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背著哲別入府,後抱著血人般的壯男而來,奔出府門的高昌王驚得一驚一乍。瞥一眼錯身而過的人群,一時目瞪口呆。當然認識怯薛軍首領,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渾八升?此人可從不離父汗左右,奉旨巡察?正愣神,女婿居然也倒下,人急得熱汗直冒,大步上前,分開哭喊的人團,探察鼻息,大力揮手,「來人,背駙馬爺入府醫治——」
「我來背——」豪氣頓漲,巾幗不讓鬚眉的嬌蠻少女主動請纓,「父王,讓兒臣背周郎回去……」扭過頭,一臉凶相,「你們三人協助本宮,不得假手他人,周郎是本宮的男人,當然由本宮背他。」
七手八腳將情郎抬上公主後背,努伊兒抱住左大腿,古麗尕娜抱好右大腿,焦心不已的小丫頭托住臀部,跟在三人後面暗暗落淚。生恐被國王看見,埋下小腦袋,肩部劇烈抽動。情竇初開,被情郎攪亂的心扉隨著忽輕忽重的呼吸在空中顛簸不定,久久無法平息。
看著簇擁女婿的少女群,高昌王不住苦笑。氣息正常,估計只是累暈,連番背人抱人,而且剛大戰一場,焦慮加乏力,暈倒並不奇怪。據親兵所述,驍勇女婿一個人幾乎幹掉近二百名敵兵,即便垂手任人劈砍,砍翻一兩百人也怕要耗費不少氣力,何況還得浴血搏擊?心疼的目光瞅瞅左右搖晃的後腦勺,快步追上。
府衙內亂成一團,親自值守府門的蒙古百戶長認出污血滿面的壯男,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來人,把千戶長合力抬入後宅,不得顛簸半分,否則處斬!」
眾軍士一擁而上,以萬分的謹慎抬好昏迷的怯薛軍首領,直奔宅院。沒等消停,哭哭啼啼的少女團又背著駙馬爺入府,一幫侍衛急得團團轉。呼喊無回音,主帥毫無反應,垂下的胳膊隨移動的步伐輕輕晃蕩。腦袋偏向左側,一頭濕漉漉的長髮在風兒的輕拂下,微微擺動。
急赤白臉的副頭領伸出手臂,「公主,請讓末將來背,我一個人就行……」
「讓開——」眼淚紛下,抽抽噎噎的少女虎起臉,「再敢囉嗦,本宮……啊……周郎……你別嚇婷兒……」腳步蹣跚,人跌跌撞撞。情郎實在太重,儘管侍女在一旁協助,依然力不從心。香汗橫流,花瓣一樣的小辮子也被汗水浸透,搭在頭皮上隨風顫動。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努力穩住身形,大口大口喘氣。
看著腳步發飄的少女群,又不敢上前,副頭領只能暗自著急。緊緊尾隨的侍衛團發出一陣驚呼,「小心,千萬小心,穩住呀——」
連連搖頭,高昌王擠入人群,「婷兒,你也累了,讓他們接手。先歇會,父王給你一顆定心丸,周將軍絕對無恙,他只是累暈,很快會甦醒。」
「不,婷兒……婷兒還有力氣……」扭頭微笑,嬌蠻少女瞪大眼睛,「真的嗎?父王沒騙婷兒?」
「快,背上周將軍……」親自出手,高昌王摟住女婿腰部,高聲催促,「換人——」
眾侍衛同時靠近,將主帥架上副頭領後背,抬腿的抬腿,架胳膊的架胳膊,托臀部的托臀部,飛步送入後院。喘個不停,累得不輕的公主瞪著遠去的人群發愣,半晌才回過神,「父王,怎麼周郎這麼重?我們四個人都背不遠?」
「你呀,也不想想,周將軍能幹掉一百多個彪悍的乃蠻兵,如果身輕如燕,可能嗎?」一面解惑,高昌王一面寬慰,「這可不比小打小鬧,戰場上,無法投機取巧,實力決定一切。沒有力能舉鼎的霸氣和健壯如牛的體魄,怕早已淪為他人刀下亡魂?別擔心,你的周郎硬朗著呢,父王擔保,明早他必定生龍活虎,一口吞下你也沒問題。」
半信半疑,心繫情郎的嬌蠻少女撅起嘴,「父王,婷兒還是害怕,周郎不會……不會……」珠淚由點變線,摔在地上變成八瓣,每一瓣都塗滿相思,「嗚嗚……婷兒怕……父王……」
「嗐,就知道牽掛你的情郎,把父王丟到一旁……」既心疼又好笑,一把牽起淚人般的寶貝女兒,亦都戶緩步而行,「也罷,父王帶你見識一下,周將軍會馬上甦醒,省得你哭鬧不休。」
房內一片肅靜,看著床鋪中一左一右平躺的兩人,老御醫一時手忙腳亂。先替駙馬爺搭脈,勉強安心。轉頭檢查壯男肩窩處的傷口,翻眼皮反覆查看,聆聽呼吸頻率,閉眼扣脈,暗暗點頭。開藥箱,鋪開一大排銀針,挑出一根準確扎入駙馬爺人中穴。攥緊針柄,輕輕捻動,不曾離手,靜觀反應。
原本無恙,只是累暈,男子被刺痛驚醒。睜眼四望,眼前一片朦朧,吶吶自語,「兄長?我的兄長呢?婷兒,婷兒,伊兒……你們在哪裡?」
裡三層,外三層,人群將房門圍得水洩不通,一個個屏氣噤聲。聽清主帥發出的喃語,一陣歡呼飄出,「沒事,駙馬爺真沒事,他醒過來了……」
抽泣的公主捧住胳膊,埋頭幽幽啜泣,耳畔飄來歡呼聲,瞪眼正欲發怒。情郎微微扭動,聲音溫柔之至,「婷兒,我的婷兒呢?」
抬頭,少女一時大喜過望,破涕為笑,拚力推搡情郎,「又嚇唬本宮,看本宮不掐死你……」連抓帶揪,最後乾脆用上小嘴,當然只是輕咬手腕,含糊不清的話語讓一旁觀望的高昌王直擺頭,「哼……本……宮讓你……一輩子牢記……看你還敢……不敢嚇唬……」
胳膊慘遭毒手,齜牙咧嘴的男子扭頭辨認,一瞬間恢復清醒,翻身抱住還在哼哼唧唧的少女,一口親下去,本能抬頭,人頓時氣餒。一張威嚴的面孔虎視眈眈盯視自己,神情似笑非笑。鬆口,下床,跪倒,動作一氣呵成,舉止毫無破綻,「兒臣參拜父王——」
動作實在太快,伸手攔阻的亦都戶得意一笑,「婷兒,父王有沒有騙你?周將軍即便累暈,也比父王快上一籌,瞧瞧?好好瞧瞧,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受傷還能如此身手敏捷?」
床鋪寬大,凝神觀察露出的箭桿,老御醫對喧嘩不理不睬,只顧埋頭檢查。傷口中的絲衣深深陷入,摸上去非常柔軟,但韌性十足,應該專為防箭之用。無需對傷口大動干戈,絲衣包住箭頭,一點點拔出即可。拿定主意,衝門外的侍衛連連招手,「過來兩名勇士,幫我摁牢他!」
副頭領和另一名侍衛應聲而入,合力按住不停抽搐的千戶長,同時點頭。老御醫不慌不忙,鎧甲早已脫下,用鋒利的小刀謹慎挑斷傷口外圍絲衣。用剝離的絲衣裹緊箭桿,輕輕發力,嘗試往外拽。一下,兩下,三下,隨著力度逐步增強,箭鏃終於嶄露尊容。猛發力,血水噴濺,箭頭也隨著絲衣脫離傷口。
一聲悶哼,被活活疼醒的千戶長拚命掙扎,野獸般的嗥叫充斥眾人耳膜,「啊……我跟你們拼了……」手腳被制,唯有破口大罵,「有種面對面挑戰,媽的,只會背後偷襲,算什麼英雄好漢?老子……啊……」
「婷兒,此處太血腥,帶侍女回房,一會派婢女清理污物……」貼耳叮囑,男子爬向床鋪另一側,「兄長,是我,別怕……」握緊抽搐的手臂,不停安慰,「你已經安全,御醫正在為你療傷,忍住疼,很快就好……」聲音雄渾,不像奄奄一息的模樣,輕輕揮手,「你倆退下,我來照看……」
兩名侍衛非常默契,同時鬆手,飛步退出房間。圍觀的侍衛交頭接耳,「這位就是駙馬爺的兄長?怎麼不大像中原人?看相貌身材倒跟蒙古人一模一樣?」
「嗐,原本就是蒙古人,這位千戶長官銜不高,但身份會嚇你們一跳……」親自帶報信大漢入府稟告的侍衛神秘一笑,「他是鐵木真大汗的御前侍衛,蒙古怯薛軍首領,沒有他的許可,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大汗……」身份一樣,一半判斷一半猜測,「只有博得大汗的極度信任,才會獲此殊榮……」臉色一變,「糟糕,慘了——」
看不清房內動靜,圍上的人群連聲發問,「怎麼慘了?說呀?」有人迅速醒悟,「當然慘了,大汗的御前侍衛在渾八升遭遇襲擊,嚴重後果可想而知……」
眾侍衛同時醒神,一個個面無血色。怯薛軍首領能離開大汗,必定執行重大軍務,如今卻被敵兵偷襲,消息一旦傳回蒙古,大汗龍顏大怒之下,後果怕不可預料?人人噤若寒蟬,提心吊膽窺探房內動靜,暗暗祈禱。千萬不能死,萬一身故,恐怕所有兵將都脫不了干係?
呵斥人群讓路,放心的公主揚長而去,三名侍女頻頻回望,但面露喜色。誰也無心關注,長吁短歎的侍衛群探頭探腦窺望,「駙馬爺真厲害,居然有這般顯赫身份的兄長,看親密模樣,哲別千戶長也非常器重他,以後的前途不可估量……」
「當然,咱駙馬爺何等人物……」驕傲的口吻瞬時緩解緊張的氣氛,副頭領粲然一笑,「憑這種關係,只要千戶長能活下來,此事一定平息,消息絕不會上報,對不對?」
「有道理……」靜聽響動,一名侍衛暗壓手掌,「別吵,聽聽,千戶長的聲音非常響亮,不像生命垂危的樣子?」
四處檢查,甚至連關鍵部位也沒放過,但除去肩窩處的傷口,並無其它傷勢。放緩動作,人一時覺得莫名其妙。一處傷口而已,也非致命要害,怎麼頭臉四肢到處都是血水?近戰?為何在昏迷前也保持挽弓的姿勢?馬兒也不見蹤影,一切謎團只能留待以後去破解。看清御醫臉上的笑容,忐忑不安的心情方稍稍安定。
一路換馬,不曾好好歇息,又逢追殺,心神皆疲的千戶長咧嘴慘笑,「義弟,甭擔憂,為兄只不過流血過多,一點小傷,不足掛齒……」清理創面引發劇痛,濃眉攢成一團,咬牙控制脫口而出的呻吟,「絲……幫為兄取出聖旨……別……別讓它沾上血污……絲……」
御醫進入忘我境地,一個人埋頭忙碌,清創面,挑開傷口附近衣物,敷藥膏,包紮牢實,忙得滿頭大汗。高昌王聞言一驚,果真奉旨而來,隨從呢?全部被幹掉?一時氣怒交加,扭頭出房,高聲下令,「傳本王諭令,派出全體高昌騎兵,搜尋敵兵蹤影,不生擒這幫膽大妄為的混蛋不得返回!」
顧不上掏出聖旨,著急的男子高聲稟告,「父王,兒臣知曉敵兵蹤跡,已派出五百勇士和眾親兵沿大道一路往東追擊。但夜色迷離,恐其逃脫,故設下天羅地網,只要敵兵冒頭,定將其生擒活捉。敵兵只有一人而已,一旦驚動,他會趁夜逃匿,只怕功虧一簣?」
「也不妥,所有將士帶足火把,放火燒林,他又能逃到何方?」凶悍的蠻勁被激發,亦都戶不住冷笑,「本王讓他無路可逃,哼,敢襲擊怯薛軍首領,生擒後開膛破肚,看是否真吃過熊心豹子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