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黑,人惶惶,被響動驚醒的兵將爭相奔出營帳。夜幕下的重騎兵軍營火光四起,瞬間照亮夜空,湧出的人群越來越多,吆喝和怒斥混成一片,「各自返回營帳,不得擅自離開……」軍帳前,王鼎一躍站上馬背,揮舞長槍,厲聲下令,「除去巡邏的人員,其餘兵將不許妄動,抗令不遵者,斬!」
軍帳後毗鄰一大片低窪空地,遠處的營帳星星點點,錯落有致點綴著偌大的軍營。逃竄的魁梧黑影顯然對路線非常熟悉,看準空當,搶在人馬合圍前賣命狂奔。弓腰疾行,也不看背後追趕的男子,只管低頭猛衝。夜光朦朦朧朧,腳下伏伏起起,一不留神,人轟然仆倒。
一聲哎喲飄出,光線不甚明亮,但依然能看出齜牙咧嘴的醜陋嘴臉。翻身而起,拔腳繼續逃命,動作敏捷,儼然沒受大影響。巡邏的兵將被響動驚醒,紛紛趕赴窪地,領頭的裨將吃驚不小。軍機重地,奸細居然在眼皮底下潛伏,一旦讓其脫逃,自己守護不力,其罪當斬。
滾滾而下的汗水瞬間打濕衣襟,人緊張萬分,一面狂追,一面怒吼,「全體巡邏兵將聽令,堵住所有通道,一定要截住此人!」
附近並無敵兵,巡邏的騎兵人數偏少,黑暗中判斷不出奸細的逃竄路線。雖賣力奔跑,也大聲鼓噪,但一時也無法堵嚴空當。到處是人影,遍地響喊聲,東奔西竄的身影將營地弄成一團糟。
盯緊目標,周文龍處變不驚,目光始終不離魁梧背影左右。看準其逃奔方向往南,提氣,腳步如飛,人直撲東南方位。隨著距離漸漸縮短,揮舞的寶刀也做好出擊前的準備,估摸一番,瞄準飄忽的大腿,奮力擲出。
用力過猛,也沒注意腳下,一腳踩空,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人斜斜摔倒。「彭——彭——」接連飄出兩聲悶響,追逃雙方同時倒地。聲響指明方位,巡邏騎兵迅速趕赴目的地,附近的軍營頓時沸騰,人影紛紛湧出,一名將領高聲吼叫,「都別出營,退回去!」
距離營帳已不遠,掛綵的黑影咬咬牙,一躍而起,瞬間消失在連綿的軍帳中。一跤摔得不輕,暈暈乎乎的周文龍勉強起身,也顧不上檢查傷勢,邁開大步,直奔黑影倒下的窪地。高舉火把,兵將幾乎同時趕到,一個個急赤白臉詢問,「駙馬爺,抓獲奸細沒有?人呢?在哪?跑了嗎?」
徒單克寧隨後到達,王鼎也緊隨而至,兩人面無血色。一旦洩露機密,後果不堪設想,嘴唇哆嗦,不受控制的手腳抖個不停,看著蹲下的主帥背影,半晌都沒回過神。事發突然,誰也沒有防備,也不知道蟄伏的黑影意欲何為,但肯定沒安好心,蒙古人?可能性不大,高昌兵,也似乎不大可能,乃蠻降兵?兩員大將同時出聲,「將軍,此名奸細十有**為降兵?」
也不理會鼓噪,皺緊眉頭的男子低聲吩咐,「通知外圍的兵將,將營地團團包圍,不許任何人出入,你……」指指嚇白臉的裨將,「傳令下去,除去巡邏和最外圍的堵截兵將,所有人返回各自所屬的軍帳,違令者,斬!」
藉著火光,男子低頭四處查看,泛光的寶刀很快出現。不聲不響拾起,反覆翻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正反面的刀刃均佈滿血跡,或許擦過對手腿部,並沒正中目標,不過已綽綽有餘。只要此人沒成功逃出營地,遲早被查出,命令再次下達,「逐一清點每個營帳內的具體人數,先查這個方向……」
指指黑影遁入的方位,男子加重語氣,「重點檢查腿部傷勢,一經發現,將其直接帶入中軍帳前方空地。如果不配合或者反抗,就地處斬!」
「遵命!」勉強回過神,裨將本能挺胸,聲音高亢,「末將值守不力,請駙馬爺降罪!」
「不怪你,奸細狡猾多端,記住,你親自檢查,不得出現任何疏漏,快去!」安撫驚恐的將領,男子擺擺手,「先營帳,後堵截兵將,最後是巡邏的騎兵,每一個人都要查到!」
「末將遵令!」驚惶的心情稍顯安定,裨將揚揚兵器,「全體巡邏兵將隨我來!」眾騎兵一擁而上,尾隨頭領直撲就近的營地。
頭一陣陣發暈,年輕主帥微微一晃。王鼎和徒單克寧同時出手,抓住左右胳膊,聲音惶恐,「將軍,你受傷了?」
活動週身,感覺並無大礙,男子苦笑,「沒事,或許頭部撞上地面,身體……哎喲……」被抓緊的胳膊傳來火辣辣的感覺,臉微微抽搐,「我們先回軍帳,靜等此人露面,胳膊好像……好像擦傷……」
軍帳內,三人大眼瞪小眼,半天都沒吭聲。幽幽歎氣,王鼎不住搖頭,「唉,將軍,還真被你說中,軍營內無處安全,末將現在也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如果不找出此人,恐怕……」
急得青筋凸出,徒單克寧恨恨跺腳,「這個混蛋,居然敢蟄伏在軍帳後偷聽,我一定要生啖其肉,剝皮抽筋,開膛破肚,看看他是否真吃過豹子膽?」
捲起衣袖,對著燈光查看傷勢,男子咧嘴一笑,「各為其主,何必苛求?一刀幹掉即可,不必為難他。敢抵近蟄伏,必有過人膽量,能誓死效忠主子,這才是真正的忠心……」手肘一片淤青,不斷滲出絲絲血珠,下意識摸摸額頭,一股無名火噌噌往外冒,「凸包拜依婷公主所賜,沒料到這個混蛋也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弄得越來越大,讓本帥如何見人?」怒氣上湧,人鬚髮賁張,「哼,諒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一會得好好伺候,你倆別插手!」
摸摸愈發堅挺的淤包,人哭笑不得,低頭察看寶刀,暗暗點頭,「嗯,此人應該掛綵,也好辨別。只要是新傷口,一查便知!」
反覆檢查,除去擦傷和變大的凸包,週身再無傷痕,男子勉強安心。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喘息,等焦慮的心情平復,歎口長氣,「嗐,迪烈千戶長曾反覆提醒,不能在營帳內商談機密,都怪我,一切都怪我……」
「也不怪將軍,我們都有責任,早準備好紙筆,卻沒有用上。只怪末將一時大意,沒有提醒……」連連自責,王鼎痛心疾首,「以後一定得謹言慎行,在沒培養出信任的親兵前萬萬不可大意,唉,不知道還有沒有以後?」越想越擔心,越猜越後怕,坐在一旁唉聲歎氣。
神色焦躁,徒單克寧欲言又止,坐立不安,不時出軍帳探看。折回後圍繞兩人轉圈,如一頭困獸不住咆哮,「媽的,給我等著,這個混蛋——」
「別轉,轉得我頭暈,先歇會。不用擔心,只要外圍堵截的兵將及時到位,此人逃不掉……」安撫兩人,男子暗自琢磨。僅憑傷勢恐怕無法找出罪魁禍首,還得配合一系列的行動,方能判斷無誤。剛發生過大戰,腿部掛綵的兵將肯定不少,皺緊眉宇,人陷入深思。
漫長的等待遙遙無期,彷彿過去一個世紀,帳外終於飄出腳步聲,被押入的兵將陸續出現。一個個面露懼色,奸細的罪名誰也承擔不起,咬緊牙關,在火光下默默佇立。一名軍士入帳稟告,「駙馬爺,第一批腿部受傷的人員已經帶到,這批疑似奸細均從您指定方位的營帳中找出,請駙馬爺移駕。」
「有人反抗嗎?」拔腳衝出軍帳,男子直撲人群。
緊隨奔出,軍士畢恭畢敬回話,「回駙馬爺,無人反抗。」
「其實也沒必要反抗,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本帥馬上能辨出此人……」站在人群前方,男子拔高嗓音,「兄弟們,奸細僅僅一人,很快會水落石出,請不必驚慌……」環視一圈,「全體掛綵勇士聽令,脫下長褲,露出腿部所有傷口。若有隱瞞,一旦查出,當場處斬!」
依言而行,抖抖瑟瑟的傷兵很快脫下長褲,解開包紮的布條,將傷口暴露在火光下。兩名押送軍士主動遞上火把,「駙馬爺,用火把,這樣會看得更清楚一些。」
轉頭一笑,隨手接過,男子蹲身逐一核查。先剔出箭傷和槍傷,對剩下的疑似刀傷再次辨認,又剔出十幾名傷口潰膿的人員,看一眼剩下的八名傷兵,淡然一笑,「都不用怕,先告訴我,傷口啥時候包紮?提醒一下,我會對質醫士,別謊報,一個個來!」
逐一詢問,蹲下細查,又有六人退後。反覆查看最後兩人的傷勢,起身的男子揮揮手,「你們都是清白的,傷口紅腫且敷藥,並非新傷,顯然早已——」聲音未落,第二批人被押入空地,一個個惶恐不安,「駙馬爺,我們冤枉呀……」
「洗脫嫌疑的勇士聽令,守住四周,若有人吭聲,當場拿下!」臉一沉,男子揮揮手,「押送的軍士先行返回,哦,軍帳後方的營地都查過了嗎?」
「稟駙馬爺,已查一半!」恭敬回話,領頭的軍士低聲請示,「人手不夠,駙馬爺能否再派些人?」
「行,稍等片刻!」按照剛才的方法,再次一一核查,動作越來越熟練。時間不長,第二批兵將也全體通過,活動一番四肢,男子揮揮手,「全體兵將跟上這位勇士,配合查找,速度要快,以免影響大家的休憩。」
一左一右,兩員千戶長虎視眈眈,一個提槍,一個舉鉤,目光隨著人群的離去而變得黯淡。連聲歎氣,徒單克寧不停搖頭,「將軍,按這種查法,天亮前恐怕也難以找出此人?不如將這些傷兵通通……」看看一臉溫怒的主帥,止住脫口而出的話語。
到底沉穩些,焦慮的王鼎強忍怒火,暗暗跺腳,「別慌,這個混蛋跑不掉的……」安慰自己,也勸解暴躁的敢死隊長,「相信一定能找出此人,沉住氣!」
空地中,第三批嫌疑兵將也被男子放走,兩名千戶長急得直跳腳,你瞪我,我瞪你,半晌都沒吭聲。第四批人隨後而入,問清已將軍帳後的營地全部查遍,男子凝神靜氣查找。經過反覆辨別,最後鎖定三人,繃緊的臉色轉為輕鬆,拔刀出鞘,淡定一笑,「說,何時受傷?哦,徒單克寧,你從左至右,將長褲逐一帶入軍帳。只留下一盞燭火,與劃出的刀痕仔細比對,如果一模一樣,哼哼……」
「末將明白!」飛步靠近,敢死隊長面露喜色。一幫獲得自由身的兵將引頸張望,不敢出聲,用眼色相互探詢。無人知道主帥的手段和意圖,搖頭努嘴,一名偏將示意靜觀好戲。
在破洞下方劃出兩道裂口,第一條長褲被帶入軍帳。蹲下的男子也沒閒著,從各個角度一再檢查三人的傷口。隨著長褲先後出帳,居中的軍士按令退後,低沉的命令讓眾人心頭一凜,「派人去請這兩名勇士所在營帳的兵將,還有醫士,我們當場對質!」
傷口和長褲上的裂痕與寶刀所留下的印痕一模一樣,但肯定只有一名奸細,只需查清人當時在不在,真相自會大白。微微一笑,搖頭點頭,年輕主帥豎起大拇指,「有種,敢蟄伏在軍帳附近,也不怕暴露,膽量值得本帥欽佩。」
仔細觀察兩人的頭臉和神色,等看清耳門下方的擦傷,瞬間鎖定略顯慌亂的左側壯漢,人放聲大笑,「你是投誠的乃蠻勇士吧?官銜應該不低,說說,所為何來?」
眼皮不由自主抽搐,魁梧壯漢極力掩飾慌亂的心情,「末將為原乃蠻重騎兵副將……」話音發顫,目光不敢與面前的男子對視,「只因擔心駙馬爺的安全,故而自告奮勇趕往軍帳,以防潰兵作亂……」
「好,理由冠冕堂皇,不錯,真不錯……」臉色一沉,男子不住冷笑,「既為勇士,也別遮遮掩掩,這樣,給你一個機會,本帥以短對長會會你……」高聲提示,「給他一把刀!」
所有兵將頓時醒悟,有刀的拔刀,沒刀的吶喊助威,「上呀,幹掉這個混蛋——」
反抗意味著死,壯漢咬牙強辯,「末將絕沒做過,肯定另有其人,望駙馬爺明察!」
「行,本帥讓你死得口服心服,都穿上長褲!」扭頭瞧瞧,男子一臉鄙視,「看來高看你了,也就一膽小如鼠的廢物,跟你的主子乃蠻小兒一樣,只會對付百姓,哼……」
一言不發,壯漢面色鐵青,也不看眾人,低下頭愣愣犯傻。人群飛奔而至,一番對質,辯無可辯的副將撲通一聲跪下,眼淚滂沱,「末將一時糊塗,請駙馬——」聲音陡然中斷,頭顱飛出老遠。飆出的血箭直上夜空,軀幹轟然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