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羅漫山山脈一路延伸,蜿蜒的山脊巍峨雄偉,東看成嶺西變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拔地而起,雄踞大漠,主脈所在的山口往東,海拔高度急劇降低,荒漠,窪地,雜亂的縱橫山嶺點綴著西域大地。山口以西,支脈呈放射性分散,一條東西走向的主山嶺由高到低逶迤往西,直至突然消失。
猶如被盤古揮大斧生生砍斷一般,斷嶺以西為方圓一百里的坑坑窪窪荒漠,杳無人煙。雜草灌木荒涼,野花胡楊稀疏,一派蕭瑟的景象。遺棄的古堡和村落星星點點,偌大的荒地一片死寂,讓人陡升一絲惆悵。西方煙雲籠罩處,一座山峰驀然冒出,如待嫁的高大新娘,羞羞答答,懷抱琵琶半遮面,欲迎還止掩尊容。
一峰三色,山體直起直落,裸露的懸崖峭壁斑駁陸離,灰青啞黑一片。山腰處,翠綠的花草樹木迎風飄搖,朦朦朧朧中壓根看不分明山勢走向。山頂被氤氳濃霧遮蔽,白茫茫的直入雲霄,嘰嘰喳喳的鳥鳴和一陣陣花香四處蕩漾。正對東方的半山腰處,一間搭建的玲瓏樓閣若隱若現,格局模仿寺廟,與普通民居迥然不同。依山而建,嚴絲合縫鑲嵌在一處凹入的石壁中,宛如飛來之物。
山腳四周,星羅棋布的眾多軍帳大煞風景,一陣陣喧嘩隨風飄散,「這個老傢伙,還真以為自己是神仙,當我們拿他沒辦法嗎?老子至今還沒想明白,峭壁上如何搭建樓閣?放箭,射死他……」
「急啥?已經斷糧兩個多月,他撐不了太長時間。何況,箭也射不到樓閣,慢慢熬,看誰能笑到最後?哼!」
「找過上山路徑嗎?我就不相信了,既然能搭建樓閣,怎會沒有路?」
「反覆查過,清一色峭壁,無法攀援。這個瘋子,肯定早有準備,山上應該有野果,短時間恐怕困不死他?」
「不行,再這樣熬下去,我會瘋掉的。天天日日聽這個老混蛋讀什麼狗屁文章,居然還勸我們投向蒙古人,腦子壞了嗎?」一名將領破口大罵,「老傢伙,今天再不下山,讓你嘗一嘗煙熏火燎的滋味,媽的,混蛋……」
悠揚的琴聲飄出樓閣,間雜一兩聲勸誡,語言為正宗的乃蠻語。聲音清雅,樓上淡定自若的腔調與山下氣急敗壞的語氣相映成趣。只聞琴聲,不見人影,警語和花香遊蕩在悠悠晃晃的薄霧中,一陣陣,一聲聲,一絲絲,一縷縷飄向四面八方。
蟄伏在距離正東山腳約一千步的高坡下,男子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一愣一愣,瞪著空中樓閣,半晌沒回過神。飛來寺?仙人?如何將建築材料運上去?又如何生存?辟榖?還真有這種人?看著瞪圓雙眼的駙馬爺,一旁的兀曷赤淡然一笑,壓低嗓音,「駙馬爺,看來小民的師父沒事,軍帳至今未撤,說明乃蠻兵並未得逞。」
嚥下一大口唾沫,周文龍勉強醒悟,瞅瞅抵前偵探的徒單克寧,貼耳詳詢,「這空中樓閣如何搭建?又怎樣解決飲食?貴師簡直無所不能,料到會有這一天嗎?」
「一言難盡,待小民日後慢慢解釋……」舔舔嘴巴,壯漢喜上眉梢,「希望駙馬爺能盡快施以援手,只怕乃蠻兵氣急敗壞之下使出毒計?圍困至今已過去近三個月,儲存的乾糧應該早已耗光……」巴巴的目光盯視薄霧中的樓閣,神色焦慮之極,「師父曾交代過,如果有人營救,只需困住敵兵,他自會飛下。」
「飛?怎麼飛?難道你師父長有翅膀?」所見所聞越來越匪夷所思,男子連連搖頭,「據我猜測,樓閣裡絕對有堅固的長繩,一物多用,運送飲食和供人上下山。到時幹掉這些敵兵,讓貴師垂繩而下,不就得了。哦,別小民小民的,自稱末將即可,你已經不是平民。」
「小……末將遵令,但師父親口叮囑,他一定飛下山。而且還交給末將三樣器物,只要按方法擺放並依次點燃,他直接飛過來……」環眼四望,壯漢認真分辨地形地貌,指指左前方的一處窪地,「瞧,那裡,三件器物就埋在那。末將掩埋時曾留下明顯的記號,器物裝在一個甕內,甕口封得嚴嚴實實。」
「哦,還真有其事……」好奇心大漲,男子一臉不相信,「貴師父不會是神仙吧?咋凡事料敵在先?跟本將倒有得一拼。嗯,不錯,這趟沒白來,能結交這般人物,即便付出代價也值得……」琢磨一會,「你確認貴師能飛?這可性命攸關?」
「師父從不打誑語,雖然末將也不明白,但可以確定這一點……」同樣疑惑,壯漢點點頭,「駙馬爺——」
「噓——」指指遠處巡邏的敵兵,縮回坡下的男子做一個禁言手勢,側耳聆聽一會,擺擺手,示意隨時撤離。借助一路的灌木和草木,徒單克寧匍匐爬回高坡,神色顯然更吃驚。暗暗探頭,觀察漫無目的晃悠的兩名敵兵,三人同時拔刀,擺出迎戰姿態。
轉悠到距離高坡十步左右,兩名乃蠻兵止步不前,蹲在地上發起牢騷,「哎,兄弟,任務倒也輕鬆,不過總覺得非常鬱悶。看得見,摸不著,射不到,這個老傢伙真頑固……」
「管他呢,跟咱有屁的關係,反正我們也撈不到任何好處。還不如去西邊的村莊找找樂子,順便搶點財物,咋樣?」撇撇嘴,年長的敵兵貼耳叮囑,「這附近根本無人,值守不如同遊玩嗎?要不,玩完女人後再折回來,如何?」
「行,日日夜夜看著這山峰,眼珠子都變綠,走,馬匹在那!」一拍即合,兩人一躍而起,轉身奔西而去。
看著人影遠離,全神戒備的三人鬆一口氣,壯漢一臉不屑,「哼,一幫禽獸,就知道姦淫擄掠,只會魚肉百姓,焉能不失去民心?人心離析,兵將散漫,屈出律逆賊的好日子快要到頭了。」
「撤!」擺擺手,男子簡短下令,輕手輕腳滑下高坡。三人弓腰疾行,很快退回樹林,找到耶律迪烈,三員大將在樹下召開戰前會議。一番討論,補遺充漏,進攻計劃很快制定。
誘敵任務照樣由徒單克寧帶三十名勇士完成,周文龍帶兀曷赤負責接應飛人,耶律迪烈率兵在後方隨時策應。一支三十人的小分隊一路奔西南方向,騷擾敵兵,吸引乃蠻人的注意力,掩護主力撤離。會合地點選定山峰以西五十里的荒堡群,先到者先佈防,阻遏追擊的敵兵。一旦會師,迅速甩脫追兵,遁入荒郊野嶺,必要時進入村落,由通曉當地風俗和語言的兀曷赤安撫民眾。
大計已定,分派馬匹,檢查兵器,勇士團有條不紊進入戰鬥狀態。誘敵的騎兵團先出擊,迂迴繞過一大片荒地,緊貼稀疏的灌木叢一路摸索前進。第二批騎兵隨後出林,一路奔西南而去。下令讓主力沿樹林西側邊緣擺出一長排的攻擊陣勢,男子和兀曷赤直撲高坡。一名高昌勇士牽上四匹馬,遠遠跟在身後,借助凹凸不平的地形,盡可能抵近高坡。
匍匐爬入窪地,男子放哨,壯漢刨坑,兩人配合默契。不知不覺間,天色早已放亮,朦朧的山峰也嶄露尊榮。山腳亂石兀立,山腰樹木莽莽,山頂光禿禿一片,間雜些許綠草紅花,宛如瘌痢頭上的幾絲短毛,讓人啼笑皆非。空靈的鳥鳴絡繹不絕,山風時急時緩,彷彿一名調皮的頑童,時不時撩撥一番,轉眼溜走。一股濃郁的花香夾雜在嗆鼻的土腥味中,顯得涇渭分明。
警覺的目光左右梭巡,爬上窪地斜前方的土坎,男子全神戒備。出鞘的腰刀帶著絲絲寒意,驚退迎面而來的風兒,濃烈的土腥味從後方不斷飄至,人不時回望。扒出甕,灰頭土臉的兀曷赤輕輕咳嗽,神情亢奮。飛速割裂封口的一層又一層羊皮,一把掏出三隻細長的古怪物體。色澤暗灰,絕非金銀類,上下一般粗細,如同箭桿一般。
目光停留在筒頂,男子暗暗琢磨。鐵筒?什麼東東?垂下的火絨狀細繩很像引火物,焰火?嗯,大有可能。效果比起響箭應該更好,既發出聲音,在黑暗中也能辨清所在的方位。這個仙人般的師父不簡單,早想到脫身之計,提前佈置好一切。敵兵上不去,自己卻能飛下來,連閣樓的方位也配合著地形地貌。仔細觀察,不住搖頭點頭。山峰以南為參差不齊的山地,以北的地勢險峻,只有東方的地貌平緩些,稀疏的灌木叢能掩護人安全逃離。佩服、驚歎、景仰各種感受齊齊湧上心頭,人興奮不已。
三隻鐵筒交差插入精心挑選出的空地,兀曷赤不慌不忙掏出火鐮,沖張望的主將打出一個搞定的手勢,靜下心等待。兩支誘敵騎兵一旦展開進攻,敵兵的注意力肯定會被吸引,點燃鐵筒即可。嘴角露出一絲靦腆的笑意,暗暗崇拜起閣樓中的恩師。飛下山簡直聞所未聞,直接跳下不可能,或許會借助某種發明逃離險境?
兩人同時入神,一個歎服,一個質疑,一個頂禮膜拜,一個冥思苦想,窪地中一片靜默。尾隨的軍士讓四匹馬同時臥倒,半蹲半站立於前方,目光在半山腰和窪地之間打轉。這樣也能救人?離山腳至少有一千步以上的距離,等趕到,只怕下山的人早被剁為肉醬?一臉迷惑,盯著閣樓目不轉睛。
太陽穩步爬升,氣溫迅速增高,熾熱的地面如同火爐,男子口乾舌燥。看著峭壁中的閣樓,人幾乎想破腦殼,飛?總得借助啥大的器物?不然還不得摔死?孤零零的小閣樓內藏得下?越想越疑惑,越瞧越好奇。忍住乾渴,目光鎖定人影攢動的諸多軍帳。騎兵還沒到位?都出去老半天了,咋毫無動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父王的警語在關鍵時刻又派上用場,舒緩焦慮的心情,沉下氣靜靜觀望。
日正午,心如鼓。
閣樓內,清秀儒者閉目沉思。古色古香的焦尾琴伴隨一大卷書籍默默佇立身側,閣樓內除去面前的簡陋書桌,只剩下一根長繩,一頭連接五枚長鐵釘深深釘入石縫,另一頭盤繞有序置於腳下。四周角落空無一物,堆積的乾糧早失去蹤跡,化為果腹的食物,支撐著面容冷峻的儒者。閣樓右側的崖壁上,密佈錯落有致的鐵釘,牢牢嵌入石壁。階梯狀的鐵釘一路延展,直抵不遠處凸出的崖體,後方,樹林婆娑作響。
附近的野果均被採摘殆盡,乃蠻人卻不離不棄,鍥而不捨的精神倒也值得效仿。煙熏火燎?做夢,火勢再大,也抵達不了閣樓,煙霧自會被山風吹散。微微一笑,略顯消瘦的臉龐上露出得意之色。昔日搭建閣樓早預料到一切隱患,選擇的地點既開闊,也遠離弓箭射程。火攻,說笑罷了,要不是忌憚日夜巡邏的乃蠻兵,早趁夜飛離閣樓,尋找關門弟子兀曷赤。
天下如此之大,何處不能為家?明君,你又在哪裡?眼角變得潮濕,儒者歎口氣,堅毅的目光掃視東方。定睛細看,不由得眼前一亮。影影綽綽中,高坡四周似乎有人影,看模樣,絕不會是乃蠻兵。探頭探腦,還一直窺望閣樓,獵戶?居高臨下俯瞰,自然一目瞭然,百姓服飾,不會認錯。興奮的目光又變得黯淡,低頭考慮起果腹大事。
由北方進攻的騎兵彷彿平地冒出,徒步抵臨前沿陣地,徒單克寧率先放箭。一字排開的三十名勇士同時出手,精準的箭雨飛向正北山腳下的軍帳,眨眼的工夫,帳外的敵兵不約而同栽倒,身上均多出一支顫動的箭桿。慘叫、吶喊、呵斥夾帶血花頓時煮沸山腳,猝逢打擊的兵士一窩蜂湧出軍帳,下場無一例外,化身冤魂直上雲霄。
附近軍帳內的將領迅速反應,組織盾牌陣出擊,命令即刻下達,「呼叫增援,敵兵來勢兇猛,肯定想救出那個老傢伙,消滅他們——」
南方的戰鬥同時打響,進攻方式一模一樣,但並不下馬。三十名勇士在猛安孛堇的指揮下,閃電般奔襲,大張旗鼓抵近山腳,利用遠射優勢狠狠殺敵。精銳中的精銳,戰鬥力自然非同一般,人人箭無虛發,個個閒庭闊步。值守東山腳的乃蠻將領被迫分兵支援,留下的十多名軍士嚇得不輕,龜縮在峭壁下,膽戰心驚窺探四周。
「一幫獵戶而已,殺呀——」北面出擊的乃蠻將領一眼認出,撤離前沿陣地的人群清一色獵戶服飾,膽氣大增,趾高氣揚躍馬殺出盾牌陣。
勇士團逐批撤出,親自斷後的敢死隊長不慌不忙,連珠箭上弦,果斷擊發。三枝箭同時飛出,牢牢封鎖敵將的上中下三路。頃刻間,人倒,馬驚,慘叫淒厲,一縷亡魂追隨提前奔赴地府的兄弟而去。
山腳下亂為一團,半山腰的閣樓裡,大喜的儒者動作神速。割裂長繩,扔下以誘惑敵兵,古琴入琴囊,甩上後背,牢牢扎於前胸。書卷入懷,人如猿猴一般閃出。踏腳下鐵釘凌空而行,飄逸的身影渾似飛仙,轉眼之間,人已攀上凸崖。奔入樹林,輕車熟路找到收集露水的大片樹葉群,捧起樹葉下方的缽盂,一口喝乾。缽盂照樣塞入懷中,掉頭直撲亂石遍地的左側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