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黑,心惶惶,一幫兵將各西東。大道上,屍骸層疊,血水橫淌。隱入林莽,埋伏的高昌騎兵屏住呼吸,借助微弱的夜光,探頭探腦窺望。夜幕中,一小隊騎兵順大道往北而行,完全保持靜默,蹄聲頗有節奏感,冷風呼嘯,慘烈的戰場被恐怖冰凍。
如雷的聲響一下子消失,朦朧的夜光下,如雲的大隊騎兵悄然散開,沿主道左右井然有序佈防。影影綽綽中,幾名將領模樣的人對著岔道方向指手畫腳,低聲協商。散入灌木叢和樹林的騎兵悶聲不響,主道上列陣的兵將全神戒備,只等偵探騎兵的消息。
一會工夫,又有兩支騎兵出陣營,一個奔西,一個往北,隊列更為嚴明。人數雖不多,但嚴格保持箭頭形的攻擊陣勢,領頭的將領彎弓搭箭,做出隨時出擊的姿態。奔西的蹄聲漸漸遠去,往北的騎兵止步在空當處,暗暗觀望遠方,一個個默不作聲,只用手勢交流。
距離太遠,加上烈烈的風聲,壓根聽不分明。埋伏在岔道東側樹林中,窺探動靜的周文龍越來越驚訝,越來越心涼。慘,這支敵兵顯然訓練有素,先派小隊騎兵查探,還兵分三路以便徹底摸清敵情,估計很快就會用箭雨偵察。目光鎖定空當左側的敵騎兵,呼吸漸漸變得急促。
兩人突兀下馬,先站後蹲,埋頭查驗屍骸。至始至終,沒人說過一句話,交流全用手勢。一路往北的敵兵快速折回,兩隊合二為一,也看不清誰下的命令,箭雨冷不防飛向左右樹林。勢大力猛,深入樹幹的箭桿嗡嗡作響,嚴陣以待的敵兵偷偷觀察反應。
早按命令隱藏妥當,雖不會造成致命傷害,但一幫高昌兵將依然緊張不安。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越來越濃,少數按捺不住的兵將微微挽弓,瞄準東張西望的疑似敵兵,做出攻擊姿態。看上去形勢不妙,一口氣將四枝箭扣上弦,男子暗暗拉弓,只等大隊敵兵冒出。
飛速返回岔道,站在路中央四處查探,領頭的將領沉思一會,指指三個方向的樹林,做一個抵近偵察的手勢。狐疑的目光左右梭巡,最後停留在男子所在的方位,仔細觀察,最後索性親自出馬。這片凸出的樹林地勢最高,而且茂密,若埋伏敵人,將會給己方造成大量傷亡。
謹慎靠近,挽弓的雙臂輕輕搖擺,箭頭隨目光不斷移動。距離越來越近,面孔也變得清晰,看上去似曾熟悉。戰馬低矮瘦削,人卻高大魁梧,模樣非常滑稽。鎧甲窸窣作響,絡腮鬍在夜光下隨風飄動,雙眼圓睜,顯得分外猙獰。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十步,頭盔上的翎毛被風吹動,嗶嗶做聲。
沉思一會,男子即刻醒悟。柳葉甲,組合式弓,大而寬的重箭,護喉皮革和古怪的護鼻器,只有蒙古騎兵才會同時具備這些鮮明特徵。隱入交叉的三棵大樹後,拔高嗓音,「我是征西將軍周文龍,請問哲別千戶長在哪?」出聲的同時,人火速下蹲,以防被誤傷。
「嗖嗖嗖……」本能發動攻擊,所有偵探騎兵奔向凸出的高地,箭雨如瓢潑桶倒一般,齊齊飛向飄出聲音的方位。人群迅速轉入防禦狀態,隨行的通事聽懂漢語,高聲呼喊,「別放箭,是周文龍將軍……」輪流用蒙語和漢語提醒,沖樹林大喊,「將軍,就你一個人嗎?哲別千戶長在岔道以南的空地中指揮……」
「三萬乃蠻人窮追猛打,也沒能幹掉我周文龍,僅憑你們幾個,想都甭想。真若達到目的,你們會為此喪命……」放聲大笑,翻身上馬的年輕主帥奔出樹林,沖一臉戒備的將領點點頭,「你的運氣不太好,適才如能一舉中的,必定名揚天下!」
貼耳翻譯,畢恭畢敬的通事努努嘴,「快,向將軍賠不是,悍然攻擊征西將軍,罪名當誅……」揮揮手,「全體下馬求將軍饒恕!」
如夢方醒,一百餘名蒙古騎兵同時躍下,一頭跪倒,聲音整齊,「不知將軍身處林中,一時也沒聽懂,請將軍饒我們一命……」一個個驚惶不安,拚命叩頭。軍中紀律嚴整,獎罰分明,攻擊主將的罪名誰也承受不起,集體處斬也並非不可能?
領頭的五十戶長連連叩頭,「末將有眼無珠,望將軍大人大量,饒恕我們?身處敵境,難免過於緊張,但不知者不為罪。將軍萬人莫敵,尋常攻擊只會徒增笑談,請……請將軍……」
翻譯的話語還沒落地,男子飛身躍下,親手拽起惶恐的將領,撣去其額頭塵灰,微微一笑,「別怕,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我早有防備,哈哈哈——」沖眾人抬抬手,「都起來,正北方向冒出的乃蠻騎兵剛被我大軍趕往西方,你……」指指通事,「趕緊帶我去找哲別千戶長!」
紛紛上馬,一幫蒙古兵將稍稍心安,相互竊竊私語,「周將軍一點也不生氣,肚量真大……」
「當然,別看將軍年輕,他可統領著全部高昌兵馬……」緊跟其後,五十戶長暗暗豎起大拇指,「不愧為我大蒙古國的征西將軍,短短時間連奪三城,此行簡直如同遊山逛水,將軍真厲害!」
簇擁年輕主帥,一幫蒙古騎兵奔回陣列,大聲嚷嚷,「沒事,我們的征西將軍埋伏在岔道附近,他剛率兵跟乃蠻人血戰,將其趕往西方……」
直奔笑意盈盈的年長主將,男子不忘鞠躬行禮,「參見千戶長,戰事緊急,請恕末將怠慢之罪……」飛躍而下,牽過馬韁,「大軍來得真及時,乃蠻人的援兵從四個方向同時冒出,所有兵將疲於應對,幾乎累垮。請千戶長火速下令,迎戰敵兵!」
靜靜看著愛將,目光變得柔和,哲別不住點頭,「果真沒看錯你,能支撐到現在,確實不容易。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搜集情報,特別是喀什噶爾附近的佈防。乃蠻人妄想憑借沙漠,阻截我大軍,此次合圍渾八升為其大舉反攻的序幕之戰……」輕聲解釋,目光轉向夜幕下的西方,「這支敵兵有多少人?」
「五千以上,但不會超過七千,全部是輕騎兵……」男子火急火燎,「這股敵兵並不可怕,他們已變為驚弓之鳥,遲早會被我重騎兵消滅。正西方向的乃蠻援兵人數眾多,末將下令讓蒙古騎兵出擊,不知戰況如何?西南方位更讓人擔憂,冒出沙漠的援兵由耶律迪烈領一千騎兵負責堵截,高昌亦都戶親率二千勇士馳援,城內已無一兵一將。」
琢磨一會,哲別果斷下令,「全體兵將聽令,伯顏察兒率三千人進抵沙漠,協助高昌亦都戶擊退敵兵。也先不花領三千人跟上周將軍,由將軍指揮,追擊逃竄的乃蠻兵。本將率領其餘兵力殺奔正西,出發!」
「等會,末將先找出熟悉道路的嚮導,以免耽誤行程……」高聲提醒,男子躍上馬背,拱拱手,「請稍等!」縱馬奔出,剛過岔道,暴雷般的吆喝響徹戰場上空,「所有勇士出林,我們的援兵到了,請熟悉道路的兵將速速趕到岔口!」
岔口以南,湧出的大隊蒙古騎兵快速組合,各自跟上指定的將領。岔口以北,鬆口氣的高昌騎兵湧向年輕主帥,被一聲暴喝止住,「原地不動,我們馬上要追趕敵騎,熟悉道路的勇士自去岔口……」早先與年輕主帥打賭的將領怒氣沖沖,「別讓蒙古人看不起,瞧瞧他們的陣勢,一個個真不爭氣!」
一百多高昌勇士很快集合,男子逐個詢問,最終挑出二十人,交給等在一旁的通事。衝奔近的蒙古將領揮揮手,「請跟在我們後面,等追上敵兵,沿兩翼驅逐,務必將他們逼上主道。我們的重騎兵應該已經設伏,爭取一舉全殲這股冒進的羔羊!」
聽明白翻譯,點點頭,蒙古將領朝後擺手,「傳令,所有兵將跟上高昌騎兵,一旦逢敵,迅速分開,配合高昌勇士將敵兵逼上主道!」
「是!」同聲應和,蒙古騎兵一臉愜意,相互擠眉弄眼。一路行來,均無戰事,手中的兵器都快發霉。孤獨求敗的感覺太難受,終於能好好大戰一場,真讓人興奮。目光集中在年輕男子的身上,低聲耳語,「瞧見沒?此人就是威名赫赫的征西將軍,這一路上平安無事全拜他所賜,今夜可得使出全力,也讓將軍看一看我們的真實戰力!」
「太年輕,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嘴努一努猙獰的面具,一名百戶長幽幽低歎,「嗐,僅憑這副面具,都足夠吸引他人的目光,想不出名都難?」
「你當這很過癮嗎?」旁邊的另一名百戶長搖搖頭,「越醒目越容易招來致命打擊,沒有強大的實力,只會自尋死路……」羨慕的眼神在男子週身打轉,「聽說周將軍跟哲別千戶長也不分高下,是否確有其事?」
「我親眼見過,周將軍的箭術確實高明。據傳聞,他曾單人匹馬擒獲金國主帥,膽色,勇氣,萬軍中取敵將頭顱的英雄氣概均值得我等欽佩。其前途不可估量,有機會一定投於其麾下,說不定我也能當一名千戶長?」
「未必——」輕輕搖頭,抬槓的百戶長斜睨遠去的男子背影,「大汗絕不會相信一個南宋人,依我看,此人日後必會淪為皇子們爭鬥的犧牲品。政治鬥爭不比在戰場上拚殺,即便英雄蓋世又如何?」
「能被皇子們利用,至少說明他具備足夠的能力,大汗年事已高,不知哪位皇子會登上汗位?」歎口氣,百戶長扭頭張望西方,「哲別千戶長也不年輕,說不準哪天就會被長生天召去,我們得提前找好靠山?」
「唉,走一步看一步,我等螻蟻之命,先活下來為大……」催動戰馬,轉頭下令,「跟上!」
夜,總是那麼黑,黑得讓人一眼望不到盡頭。夜空中,一隻翱翔的雄鷹失去方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穿行。夜幕下,先行的高昌勇士恢復信心,倦色一掃而空,隨後的蒙古騎兵不聲不響,渾似一幫幽靈。偶爾轉頭看看,年輕主帥同樣默不作聲,衝落後的努伊兒輕輕招手,示意靠近。
快速追上情郎,慌亂的心情得以平息,玲瓏侍女如乖順的小羊一樣。並行的兩人默契對笑,疾奔的戰馬也沒能阻擋雙手輕觸。心如鹿撞,膽大的努伊兒趁夜幕掩護,撅嘴做出親吻的姿態。眨巴左眼,年輕主帥指指黑沉沉的西方,同時撅嘴回應。明傳愛譜,暗送秋波,兩人渾然忘記身處險境。
遠處的丘陵隱約可見,逃竄的敵兵失去蹤影,甚至連追擊的高昌騎兵也無影無蹤,一切很不正常。沉浸在你儂我儂的濃情蜜意中,男子對迫臨的危險毫無所覺。隨著距離縮短,樹林內,灌叢下,甚至稀疏雜木後,暗暗伸出密密麻麻的箭頭。瞄準大咧咧奔近的兵將,埋伏的乃蠻人暗自高興,只等目標進入射程,即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