬周文龍將軍,您所說的高人只能是他……」熟知師父怪異的秉性,指指引頸觀望山腳的男子,無可奈何的壯漢惶惶跪下,「眼下情勢危急,請您趕快上馬,徒兒稍後稟明一切。」
「慌什麼,憑你們的身手,對付五千名乃蠻兵也不在話下……」環視氣定神閒的勇士團,儒者淡然一笑,「你當為師老糊塗了嗎?看不出這些勇士的來歷?訓練有素,個個驍勇,人人霸氣,顯然精挑細選而出。獵戶?嘿嘿,迷惑乃蠻人而已……」目光鎖定魁梧背影,麻利收琴入囊,細心綁好,哈哈大笑,「敵兵不足為慮,為師先拜見高人。」
聞聲回頭,四目相對,一老一少同時輕笑。一站一蹲,尊卑立分,鞠躬深彎腰,年輕主將一臉恭敬,「文龍見過仙師,不知師父受傷沒有?」扭頭大喝,「牽馬過來!」
「脫脫罕見過駙馬爺……」單膝點地,儒者不卑不亢,「據小民所知,蒙古將領中會中原語的人並不多,十不足一,不知駙馬爺怎會講一口純正的中原語?」
「仙師請起……」大步上前,一把攙起,輕輕拍打塵灰,周文龍放聲大笑,「身為南宋人,本將不敢忘宗呀,哈哈……」
「宋人?」也不謙讓,任由慇勤備至的年輕小將拍灰,儒者扭頭回望,瞅瞅殺奔而來的乃蠻兵,神色淡定,「駙馬爺想必率兵執行偵探任務,以小民之見,不宜提前暴露身份,暫避鋒芒為妥……」沉思一會,「貴軍理應奔西,我們來一個金蟬脫殼,駙馬爺覺得如何?」
「不愧為仙師,什麼事都瞞不過您的眼睛……」畢恭畢敬,男子鞠躬施禮,「請明言!」
「大部阻敵,三人設伏,逐次撤退,堂皇溜之!」如吟詩一般,儒者貼耳請示,「還須犧牲二匹馬,由小民親自佈置,保證乃蠻人徘徊不前……」早看清林內攢動的馬群,胸有成竹繼續獻上秘訣,「林北有條密徑,人馬可沿此道繞過這座山,一路迂迴疾進,直抵廢棄的古堡群。」
敵影越來越近,兩人卻沒完沒了,耶律迪烈強忍焦慮,低聲佈置迎戰策略,「第一排三人,第二排六人,第三排十二人,以此類推,兵力逐步加強。敵兵進入射程後,第一波箭雨飛出,直接撤回後方,如此輪番阻敵,明白嗎?」
「明白!」命令被迅速執行,金字塔般的防禦陣勢瞬間到位,勇士團氣定神閒。久經沙場,區區幾百名敵兵自然還沒放在眼裡,一個個擠眉弄眼,表情輕鬆,人進入准戰鬥狀態。
「行,依仙師所言……」男子從諫如流,揮揮手,「兀曷赤,還有你……」指指牽馬的軍士,「你倆協助,扶仙師上馬,快!」
軍情緊急,儒者也沒客套,飛身上馬,沖愛徒擺擺手,「我們走!」三人衝上高坡,眨眼融入茂密的灌木叢。
恭送飛人離去,男子躍上馬背,看一眼掉毛的鳳凰,大笑奔出陣營。打頭的耶律迪烈和左右將領小聲交談,一口標準的契丹語,見主將趕到,同時止聲。四人並排而立,斜睨奔湧而至的敵兵,相互點頭,同時挽弓怒射。衝在最前面的乃蠻先鋒官應聲而倒,眉心長出一枝箭桿,並行的兵將陸續墮馬。十二枝箭飛出,十二人倒下,配合非常默契。
轉馬穿過空當,直奔後方,四員大將不約而同狂笑。人均射出三枝連珠箭,實力貌似相當,實則不然。暗暗搖頭,耶律迪烈一臉崇拜,「周將軍,末將真心欽佩您的箭術,我們雖射中,但不能確保一擊斃敵。而將軍射出的每枝箭均正中敵兵眉心,如此遠的距離,連珠箭還能做到這般精準,末將歎為觀止。」
「你們也不錯,嗯,都會連珠箭,而且準確度非常高……」連連擺手,男子輕笑,「這副紫金弓乃恩師心愛之物,比之蒙古組合式弓,其精度高得多。只可惜製作太費時,對於材料也要求嚴苛,即便嫻熟的工匠,做出一副合格的弓也得耗費一個多月,稍有不慎,前功盡棄……」搖搖頭,「此弓太硬,即便臂力無窮,能拉滿者也怕寥寥無幾……」隨手遞上,「要不試試看?」
交換弓箭,耶律迪烈一面疾奔,一面使出全力拉弓。臉憋得通紅,紫金弓張開大半,人卻再也無能為力。青筋凸出,熱汗橫流,盡最後一把力,無奈放棄,「末……末將確實……確實拉不滿……」
另兩名金國將領有心一試,但不便開口,瞅瞅臉紅脖子粗的千戶長,微微搖頭。之前打過交道,早自歎弗如,看來周將軍的確天賦異稟,僅憑這副紫金弓都足以傲視群雄。淡然一笑,男子接過心愛之物,「等甩脫追兵,讓每名勇士都來試試,權當考核。其實迪烈千戶長的臂力已相當驚人,南宋軍營中,應該無人與之匹敵。岳鵬舉當然不在話下,只可惜天妒英才,嗐……」
人馬潮水般掠過,男子調轉馬頭,三名將領隨之轉向。再次放箭,但戰果不容樂觀,只因追兵變得異常謹慎。吶喊歸吶喊,人卻止步在射程外,只有兩枝箭擊中目標,駙馬爺和千戶長不曾虛發,兩名將領一無所獲。一股躁動頓時化為汗水,高下已分,不服不行。四人快速後撤,阻敵陣勢如退潮的海水,勇士團穩步撤離。
抵擋不住精準無比的箭雨,殘餘追兵被迫散開,詐唬加胡亂放箭,以待援軍趕到。狐疑的目光盯視井然有序撤退的獵戶群,認真傾聽林內飄出的嘈雜聲響,臨時擔當重任的乃蠻裨將驚怒交加,扭頭叮囑親兵,「這幫混蛋太厲害,樹內絕對設下伏兵,你先返回山腳,看增援的騎兵到達沒有?媽的——」
人馬逐次撤入樹林,留守的兀曷赤穿過人群,找到男子,「駙馬爺,一切準備就緒,請安心撤離!」
「迪烈,你帶人跟上,我負責斷後!」擺擺手,示意趕緊溜,人不住輕笑,「貴師到底使出啥妙計?疑兵?僅靠兩匹馬?哦,出林後記得清點人數,我們……」默算一會,「加上貴師,一共九十一人。」
「末將謹記,駙馬爺一會就知道效果,請千萬小心,速度要快,乃蠻援兵離這並不遠……」神秘一笑,兀曷赤率先奔出,左彎右繞,如一尾魚兒轉眼消失。
人群尾隨而去,傾聽一會,膽大心細的周文龍抿嘴一樂。左側不遠處響起馬兒的嘶鳴,方位靠近樹林東南端,嘶吼的力度似乎漸漸變強,隱隱還冒出火光。暗暗揣摩,轉馬火速追趕勇士團,人百思不得其解。讓馬兒嘶吼很簡單,割傷即可,但如何能保證聲響逐步增大?除去樹,林內可沒有任何能利用的器物?搖搖頭,帶上疑團直奔林北。
一千多名援兵迅速抵達,團團圍住樹林東西南段,偵探一番,猶豫再三,依然拿不定主意。鬧騰的動靜似乎越來越大,飄上天空的煙霧也愈發濃密,徘徊在射程外,你看我,我看他,無人敢靠近。援軍主將一時怒髮衝冠,破口大罵,「一群廢物,百十來名獵戶就把你們嚇成這樣?再拖延,只怕老傢伙早溜得無影無蹤?上呀,再不上老子要發飆了,蠢貨……」唾沫飛濺,人氣得直哆嗦,「你……」彎刀直指先鋒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