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被訓斥,主使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鞠躬的姿勢也微微變形,從淺彎腰變成深點頭。反正被啞巴,男子也落個清閒,跟在眾人身後大大方方東張西望。宮殿確實大,看的讓人發暈,訓斥聲漸漸稀疏,一行人也進入內殿,有人大喝,「偉大的蘇丹在上,所有人全部跪下!」
撲通之聲絡繹不絕,內殿和外殿飄出一陣陣叩拜聲,山呼海嘯般的恭維之詞非常統一,「尊貴的蘇丹,真主會保佑您和花刺子模國,所有的外族都會臣服在您的馬蹄之下。他們的男人在您的手中顫抖,他們的女人在您的身下呻吟,西方和東方都會被偉大的蘇丹統一,我們為您歡呼,為擁有您這樣偉大的蘇丹而自豪!」
聲勢浩大,可惜男子一句話都沒聽懂,隨眾人單膝點地,嚴格遵照指令,埋下頭死盯繡著動物圖案的地毯發呆。剩下的事交給主使和兩名副使,自己和三名隨從純粹應景,只可惜搞不好腦袋會分家?
文臣武將分列左右,一個個齜牙咧嘴,活似要吃人一樣。男子看都不看,自顧自欣賞地毯,努力分辨動物的類別。被金光閃閃的光芒炫花眼,輕輕揉眼睛,偷偷窺望。番人長得還人模狗樣,但活脫脫欠揍的角色,嘴鼓得老高,彷彿早上求歡時被河東獅踢下床,憋住的一口怨氣全發洩到蒙古特使團頭上?
「大蒙古國使臣巴合剌拜見尊貴的蘇丹,真主會保佑一切遵守教規的伊斯蘭信徒!」主使輕輕跪下,「願蘇丹獲得真主的保佑!」
慘,雖聽不明白,但大殿上的威嚴君王卻勃然變色,估計主使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一開口已經埋下禍根。男子暗自叫苦不迭,一面偷窺蘇丹反應,一面梭巡左右官員的腰際。得瞅準兵器,萬一談崩,先下手為強,劫持一名人質也好討價還價。真不行,多一個墊背的角色也死得其所。
慢慢查看,男子越來越心涼。清一色的通體長袍,連頭到腳都被罩住,看不出哪裡藏有兵刃。下意識摸摸纏頭的布帶,內心稍安,實在急眼,只能用布帶做兵器,勒住一個再說,真要殺人,一雙鐵掌足矣。
連番下馬威也沒能震懾這幫蒙古人,居然還反唇相譏?花刺子模蘇丹被激怒,「本王謹遵教規,真主豈會不保佑?倒是你們這些野蠻人,屢屢派人刺探我邊境,偽裝成商隊使團大規模刺探我國城防,真主已命本王將所有奸細處斬。說,爾等究竟所為何來?若敢胡言亂語,真主必會給予嚴懲!」
猛抬頭,主使一字一頓,「尊貴的蘇丹,您可有證據?說我商隊使團是奸細,請把確鑿的證據亮出來,臣等也好回國覆命?」
一張臉漲得通紅,「你們就是奸細,一個個鬼鬼祟祟,伊斯蘭教徒絕對不會嗜酒如命,不是奸細難道是好人嗎?」
「臣對出使商隊也略知一二,其中確有少許異教徒,但這並不是誅殺所有人的理由。他們只是為友好通商而來,都是些純粹的商人,您不能憑空斷定他們就是奸細……」主使努力抑制噴發的怒火,「大蒙古國鐵木真大汗早先與您有約,不得殺戮雙方的商人,您縱容部將妄殺我蒙古使臣商隊,而今還振振有辭,這不是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能做出的事……」
雙手捧出書信,「這是鐵木真大汗的親筆書信,請您過目!」
侍衛接過書信,轉身呈上。看也不看,一把撕得粉碎,肥胖的君王高聲咆哮,「他們就是奸細,海兒汗沒有做錯……」國舅身份,而且母后一直維護他,眼下只能將錯就錯,「你們大汗也太大膽,竟然派出如此龐大的奸細團,是不是準備大舉進攻我花刺子模?」
「請尊貴的蘇丹息怒,臣轉述鐵木真大汗的原話……」主使已經豁出去,晃晃脖頸,吐字非常清晰,「君前與我約,保不虐待此國任何商人。今悍然違約,枉為一國之主。若訛答剌虐殺商人之事,果非君命,則請以守將付我,任我嚴懲,否則即備戰!」
歇口氣,主使儼然一副強項令的姿態,昂頭直視變色的君王,「請尊貴的蘇丹將海兒汗交給臣,由臣等帶回蒙古,此事即可化干戈為玉帛……」沉吟一會,「商隊所有財貨也請一併清退,容臣回奏鐵木真大汗,想必此事不會影響兩國的繼續交往!」
「你——」臉色由青轉白,繼而變為紫色,最後一片赤紅,肥胖君王氣得兩眼噴火,「來人,將這名狂妄之徒拖出去斬首示眾——」
反正不抱存活的希望,主使繼續辯駁,「身為一國之君,竟然隨便處斬他國來使,傳聞出去,勢必影響你的威嚴……」索性連客套話也免除,「我大蒙古國不會害怕殺戮,蒙古騎兵日後必會替我巴合剌討回公道——」
人已經氣糊塗,死胖子連連揮手,「快,拖出去,斬,斬,斬——」
任由大群士兵橫拖直拽,主使哈哈大笑,「我巴合剌只不過比你早死一步,我會在天堂看著你下地獄,還有你的所有臣民,哈哈哈……」
火上澆油?看模樣還在刺激發狂的君王,男子只覺得頭頸發涼,一顆心直往下沉。果真談崩,主使也了卻求死的夙願,可謂心想事成,但剩下的人如何為好?窮極無奈,暗暗提起十二萬分的戒備。硬拚只有死路一條,得憑嘴皮子求生,還不能丟蒙古人的臉面,難!
大笑聲漸漸遠去,宮殿中一片靜默,所有人的目光齊齊聚焦在氣喘吁吁的胖子身上。該不會有病吧?這一氣之下嗚呼哀哉,咱可真失去活路?驚恐的兩名副使不得不主動跪下,「尊貴的蘇丹,請您熄熄沖天的怒火,主使大人言辭激烈,但並非故意挑釁您的尊嚴,他只是……只是遵照鐵木真大汗的旨意而……而……」
一不做二不休,怒火難熄的胖子猛揮肥肉直顫的大手,「全部拖出去斬了——」
當啞巴已到盡頭,再不開腔怕沒有機會說話了?男子猛然站起,「慢!」
馬群中突兀冒出一頭汗血寶駒,而且腔調迥然不同,被男子的凜然正氣震懾,一幫文臣武將色厲內荏訓斥,「死到臨頭,還不跪下?」
跪天跪地跪祖宗,但不會向一名發羊癲瘋的死胖子跪下。聽懂有人在用漢語,男子稍稍心安,拱拱手,「威名遍及西域的尊敬蘇丹,臣周文龍被您的偉大折服,請受臣一拜……」捋捋長袍,做一個深深的鞠躬禮,「自進入西遼國,臣幾乎每日每夜都在聽聞您的輝煌戰績。征服古爾人,擊潰喀喇契丹人,處死烏斯曼,整個突厥斯坦也徹底臣服。所有西域的阿塔卑們也主動承認自己是花剌子模的納貢臣,這一切都歸咎於您的赫赫威名……」
說得口乾舌燥,男子抬起頭,一名文臣正高聲翻譯。湧入的兵士雖將六人團團圍住,但也被男子的言辭感染,一個個張大耳朵傾聽。
變幻莫測的嬰兒肥臉龐微微抽搐,神色有所緩和,胖子也沒催促,充滿殺氣的藍眼珠直視年輕男子。在一旁侍立的扎蘭丁王子俯下身,「父王,且聽聽此人的說辭,將他國的使臣全部斬首,也似乎不太……不太妥當?」
點點頭,胖子慢慢恢復君王氣度,「瞧瞧,此人很會說話,本王喜歡聽,若再敢叫囂,一定將這群野蠻人殺個雞犬不留——」
馬屁貌似發揮作用,輕輕擦汗,男子暗呼僥倖。一路上反覆打聽,得知眼前的死胖子特喜歡聽好消息,對於報壞消息的信使一律喂虎,所以下足工夫。話鋒一轉,「我大蒙古國與花刺子模國均為一代強國,如果因為區區的誤殺而發生戰爭,雙方都會得不償失。如果尊貴的蘇丹肯聽臣一言,臣建議,此事先緩一緩,各自嚴格追查,等查清事實後再來協商解決,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不知尊貴的蘇丹認為這個建議如何?」
年輕男子說得有點道理,但一時騎虎難下,胖子的怒火也熄滅大半,「來人,將這三人剃去鬍鬚,把這幫野蠻人押送出境!」
聽明白翻譯,男子一時莫名其妙。剃去鬍鬚,這算哪門子懲罰?可惜鬍鬚太短,不能讓蘇丹過足癮,真遺憾。性命無虞,男子任由兩名軍士控制,應召的宮廷剃頭匠手法麻利,一會時間,整個嘴唇和下巴恢復孩童時的尊容。兩名副使自然不敢掙扎,臉上露出一種如喪考妣的神情,三名隨從大氣也不敢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牢牢控制三人,軍士靜等國王的命令。滿意的目光瞅瞅三人光溜溜的嘴唇和下巴,出盡怒火的胖子揮揮手,「押出去,不得停留,連夜押送出境!」
死裡逃生,男子不忘鞠躬,「謝蘇丹,真主會保佑您……」剩下的話嚥回肚皮,「保佑您早下地獄!」
兩人拖一個,六名使臣被拉出宮殿,穿過地毯,劍陣猶在。男子被推在最前面,微笑始終保持,「各位好,謝謝關照!」愜意的神情儼然在視察自己的兵將。沒人聽懂漢語,但能看懂表情,裝酷的眾將士一個個面面相覷。在男子的鼓舞下,戰慄的五人昂首進入劍陣。
出宮門,將六人推上馬,領頭的將官一聲吆喝,「出發!」
返程的待遇更慘,果腹的食物僅供一人食用,雪水止渴,特使團在男子的精神鼓勵下,咽淚裝歡。沿原路返回,一路上苦不堪言。食無,水無,住宿無,兵將休憩,可憐的六人只能被團團捆住隨便塞入小屋,用身體相互取暖,以眼神默默鼓勁。
也不知道具體時間,僅憑天明天暗,男子默數日期。十五天後,煎熬的日子終於過去,也沒通報太后,一行六人被直接趕出玉龍傑赤城外。值守軍士火速上報,裝俏的老太后瞭解過詳情,殺機頓生,「來人,派出一隊精銳鐵騎,偽裝成乃蠻兵,將這些野蠻人殺光。把責任推到遼兵頭上,讓蒙古人跟乃蠻人相互殘殺,我們趁機奪取城池!」